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軍 孫 鋼 李 英
何新軍
炊煙散盡,村莊的上空已空無一物了。田野里,風(fēng)收攏起翅膀卷著它的長袍從草尖上消失了。暮色趁機拉開了它的帷幕,把遠處的房子,近處的樹,還有高處的柴垛,都籠罩在它的幕布下。它們掙不脫這暮色的包圍,就被這暮色慢慢收縮著,以致于沒了形體,沒了大小。
徐徐拉開的帷幕,似乎沙灘上涌來的一層細浪,浪花飛濺,把一切都打濕了也淹沒了。等所有的亮色都消失于岸邊時,黑暗就突然來臨了,它撫摸著你的頭發(fā),撫摸著你的眉毛,你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但是除了黑暗,你什么也沒抓到。
寂靜與黑暗似乎是一對孿生姊妹,當(dāng)黑暗拉著它的帷幕在大地上行走的時候,寂靜就跟著過來。它把雞鳴、狗吠,汽車的轟鳴,人的喊叫都編織到自己體內(nèi),把它們悄悄地折攏,然后用它寬大的外衣包裹起來,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不讓它們發(fā)出聲來。這時田野里除了偶爾傳來的單調(diào)低沉的輕微響聲之外,就什么也聽不到了。地頭上早已干枯的草,雖然有些東張西望,卻也不敢竊竊私語。于是寂靜又從兀立的樹、高處的柴垛上下來,走進低矮的院落,走進遠處的房子,走進離它最近的人。
我的母親在黑暗來臨的最后那段時間里,把院子里散步的雞趕進了雞窩,擋好門板,又給豬倒上和好的食,然后給一只貓找了一個暖和的角落之后,她走進房子里上了炕,一個人看著面前的黑暗和寂靜,看著它們攜手來到這里,吞噬著一切。她知道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得了它們的腳步,她還知道單靠她一個人的力量是不能在這黑暗無邊的寂靜中說個不字從而慢下她自己的的腳步來。
于是,許多個夜晚,我的母親沉沉睡去。我想,她應(yīng)該在大自然恩賜的每一個夜晚里得到充足的休息。
我的母親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的院子里生活著,院子里許多瑣碎的細節(jié)在母親的眼里,都是她生活的全部。每天她都要從早到晚親自去打理,院子里許多個細節(jié)連在一起,就使得母親孤單的身影在小院里一直來來去去,奔波個不停。我常??匆娝龔脑绯科饋恚鸵粋€人出出進進地忙碌著,喂雞、喂狗、掃院、做飯,有時還要招呼客人。我知道,她每一次在院子里的出入,都是在擦拭著她生活的鎖鏈。因為母親不想讓它們在自己的疏忽和懈怠中,而沾染上空氣里的灰塵。
因此,在白天母親很少能停下來。只有到了晚上,她才佝僂著身子,蹣跚著腳步,帶著她粗糙的雙手,走進房子上了炕。這一天,對她來說才算走到了盡頭。
晚上,當(dāng)黑暗來臨的時候,我的母親就會躺在炕上,伸展她勞累了一天的身子。一會兒她就睡著了。這時,黑暗就像深不見底的海,母親熟睡在大海的搖籃里,一波一波的浪花把夜掩得更深,把她的夢鄉(xiāng)推得更遠。有一個晚上,有人在睡夢中咬著牙齒說著囈語,夜的縫隙里就傳來咯嘣咯嘣的響聲,但是黑暗很快就掩了過來,把這一點聲音牢牢地吸附在自己的懷抱里,沒讓它四處飛濺,去驚醒我的母親。母親就安穩(wěn)得睡了一夜。不過,在黎明時分,她做了一個夢,她看見草綠了,花開了,春天來了。
我知道,春天一到,母親就要從院子里走出來,到田野里去侍弄她的莊稼。于是,她孤單的身影就會從小小的院子里,延伸到屋后的果樹下,延伸到菜地里,延伸到她眼中的每一粒種子旁邊。我的母親是多么的孤單和忙碌。
可是,母親不在乎這些。夢醒以后,她走上田野,看見冰融了,雪化了,冬天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把它的脊背裸露出來。那一片空著的土地像退潮之后的海岸,寂寞地等待海水的再次來襲。母親知道用不了多久,一陣細雨就會來到這里,然后她就會在這空地里點上種子,讓它們在細雨里生根發(fā)芽。母親這時似乎看見它們蔥蘢了起來,并在風(fēng)中搖擺著綠色的希望。還有那些麥子,在冬天的幕后看上去,像熬了夜的人有些萎靡。母親想,如果這時候有一股柔軟的風(fēng)來搖醒它們,它們就會在一夜之間翻過身來,豎起身子追趕去年的影子??墒秋L(fēng)還沒有來,母親就轉(zhuǎn)過身去。她在轉(zhuǎn)過身的時候看見那些光禿禿的樹枝還在沖著天空沉默著,粗糙的枝干泛出冷冷的光。她說,這看上去沒有一絲溫暖。
有人說,冬天就要過去,春天就要來了??伤麄儚拇蜷_的窗子里,沒有看到窗外的一點兒變化。于是有人關(guān)閉了窗子,自言自語著從窗前離開。他們不知道花何時會開,草何時會綠,春天何時會來。
可這似乎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有一天,母親從院子里走出來,上到場里去抱柴禾。一陣風(fēng)來微微地吹動著她的衣角,撫摸著她的臉龐。母親想,這風(fēng)咋一下子就溫柔了起來。它似乎有著輕如羽毛的手指,并且像羽毛般輕柔持久地掠過了母親的全身。
從一陣空氣中分離出來的風(fēng),輕柔地從母親身上掠過到處去摩挲。它悄悄地溜進每一棵草和每一朵花里,然后搖動著它們的葉子,搖動著它們伸進地下的根,風(fēng)想把它們搖醒來,與它們私語。母親希望這柔柔的風(fēng)不要在任何地方停留下來,希望它用它那永不疲倦的手指到處去摩挲,去搖動。讓冬天身后的那個春天能快點顯出身來。母親知道只有在春天里才能播下她的種子和希望,然后到秋天她才會有一個不錯的收獲。她想讓她的兒女們在秋天以后回到家里拿上她親手種植的糧食和蔬菜。她覺得只有這樣,她待在鄉(xiāng)下的老家才有意義。
許多天以后,那些經(jīng)不住風(fēng)的搖晃的事物,都帶著朦朧的睡眼翻過身來,打量著頭頂?shù)奶炜蘸椭車氖澜?,嘆息著,詢問著。有一天,一陣風(fēng)搖醒了遠處的一條小河,母親看見從天空飄過的一兩朵云,在小河清淺的流水里清洗著它們的影子。母親知道春天就要來了。
細雨沙沙地落在房頂上,落在田野上,整理出大地清秀的模樣。一個小女孩蹲在草叢里,像風(fēng)那樣拍打著草葉和草根,然后她用小手指在草根下的泥土上摳出一道印痕來,使遠處的一潭水流到了草根下。母親就想,不久草就會綠,花就會開。
于是,草就綠了,花就開了。柔軟的風(fēng)把春天的氣息送到人間。三五成群的人們走上田野,他們想讓春天的氣息再擴大些,再濃郁些。他們就把自己放在遠處的春天里,放在遠處的某一個山里、某一個廟里、某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開懷大笑。他們不知道我的母親正在準(zhǔn)備著春天的農(nóng)事,以及與春天有關(guān)的細節(jié)。他們只知道與一座山為伴,與一片水嬉戲。為一朵花拍照,為一頂草帽驚嘆。有人說,這地方真美。他們說,他們忘不了這個春天。春天就沉淀下來,把他們藏在山里,藏在水里,藏在一朵花里,藏在陽光里的一頂草帽下。他們想羽化成蝶,翩翩飛舞。
我的母親可不這樣想。一天早晨,一股柔軟的風(fēng)把清晨的鳥鳴和雞啼送到她枕邊的時候,她就醒來穿衣服。她從缸里舀出一勺水倒進盆子里,開始洗臉洗手。她的手伸進盆子里的瞬間,就知道今天早晨再不需要熱水的摻合,就能洗一個溫和的臉。母親撩起盆子里的水花,驚動了盆子底下的兩條魚,母親看見它們似乎搖著身子游起來。不過母親沒有太在意這些,她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母親洗完臉就開始準(zhǔn)備種子。她從塑料袋里取出辣椒籽,從土箍窯里拿出塑料棚膜,走出院子在莊后的一塊空地里,挖土澆水育籽。然后她又把一袋子玉米拿上地頭,在地里活動著。于是那些她從水盆里沾有的春天的氣息就順著她的手指來到了她的地里和她的麥子里。正午時分,一大片土地就在陽光下酥軟了,一大片麥子就綠了。母親又用她那沾有春天的氣息的手指,開始引導(dǎo)著種子走進了空著的土地,引導(dǎo)著韭菜和蔥苗往高里長。然后,她直起腰來,看見遠處的花上,嗡嗡的蜜蜂在飛舞。這時候,忙碌的母親才聽見單調(diào)低沉的田野里有了低語,有了回聲。
等到母親把最后一顆種子點進地里后,母親知道,這個春天才剛剛開始。而我跟在母親的身后,看著她孤單的身影想,這個春天咋來得這么早呢?
孫鋼
不經(jīng)雨水滋潤的戈壁沙漠是荒涼的,毫無生氣??墒且粓鐾赣晗逻^之后,死氣沉沉的沙原就會煥發(fā)出勃勃生機。那些沉寂許久,渴盼雨水的沙生植物會急切地發(fā)芽,破土,開花,結(jié)籽兒,去完成又一次生命輪回。這其中,沙蔥算是很有代表性的,它是生長在戈壁沙漠里的一種野蔥。
每年春天,細雨普降廣袤的大地過后,在沙原上、在沙窩里、在荒灘上、在山丘腳下緩緩的坡崗上,到處都會冒出翠綠的沙蔥,成為大西北戈壁沙漠地帶一道獨特景色。每到那個季節(jié),在巴丹吉林、騰格里、鄂爾多斯、庫姆塔格的沙原上就會呈現(xiàn)一抹新綠。
土黃色是戈壁沙漠的基本色調(diào),人若置身其中,便會感到單調(diào)、沉悶、壓抑。恰恰是那一叢叢、一簇簇、一片片的翠綠沙蔥,喚醒了荒涼死寂的世界,讓荒灘和沙原充滿生機和活力。此時放眼望去,碧綠的沙蔥讓人心情振奮。綠色代表生命,綠色帶來希望。
沙蔥生長在地球最貧瘠的地帶。那里缺水、刮風(fēng)、烈日暴曬,生存環(huán)境惡劣。然而,沙蔥是一種生命力極強的野生植物,它能默默忍耐、苦苦地掙扎在生命最難存活的地方。在干旱無雨的年景里,它的種子不會冒然萌發(fā),它要耐心等待下一年或更久。在雨水充沛的年份,沙蔥會發(fā)瘋般地生長,通??砷L到l 0至l 5厘米,偶然還能看到將近20厘米長的沙蔥王。
沙蔥葉挺直圓實,很是鮮嫩,蔥味十足,氣味辛辣.性溫助陽,可通宣理表。洗凈后醮醬生食,可治療傷風(fēng)鼻塞,亦有預(yù)防感冒之效。熟食則葷素皆宜,正因為如此,生活在沙原周邊綠洲上的人們頗為喜食沙蔥。抓(讀chua)沙蔥的季節(jié)來臨時,人們喜歡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行,帶上水和干糧,或步行或騎車,興高采烈地去荒灘、沙原,滿山遍野地跑。
其實,想吃沙蔥也不難,花錢也可以買到。可是,人們偏要親自去抓,心甘情愿頭頂烈日地在荒野四處奔波吃苦頭,回家后腰酸腿又疼。為何如此?細細思量,道理是,抓沙蔥雖說辛苦勞累,卻是一種有益的戶外活動,可以接觸大自然,可以放松身心,也可當(dāng)作是一種生活樂趣。所以,人們樂此不疲年年去抓沙蔥。
抓來的沙蔥用開水一焯,顏色頓時變得鮮綠無比,撒上少許鹽,熗上胡麻油,即可拌成風(fēng)味獨特的涼菜。如今這種沙蔥涼拌菜身價倍增,已成為星級酒店里具有西北特色的一盤涼拌菜。不少外地人,尤其是南方人,格外青睞這盤涼拌菜。
沙蔥如果與羊肉一起拌餡包水餃,就成了肉與菜的絕佳搭配。無需放什么味精、雞精之類,本地人認為,沙蔥就是天然味精。這種西北獨有的水餃,野味濃厚,鮮美異常,并能滋補強壯身體,是西北人才能享受到的絕妙美食。曾在西北生活過的人,即使遷到外地多年,還常常夢想能再吃上一頓沙蔥羊肉水餃。一旦有機會故地重游,便會想方設(shè)法吃上一頓,解解饞,過過癮。
每到秋季雨后,沙蔥多的時候,往往是全家出動抓沙蔥。抓來的沙蔥怕熱,不能捂,要么現(xiàn)吃,要么盡快用鹽腌起來,捂黃了的沙蔥就不能食用了。為了搶時間,趁沙蔥還新鮮,常常是全家齊動手,連夜把沙蔥撿擇干凈(除去雜草、黃葉,帶根部分),放入缸、壇、罐等容器里,一層蔥一層鹽直到完成整個腌漬過程。
本地人有秋天腌沙蔥的傳統(tǒng)習(xí)慣,腌好的沙蔥可以吃上一個冬天。不過,腌制沙蔥要得法,否則沙蔥會變質(zhì)腐爛。正確的方法是腌時不洗,吃的時候撈出來再清洗。此時腌好的沙蔥色澤翠綠,口感好,十分開胃,是大西北典型的天然綠色食品。
但凡產(chǎn)沙蔥的地帶,還生長一種類似沙蔥的植物——羊胡子。這種野蔥的名子本身就很有趣,不叫什么蔥而叫羊胡子??墒?,只要仔細觀察,就不難發(fā)現(xiàn),那一簇簇羊胡子看起來確實像山羊下巴長的胡子。農(nóng)民用比喻的方法造出來的植物名稱的確形象生動。
羊胡子與沙蔥雖然大體相似,但羊胡子比沙蔥矮小一些,蔥葉纖細并呈三棱型。吃過羊胡子的人評價說:“羊胡子的味道比沙蔥尖(味道好)”。與沙蔥相比,羊胡子可食用時間很短,采集期不超過一星期,時間一過,抓來的羊胡子老得像草一樣,人嚼不動,失去了食用價值。
每當(dāng)沙蔥和羊胡子長老了不能食用之后,人們開始采集沙蔥和羊胡子的花。采回家后,把花放在姜窩子里搗碎,取出來攤成薄片涼干,加以收藏,吃面條的時候,往沙蔥或羊胡子花上撒一點花椒粉,熗上燒熱的胡麻油,頓時蔥花奇香,聞之令人食欲大開。
沙蔥和羊胡子好吃,而花更香,難怪嘉酒地區(qū)民間流傳一種說法:“沙蔥羊胡子,吃了不想娘母子(方言指母親)”。
大西北還有一種比沙蔥更大的野蔥,本地人稱其為泡牛蔥。泡牛指的是農(nóng)村未經(jīng)閹割的公牛,這種牛體型大,雄健。由于這種野蔥粗大,長得又高,蔥葉壯碩,故稱該蔥為泡牛蔥。這種野蔥除個大外,口感和味感似乎稍遜沙蔥和羊胡子。泡牛蔥含纖維素比較豐富,食過后腸胃蠕動增強,通便作用明顯,不良氣味甚為濃烈,奉勸喜食美味,欲飽口福的美食家,吃泡牛蔥應(yīng)有所顧忌,出于禮貌,理應(yīng)好自為之。
李英
又到了高考的日子,雖不參加高考,但心里慣性一樣地緊張,焦慮,惶恐。還有一種抹不去的負罪感在越到高考臨近的日子里,越加真實地敲擊著我的靈魂。
一直怕去回憶那一段日子,怕一家歡喜一家憂的那種跌落,怕十里挑一的那種無耐,最怕的是看到父母得知兒女們考不上大學(xué)的那種無助與絕望。父母將大半生的心血傾注在兒女們上學(xué)的事上,他們期望著兒女們不再如他們一樣,揉一把青糧食讓孩子們充饑,煮半盆豆角給孩子們壓餓;不再承受給不了女兒一條紅領(lǐng)巾的錢,女兒躺在打麥場上哭鬧的尷尬;湊不夠5塊錢的伙食費給女兒,女兒哭著背起干糧去學(xué)校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揪扯著母親。我一輩子守著黃土的父母明白著一個事理,唯有讓孩子們念書,唯有讓孩子們上大學(xué),才能讓孩子們住得上玻璃窗子的八廊房子,才能如九斤、尕五、楊倉娃那些干部們一樣,過年時被莊子里的人們請去吃年飯……
到城里上學(xué),花費要比在村子里上小學(xué)多得多。家離縣城的學(xué)校有5公里路,村子里大多孩子都走著念書,大一些的男娃子騎自行車上學(xué)。那時候我個小瘦弱,爹媽讓我住校,讓同在一個學(xué)校的哥哥騎自行車走讀。媽養(yǎng)了七八只母雞,母雞們理解媽的心情,努力地下著蛋。一周下來,能湊夠一籃子雞蛋,媽把雞蛋賣給常來村里收雞蛋的工人婆,將皺皺巴巴的錢捋展了壓在匣子底下,等我周六回家時全給我。
七八只母雞的努力是不夠兩個中學(xué)生花費的。瘦瘦弱弱的爹去了離家二十多里地的煤臺,裝卸煤炭。裝卸煤炭的活要體力強壯的人干,父親體弱,沒有人和他搭伙。礦長常常給干活的人們求情“老李供著兩個學(xué)生呢,你們就把他要上吧?!敝钡洁従哟嫱弈昀系牡鶠楣┐嫱奚蠈W(xué)也去了煤臺后,我爹就沒再被嫌棄過。到了假期,存娃和他爹一起去煤臺,兩個人頂一個勞力,每到那一個月,我爹也會輕松一些。
那時候,我常常厭惡自己是一個女娃子。放了假我能做的只是打草放牛,哄妹子做飯,撐死了也就能挑擔(dān)水或者到地里給媽提個麥捆子。可和我同歲的存娃就不一樣,放了假他就上煤臺了啊,就能幫著他爹掙學(xué)費了啊。我不能替爹裝卸一鐵锨煤,那怕是在爹床下的麻袋里拾上幾塊炭,再用自行車捎回家我也做不到。
小學(xué)、初中的優(yōu)秀浮躁了我。一直以為學(xué)習(xí)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以為大學(xué)就可以在我練書法、談戀愛、打乒乓球剩余的時間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就能考得上。以為大學(xué)校門就如我家廚房門一樣,想進就能進得去。高考結(jié)束,化學(xué)、物理兩門成績加起來還不足60分。
已經(jīng)不記得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是怎么面對爹媽的。我或許早已麻木地不知道羞恥,或許我根本就沒有體會得到爹媽刀刮般的痛。
存娃家響起的鞭炮聲,炸裂了村莊的寧靜。存娃媽一天比一天高的嗓門,一天比一天光亮的頭發(fā),一天比一天多地出現(xiàn)在我家的門口。媽天不亮就去了地里,天黑盡了才回家。爹一捆一捆地往家里割草,老黃牛多吃點草還能多長一點膘,多犁幾垅地呢。
我的良知是從那時候覺醒的。是在爹媽受盡了苦難、屈辱后絕處逢生的。我暗自下了決心:家里無力供我上學(xué)我可以自學(xué),理科學(xué)不懂我可以學(xué)文科,這一次不成功我可以爭取下一次。今年,光亮的是存娃媽的頭發(fā),挺直的是存娃爹的腰板。明年,就讓我的爹媽從卑微中抬起頭來,讓親戚們將大紅的被面掛在我的身上,讓村里的孩子們在我家門前的鞭炮屑里尋那沒有爆的鞭炮,再一個個點燃了扔進我家的院門。
從學(xué)理科轉(zhuǎn)到學(xué)文科,從學(xué)校學(xué)轉(zhuǎn)到家里學(xué),那是帶著風(fēng)險的決擇。從朋友那兒借來初中到高中的所有地理、歷史課本,我開始了自學(xué)。將自己窩在一間小屋子里,用了5個月的時間將12本課本邊讀邊記地學(xué)了一遍。之后開始一套一套地做復(fù)習(xí)試卷,每做一道題都在課本上找到題的出處,然后認真地將那道題涉及的章節(jié)細讀、細背一遍。睡前放電影一樣的將當(dāng)天學(xué)過的內(nèi)容在腦子里過一遍,感覺學(xué)過的東西全在腦子里。那些日子,我很少出院門,怕看到別人,也怕別人看到自己。有一次站在大門上,太陽亮光光在照著,感覺不是站在自家的大門口,鄰居家的老奶奶看到我寡白寡白的臉,勸我說“這丫頭考不上大學(xué)沒有啥,不要把自己糟蹋了?!?/p>
高考那一學(xué)期,學(xué)校里今天填表,明天體檢,后天診斷考試,事情多得很。爹媽讓我去復(fù)讀班,主要是怕漏了高考前所辦的那些手續(xù)到頭來參加不了高考。坐在新班級的最后一排,一百二十多個學(xué)生擠在一個教室里,看著亂麻麻的人頭,我暈,我什么也學(xué)不進去。
理科班的學(xué)生轉(zhuǎn)到文科班是占著優(yōu)勢的,最大的優(yōu)勢在數(shù)學(xué)。文科班的數(shù)學(xué)試卷要比理科班的簡單,數(shù)學(xué)課本上最難的一部分,文科班的學(xué)生是不用學(xué)的,考試時也不會出那一部分的題。還有地理課本上的那一些關(guān)于計算的題都難不倒我,別人失分最多的題是我的得分項。
那一年高考,我奇跡般地考上了大學(xué)。當(dāng)輾轉(zhuǎn)了好些天的錄取通知書送到我家時,我和妹相擁著邊跳邊哭,媽坐在門沿上抹著眼淚,一句話不說。爹努力將頭抬了又抬,爹怕眼淚流下來。那晚我們一家人在月光下說了好多,共同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大家都忘記了去開燈,因為大家心里都有了光明,都亮堂著。
學(xué)習(xí)就這樣,你忽略它的同時也被它忽略,你游戲它的同時也被它游戲。你貪玩時它也在貪玩,你戀愛時它也正在戀愛。但學(xué)習(xí)會給你后悔的機會,錯了可以改過,錯過了還可以回頭。你努力地想挽留它,它就留下來和你一起打拼,你勤奮地想吸納它,它就融進你的言談中,優(yōu)雅你的舉止,敏捷你的思維,豐富你的語言,成就你的事業(yè)……
回頭是另一個起點。當(dāng)我們做某一件事真的有困難,或在前行的路上無路可走時,我們不妨回過頭來看一看,我們還有沒有別的選擇。
我們可以選擇放棄,但我們不能放棄選擇。新的選擇是一次新生。不論你面臨怎樣的結(jié)局,都記著重新開始,就如我,落榜了可以選擇復(fù)讀,不能去學(xué)??梢赃x擇自學(xué),文科學(xué)不好可以選擇學(xué)習(xí)理科……
我們也可以選擇一條適合自己生存的道路。如果我們的父母為了我們求學(xué)而遭受著病痛、貧窮、羞辱、煎熬,那么,我們完全可以選擇一種方式來贍養(yǎng)他們,救濟他們,幫助他們,愛惜他們。大學(xué),并不是適合每一個學(xué)生、每一個家庭的最終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