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申
我的“津門故里”
何申
因常有筆墨應(yīng)酬,就求人刻些印章。有一方閑章為“東門解元”,意指我在天津的出生地:東門,即老城東門里,解元,是胡同的名,解元里。為何稱解元里?只因這小小胡同里當年出過鄉(xiāng)試第一名,系光緒元年(1875年)的解元,名叫張彭齡。
解元里是小胡同,內(nèi)里左右有七個院。張家住5號,我家住7號。7號和其他幾院都是個大雜院,住戶多,孩子多,熱鬧得很。5號院則不然,只住張家一戶,也沒有我們這樣的半大孩子,大門常是關(guān)著的。偶爾開條縫,好奇往里看,有影壁看不全。偶爾竄進去看一眼,見院里兩排青磚正房南房,還有花草,安靜整潔。有年夏天,5號院突然對外開放了,開放人叫張成(音成,或許是誠),是位高大英俊的青年。恍惚間聽說他在北京念大學,放暑假回來,要演木偶戲給全胡同的孩子看。地點在他家南房,自帶小板凳,坐了好幾排,前面掛著布簾,有燈光,演《武松打虎》,又舞又唱,很受歡迎。張成還有妹妹,那時起碼也念五六年級,跟他一起演。我當時雖然才五六歲,但也明白人家是家境好,又有學問,對他們絕對是佩服加仰視。
那個夏天我還有機會進過他家上房,屋里陳設(shè)與其他院人家大相徑庭。房間寬大,有深色厚重的櫥柜,桌上擺著瓷瓶什么的,很講究。我還見過張成的奶奶,一個眉目慈善的老人。按年齡推算,她應(yīng)該是張彭齡的夫人。南房的另一間屋里,放一口大壽材,光線暗,看了有點害怕。
張家老太太過世時我也有印象:晚上院里點燈,請不少和尚念經(jīng),出殯時好多人抬棺材,很沉。由于和張成的關(guān)系好,胡同里小孩子雖然淘氣,但從不給張家找麻煩。現(xiàn)在看來,他是用文化的力量感化了眾鄰尤其我們這些半大小子。
此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在1875年以前,解元里原本叫褲襠胡同,很粗卑,居民很反感,又無可奈何。而一旦張彭齡考中解元,大家立刻在胡同口立牌,刻字解元里。
按說這件事應(yīng)在胡同的口傳文化中流傳下來,但在我的記憶中,大人們從來都沒提過。分析一下,可能是住戶流動的原因。如7號院的6戶人家,就有3戶是從外地遷來的。如我家從東北過來,暫住于此。另兩家則是來自山東山西,所以大家對這里的往事并不知曉。從兩院的房子看,也表明不是知根底的老鄰居。我們這院南房看似與張家北房緊挨,但實際中間是有一條極窄的空隙的。有一次兩房山墻之間的小墻被誰拆開,我鉆進去,就見張家那邊的山墻比這邊高得多厚重得多??磥碜钤鐝埣沂仟氶T獨戶的大院,而且一直住在這里,其他的院則是后建的。張家是有文化的人家,明白世事,知道張揚胡同名字的來歷沒有好處。而后搬到這里的又多是孩子一大幫,大人忙著養(yǎng)家糊口,有的爹娘連孩子的大名都記不準(真的),更談不上留心胡同名字是怎么回事。很多人甚至對解元里這個“解”字如何念也弄不清。那時解放了有解放軍,有人就念解(音姐),還有與姓同念解(音謝),我也跟著這么念過。后來才知應(yīng)念解(音界)。唐代科舉鄉(xiāng)試中舉人者進京城會試,要有地方上解送,故相沿稱鄉(xiāng)試第一為解元。
不管怎么說,解元里是個很好的胡同名,說明這里曾出過全省考試第一優(yōu)秀生?;蛟S,也預(yù)兆了日后還要出個有點名的文人。八歲那年,我家搬了,解元里成了我的“老院”。數(shù)年前路過天津,聽說“老院”要拆,忙與我三姐同去。當時大街口已拆光,令人驚奇的是,解元里依然完好無損站立在一片廢墟旁。我們進了7號院,院內(nèi)又隔出若干小院,多把鎖頭把門。但有一家有人,我三姐還叫出他的名字,他也記起我們。于是就聊起來,說到老人們多數(shù)還在,身體也不錯,兒女都有出息,但多不在這住了,5號院的張家更是早就搬走了……從7號院出來,路過5號大門,我想起了張成,還有木偶。
后來我來天津,晚上在車里,外甥指著一片燈火燦爛的新街市,說這就是你們當年的“老院”所在地?!笆墙庠?。”我本想叫他停車,想想又算了,滾滾車流不好站下。但我可以回望,越過時空地去回望、回望……
幾次看朱自清的名篇《背影》,都讓人感受到一種用語言難以表達的純樸的父愛。于是就想,歷來是贊美母親的文章多,而贊譽父親的少。其實,在一個完整的家庭中,對子女影響最大的人,一般說來還是父親。而父親之所以在贊美的文字中很少出現(xiàn),大概緣于一個人對少年生活的感受標準有偏差。母親對兒女的疼愛,寬容乃至溺愛,往往都會成為一個人的美好記憶。而父親的嚴厲,尤其是對頑童的教訓,則會叫人刻骨銘心,負面影響有時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難以消除。最為可惜的是,父親有益的嚴格教誨,如果在日后沒有產(chǎn)生相應(yīng)的結(jié)果,那么暗含于其中的“父愛”,恐怕就很難讓后人體會出來了。
由此想我的父親。我是家中的第六個孩子,有我的時候,父親已年近半百。為養(yǎng)家糊口,他整日在外奔波,在我的印象中,夕陽里歸來的,永遠是一個身心疲憊的父親。至于年輕父母所具有的朝氣,以及與孩子之間的親昵,我絕少感受過(他親過我,胡子扎得我很疼)。而且,父親的脾氣有時又很暴,雖然我是他唯一的男孩,但他打我時也是很下得了手的。我記得他把魚竿都打裂過,可見使多大勁,以至我上語文課造句:等……就。我就造:等我長大了,我就不怕我爸了。
但現(xiàn)在我要感謝他,不是感謝他打我。打孩子說到哪兒也不是好作風。我是要感謝他站在父親的角度,在我十幾歲的時候,說過一句對我人生起了很大作用的話。而我的極慈祥的關(guān)心我冷暖的母親,則說不出來。那時,我的愛好很多,玩的內(nèi)容就不必說了,單是能擺到臺面的,如從小學我就吹笛子,三年級就可以上臺演出了,我還愛畫畫,尤其愛畫馬,我還學過刻圖章,還喜歡過許多喜歡一段就拉倒的事。對此,不論是家人還是老師,都認為我聰明,但干事沒有長性。
我記的父親是在一次開過家長會后沉著臉把我叫來。我很緊張,料定必挨巴掌無疑。因為開家長會時我與許多同學去扒窗戶,而那個男老師偏偏就當著眾家長單點了我的名。可以想得出,自幼從商極好面子的父親是憋了多大的火返回家。我雖緊張,但久經(jīng)磨難,早已念念有詞為自己狡辯,言稱那老師與我有成見,都只為上課我搶著發(fā)言他不讓,他單讓他喜歡的女生發(fā),為此我說過他太偏向(絕對是事實)。不料那日父親的巴掌沒有揚起,而是長嘆一聲說,兒啊,你要長大了,不能總樣樣通樣樣松啊。
說實話,當時他還說了許多,只是由于我心里的準備根本沒在聽他說話上,怕挨打腎上腺素分泌的太多,故只是這句話記得清,旁的都記不得了。但這句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里。
日后我一個人漂泊在外,生活環(huán)境難穩(wěn),工作內(nèi)容多變。眼看就要既規(guī)規(guī)矩矩(服從組織安排)又無多追求(安于居家度日)的走進三十歲以后的時光。但在那一年,在父親的祭日,遙望津門,我就再度想起父親的那句話。我還是不知道他那日都想了些什么,也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了那句話。但我又確信那句話是他思考了很久后很負責任地說出來的。那是他在他人生走向暮年最后一次行使父親的責任。因為從那以后他再也沒動過我一個手指頭。還因為從那以后運動迭起,父親由此災(zāi)難不斷以至郁悶而亡。
于是我在三十歲那年下定決心要鉆上一行,而且要持之以恒,絕不半途而廢。我想這樣才是告慰父親的最好行為。
我是選擇了寫作。其實選擇什么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樣樣通(一點),樣樣松。
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有了追求,我的整個生活都發(fā)生了變化。我有了動力,我少了煩惱。我勤于工作勤于觀察,我樂于交友樂于助人。我不計較現(xiàn)實的得失,我只盼望理想的實現(xiàn)。于是身在艱苦的環(huán)境里,我卻有著別人難以想到的歡樂。當我將寫作堅持十年時,在發(fā)了大量作品之后,又多次獲獎,尤其是得首屆“魯迅文學獎”,在人民大會堂代表獲獎作者講話后,我最想辦的事,就是到父母的墓地前靜靜地陪他們待一陣,說些悄悄話。臨別,我要大聲說,感謝您,父親!
我的母親生下我,在外人眼里簡直是奇跡。不僅因為那時她已不年輕,還在于我上面有五個姐姐。等啊盼呀,母親終于有了一個男孩。就為了我,她忍耐了多少年。當然,還得益于那年月不搞計劃生育。
小時候的我當然不知道我對于母親的全部意義。我全身心地與同伴一起玩耍也打架,盡管身單力薄,但我玩命,誰也拉不開。這時,只有母親顛著小腳匆匆跑來,我才會罷手。說來奇怪,我是敢在父親的鐵掌下不低頭的,但只要一看見母親盤在腦后的發(fā)鬏跑得發(fā)松,我頓時就老實了許多。我沒有哥哥,多數(shù)情況下吃虧,但母親從不護犢,只是拉住就走,回家給我洗臉換衣,沒事一般。或者摸摸我頭上的包,說過幾天就消了。對方家長很緊張地來道歉,母親會說哪有小孩不干架的,犯不上當真,讓人家過得去。母親心地極善良,看不得受苦人。街上但凡過來討飯的,她會讓我去喚來,拿出飯菜或舊衣鞋等就給,很舍得??措娪啊肚叵闵彙罚蛶讉€姐妹哭成了淚人。
后來我才知道她這種性格的由來。母親嫁給父親后由于沒有男孩,在人口眾多的婆家地位可想而知。我父親在外經(jīng)商,每年臘月才回家。他又是極孝順的,總是把父母、兄弟、妹子各處看一個遍,把帶回的東西散得差不多了,才回自己屋里。母親知道這是為什么,她只是與自己的女兒們默默地等待著,從不問給我們娘幾個帶來點什么。哪怕什么都沒有,她也不埋怨。她說,人平安回來就好。
父母是東北人。關(guān)東的女人心大。母親帶著女兒回娘家,就把煩惱拋到一邊。娘家在40里外,隔山隔水,雇一輛車,鋪條褥子,娘幾個就上路。姥爺在山外的小鎮(zhèn)開個小店熟皮子,零碎的肉頭在大鍋里燉得稀爛噴香。母親會像孩子一樣從車上跳下去,噔噔跑在前。至于在娘家打棗摘杏的細節(jié),母親直到老了還常常講給我聽。她很少提及自己在婆家受的委屈,她記的都是旁人對她如何好。
打仗了,從東北輾轉(zhuǎn)到天津,兩手空空。父親失業(yè),又有了我,日子艱難,母親照樣把日子過下去。“文革”鬧起來,父親平白出了“歷史問題”,家里被翻個亂七八糟。我?guī)е鴰讉€外甥外甥女從外面回來,母親站在滿屋雜亂東西中抽煙,突然掏出五塊錢,說快去買肉,要肥瘦(天津口語有肥有瘦),今天燉肉。真是好氣量呀!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長大了許多。秋天,大串聯(lián)開始后不久,父親被迫退職,退職金只有區(qū)區(qū)幾百元。我剛說去串聯(lián),母親馬上給我買了新絨褲,又給了20元錢,說出去見見世面好,玩去吧,甭抄什么大字報。爾后,我的幾個姐姐姐夫都被運動沖擊的音信皆無,孩子全都放在我家,父親又不時的被叫到學習班去受審。這個家全靠母親頑強地支撐著。不然的話,日子就完了。
六八年夏我五姐分到江西大山的軍工廠。對老閨女的遠離,母親著實難受了一陣。六九年初春,我又要到塞北插隊了,母親強忍著心痛為我準備行裝?;疖囀窃绯苛c的,母親半夜起來生爐子煮掛面,掛面上是炒肉絲。我擔心出門那一刻母親會受不了,但母親很平靜地看著我吃完,然后說走吧走吧別惦著,就扭過臉不再看我。于是,我的心也剛強起來,當火車站里一片哭聲,我一個眼淚也沒掉。
父親沒有熬過運動的沖擊,幾年后就病故了。母親則活到九十年代,還帶過我的女兒,看到了社會的發(fā)展和全家人生活的大變化。當然,也得到了我這個老兒子的孝敬。她說不怕得子晚,就怕壽命短。細想想真是,如果她的忍耐力差一點,說不定在哪一個坎兒上就把身體弄垮了?!拔母铩边^去,父親的個人成份和歷史問題都糾正了,我們很高興的告訴母親,她反應(yīng)很平靜,點點頭說那是應(yīng)該的,接著抽她的煙。早先東北女人都抽煙,母親抽了幾十年,80多歲時她說不抽了,咳嗽,就戒了。往下數(shù)年間,她偶爾也想,但都忍住了,一口也沒抽。母親沒念過書不識字,但她記憶力很好。誰上一次來信說了什么,到什么時該辦什么事,都記得清清楚楚。老年間斷不了要吃藥,哪種藥叫什么名字,治什么毛病,她都了解,吃時也不用旁人提醒。母親一生愛干凈,87歲那年春上來承德我這住,還常自己洗些小東西。到了秋天,她覺得身體不好,就要回天津?;厝ヒ粋€星期就平靜地走了,沒給兒女添麻煩。
過去一家五、六個孩子的很多,但似我有清一色五個姐姐的卻不多。小時候不理解有這么多姐姐是一種獨特的幸福,只想要是有五個哥哥,這條街上我還怕誰?后來則慶幸虧了沒有那么些哥哥,否則父母不知要多操多少心。
五個姐姐五朵金花,每人相隔三四歲,年輕時亭亭玉立眉眼相近,齊聚家中,鄰居會不斷地猜誰是老幾。我的同學則說到你家像看魔術(shù),一會變出一個,長得都一樣。我說也不怪你,有時我都弄差。待到日后,又有了五個姐夫,其中兩個姐夫還是親哥倆。再往后,下一代排成行,男孩多女孩少,都連相,在外人眼里,就更分不清誰與誰是一家了,反正都是他們一大家子。
神話中講龍生九子,各不相同。五個姐姐一奶同胞(還有我)模樣相似,但性格、處事又不相同。大姐沉穩(wěn)寬厚待人誠懇,永遠為家里的大事拿主意,是父母的好幫手,是妹妹弟弟的領(lǐng)導,屬于指揮型的。二姐性格開朗愛說愛笑大大咧咧,別人包餃子她在一邊說笑,說累了睡一覺,醒來吃餃子,是開放型的。三姐是品學兼優(yōu)加賢妻良母型。一路保送上大學,畢業(yè)留校當干部,回家進屋就干活,不知道累,誰見誰夸。四姐年輕時最漂亮,買東西舍得花錢,屬靚麗兼敢于購物型。在家中不停的做環(huán)境衛(wèi)生,還不停的做我的衛(wèi)生,洗頭洗臉洗脖子。五姐人小志氣大,上學聽老師話,回家聽父母話,偶爾還打我的小報告,屬積極進步型。
五個姐姐五路人馬,星期天攜夫帶子回到家中,不用父母吩咐,各干各的活,用不多久,老少開心,飯菜做得。幾十年下來,她們和和氣氣遇事互相幫,東西串換著用,孩子各家勤走動?,F(xiàn)在雖然都老了,大家住得也分散,但只要我回天津,一個電話,立馬就從四面八方聚到一起,老少好幾桌。
我年輕時很怕讓人知道有五個姐姐,原因是一定有人家會說:“好家伙,你小時候可夠嬌的了。”弄得我好沒面子。其實全然不是,正因為有五個姐姐,我反倒無處去嬌。
首先我是父母唯一的男孩,他們年紀大不便出門,家中有些事,就得由我作代表參加。如所有姐姐們的婚禮,我不僅去,而且是重量級人物。又因為是老兄弟,誰也不敢怠慢。如此一來,面對著那么些大人,又均為機關(guān)學校的干部,我也就得硬著頭皮裝成小大人。再有那時誰家里也沒電話,父母又常有些事要告之女兒,我自然就是最好的通訊員,十來歲就騎上車往她們各單位跑。那時機關(guān)人少,大門也用不著登記,跟老頭說聲找我姐,一擺手就讓進。院里人看了就喊誰誰誰你老弟弟來了,可樓都知道她們有這么一個寶貝兄弟。我呢,一臉嚴肅,腦子里還得想著老媽讓轉(zhuǎn)告的事??偛荒芊感r候的錯誤:去合作社,一路上磨叨買一毛錢咸面買一毛錢咸面,到柜臺前絆了一下,買一毛錢嘛?忘了。
還有就是輩份在那,也容不得我不自重。大姐大我20多歲,我大外甥比我小不幾歲,往下一大溜,全歸我領(lǐng)導。他們小時候最大的樂趣就是回姥姥家,由我?guī)麄兺妗S袝r旁人見了夸一句說“瞧這些小哥們”,外甥們馬上糾正,“不對,他是我們老舅”。頓時,我就得端起小架子來。等到四清、“文革”一起來,眾姐夫姐姐搞四清上干校去三線下農(nóng)村,家都散了,孩子就全住在我家。那時,我也不過十五六歲,但已是家中頂梁柱。買糧買菜,帶他們?nèi)D;父母有病,帶他們?nèi)ベI藥;誰家大人回來,一起接站;走,送站。若干年后我也當個不大不小的頭頭,指派起來不費勁,細想想,那種能力,真沒準是從那時候鍛煉起始的。
我父親在“文革”初即被迫退職,而后家中的生活及我下鄉(xiāng)、上學、結(jié)婚,都靠眾姐姐們。她們無私的供養(yǎng)父母培養(yǎng)弟弟,終于度過那個艱難時期。如今盡管我落戶他鄉(xiāng),自己也有了隔代人,但和姐姐們聯(lián)系不斷。我當兩屆全國人大代表,每逢開會時,她們天天看電視,看到有我的鏡頭就打電話,說你胖了瘦了穿的衣服怎么樣。開會期間有一天休息,我多半會一早奔火車站來天津,中午聚齊吃頓飯,下午就返回北京。
其實現(xiàn)在我能拿出較長的時間回天津和姐姐們相聚,但我覺得人到老了,生活還是以平靜為上。偶爾到一起說一陣子興奮一陣,然后就散,就回到原來的生活狀態(tài),最好。若是連著說上個把星期,身體受不了。當然,隔些日子打個電話是必不可少的。那日打了電話后,我外孫問為什么有五個姑姥姥。我給他講了半天,他才有點明白。這也不怪他,他腦里幾乎沒有兄弟姐妹的概念。我想他長大后,了解了當初一家子都是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好幾個,出去玩一幫一伙的,不定得多羨慕呢。
小學六年,話題很多,單說一個有意思的:“留?!?。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小學老師管學生,個別脾氣不好的男老師用粉筆頭打腦袋,隔著七八排,指哪打哪,手頭極準。女老師手軟,但常用就是“留校”的方法懲戒學生。
被留校的也分幾種類型,有課間打架的,有不寫作業(yè)的,有拽女同學小辮的,有上課說話的。我從來都屬于上課說話的。原因也簡單,我功課好,每年新書到手,我翻幾天,就都會了。等到老師講課時,我已經(jīng)沒了新鮮感。而能打動我的,那會兒只有評書了。
我家有收音機,我愛聽評書(包括西河大鼓等),同時自己也愛看書,有一陣特喜歡《楊家將》、《說唐》、《三國演義》里的故事,而且聽了看了還得到學校講給同學。我們是早上學校一開門就去,冬天幾個人圍著煙氣騰騰的爐子啃著饅頭,你一段我一段癮大極了。上課了還想著楊七郎和羅成、秦叔寶,彼此還偷著交流。結(jié)果,除了老師發(fā)現(xiàn),還有女生揭發(fā),我們的名字就常被寫在黑板的右上角。發(fā)明這種寫法的一位女老師是反“右派”的積極分子,她的口頭語是叫你們亂說亂動,右邊呆著吧。不過,我們也有法子,如果頭一二節(jié)課名字上去了,三四節(jié)課就格外老實,她有時會發(fā)善心,臨放學還剩幾分鐘,黑報擦一抹,你就逃過一劫。最可怕的是后兩節(jié)名字上了右上角,特別是快放學時上去的,基本上就沒有被“特赦”的機會了。
那時學生家都離學校近,叫同學捎個口信,家長(母親)就來了。像我們常被留校的,不用捎信,我媽一看到點了沒人影,就知道又留校了,自己就找來。好在也不是什么大錯誤,我媽也習慣了,來了把我領(lǐng)回去就得了。老師也不說什么,意思叫你說話,我折騰折騰你們。
這種情況后來叫一個代課男老師給糾正過來。他是北大的學生,因病休學在家臨時代課講作文。他發(fā)現(xiàn)我們幾個愛說話的功課都很好,就有了想法。有一天他念他自己寫的小說,《冼星海在巴黎》,把巴黎的鐵塔和塞納河寫得仿佛就在眼前。我問他你一定去過巴黎。他說沒去過。他最后說這就是文學,你們也可以寫的。自那一刻,我就像明白了點什么。往下就不大愿意再講別人講過的東西,而想自己寫點什么。后來我的作文就突飛猛進,經(jīng)常當范文被老師念,名字也少上了黑板右上角。由此看,在那個年代,對學生就有兩種不同的教育方法。學校倒是能留住學生,卻難留學生的心。換個法,就不一樣了。
再由此說點日后的事:光陰似箭到了1976年秋,我從河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在三年學習期間,我是格外認真學習努力當個好學生。原因之一是我不想畢業(yè)后再分回插隊的塞北,我想留校當教員。為此,有一陣搞“工農(nóng)兵學員上講堂”,我還認真?zhèn)湔n上臺講過古代詩歌。在外出實習時,我寫的新聞稿件也最多。總之,我的成績足以使我留校當個小教員。但那年代時興“哪來哪去”,畢業(yè)時不容分說,一桿子又給分了回去。想想還真是萬幸,沒分回生產(chǎn)隊接著當社員,還分配了個工作。當時班里有兩個同學留校了,但要是憑著感覺想,誰也想不到他倆。他倆為人都很好,只是無論如何也和大學教師聯(lián)系不到一起。結(jié)果是一位早逝,一位調(diào)離了大學。想想也真難為了他們,也可惜了那倆名額。
現(xiàn)在大學中文系不叫系叫院了,一出來都是院長。校慶時我回去一介紹,聽得發(fā)暈,記不住。后來校長來了,院長都靠后了,才弄清校長比院長大。校長是我中文系的學弟,低兩屆,留校的,老家還是我插隊那個縣農(nóng)村的。當時我就有點耿耿于懷,總想問他你咋沒哪來哪去,但人多沒法問。后來吃飯大家說中文系出了你這個作家,為系里爭了光等等。我一想也別問了,一問人家準說沒留校是為了讓你當作家,我咋說。事后我才想通了,大學畢業(yè)能留校,可跟咱上小學留校不是一碼事,因素遠比那復(fù)雜得多。不過,上小學時是不老實留校。而上大學如果太老實了,卻絕對留不了校。
那是1964年9月,清晨我從家里出來,忽然意識到上學的方向應(yīng)該改變了。天津的街道夾在樣式各異的洋樓間,走了六年去小學的那些地方,實在讓我懷念,但我必須與它說聲再見了。
迎接我的中學是一片舊式公館建筑,乍看讓我很不愉快。這里沒有高大的教學樓,更沒有寬闊的操場。須知像我們這些從小愛踢足球的孩子,對操場的喜愛甚至超過愛自己的家。但沒有辦法,錄取通知書明明白白的告訴我這就是我的中學。還好,隨和的性情使我在很短的時間里適應(yīng)了這個環(huán)境,并漸漸喜歡了這所風格獨特的中學。昔日這里原本是一位民國總統(tǒng)的官邸,它有氣派十足的西洋風格主樓,主樓又用綠色的長廊連著后樓與側(cè)樓,側(cè)樓旁是帶月亮門的花園,花園后又是一排排中式建筑。啊,小小少年不知愁,無處踢球咱鉆樓。初識的同學在捉迷藏中成了好朋友,幽深的曲徑中又是我們聊天的好場所。那時我已看過不少小說了,尤其是我剛剛看了《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海底兩萬里》這類科幻小說。于是,我便能在很大程度上成為神聊中的主講,當然,我也愛聽同學講的新奇的故事。終于,我喜歡了這所外型不像學校的學校,她使我收斂了野馬般的奔跑,開始了靜下心讀書的新生活。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這是一座很有些名氣的學校,它招的學生多為成績優(yōu)秀但家庭出身不甚好的,故我們一班五十多同學,在“文革”開始后才出了一個紅衛(wèi)兵。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學校,至今我也弄不清楚。
這所學校男女生分班,分班極好,五十多個男生在一起,少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事。班主任是一位姓夏的中年女教師,氣質(zhì)極好,她教我們英語,并用她那軟軟的令人聽著格外親切的蘇州話與我們交談。新同學的名字雖然不能一下子就記住,但幾堂英語課下來,誰是誰就能記得很清楚。原因都在念單詞上:念單詞很難一下子就念得很準,說不定在誰那就念出了讓大家發(fā)笑的地方,于是這個單詞的中英字詞義,就成了這位同學的綽號,如土豆、大梨、眼鏡等等。此外還有不少人是在課余時間的交往中,由于他獨特的行為和特征而被眾人記住的。對于綽號,同學們都毫不介意,甚至在幾十年后,在校慶日重返校園,乍見之時忘了名姓,卻脫口叫出雙方的綽號,一聲喊過,兩眼頓濕,當年情景,又現(xiàn)眼前。
我班同學之間很友善,尤其愛集體,學校搞體育比賽,我們演“疊羅漢”。這需要幾十人搞好配合,才能組成美好的造型,而一旦其中一人失手,就會全部倒塌下來。為了練好,我們在教室門外鋪了許多上體育課用的大墊子,下課就練,我屬于身體較胖的,練了那么一陣,自我覺得手腳都靈活得多了。那次比賽,我們班表演成功,在全校引起轟動,還獲了獎。
我的中學地處原英租界里,周圍全是繁華的商場與店鋪,還有電影院。我特別喜歡到賣古玩字畫的商店去逛,逛時最好有一兩個要好的同學作伴。雖然我們對那些東西看不大懂,但憑著個人的猜想相互解釋,管他對與不對,卻得到了極大的歡樂。此外,在星期天和同學到海河邊碼頭去看大輪船,亦是讓人難以忘懷的。海河水清澈而寬闊,蔚藍色的天空就在水面上升起,白亮亮的陽光照得銀光滿目,從渤海灣駛進的輪船飄著各種顏色的旗子。我們找一片空空的水面,比誰投的石子遠,其實我們那時的力氣都不大,使足了勁,石子卻在很近的水面砸出些浪花。我們說長大了去當海員,要去許多國家,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個嘛樣。天津人愛說“嘛”,意思就是啥樣什么樣。我想,如果后來不搞運動,我的中學生活始終會是充滿歡樂的。這不光是我的性格所致,還在于有那么一個人與人之間充滿了友善與關(guān)愛的社會環(huán)境。
但六六年夏天的熱浪把這種生活完全打亂了,我的眼前一片迷茫。還是那座校園,還是那些學生,但沒有了昔日的秩序,有的只是讓人恐懼的暴力和鞭閥。批斗,抄家,游街,掛牌子……盡管只是少數(shù)“根紅苗正”的高中學生戴著紅袖標在臺上揮舞軍用皮帶,卻足以讓我膽戰(zhàn)心驚。我不再喜歡這所學校,我躲在家中不去學校。但我畢竟還是中學生,而這段中學生活竟一直延續(xù)到六九年的春天。按年齡,此時我應(yīng)念到高中二年級了,但歷史把我們這一班同學始終定在“老初二”,于是,我們就成了中國近代學生中獨有的“老三屆”中的一員,不論日后走到哪里,一提起“老三屆”,都會找到命運相同的學友。
我這個躲在家里的中學生,其實日子亦不好過。運動的浪潮早已沖過緊閉的門窗,威脅著我的親人。父親從小當?shù)陠T后來經(jīng)商的歷史被揪住不放,姐夫姐姐們把孩子放在我家,不知道下放到哪方干?;蜣r(nóng)村。
歲月艱難,難滅少年對生活的追求和希望。春天到了,脫去冬裝,渾身輕松和同伴在街邊下棋。不遠處過來幾個姑娘,沉悶的街道一下子有了生氣,我們直勾勾地看她們,她們簡直是畫上下來的仙女,有個女孩兩眼亮得似黑葡萄,白玉臉龐有兩個淺而迷人的酒窩……
歡樂與傷心的中學時代終于在一場春雪里結(jié)束了。六九年的三月九日,穿一厚棉衣的老父將我送到火車站,那里人聲嘈亂淚水橫流,當火車猛吼兩聲車身隨之動起來,我便知道,我今生再不會是個中學生了,我的新身份是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蛟S我的青春乃至一生,都要交給萬里長城以北那片貧瘠而又遼闊的山地了。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