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稚純
鄉(xiāng)言有:做甚的謀甚。此言大意為:你原本是什么行當?shù)?,那么,你平時所思考的問題多是與你所做行當相關(guān)的事情。言簡意賅,一點不假,我深有體會。從事老干部工作有些年頭了,平日里接觸老干部們多,頭腦里想得多的一些問題自然是老同志們的事情。
去年年初在定工作計劃時,就冒出一個想法,考慮到近年來單位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的老作家、編輯逐漸增多,且他們多是國內(nèi)、省內(nèi)的寫作名家,各自成績斐然。工作上雖已退休,思想上卻退而不休,仍然終日筆耕不輟,文章愈是老到彌堅。如他們將自己與文學結(jié)緣幾十年的感悟、體驗記錄下來,對那些青年文學愛好者定是會大有裨益的。感覺思路還對頭,便擬了個題目“筆耕緣話”,試著發(fā)動老同志們寫一些各自與文學結(jié)緣的小故事,往這個題目下裝,文章如較多,或可結(jié)集成冊。于是,起草稿,打報告,上言領(lǐng)導,很快得到領(lǐng)導的贊同。
這題目的四個字由誰來寫呢?得找一老同志。就又想到本協(xié)會中年齡最大目前已屆99歲高齡的一位老會員,他曾在1936年魯迅先生病逝時最快趕到病榻前為先生畫遺容速寫;他曾參加1942年毛澤東發(fā)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那次座談會,并在會后合影時與毛澤東、朱德等同志在一排就坐;他曾于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擔任山西省文聯(lián)(那時作家協(xié)會稱文協(xié),是文聯(lián)的一個下屬協(xié)會)副主任,他就是我國著名的版畫家,我省靈石縣人——力群先生。
力群先生雖以版畫著稱于我國美術(shù)界,其實他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就與文學結(jié)緣,他那時創(chuàng)作的小說、散文多發(fā)表在胡風先生主編的《七月》雜志上,茅盾先生給他寫信稱他的作品為“大文”,并向他約邀稿件。
有如此歷史背景,征得領(lǐng)導同意,“筆耕緣話”四字,就定由力群先生題寫,有分量,也有意義。
八一建軍節(jié)這天,北京的氣溫在35度以上,暑熱難耐。我們一行三人帶著作協(xié)黨組的囑托慰問,拜訪了力群先生。
上午9時50分,我們按著路人的指點尋到了位于京城北端翠華山腳下的一幢三層小樓前。樓前有一小庭院,小院門上還貼著稍顯褪了色的門聯(lián)“又是一年春花開,辭別舊歲樂滿懷”,橫批是“祖國萬歲”。我們認出了那樸拙、敦厚的字體,定是力群先生所寫。
穿過種滿花草藤樹的院中小徑,力群先生的三兒郝強、金葉倩夫婦在一樓客廳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暌違已久,聊談往事,都很高興。寒暄畢,我們將來意告知夫婦倆。郝強說:“我爸爸在樓上呢?!蔽覀兠φf:“那我們上去吧?”郝強說:“不用,他每天都要下樓走走呢。”我們說著話,金葉倩已上了樓,想是告知樓下有客人來了。不一會就聽見樓梯處有響聲,知是老先生在下樓,我們急忙起身欲上樓相扶。郝強又說:“不用,他每天都要自己上下,也是一種活動,一種鍛煉?!蔽覀儙缀躞@呆了,99歲高齡,不需攙扶,獨自上下樓梯。我有些后悔,剛才應(yīng)堅持我們?nèi)ド蠘?,而不?yīng)讓老人下樓了。這時,只見力群先生,白衣白褲,上罩一淺色緞質(zhì)坎肩,手拄拐杖,已往樓下走來。在窗外射入的夏日陽光中,真如一鶴發(fā)童顏、仙風道骨般的老壽星自云端飄然而下。霎時,使我錯覺,自己仿佛置身于天宮仙境一般美妙。
下得樓來,力群先生將手杖擱置一旁,換扶一鋁制手推車,慢慢走到客廳沙發(fā)邊,緩緩躺坐下,隨手拿起一塊藍花毛巾被,搭在身上,又拿起芭蕉扇,輕輕扇著與我們交談起來。由于老人家重聽,我們是用寫字板交談的。我將我們?nèi)说男彰?、單位寫在寫字板上,遞給老人家看,他看后,知我們是家鄉(xiāng)作協(xié)來的,顯然很高興,他非常關(guān)心作協(xié)的熟人和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我們一一做了回答。他吩咐三媳金葉倩說:“把我的那本《野姑娘的故事》送他們每人一本吧?!边@本書是力群先生創(chuàng)作的小說合集,收有一部中篇、五部短篇。我們手捧先生大作,都感到意外的驚喜,得寸進尺,還想請先生在書上簽名,以作珍藏留念。老人家聽說后就欲起身,我們忙說就坐在沙發(fā)上寫吧。老人家卻執(zhí)意站起,走到旁邊一方桌前,緩緩落座,為我們?nèi)嗽谫洉撵轫摵炏铝舜竺?/p>
簽完名后,將先生攙回沙發(fā)稍事休息。這當兒我們?nèi)藝谙壬車嫌傲裟睢V?,我說了此行的來意,并拿出我們的計劃報告,雙手遞給老人家,老人家認真看后,對我們說:“用什么筆寫呀?用毛筆?用鋼筆?”我們考慮用毛筆寫,鋪攤大,也麻煩。就說還是用碳素筆寫吧。先生說:“那好呀。”于是又起身挪坐到方桌邊。我們忙拿出來時就準備好的大折疊簽名簿,在桌面展開,我拿另一張小白紙寫了“筆耕緣話”四字,請先生題寫。先生又問:“橫寫?豎寫?”我們說,您隨意吧。只見先生正襟危坐、摘下眼鏡,極其認真地寫下了我們渴望得到的題詞。先生寫字時,手不抖,也不顫,字體依然是那么蒼勁古樸。接下來卻不料在題寫落款日期時出現(xiàn)了錯筆。這可怎么辦?就因這一筆讓先生重寫?肯定費神耗力。不重寫?確是美中不足,稍有遺憾。
老人家題字時,金葉倩一直陪侍在旁,拿筆遞紙忙個不停,這時她也發(fā)現(xiàn)寫錯了日期,連忙提醒,只見老人家略一停頓,在錯筆處稍一勾連,妙就妙在恰到好處,這一筆看似簡單的勾連,準確地修正了日期,且?guī)缀醪宦逗圹E。我們幾人同時發(fā)出了會意的笑聲,連聲說,好,好??蛇@時老人家還在凝神看著題字,思緒還在寫字的狀況中。我們納悶了,字已寫完了,也改好了,本應(yīng)擱置手中筆,精神上也有所放松啊,怎么老人家還沒從狀態(tài)中走出來呀?這時只見老人家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輕輕地在刮著剛才日期勾連處稍顯露出的一點筆鋒,其實,那一點筆鋒,不經(jīng)意是看不出的,但老人家卻執(zhí)意要刮掉。水果刀刀頭是圓形的,也鈍,刮不掉。老人家又拿起桌旁的一把木刻刀,再輕輕地刮。我們平息靜氣,肅然起敬。鋒利的木刻刀將那一點筆鋒刮掉了,可沒想到簽名冊原本大紅的表面紙也刮掉了,露出了白色的底紙,整體畫面受到了些微影響。我們在旁暗暗嘆息。只聽老人家吩咐金葉倩道:“去拿印泥?!薄斑@底色就是紅的,鈐上章也不明顯。”金葉倩說。老人家似沒聽到,無語。金葉倩上樓拿下來印泥盒,打開盒蓋放到桌上。老人家用木刻刀尖挑起一點印泥,小心翼翼地點在露出的白紙?zhí)?,再輕輕地抹開,紅色的印泥覆蓋了白色的底紙,與簽名冊的原色似渾然一體。這時,老人家才緩慢地放下木刻刀,朝我們欣然一笑。我們都大笑起來了,連聲說,妙,妙,難為您老人家了,謝謝您。
于細微之處見精神。這就是力群老畢生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也是他對藝術(shù)力求完美的精神理念。
愉快的時間總顯得很是短暫。不覺得已時近中午,我們相擾老人家近兩個小時了,老人家卻并不顯一絲疲憊。
呵,難忘的一天,難忘的力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