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宕

弱電狀態(tài)

林 宕

大家先聊股市，神態(tài)都帶著一份無奈，說，我們的A股是不適合長期持有的。金娟娟就對高梅說，你倒是在股市上喜歡短線出進，卻長期持有著婚姻。金娟娟的男友金剛也已經(jīng)熟悉高梅了，接嘴說，你長期持有婚姻，每年等著供電局分紅啊。

高梅的老公是供電局職工，瘦瘦高高的，話很少。結(jié)婚前，就像影子似的跟著她，正因為像影子，她老公也就在她的腳后跟生根了。婚后已經(jīng)好長時間，高梅還是沒有和她姐姐一樣，離婚了。那影子依舊跟著她，雖若即若離，卻跟得頑強。高梅有時想想那影子，又想想她姐姐，會輕輕地嘆一口氣，臉上露出的神態(tài)是講不清爽的，有些像股票被套之后的無奈，更像是與命運妥協(xié)了之后的那種安和。有一次，金娟娟對她說，怎么辦呢，日子過得像水。聽了這話，高梅突然想起中學(xué)語文老師曾經(jīng)在課堂上講過的一句話：大味必淡。她笑了，說，日子就是水啊，會過的人，這水就會變成好喝的湯?？伤€是在金娟娟的臉上看到了某些不祥的征兆，想讓自己像水一樣的日子尋找一個缺口的征兆。高梅就勸她，碰到啥不順心的事就要挺一挺，挺一挺，什么都能過，堅持就是勝利啊。金娟娟就說，不，堅持不一定就是勝利，有些東西就像我們的A股，堅持到底，失敗得更慘啊。高梅其實一點也不知道，那時候金娟娟的日子已經(jīng)不是水，金娟娟夫妻之間其實已經(jīng)有滔天大浪了。可后來他們還是沒有離，金娟娟終究還是沒有給自己的日子挖一個缺口，讓日子恣意地從這個缺口中沖出來。

金娟娟的男朋友金剛常說自己是吃金融飯的，剛剛股市的話頭也是由這個“吃金融飯的”挑起的。股市的話頭剛落，張春榮一步跨了進來，在吳春葉一旁坐下。張春榮在當?shù)仉娨暸_上班，那么他就是“吃媒體飯”的了?，F(xiàn)在，只有高梅的男朋友還沒有來，一桌人當中就等他了。

“喂，你電話催催，催催這個‘吃教育飯的’。”金剛對高梅說。

高梅就掏出手機來?！懊σ簟！备呙肺⑿χf。

服務(wù)員已經(jīng)在往桌子上端冷菜了。他們是在小鎮(zhèn)北端的景苑賓館里訂的飯桌，把飯桌訂在賓館里是有些曖昧的，可他們這樣做其實完全是因為三個女人上班的仁濟醫(yī)院離那賓館的底樓餐飲部只有咫尺之遙，再則那賓館和它的餐飲部掩映在當?shù)匾黄吣旧暮B(yǎng)林里，他們圖的是方便和隱秘。下午，三個女人在醫(yī)院手術(shù)室的走廊里見面時，話反而比平時少了，可相對而視的目光、相互呈現(xiàn)的微笑卻是帶著一份默契和親近的，聰明的人一看，就會感覺到那目光和微笑里共同守著一個秘密啊。

六個冷菜已經(jīng)上全了，服務(wù)員問上啥酒。吳春葉就說紅男綠女。男的紅酒女的果汁。金剛立刻說不行，要一片紅。說著，金剛要高梅再給那在電大上班的、吃教育飯的打電話。高梅心里突然有些憋屈，不想打了。吃教育飯的在工作上有一股癡狂勁，只要一有事就喜歡關(guān)手機，人說男人的“一絲不茍”在吸引力上僅次于女人的“一絲不掛”。起先，高梅覺得確實是這樣，可慢慢地，隨著關(guān)機次數(shù)越來越多，她就覺得這話還是值得商榷的。本來，她也并不想跟那吃教育飯的怎么樣，既然護理部的人都在找男朋友，她也要跟上，不能脫離了群眾。并且，她也要跟群眾一樣，和那吃教育飯的僅止于吃飯、唱歌、白相棋牌。再說要弄別的，也不是她高梅這種人能弄的。護士長吳春葉也提醒過她們了，男人嘛，就是要給他們點想頭，可千萬不要讓這想頭得逞啊。可在吃教育飯的身上，高梅越來越看不出有啥想頭了。有一次，高梅去找他，他正在大街設(shè)攤招生，手中拿著個電喇叭，頭頂上的橫幅寫著這么一行字：天大地大，不如電大?？粗菣M幅，高梅對他開玩笑：天大地大，不如我高大?？赡浅越逃埖牟]有覺得她高梅真的比電大還高大，他讓她在橫幅下面坐了，自顧自地對著電喇叭吆喝起來。高梅可不愿意加入設(shè)攤招生的行列中，屁股還沒有坐熱，就站起來告辭了。

吳春葉要服務(wù)員開酒，說那就先一片紅吧。

“不要等了，先開始吧？”吳春葉又把臉轉(zhuǎn)向高梅。

高梅說不要等了，等他干什么。說著，她突然心里一動。

“要不再叫個人來吧？”她說。

叫吧叫吧。大家都這樣說。她就給徐茂原發(fā)了個短信。徐茂原在她們醫(yī)院前面不到一百米的北大街上開畫廊，走過來也很快的。她其實和徐茂原見過不止一次了，徐是她一位女友的朋友，她并沒有把徐茂原看作是女友的“那種”男朋友，可平時，她覺得自己既然已經(jīng)有了吃教育飯的“那種”男朋友，自己就要專一，不能再跳開女友，單獨去尋徐茂原?？山裉焖还芰?，她要跳開女友了，既然女友和徐茂原不是“那種”朋友。

想不到徐茂原真來了，他跨進門口時，大家已經(jīng)喝了一陣酒了，飯桌間的燈光也已經(jīng)亮了。金娟娟臉龐紅彤彤地看著長發(fā)披肩的徐茂原。

“高梅怎么把你藏了那么長時間？”金娟娟說。

徐茂原笑笑，用手指撩一下垂到額前的一縷長發(fā)，往金娟娟的一側(cè)坐，坐在金娟娟另一側(cè)的金剛要他坐到高梅的身旁，他就轉(zhuǎn)身坐到了高梅的身邊。金剛干脆讓服務(wù)員把金娟娟身旁的那只空位撤了。

高梅介紹徐茂原是吃藝術(shù)飯的。在座的除了高梅，都是第一次見到徐茂原，都感覺到他確實是吃藝術(shù)飯的。尤其是當他站起來敬酒時，大家看到了那端著酒杯的手指，又細又長又白的，一看，不是彈琴的就是畫畫的。金娟娟又一次開口：

“藝術(shù)家都會喝酒，你要一口悶掉啊。”

徐茂原果然把高腳杯里的紅酒一下子倒進了喉嚨。高梅笑嘻嘻地看著。

“哪天你到徐茂原畫室里去當一回模特兒。”高梅對金娟娟說。

果真是畫家。金娟娟的臉色越發(fā)紅了。她說，當裸模?你要讓我為藝術(shù)獻身？我才不干呢。金娟娟說是這么說，可語氣是愉快的?！皝恚淳此囆g(shù)家。”金娟娟竟然給自己斟了大半杯紅酒，伸到了徐茂原面前。

剛坐下的徐茂原只得又站起來。高梅朝金剛看，金剛正若無其事地用筷夾著一塊牛肚，往嘴邊送。高梅想，都是“那種”男女朋友，一切其實都是不需要上心的，她就讓自己臉上那種大度的、友善的笑保持著。

但是，她的笑很快收了起來。因為在她完全沒有預(yù)感的情況下，她的右腿在桌面下被人抓了一把，她沒有吱聲，坐在她右側(cè)的張春榮用眼睛示意著她，要她注意金娟娟。張春榮的手原來是為了配合他的示意。

其實根本用不著張春榮示意的，徐茂原一跨進飯桌間，金娟娟就自動地讓別人注意了。

“來，我來敬敬你?！备呙氛酒饋?，對徐茂原說。

藝術(shù)家徐茂原想不到自己一上來就那么招人喜愛，都要敬他酒，可他覺得要緩一緩了，因為他看到高梅在高腳杯里也斟了大半杯紅酒，站起來時也有著要一口干的氣勢，這包間里的人分明有著要把他弄醉的意思啊。

“能不能再等一等呢？”他笑意盈盈地看著高梅，眼睛里有著一份只有向親近的人才可能有的那種求饒的神色。

高梅留意到了這種神色。好了，捉住他的眼神了，把他的眼神從金娟娟那里捉過來了。高梅坐下。

“不行，站起來了，就要喝掉，哪有要敬又不敬的?！苯饎倹_高梅說，剛才還顯得若無其事的金剛竟然站起來?！伴_弓沒有回頭箭,要喝的要喝的?！?/p>

服務(wù)員往徐茂原的酒杯里倒酒，徐茂原連說“好、好、好”，可酒杯里還是被斟了大半杯。他站起來，望著高梅的眼睛，高梅也望著他的眼睛。藝術(shù)家的眼神有些迷離，因為兩人的目光對接著，這迷離就像電一樣傳導(dǎo)到了美女護士高梅的眼睛里，她的眼神霎時也迷離起來。待喝下后，兩人的眼神更加迷離。兩人其實都不是好酒量，都上臉了。

金娟娟問徐茂原：“你是畫國畫的，還是畫油畫的？”

徐茂原和高梅相互對看著的眼睛里都蒙上充沛的水分了，金娟娟竟還要瞎摻和。張春榮看一眼金剛，金剛這時候在低著頭嚼牛筋，他旁邊的吳春葉則在喝蘋果汁。張春榮的右手又抓了一下高梅桌子下的大腿。

“你敬敬春葉?！备呙穼埓簶s說。

張春榮提出要和吳春葉喝交杯酒，吳春葉說：“去，想得美?！?/p>

“那我與你喝交杯酒？”金剛側(cè)轉(zhuǎn)身來對吳春葉說。想不到他的話讓金娟娟不高興了，金娟娟端起酒杯，“你倒花心，把手伸過來?！?/p>

金剛笑嘻嘻地把端著酒杯的手往金娟娟的臂彎里伸?？吹浇饎偤徒鹁昃旯婧冉槐屏耍瑥埓簶s臉上露出委屈的神情，讓護士長吳春葉看。吳春葉見了，就用自己的紅酒杯往張春榮的酒杯上碰?！皝恚瓦@樣敬敬你，”吳春葉說。

“不能交杯的，”吳春葉又說，“怕就怕演假戲，出真感情啊。”

“你還在怕，我可是已經(jīng)出了啊?！睆埓簶s嚷起來。這時候，金剛和金娟娟已經(jīng)喝好交杯酒了，剛坐下的金剛眼睛直直地看著吳春葉，開口：“你怎么總是這么冷靜呢？”

照金剛的意思，一個長這么漂亮的女人太冷靜是不應(yīng)該的，一個漂亮而冷靜的女人是強大的，男人面對這樣的女人，就像小散面對機構(gòu)，失敗始終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金剛這個吃金融飯的真是三句不離本行。

“只能讓男人一直走在失望的田野上啊?！?/p>

這時候誰也想不到徐茂原開口了，這個吃藝術(shù)飯的講出的話果然不同凡響，他讓大家深刻地認識到，張春榮的感情原來是一直走在失望的田野上啊，只有冬麥，沒有高粱；只有荷塘，沒有果香。哎咳喲嗬，呀兒咿兒喲。

“你太有才了！”金娟娟端起了酒杯，站起來，要往徐茂原身邊走，她要走過去敬徐茂原?？伤€沒有走近徐茂原，大家就突然聽見頭頂上“啪”地響了一下，幾乎在同時，飯桌間里已變得一片漆黑。別的包間里的尖叫聲也傳了過來?？磥?，景苑賓館的整個餐飲部都熄燈了。服務(wù)員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大家不要急不要急，電工會很快修好的。拿蠟燭來，門外別的包間里又響起叫聲。

可過了好一陣，不見燈光重新亮起，也不見服務(wù)員拿蠟燭來。高梅說，怎么辦呢？剛說罷，她就聽見金剛在黑暗中提議，走吧，散吧。高梅就把左手往桌沿那里撐，竟撐在了一只手上，她還來不及撤離自己的手，桌上的那只手就立刻抓住了她的手。那只手把從她凳子上牽了起來。

后來，也是這只手牽著她走過餐飲部的走廊。在那長長的黑魆魆的走廊里，高梅的小手被那只大手包裹著，像一只溫馴的小老鼠，而她的整個人也溫馴地亦步亦趨地跟著那只手的主人。事后，她問自己為什么沒有把手從那只大手中抽出來呢？她怎么絲毫沒有力氣抽動自己的手呢？她也想到了一句聽來的愛情諺語：貓抓頭，女抓手?？磥恚囆g(shù)家個個都是感情高手啊。

就這樣，她心和氣順地被那只溫暖的手牽出長長的幽暗的走廊，牽到了景苑賓館的外面。因為整個景苑賓館里大面積停電，他們原有的在賓館歌廳唱歌的設(shè)想也只得取消了。

唱歌的設(shè)想在一個禮拜后終于實現(xiàn)了。這一次不是護士長吳春葉提議的，也不是金娟娟提議的，更不是高梅提議的，是一位開闌尾炎的病人家屬提議的。那天正好三人都當班，三個人一人拿了一個紅包后，病人的家屬，一位腆著大肚子的中年人竟然還立在吳春葉的面前不肯走。一起到街上吃口飯去？中年人發(fā)出了熱情的邀請。這時候，已經(jīng)過了吃晚飯的時間，卻離宵夜還早，是一個比較尷尬的時間。事實上，吳春葉她們確實也剛在單位的食堂里吃過晚飯。對于病人家屬過分的熱情，吳春葉一般情況下會采取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然后看準機會來個金蟬脫殼，這通常也是仁濟醫(yī)院里大部分美女護士的做法。雖然仁濟醫(yī)院的院長曾讓吳春葉寫過一篇先進經(jīng)驗稿，在這份面對全院醫(yī)務(wù)人員宣讀的經(jīng)驗稿里，吳春葉寫道：病人以及病人家屬的需求，就是我們的追求。但護士們心里明白，不是所有的需求，她們都能夠承受得起。

可是，今天的胖子顯然是與一般的病人家屬有些區(qū)別的。他用手撫撫自己的大肚子，在吳春葉模棱兩可的神態(tài)上看出了一些名堂。當然當然，吃飯的時候我也不陪你們了，你們吃好后只要在附近的“放生橋”菜館里記上我的名就可以了。胖子哈著腰說，小眼睛里閃爍著狡黠而又真誠的光。

“我們吃過了?！闭米哌^來的高梅替吳春葉回答。

“那唱歌，唱歌去，到南街的‘花中花’歌廳唱歌去?！迸肿诱f，“唱罷簽我名。”

吳春葉的眼睛里有光閃了閃，高梅就知道這歌能唱了。不唱是白不唱的。今天真是巧，兩位主刀醫(yī)生都有事，都說不能去了。那她們一班人就只剩下高梅、金娟娟、吳春葉三人了。到晚上八點，另一班的三位護士來頂她們班時，吳春葉悄悄地對金娟娟說：

“你就帶那胖子吧，跟他交交朋友吧?！?/p>

金娟娟立刻腆起了自己的肚子，學(xué)那胖子的樣，“跟個孕婦似的男人？我已經(jīng)給金剛打好電話了?！?/p>

其實，金剛他們也是完全請得起三個女人唱歌的，可問題是今天免費的歌會自己撞上來了，所以她們想到了她們的男朋友。吳春葉又悄悄地問高梅：

“跟藝術(shù)家講好了沒有？”

高梅慌慌地回答：“沒有，沒有。還沒打通?！?/p>

三人換好衣服，走到醫(yī)院門口時，發(fā)現(xiàn)吳春葉的男朋友張春榮已經(jīng)站在了大門的一側(cè)。張春榮跳過來，要挽吳春葉的胳膊，吳春葉立刻甩了甩自己的胳膊，把張春榮的手甩掉了，并地下黨一般警惕地左右看看。

“快點跟藝術(shù)家通電話呀?！苯鹁昃暾f。

“手機沒電了?！?/p>

“用我的打，給你?！?/p>

“也不曉得他會不會唱歌?！?/p>

“會畫圖的人，怎么可能不會唱歌呢？”

畫圖和唱歌都是藝術(shù)她媽生的。金娟娟突然又冒出這么一句高檔的話，讓一旁的人驚得差不多都跳了一下，只不過高梅跳了一下后停了下來，其余的人在暈黃的燈光下繼續(xù)往前走。高梅其實是不大想讓徐茂原來的，那天他雖然給了她的手一種癢兮兮麻酥酥的感覺，可這種感覺事后也就很快消失了。她不大情愿他來，主要是不太想看到金娟娟面對徐茂原時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過度熱情。你不是有金剛這個男朋友了嗎？

高梅讓金娟娟的手機貼住自己的耳朵，她剛想開口，突然心里一動，就撳住了通話鍵。然后像做了啥虧心事一樣閃進身體左側(cè)的一條小巷。借著路燈光，高梅邊在小巷里走邊給徐茂原發(fā)短信。

我是上次一起喝酒的金娟娟，想見我嗎？這是高梅發(fā)過去的第一條短信。

隔了很久，徐茂原終于回短信了：什么事呢？謝謝記得。

兩條短信的間隙，高梅還在金娟娟的手機上接了吳春葉的一個來電。高梅讓他們先唱起來，說自己要在附近辦點事，怕要半個小時才能過去。

來唱歌，南街的“花中花”歌廳。高梅繼續(xù)發(fā)。

高梅在嗎？

不在，就吳春葉、我和張春榮。

就你們嗎？

你就想著高梅。到底想不想見我？

好，好。

那快來歌廳吧。

好，好。

高梅發(fā)覺橙黃色的路燈燈光有些像水了，從她的頭頂上澆下來，發(fā)涼發(fā)冷的感覺簡直讓她邁不動步子?？?，金娟娟這妖精稍稍花一下，男人就上鉤了。天下哪有什么可靠的男人啊。男人就是菜花魚，只要穿著蚯蚓的鉤子晃一晃，他就會奮不顧身地咬鉤，也不管這蚯蚓是好是壞，是真是假。

高梅自己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最初認為仍是吳春葉打來的，來催她。摸出手機后，聽到的卻是一個略顯沙啞的男聲。誰？她說。那男聲顯然是陌生的。怎么根本不像你的聲音啊。她又說。

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是第一次跟徐茂原在電話里講話。她是第一次在電話里聽到徐茂原的聲音，原來電話是可以讓一個人的聲音變陌生的。

你在哪里呢？徐茂原說。

在路上啊。高梅剛說罷，就開始猜測自己在電話里的聲音是不是也讓徐茂原感到陌生。

他們在“花中花”歌廳，你趕過去吧，我也過去。

頭頂上橙黃色的路燈光不再是水了，變成了一種癢兮兮麻酥酥的觸摸，就是徐茂原上次牽著她手的那種感覺，不過這次那種感覺不只是發(fā)生在了她手上，而是發(fā)生在了她的全身，然后，那種感覺又流到了她的心里。

都11點了，該散了。吳春葉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隨即，在沙發(fā)的另一端，金娟娟也伸著懶腰站起來。而這時，金剛正端著話筒在屏幕前唱著童安格那首《把根留住》，悠長的尾音，他唱得把自己的腰都佝僂下來了。一切都表明，今天的歌廳聚會即將結(jié)束。

金娟娟對張春榮說：“我們給你們每個男人省了200元小姐費。”

張春榮說：“你是給金剛省了?！?/p>

張春榮已經(jīng)走到了包房的門邊，他在門邊繼續(xù)嘀咕：是小姐的服務(wù)水準嗎？還省了200元呢，省省吧。顯然，金娟娟的話觸動了他的心境。這時候，吳春葉正好也走在門邊，這說明他是嘀咕給吳春葉聽的，不過他臉上的表情好像是輕松而又愉快的。

果然，吳春葉在底樓的吧臺前簽下胖子的名字后，吧臺服務(wù)員和門口的保安沒有一個人再要求他們會鈔。想不到胖子的名字就是鈔票，想不到基本上等同于鈔票的男人竟然就在她們身邊，卻又是一名讓她們感到陌生的男人。那么，她熟悉張春榮嗎？吳春葉笑了，她感到，張春榮這個介于老公與胖子之間的男人是她愿意瞭望的一個窗口，就像一般的人對于窗口的印象，那東西是與生俱來就熟悉了的，卻又常常是熟視無睹的，僅僅可以通過它張望、尋找外面世界好看的東西。

高梅的手竟然又在徐茂原的手里了，在一條小巷口，高梅把自己的手從徐茂原的手中抽出，這是她在心里努力了好幾次的結(jié)果。手抽去了，身上那種癢兮兮、麻酥酥的感覺卻沒法抽去，仍附著，仍蟲子一樣在爬動。徐茂原說，穿這條小巷也可以走到醫(yī)院的。可小巷里沒有燈，黑魆魆的，又窄，她不愿意走這條小巷。

“我就是燈。”徐茂原說。

其余的人都從另一條路回家了，只有高梅要回醫(yī)院住。醫(yī)院里，總有護士或女醫(yī)生每隔一段時間要求住宿到醫(yī)院。面對突然住到醫(yī)院里來的人，別人臉上露出的是一種會心的神情，卻不想多問什么，因為說不定過不多久自己也要住到醫(yī)院里來。雖然住到醫(yī)院里來的護士或女醫(yī)生后來仍都要搬回家去住的，可院長還是說，醫(yī)院里不缺的就是床位啊，床位也是我們?nèi)蕽t(yī)院優(yōu)越性的體現(xiàn)啊。院長把同意護士、女醫(yī)生暫時住宿到醫(yī)院里來當做醫(yī)院的福利了。他獎金少發(fā)，護士和女醫(yī)生們都不好跟他多鬧了。

雖然徐茂原表明他就是燈，可高梅還是不愿意進那條小巷，捩轉(zhuǎn)身，往大街上走了。都已經(jīng)夜里11點多了，街上卻還是有零星的人在走動，高梅看到他們的步履顯得有些飄，臉上也有著一種只有在半夢半醒中才有的表情。高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這樣的，臉上也有著那樣一種表情。路人臉上的表情是夜色和燈光所給予的，而她臉上如果有的話，應(yīng)該是那種癢兮兮麻酥酥的感覺所賦予的。很怪的，徐茂原現(xiàn)在雖然沒有牽著她的手，可癢兮兮麻酥酥的感覺怎么還附在她身上？高梅正想著，感到眼前一暗，原來是走到了街邊一棵枝葉繁茂的老樹下，走在身邊的徐茂原就突然靠上來，抱住了她。

高梅喉頭輕喚一聲，頭和身體都扭動起來，眼睛往樹蔭外看去，街上這陣正巧沒有人。想不到高梅一扭動，徐茂原抱得更緊了。想不到徐茂原抱得更緊后，高梅身上那癢兮兮麻酥酥的感覺反而沒有了。隨即，高梅在徐茂原的身上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煙味，這煙味差點兒又讓高梅癢兮兮麻酥酥起來?？山裉爝@味道雖然也是那種她久違了的屬于男人的味道，卻有著極強的侵略意味，所以她的身體和意識沒有麻酥，她扭動得比剛才更厲害了。男人身上的煙味其實是不同的，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煙味，這也有點像香煙是不同的，有中華煙、芙蓉王、熊貓等，現(xiàn)在高梅就是一位品煙的人了，她品出徐茂原此刻身上散發(fā)出的煙味是不適宜于她的，是她一下子不能習(xí)慣的，如果硬要吸這煙，這煙會嗆著她、刺痛她的鼻腔和咽喉。

她從徐茂原的臂彎里掙了出來，繼續(xù)往前走。她認為自己從徐茂原的擁抱中掙脫出來是明智的，是對的?？伤€是邊走邊說：“對不起?！彼齼?nèi)心確實感到了歉意。做對了一件事的人也常常會在心里產(chǎn)生歉意，高梅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在仁濟醫(yī)院門口，她又說：“對不起?！?/p>

咬咬嘴唇，她繼續(xù)開口：

“你回吧?！?/p>

打開宿舍的門后，高梅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亮著燈，而小花已經(jīng)躺在了被子里，臉沖著床里側(cè)的粉墻。見小花動了動，高梅就吃不準她到底睡著還是沒睡著了。小花也是一位有時睡在家里有時又睡到醫(yī)院里來的護士，只不過她和高梅她們這段時間分屬兩個班。

開著燈，大概是小花想等她，等等不來，就在床上睡著了。這么一想，高梅就有點感動，就有點和小花相依為命的感覺了。她走上一步，扯扯印花被的一角，把小花露在被子外的肩膀蓋住。想不到，高梅像是觸碰了一種市面上剛開發(fā)的會哭的玩具娃娃。她的手剛脫離被子，她就被嚇了一跳，被子里的人真像會哭的玩具娃娃一樣哭起來。

只是小花的哭聲比玩具娃娃的哭聲顯得更纖細、孱弱。

“你怎么啦，小花？”高梅驚訝地問。

小花的哭聲突然粗重了起來，肩膀也抽動起來，肩膀一抽動，被子的一角又從肩膀上滑落了。

“深更半夜的，你到底怎么啦？”高梅在床沿上坐下來，把手伸到小花抽動著的肩膀上。

“沒有什么?！毙』ㄕf，因為邊哭邊說，她用的幾乎是氣聲了。

高梅把雙手都放在了小花抽動的肩膀上，想把她的肩膀扳過來，“怎么會沒什么！”

“真的沒什么。”小花猛地起身了，她停止了哭，用手背揩自己有些紅腫的眼睛。

“我是想想難受才哭?！毙』ㄓ终f，“這哭我是傳染來了的?！?/p>

然后，小花告訴高梅，說醫(yī)院南樓的婦產(chǎn)病房里有位產(chǎn)婦今天哭了一個下午，她分娩五天了，快出院了，老公卻還沒有來過醫(yī)院。她就哭，好像自己的哭聲能讓老公聽見似的，好像她能把老公哭來似的。

“她的哭就傳染你了？”高梅問。

小花點頭。

高梅用雙臂擁住了小花的肩頭。高梅覺得小花就是那個分娩五天后老公還沒有到來的產(chǎn)婦了，她想用自己的擁抱表達自己的愛憐，她想用擁抱讓自己成為那個產(chǎn)婦的老公。

可她的擁抱還是不夠?qū)Ｗ?，她的目光顯得有些散亂，既像是在尋找又像是在躲避。這種情狀的造成是由于她的大腦正在緊張地思考，她想來想去想不通那產(chǎn)婦的老公為啥不到產(chǎn)婦身邊來，就像想不通為什么徐茂原和她見過沒有幾回，卻想擁抱她了。

“啪”的一聲，房間里的燈熄了，醫(yī)院宿舍熄燈的時間到了，高梅覺得黑暗是與一股難受的感覺同時向她襲來的。

“我們一起哭吧?！彼龑π』ㄕf。

責(zé)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