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貴榮

心游萬仞，思接千載
——巴特爾《游思錄》序

□尚貴榮

每當(dāng)讀過一本好書，在我，大抵有兩種感受總要伴隨而來。一是這本書給我?guī)淼木薮蟮乃枷胝鸷?、心靈沖擊，乃至情感的慰藉，掩卷沉思，快樂無比；二是快樂之后又往往伴隨著無奈、沮喪甚至痛苦。常常捫心自問：同樣是寫作者，你怎么寫不出這樣的書來？既然寫不出，何必混跡于作家隊列之中，裝模作樣，濫竽充數(shù)？而當(dāng)我讀畢巴特爾先生《游思錄》的書稿之后，這種感覺又一次產(chǎn)生了！

巴特爾先生的隨想，大抵屬格言一類。格言者，格物致知之言，格古通今之言。格言好讀，但不好寫。以巴公隨想為例，看似斷章短語，隨意率性寫來，實則是作家大半生辛勤積累的結(jié)晶。這個積累，有思想的，有才情的，有文字的，也有學(xué)識的，噢對了，還得加上胸襟。尤其胸襟，殊為重要。無胸襟者，此種文字，不寫可也。

這是巴特爾先生隨想文字的又一本結(jié)集。前兩本是《隨想錄》和《戊子年隨想》。書出版后，巴公各送我一本。特別是《隨想錄》一書，得到后愛不釋手，在枕邊擱了有半年多，終于讀畢。一本書，半年多方才讀完，非不好讀、不愿讀也，而是因為精彩，不忍一口氣讀完。那時，每日下班回來，順手拿起，隨意打開，讀上幾頁，讀到會意快意之處，則佐之以白酒，一天的煩慮頓消，精神為之振作；每晚上床入睡之前，再讀上幾頁，朦朧困頓之中，我的思緒，似乎也隨著作家的引導(dǎo)在幽深廣闊的哲思的境界中飛行，“恍恍與之去，駕鴻凌紫冥”，“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一桌精美的食物一人獨食肯定沒有意思，眾人分享才可體現(xiàn)它的價值。為此，我讀研究生的女兒尚書假期回來，便給她推薦了《隨想錄》這本書。女兒對《隨想錄》的喜歡，出乎我的意料。所以，有時干脆我們一起讀，讀到會心處、高興處，父女二人每有共鳴，如含英，如咀華，如品茗。巴公聽說之后，又親筆簽名送了女兒一本。

本書的內(nèi)容絕大部分曾在《北方新報》上連載。當(dāng)時我曾陸續(xù)讀到過一些，“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已有先聲奪人之效?，F(xiàn)在，作者融情智于一爐，合散碎為全璧，取名《游思錄》，即將呈獻給所有喜愛巴特爾先生隨想的讀者們。而我能成為本書的第一讀者，先睹，先思，先賞，先悟，置愚鈍于后，領(lǐng)風(fēng)氣在先，不亦幸乎？

關(guān)于本書體例，先生在“后記”中已有交代，我這里不再啰嗦。但作者關(guān)于他的“隨想”的說明，也是我在讀過《隨想錄》和本書之后至為認(rèn)同的。他說：“關(guān)于我的隨想，我給它的大體定位是‘詩意隨想’和‘哲理隨想’?！薄拔乙詾?，詩與隨想是抒情的哲學(xué)，哲學(xué)是理性的詩與隨想?！彼€說：“竭力想探求和尋找一種屬于我的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即一種詩與藝術(shù)的哲學(xué)思辨，或一種哲學(xué)思辨的詩與藝術(shù)。”作者本來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同時也是一位睿智的思想者，他不想讓他的詩脫離現(xiàn)實，輕飄無著，也不愿意他的思想板著面孔，以說教示人，于是他給他的詩灌注了青銅，灌注了鈾，他給他的思想包裹上美麗的衣裳，插上了輕靈的翅膀。詩因思想而沉凈厚實，思想因詩而美麗可觀，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白髷埛比酰医油鼩w”，“左把浮丘袖，右拍洪涯肩”，左右逢源，隨心所欲，是其真實寫照。所以巴公隨想，從體例形式上講，既不同于泰戈爾、紀(jì)伯倫，又有別于利希滕貝格、培根，他就是他，是“這一個”。如果非得找出一個近似者來不可，那就把《論語》搬出來吧。仔細體味“隨”“想”二字，其實也是詩與思的兼并融合，猶如莊周夢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后簡直就難以說清。

《岳陽樓記》有曰：“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蔽矣^《游思錄》及巴公隨想，正應(yīng)此等境界。大至宇宙萬物，中到人生社會，小至婚姻家庭，無所不包，無所不及，其心游萬仞，思接千載，是作者觀察世界、感悟人生、磨礪心性之后的真實記錄。包羅弘富的內(nèi)容之中，作者的思想、才情、學(xué)識、品格融會其間，閃耀著光芒。這是這本書的可貴之處，價值所在。孟子說，有一種東西，無形無色，沛然充溢于天地之間，那是什么？孟子自答曰：浩然之氣。巴特爾先生身上，就有這樣一股浩然之氣，此氣貫注筆端，形于字里行間。于是乎，這本書就變得如此豐富，精彩，深刻，生動。所以我說，這是一部仁者的行世勸善之書，流蕩著作者對于世道人心的箴勸和愛心；是一部智者的韜光養(yǎng)晦之書，閃耀著思想與人性的光輝；是一部哲人的幽思冥悟之書，反映著作者面對世界時對于真理的反復(fù)無煩不屈不撓的探索精神；是一部詩人的心靈備忘之書，奇思幽情，一詠一得，吉光潔羽，零金散玉，隨想隨記下來。否則有些游思和瑣思，稍不經(jīng)意，便會隨著時間的煙云消逝，或被歲月的塵埃湮沒。

因為豐富又精彩，深刻而且生動，巴特爾先生的隨想以及這本《游思錄》，就具備了古今中外一切優(yōu)秀隨想體格言體作品的種種特質(zhì)。它在啟迪讀者的心智、開拓讀者的神思、愉悅讀者的情感的同時，說出了許許多多人們想說卻沒有說出來的人生道理，解決了許許多多人們面對世界時的疑慮和困惑。而貫穿始終的一個基本原則，則是鞭撻假丑惡，弘揚真善美。它具有普遍性。“普遍”之后，每一個讀者，又都可能從中找到對應(yīng)于自己的某個“點”，或許多“點”。一旦找到，情況就不同了，閱讀的熱情和愉悅程度會大大增加。這個“點”，是契合，是撞擊，是狹路相逢，是悠然心會或豁然洞明，是猛然警悟或悵然若失。它點到了你的癢處，痛處，苦處，悔恨處，陰暗處。當(dāng)此之時，小人、卑鄙者、貪狠者或許會悚然自警，有所收斂；少男少女們，可能幡然悔悟，更加珍惜以往隨得隨棄并不曾珍惜的真情；真君子，大丈夫，當(dāng)會拊掌而笑，笑而言曰：善哉巴公之論！秉承“論語”之精神，闡發(fā)人生之旨要，包宇宙于胸中，釋細微于筆端，隨心所欲，爐火純青。噫，微斯言，吾誰與聽！

以上所說，大抵從大處、宏觀處而來，是針對本書甚至巴特爾先生所有隨想的一個總體評價。至于本書文字，簡潔，優(yōu)美，樸素，嚴(yán)謹(jǐn)，延續(xù)著先生文筆的一貫風(fēng)格。若從細微處考察，筆者還有諸多“發(fā)現(xiàn)”，愿意一并說出，否則不吐不快。不過為儉省筆墨，就不去條分縷析，僅是點到為止。

其一，作者對于字義詞義的理解與體悟，細微而又深刻，看似簡單，常人卻難以做到。比如：“知識，識是學(xué)識；智識，識是見識；卓識，識是膽識?！薄皩捜莸那疤崾菍挕獙挻蟆捳?、寬敞、寬宏、寬闊……然后才會有更大更多的容量?！薄案杏X更多是說體膚的，感受更多是說心靈的，感悟更多是說思想的。”其二，有些部分，已沿隨想、格言之徑，進入禪境，警悟深邃，讓人過目難忘。比如：“善由口傳，有口皆碑；惡由心生，是心皆邪。”“取與舍，是人生哲學(xué)——少年取其需，老年舍其余，中年取舍各半：取該取的，舍能舍的。”“人以德為重，德以品為上，品以行為先，行以善為本。了卻孽緣，摒棄妄念，以真善為旨，以法度為戒，便可心無所染，如清風(fēng)，如朗月，如止水……”其三，對好多俗語、諺語、成語和慣用語的再理解，再認(rèn)識，甚至升華，是本書的一個特點，讀來令人信服，又十分有趣。比如：“只問耕耘，不問收獲，收獲自在其中；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前程就在腳下?！薄笆畟€指頭論長短，爭辯的結(jié)果是：誰也離不開誰?！薄胺耆酥徽f三分話，還有三分不必說，三分不該說，一分不能說?！逼渌?，有些章句警厲沉痛，讀后讓人怦然心驚。比如：“當(dāng)止住的淚水回流到心里，是更深更重的暗傷和隱痛?！薄安慌聸]本事的人做錯事，就怕有本事的人做壞事?！薄白畈荒茉彽膼菏羌俸统螅畈辉撗陲椀某笫羌俸蛺?，假是雙料的丑和惡?！薄罢洳卦骄玫纳圃酱?；隱藏越深的惡越毒。”“思想貧乏比貧血更可憐，道德敗壞比敗血還可怕?！薄芭嗽偈?，還有母親這一資本看家；男人一旦徹底失敗，便會輸?shù)靡桓啥簟！逼湮?，許多奇思妙論及詩意盎然的句子則是點綴在這部嚴(yán)肅又嚴(yán)謹(jǐn)?shù)娜松炭茣匈p心悅目的花朵。比如：“羊和犬是好朋友，所以有牧羊犬；狼和狽是小人，所以狼狽為奸?！薄跋胍皇终谔欤Y(jié)果天沒遮住，自己卻變得鼠目寸光?！薄案呱桨焉滞衅?，為了讓藍天傾聽鳥的歌唱。”“我與歲月在書海里結(jié)伴暢游，書說：我沒有彼岸?！薄靶撵`是有窗的，我們有時打開它，是為了迎接天使；心靈是有門的，我們有時關(guān)閉它，是為了擋住魔鬼。”

文人立世，文章固然重要，但道德更為重要，所謂道德文章是也。我之所以如此不遺余力地向讀者諸君推介巴公隨想，這是一個根本原因。巴特爾先生是道德文章的典范，這本《游思錄》就是直接的印證。文字的力量，思想的力量，尤其是道德的力量，將推動并伴隨這本書傳世遠行。二十年前，我知道我所生活的這個城市里有一個既從政又寫文章的巴特爾，后來我在《草原》上還多次編發(fā)過他的詩歌、隨想以及書話文章。所以，這些年來，特別是巴特爾先生從行政崗位上退下來之后，開始專注于著述，而且其文章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質(zhì)量高，喜愛敬重之心遂生，接觸交往的機會也就多起來。與巴特爾先生交往，讓我獲益良多，是我這十幾年中最為重要的事件之一。他是那種讓人一見就會肅然起敬的師長。他的寬厚、嚴(yán)謹(jǐn)、從容，他的氣質(zhì)、風(fēng)度，他的學(xué)識、修養(yǎng)亦每為同道中人所稱道。同時，在做事待人、言談舉止等每一個方面，他又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所以能為先生作序，我是十分高興也深感榮幸的，雖然也曾因為怕不合適寫、寫不好而猶豫過?，F(xiàn)在不猶豫了，我的序，就權(quán)當(dāng)做一塊敲門磚吧，敲開門，讀者諸君正可登堂入室——拋磚在前，珠玉必將緊隨其后也。

〔責(zé)任編輯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