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小凡
錢鐘書先生及他的小說是人們所熟知的,他的《圍城》,無論讀過還是未讀過的,大家都知道。雖為錢鐘書的夫人,知道楊絳先生的人就少了許多,知道她的小說《洗澡》的人就更少了一些。其實,《圍城》和《洗澡》都是寫中國知識分子的,《圍城》寫的是建國前的知識分子,《洗澡》寫的是建國初期的知識分子。這兩本書還有一個有趣的共同之處,那就是它們的封面設計。這兩本書雖出自不同的出版社,《圍城》建國后的版本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洗澡》則是三聯(lián)出版社出版,但它們封面的風格是極近似的。都是白色為主作底,封面的正中有一橢圓形的色暈,《圍城》的是一種草綠色,《洗澡》是一種淡淡的蘭。在橢圓形的色暈上是豎寫的手寫體書名,“圍城”二字是楊絳手書,“洗澡”則是錢先生所題,放在一起,真的是相映成趣。
比起《圍城》來,《洗澡》有一種女性的小巧秀氣與安靜。小說寫了“解放后知識分子第一次經(jīng)受的思想改造——當時泛稱‘三反’”。稍知中國當代史的人都知道,對于后來連續(xù)到來的對知識分子的重創(chuàng)來說,這第一次的“改造”只是一個預演與開端。但就在那樣肅殺的氛圍中仍有一個小小的愛情故事誕生。許彥成與姚宓,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一個“柏拉圖之戀”。他們很含蓄,很雅致,一點兒也不轟轟烈烈。一開始,是姚宓的眼睛忽地一亮,好像打了一個“無線電”。許彥成是有婦之夫,雖與姚宓在文學研究社的同一間辦公室,但每天姚宓在辦公室的時間他卻是去姚家,與姚宓的母親姚老太太聽音樂,又在姚宓回家前離開。及至后來兩人已談及婚嫁,盡管是天天見面,他們卻寧愿一封一封地寫信來談。安靜、曲折而內(nèi)斂,這是他們選擇的“說話”方式,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五十年代禁欲主義時尚的混合體。盡管他們?yōu)榍樗?,身在無法理清的情感糾纏之中,但他們有著自己明確的道德觀念和行為準則,他們的所念所為既在時代的規(guī)范之外,又在規(guī)范之內(nèi)。憑著這種觀念與準則,他們能夠在困惑中為自己把定方向,并采取果決的行動。他們的行動來自認真的思索與嚴肅的選擇,因而他們自覺有著道義的自信與力量,盡管這種自信與力量可能經(jīng)不起尖銳的追問與質(zhì)疑。比起他們的認真、堅定和那么一種“呆氣”,當代人已有很大的不同。當代人視野開闊,做事輕松靈活,但在超越了單純的價值選擇之后,不知從何時起,他們也常常失去了在復雜事物面前選擇的方向與力量,失去了對生活和對自己的把握。而姚宓、許彥成就以他們那一代人的方式安靜而執(zhí)拗地戀著。
但我們也發(fā)現(xiàn),在姚宓、許彥成的戀愛中缺少一些東西。他們?nèi)鄙俚氖鞘裁茨兀恳﹀狄曄闵街袨樗楦械膸p峰,是月盈之時,之后便是下坡,便是月虧了。分明只是序幕,卻匆匆落幕,彼此只是遠眺,并無深入靈魂的細細閱讀。這是他們愛情的缺憾。這缺憾并非由于他們最終不能結(jié)合,而由于那是未發(fā)育成熟的悲劇,是尚未開花結(jié)果卻已凋謝,缺失了應有過程的悲劇,因而那是一種生長與過程的缺憾。許彥成約了姚宓游香山,想想?yún)s又退縮了,找個理由改了約。后來想好了要離婚,被姚宓幾句話勸下來,便罷手不提了。姚宓也如此。她阻止許彥成離婚,同時拒絕了他的感情,相約今后只是“君子之交”。她說,“我們只不過是凡人。不過凡人也有癡愚的糊涂人,也有聰明智慧的人。全看我們怎么做人”。她和許彥成選擇做了智慧的人。那是避免與現(xiàn)實撞得頭破血流的智慧,是看清了結(jié)局,或以為看清了結(jié)局而主動退卻的智慧。在愛中講究聰明與智慧?記得有位學者說過,中國文化的智慧是一種老年人的智慧。的確如此,善守而不主攻,清醒、收斂而圓融,歷來是中國文化所推重的,但老年人的智慧是不合于談情說愛的智慧。
然而這并不妨礙人欣賞姚宓及她愛情的寧靜之美。這寧靜之中有智慧,還有超脫與隱忍,它節(jié)制了感情,使熱情歸于冷靜,因而這寧靜也是一種力量。盡管如此,寧靜之美是一種平面之美,不能彌補那莫大的生命的缺憾,那樣一種盡情揮灑、淋漓盡致的生命狀態(tài),那是他們不曾覺得卻另有意義的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在失去平靜之后才會到來。
在新時期文學中關(guān)于知識分子的生活與命運被寫得很多,許多作品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在“文革”中的遭遇,至于表現(xiàn)“反右”斗爭中知識分子的命運,更是新時期文學的一大題材,但像《洗澡》這樣表現(xiàn)建國初“三反”中知識分子生活——那是解放后知識分子經(jīng)歷的第一次思想改造運動——的作品,至今還不多見。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命運無疑是悲劇性的,無論是出于自覺還是被迫,知識分子在將自己的命運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結(jié)合起來時,逐漸喪失了自己的獨立身份。他們被要求把立足點移過來,移到工農(nóng)兵和無產(chǎn)階級這方面來,并將此作為革命和不革命的知識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線。對于有著“五四”啟蒙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革命”具有無上和絕對的權(quán)威。因而,成為“革命知識分子”就不僅是一個時代和政權(quán)的命令,也是許多知識分子的自覺努力。“革命”凌駕于“知識”之上,“革命者”駕馭知識分子。如《洗澡》中的施妮娜,僅僅因為隨丈夫在蘇聯(lián)待了兩年,便仿佛有了一個先聲奪人的革命背景,盡管她把《紅與黑》的作者說成巴爾扎克,把《惡之花》當作小說,卻有著領(lǐng)導外國文學專家搞研究、定選題的權(quán)力。這是建國后知識分子遭遇的第一次“身份危機”,在一個新的社會政治格局中,他們猝然面對自身位置的迷失。
與知識分子獨立身份同時喪失的,還有知識分子獨立思考的權(quán)力和精神。與眾不同成為一個人攜帶的危險信號,對無形的精神是如此,對有形的東西也是如此。在“三反”的嚴峻氛圍中,剛剛留學回國,一貫最要美的“標準美人”杜麗琳,也趕著做了兩件那個時代人人都穿而她從不屑穿的制服。然而,盡管有種種努力和作為代價的種種喪失,知識分子在革命陣營內(nèi)依然被視為異類和“他者”,這有建國后歷次政治運動中知識分子的遭遇為證。在這種認同和改造中最讓人不堪的是人格的屈辱和尊嚴的受傷。知識分子中的“三反”,俗稱“脫褲子,割尾巴”,好面子的知識分子改稱“洗澡”,人人都得洗,叫做“人人過關(guān)”。小說中描寫到它的具體洗法,就是丑化自己,披露隱私,把自己弄成“落水狗”。那些通過這種自我辱沒的方式先行過關(guān)的人便成為后來人的樣板,它成為一種“誘降”,它不僅是對人格的侵犯,更是對精神和尊嚴的滅殺。這種對知識分子精神的摧毀來自政權(quán)的威嚴,也來自政權(quán)所代表的曾經(jīng)付出鮮血和生命的道義力量,也來自知識分子的自抑與退縮,同時也是人們在姚宓、許彥成的愛情中看到的,那種不硬頂、長于變通與圓融,善于自保的老年人的智慧。
八十年代寫知識分子遭遇的作品大都有著十分濃烈的感情,而《洗澡》以冷靜、節(jié)制的文筆展現(xiàn)出獨特的面貌。而且,《洗澡》并不把知識分子作為觀念化的單一整體而加以美化,如把知識分子作為單純的受害者、殉難者或知識英雄的化身,而是寫出了知識分子群體中的各色人等。其中既有她喜歡和同情的像姚宓、徐彥成那樣的知識分子,也有她不屑的那些可厭可惡的知識分子,寫出了不同色調(diào)的知識分子群像。但楊絳并不讓自己承載描繪中國知識分子全景圖像的任務,錢鐘書說到他寫《圍城》只是“想寫現(xiàn)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楊絳的睿智和不事張揚的性格使她在看待生活和表現(xiàn)生活時也是低調(diào)、節(jié)制而不越位的。
與《圍城》一樣,從《洗澡》處處可見出作者的聰明與機智。盡管楊絳總是設法不讓自己出現(xiàn)在小說中,她的敘述總是站在一定距離之外的,但讀者仍可感到在人物和小說背后作者的微笑,那是因智慧而居高臨下的會心的微笑。說到《圍城》人們總會提及書中的戲謔和譏諷,而在《洗澡》中人們也可看到作者不時閃過的譏諷。如果說《圍城》的譏諷有著仿佛少年人的任性、張揚與恣肆,而《洗澡》中的諷刺仍不失楊絳的節(jié)制與溫和。無論以何種方式,它們的捕捉與透視都是清晰銳利的,正如《圍城》結(jié)尾所說,其中“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傷感,深于一切語言、一切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