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波
(商務印書館,北京 100710)
數(shù)年前,在中國各類報紙、雜志、電視、電臺等傳媒上還活躍著一批一面埋頭于學術研究,一面就社會公共問題向公眾發(fā)表意見的 “公共知識分子”,這些被媒體熱捧的“意見領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一時云蒸霞蔚,煞是壯觀。
可是,才短暫的幾年時間才過去,這批“公共知識分子”可曾仍像以前在種種傳媒上那樣“無限風光”呢?大體看來,他們似乎都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了,間或還余有數(shù)個“游兵散勇”,在“荷戟獨彷徨”,看來,知識分子大規(guī)模、高密度地在媒體上縱橫馳騁的壯觀景象也許很難再現(xiàn)。
批判精神(如政治批判、社會批判、文化批判等)是知識分子之所以成為知識分子的最顯著、最核心的標識,古今中外,似無疑義。殷海光先生曾說,“知識分子是時代的眼睛。這雙眼睛已經(jīng)快要失明了。我們要使這雙眼睛光亮起來,照著大家走路?!保ㄒ蠛9猓骸吨袊幕恼雇罚┤欢?,近來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一下子顯得那么稀薄和可憐。在這種情形下,呼喚更多的知識分子,呼喚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就成為當務之急。
最近,商務印書館新推的陳占彪先生的新著《五四知識分子的淑世意識》雖說是歷史的考察,但置放在當下的語境中自有一番現(xiàn)實意義。作者在書中集中探討了以魯迅、胡適、郭沫若為代表的五四精英的 “知識分子觀”(即他們是如何看待知識分子這一角色的),以及在不同的“知識分子觀”的指導下他們介入社會,參與社會的豐富姿態(tài)和不同事功。此書厚達七百余頁,五十余萬字,既有鮮活的個案剖析,又有抽象的理論提升,既有主觀的熱情,又有客觀的冷靜,所涉學科甚多,領域頗廣,思想敏銳,視野開闊,結構嚴謹,資料扎實,立論客觀,行文暢快,是近年來不可多得的學術收獲。
關于此書,讀過之后,我覺得有以下幾點感想值得一談。
關于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研究用汗牛充棟,疊床架屋來形容亦不為過,尤其是關于魯迅、胡適、郭沫若這樣的文化大家,人們更是耳熟能詳,要談出點新意談何容易,試看今天的博士、碩士論文還有多少人去選擇這樣的大家去做研究?因此,要研究這些大家可以說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然而,并不是說這些大家從此就不必研究,從此再研究不出新意來。作者之所以“偏向虎山行”,在于他看準了一個研究的角度和對象,即他們這批知識精英的 “知識分子觀”(即他們是如何看待知識分子這一階層的),此書的最重要的收獲就是將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的“知識分子觀”較為豐富地呈現(xiàn)出來。
“知識分子觀”成為一個研究對象,應當說是一個新鮮的嘗試,比如,我們以往會說毛澤東如何看待知識分子,薩義德如何看待知識分子,孔子又是如何看待“士”(知識分子),但是,要問五四精英是如何看待知識分子這一階層?比如,他們是如何看待知識分子“出”與“入”的關系,如何看待知識分子與政治的關系,如何看待知識分子的學術研究與介入社會的沖突,如何看待知識分子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化批評的矛盾等問題。估計不經(jīng)過細致的剖析和研究,要回答起來就不那么容易。
這本書的最大成績就是有意識地、系統(tǒng)地為我們勾勒、梳理、分析了五四精英對知識分子這一階層各各不同的看法。這樣我們就知道,魯迅是怎樣看知識分子的,胡適是怎樣看知識分子的,郭沫若又是怎樣看知識分子的,他們又是如何實踐的,他們之間的差異又在何處等。
研究這知識分子觀的重要之處還在于,這批知識分子自己的行動和選擇其實正是他們對他們所持的知識分子觀的實踐和表現(xiàn),理解了他們的知識分子觀,就更容易理解他們不同的人生選擇。
該書所選取的材料基本上算不是什么 “獨家秘本”“新鮮材料”,但由于這些陳熟的材料經(jīng)過“知識分子觀”這一“眼光”的重新篩選后,就有了一層“全新的”意義和效果。
在作者看來,體現(xiàn)五四精英的知識分子觀的材料無非有二,一曰“行為”(體現(xiàn)其知識分子觀的生平行狀),一曰“言論”(他們是如何看待知識分子的文字材料)。對于前者,材料并不難;但對于后者,我們會感到材料很單薄。
比如,一提起魯迅對知識分子的論述,我們就會想到《關于知識階級》《文藝與政治的歧途》《“文人相輕”》等篇目,但其實,魯迅在雜文中與陳源、梁實秋、林語堂、胡適、徐志摩、朱光潛等人交鋒時的姿態(tài)、立場、觀點,他的小說《起死》中的莊子、《出關》中的老子、小說《在酒樓上》中火紅的山茶花,散文詩《雪》中的臘梅,都是能體現(xiàn)其知識分子觀的豐富材料。
與魯迅相比,胡適和郭沫若直接論述知識分子的文章幾乎沒有。然而,但對胡適來說,他對知識分子的觀點可以從他與那些以他為中心的 “知識分子群”(如丁文江、翁文灝,吳景超等)的書信往來中,甚至他的學術性論文著作(如《說儒》《中國哲學史》等)中獲得。而對郭沫若來說,他對文化名人(如葛錄亞、夏完淳、屈原等)的紀念文章,他的讀書札記、學術著術、文學創(chuàng)作,甚至他當年所寫的極為平庸的應景詩《百花齊放》,都可視為他的知識分子觀的豐富材料。就以《百花齊放》來論,我們多年前也讀過這些詩,但看過去也就忘了,覺得毫無價值,但作者卻能從司空見慣的材料中解讀出我們向來不關注的信息,這樣,這些陳熟的材料在著作中往往能顯示出全新的意義,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閱讀此書,可以感受到作者在寫作中時時帶著一定的問題意識(注重具體問題的提出和解答)和當下意識(注重與當代語境形成對話),文中時見一些“獨立不旁”的觀點,這些觀點常能與目前學界的一些研究和觀點進行爭鳴和商榷。
比如,關于魯迅獨子周海嬰先生、魯迅研究專家高旭東等人提出的恢復魯迅的文學家身份,去除意識形態(tài)化魯迅 (“革命家魯迅”)的呼吁和論述,作者在“斗士魯迅”中發(fā)出“魯迅不是革命家嗎?”的反問,他在論述中令人較信服地提出了魯迅的“革命家”身份,指出今天對魯迅的看法似乎有些“矯枉過正”。過去我們將魯迅“唯意識形態(tài)化”固然不可取,但如果不顧歷史的真實,以今天時代和思想背景去將魯迅“完全去意識形態(tài)化”同樣是不可取的。又如,胡適先生終生提倡自由主義最為持久,最為有力,也被時人視為中國自由主義的“祖師爺”,可是,作者指出恰恰是倡導自由主義最力的胡適先生終生都在不遺余力地號召知識分子去做“王的諍臣”,這顯然存在著一定的內(nèi)在矛盾,因此,我們大凡將為某人戴一頂帽子的時候,必須警惕這有可能并不完全合適的風險。再如關于魯迅從事學術活動的動因,作者做出了令人“掃興”,但似乎又不無道理的論述,他認為在日本留學期間(1902年—1908年),魯迅從事學術是為了“救國”,自日本回國到為 《新青年》寫文章期間(1909年—1918年),魯迅從事學術是為了“消磨生命”,自教育部欠薪始到去上海前 (1920年—1927年)這段時間,魯迅從事學術是為了“吃飯”。學術之于魯迅的意義,如果說“救國”我們似可接受,但你說魯迅從事學術是為了“消磨生命”和“吃飯”,我們能接受嗎?讀過相關章節(jié)后,我們似乎又很難反對作者的這一觀點。類似的那些 “獨立不旁”的觀點全書中還有很多,也打破了以往五四精英(如魯迅、胡適、郭沫若等人)留給人們的頭腦中的“刻板印象”,這使得他們在書稿中所呈現(xiàn)的“形象”與以往給人們的印象相比,會有所不同??梢钥隙ǖ氖牵目捶ê陀^點并不是為了嘩眾取寵,故弄玄虛,而是有著扎實的材料和嚴密的論述來支撐的。
這本書應當放置在中國思想史,而不是在中國文學史中來考量它的價值。在我看來,作者對魯迅的評析,以“深”見長,對胡適的評析,以“史”見長,對郭沫若的評析,以“動態(tài)的審視”見長。更值得一提的是,這部書看似是本嚴肅的學術專著,但卻有著一付不嚴肅的面孔,書中隨處可見調侃語、口語、俏皮話、時尚話,可以看出,作者寫作時信手拉來,任意行文,而讀者閱讀時就會感到生動有趣,輕松好玩。(陳占彪著:《五四知識分子的淑世意識》,商務印書館2010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