黃煙洞,我又來了。
由于來的次數(shù)已多得數(shù)不清,這里的每一個山頭,每一條小徑都留下過腳印;有春天的,有秋天的,有泥濘,也有雪痕。而其間隱匿的神秘和它何以聲名遠播更是爛熟于心。若單就熟悉程度而言,不亞于任何一個土著。
和黃煙洞結(jié)緣于寫作。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時在山西人民出版社任文學(xué)編輯的王東滿兄來晉東南組織寫黃煙洞的長篇小說。人選則選中了我和鈕宇大先生。那時,我和鈕先生正為合寫的一部長篇告吹而心有不甘,于是一拍即合,從速上馬運作開《黃煙洞》長篇。先是一次次去踏勘兵工廠的廠址和保衛(wèi)戰(zhàn)的遺址,后來便找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細細察訪當(dāng)年的各種往事……假若把腳印算成數(shù),合起來早夠一個長篇了。
寫作一開始激情飛揚,信心百倍,不到二十天就寫出六萬多字。為此我曾賦詩一首:
吞云六萬字,
吐霧兩條煙,
時聞咳嗽聲,
早晚不得閑。
那時,我倆抽煙都很兇,一人一天兩盒煙也不夠,引起嚴重的咳嗽也就自在情理之中。
但是,就在吞云吐霧換得十幾萬字后,卻徹底泄氣了。
這要從一個叫張書祥的采訪對象說起。他原是武鄉(xiāng)人。十七歲那年家鄉(xiāng)遭日本人燒殺,便落荒而逃,逃到黃煙洞一帶來避亂世,誰想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又遇上了激烈的黃煙洞保衛(wèi)戰(zhàn),而且以民兵的身份見證了那段歷史。他腦瓜子好,也愛想問題,采訪時,常會反詰一些叫我們回答不上來的問題。其中便有這么一句,“咱中國人一說日本就是小日本長小日本短,聽說日本也真是個小不點兒的國家。我見過的日本鬼子也都個兒小小的,腿兒短短的……可這么一個國也小、個兒也小、腿兒也短的小日本,怎就能打進中國,甚至打到黃煙洞這號山旮旯里來?”
他猛地撂出這么一個問題,讓兩個上過大學(xué)中文系的寫書人愣住了。在我們接受的傳統(tǒng)抗日戰(zhàn)爭教育中,從沒聽說過這類問題,幾乎千篇一律說的是我們用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就把鬼子趕出了中國。再有就是我們的民族如何偉大、文化如何燦爛、歷史如何悠久,抗日軍民如何奮勇;日本鬼子呢,當(dāng)然只配落花流水,一敗涂地……事實上,我們也正是按上述思維來構(gòu)思這部長篇的。由于這類抗日題材的作品都是這么個套路,從沒見過哪部作品從日本人何以打進中國來落過筆,寫起來自然照貓畫虎、輕車熟路、下筆如飛??梢卮鹌疬@個問題來,可就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了。
不僅回答不了,而且還把下筆如飛的底氣也泄了。
幸虧泄了那底氣,又回過頭來偷偷寫開貼近現(xiàn)實的《愛與恨》。否則,死漚在黃煙洞里,即使寫成出版了,也不過是多了一部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雷同之作。
這樣的作品,有一部就不少了。
那部《黃煙洞》長篇雖及時抽身劃了句號,但張書祥提的問號卻幾十年來一直擱在心窩口慢慢兒琢磨著。
假若現(xiàn)在那家出版社再來約寫,我一定會正視并破解這段歷史的真實——那真實便是日本國也小,人的個頭也小,腿兒也短,怎就能遠涉重洋,攻城掠地,長驅(qū)直入打進中國,乃至跑到黃煙洞這等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來?
不錯,黃煙洞保衛(wèi)戰(zhàn)是勝利了!而且憑借天時、地利、人和,取得了敵寇死傷六倍于我的輝煌戰(zhàn)績,應(yīng)該永載史冊。尤其那個把守在甕圪廊隘口年僅十八歲的八路軍戰(zhàn)士崔振芳,在守隘口時,真稱得上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為守住隘口,他往敵群里居高臨下扔手榴彈,扔得胳膊都腫了。最后雖已壯烈殉國,仍叫倭寇匍匐在地、畏縮不前。
但是,我們在仰敬英烈時,不要忘記這場保衛(wèi)戰(zhàn)是在我們的錦繡河山上素有銅墻鐵壁之稱的太行腹地內(nèi)打的。設(shè)若我們真的強大,應(yīng)是御敵于國門之外,那才可見我中華的氣象。
若一直沾沾自喜于此,而不去深挖日本人何以打進中國、蹂躪這片國土整整八年之久,甚至尋覓到這等深山大壑來剿滅我抗日軍民,那可真是一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式的悲哀了。
這次重踏黃煙洞,和從前的路線不同。往日都是從黎城縣城出發(fā),一入此境,除了仰視,還是仰視;在仰視那山勢巍峨的同時,也仰視著敵寇傷亡六倍于我的驕人戰(zhàn)績。
這次則是從武鄉(xiāng)的板山新建成的一個眺望點,居高臨下鳥瞰黃煙洞的,由于視角不同,也就有了觀察的差異。鳥瞰時,昔日那巍峨高峻消失了,但見炎炎秋陽下,千山萬壑形成的銅墻鐵壁都在蔚藍的天空里,低下去了。
我想望遠點,再望遠點,一直望到那個歷史上曾把我們當(dāng)老師,而在近代史上卻一次次把“老師”當(dāng)侵擾劫掠對象的鳥國,想窺探到那個個頭雖小,野心偏大的大和民族,會不會有一天又向我泱泱中華伸出魔爪。
自然窺探不到。低頭想想,也許不會了吧?要知道中國已非昨日之中華,不僅在改革中崛起,而且成了經(jīng)濟大國,那排位已躋身世界第二。
但是,再細想想,覺得還是有居安思危的必要。據(jù)說日本因為中國經(jīng)濟排名第二,很是不安,也很是不甘。而該國參拜靖國神社的陰魂從來沒散過。他的領(lǐng)土胃口仍然很貪婪,不僅對搶占中國釣魚島的賊心不死,而且還要染指南海爭端。這一切的一切,難道可以高枕無憂?
我曾陪不少文學(xué)友人來過黃煙洞,來時,總是有意說一個固定的話題:日本人為啥能打進中國來?如果來此一趟不想想這個問題,而僅止于瀏覽山水,仰慕英烈,自豪那輝煌的保衛(wèi)戰(zhàn)戰(zhàn)績,不敢說是白來了,起碼意義銳減。
這個話題想過多少次,但至今也不敢說已徹底想明白了。一個人沒想明白不要緊,但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大部分人沒想明白,或者說是壓根兒就沒想過,可就有隱患了!
誰敢說黃煙洞不會再有烽火狼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