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忠

在消費主義觀念日益流行的當下，欲望的大潮猛烈地沖擊著都市各個角落。被各種欲望左右著的都市人呈現(xiàn)出既復雜又單純的人性，為奢靡的都市生活涂抹上光怪陸離、令人目眩的生命底色。張爾客對于后現(xiàn)代社會的特征有著較為深切的把握，繼《非鳥》等作品之后，他的長篇小說《欲望的邊界》（《鐘山》長篇小說2011年B卷）對欲望都市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和開掘。他努力捕捉當下都市人生的特殊形態(tài)，通過對都市人物復雜關系的敘寫，鮮活地呈現(xiàn)出后現(xiàn)代都市社會中為欲望主宰著的種種人性。

一

《欲望的邊界》原題為《朋友之間》。“朋友”，這是一個令人溫暖的詞語。古往今來，人們賦予“朋友”極為豐富的內涵?！对娊?jīng)·小雅》云：“嬰其嗚矣，求其友聲?！崩畎自袊@：“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濒斞笗浿汉糜仰那锇祝骸叭松靡恢鹤阋樱故喇斠酝瑧岩曋?。”巴金這樣描寫友情：“友情在我過去的生活里就像一盞明燈，照徹了我的靈魂，使我的生存有了一點點光彩?！蓖つ锼褂忻裕骸坝亚槭翘焯?，沒有它就像地獄；友情是生命，沒有它就意味著死亡?！?/p>

長篇小說《欲望的邊界》對傳統(tǒng)的“朋友”內涵進行了解構和顛覆。高山崗是作者傾力打造的一個人物。這個藝術學院美術史專業(yè)的畢業(yè)生，從過政做過秘書，下過海當過老板，寫作做過作家夢；先后經(jīng)營過鋼材公司、文化公司、廣告公司，投拍過電視劇，出入過期貨市場，經(jīng)歷頗為豐富，但到頭來未能成就一番事業(yè)。在經(jīng)歷了人生種種坎坷后，他逢場作戲，游戲人生，沉溺于酒色之中，周旋于各個社會圈子之間，過著放浪形骸的生活。他對于自己，“就像越看越看不清楚的鏡子深處的鄰居”，越來越陌生了。對于周圍的世界和整個社會，他也感到越來越陌生了。為了擺脫心中的困惑，高山崗開始了尋找自己的旅程。作品由此對這一人物的內心世界進行了細致的描繪，揭示了人物性格發(fā)展變化的邏輯。

小說從高山崗回母校藝術學院參加校慶開始寫起，敘述了高山崗尋找自己的旅程。在闊別了二十年的校園里，對于高山崗來說，一切似乎都是陌生的。他本應和老師同學在一起歡聚暢敘，但作者對此一概略過不敘，只輕輕一提他與李天明的邂逅相遇。其實，高山崗這次回母校主要是想尋找機會解決自己在男女關系上的一個麻煩。他在趙飛燕和鄭天衣兩個女人之間周旋，感到疲勞、厭倦了，更由于早已到結婚年齡，母親也一再催促結婚，而這兩個女人顯然不是理想的結婚對象，因此他要把她們甩出去。這次來他就是要尋找合適的“朋友”幫他接管的。他看上了素昧平生、老實單純的藝術學院教師李天明。他把李天明拉進他的生活圈子里，制造機會讓李天明與趙飛燕、鄭天衣相識，先是與他共享這兩個女人，爾后把她們像禮物一樣拱手相讓。他找到了一個尋找自己、宣泄情感的渠道，全身心地投入自傳體小說《我的交待》的寫作，整天游蕩在回憶之中。

從小說的敘述來看，作者把李天明安排成高山崗最好的朋友。然而這兩個人無論出身、經(jīng)歷、性格、愛好、職業(yè)等都幾乎沒有什么共同之處。李天明與高山崗相識，以至于后來成為所謂的朋友，都是被動的，并不心甘情愿的。與其說是高山崗的人品、性格吸引了他，倒不如說是高山崗所代表的另一種生活方式、另一個世界讓他感到新鮮和刺激，他幾乎是身不由己地被高山崗俘虜過去，從此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李天明是藝術學院的攝影老師，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性格內向封閉、善良單純，專注于自己的攝影事業(yè)，基本上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長期生活在單調平靜的校園環(huán)境中，他內心其實也向往著外面的世界，只是苦于一直沒有機會。當高山崗把他帶到外面那個花花綠綠的世界中時，盡管對高山崗其人并沒有太多的好感，但他還是半推半就、跌跌撞撞地闖了進去。在他的眼里，高山崗生就一副異人異相：“頭頂已經(jīng)謝了，胡子茂密如一片黑森林。嘴巴大而厚，牙齒有些前突，排列得很不整齊，……身材不能算矮，但因為肚子太大，腿有些細，就有點滑稽，有點像從某一張漫畫里跳出來的人物”，而他說話更是“流氓一樣地”。這個人滿身的江湖氣，滿嘴的流氓口吻，以及亦正亦邪的種種行為，令李天明既感到新鮮又感到害怕，但最終新鮮刺激感占了上風。此后，李天明便一步步按照高山崗的設計走了下去。他也先后深陷于與趙飛燕和鄭天衣兩個女人的感情糾葛中，在情天欲海中浮沉，進而迷失了自己。

高山崗和李天明這兩個“朋友”的交往充分顯示了人性的弱點。高山崗在母校校慶活動中主動與李天明相識，正是基于及早將趙飛燕和鄭天衣兩個女人脫手的目的。他急于結交李天明，看中的是李天明的老實厚道專注，他知道以李天明的為人，是虧待不了趙飛燕和鄭天衣這兩位曾經(jīng)與他交好的女人的。他主動出擊逼其就范，時而又欲擒故縱使其欲罷不能。李天明一方面感動于高山崗的豪爽大方，另一方面又對其為人感到捉摸不透，疑慮重重。但他從此在情感和身體上便沉淪下去。究其實，在高山崗的豪爽大方、樂于助人和李天明的身不由己、本訥厚道的背后，隱藏著的是都市人的貪欲。正是這種貪欲使這兩個朋友互相利用，惺惺相惜。有了李天明的參與，高山崗在情場上左右逢源，更加游刃有余。而李天明在高山崗這位朋友的帶領、鼓動下，也沉溺于情場，迷戀于情感游戲，樂此不疲。

和他們一起玩著情感游戲的是趙飛燕和鄭天衣。趙飛燕是個容易被別人迷惑更容易被自己迷惑的人。她常常被激情所左右，在一次次邂逅的激情之中感受刺激，感受幸福和無奈，感受短暫和無窮。這個在情感上曾遭到過丈夫背叛的女人，總是在盲目地尋找著感情，然而每一次情感歷程卻只能是激情的歷程。趙飛燕有時候也討厭自己這種過于忙碌的激情活動，卻停不下來，她已經(jīng)習慣了。她是省里評選出來的第一批民間工藝大師，但她在作品中所有的活動似乎都與自己的這種身份無涉，她沉溺于情天欲海之中，就像一只到處流連的蝴蝶到處留情，在這個情感奢靡的都市中不斷開始并結束著一場場激情。她與高山崗、白教授、李天明等等男人都是這樣開始而后結束的。她的成功與失敗、追求與失落、幸福與屈辱就在這一過程中一次次輪回。

在對都市人際關系和都市人情感世界的敘述中，《欲望的邊界》充分顯示出后現(xiàn)代的解構精神。作者運用扁平化的手法對傳統(tǒng)的朋友關系進行了解構，祛除了人們原先對朋友種種美好的想象，凸顯了朋友之間利和欲的關系。同時，對傳統(tǒng)的愛情也進行了解構。作品中敘述的男女關系大都淪為赤裸裸的肉欲關系。在情場上角逐的男男女女失去了對純真愛情的追求,而把情欲的滿足放在了首要位置。人們往往不需經(jīng)過戀愛而直接上床。“生活猶如嘴里含著的口水，咽下去是那樣，吐出去也是那樣，就是淡而無味罷了?！倍鴮η橛淖非笫棺髌分械娜宋锔械搅松钸€有些趣味和生機。這生動地寫出了后現(xiàn)代都市社會中一部分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人性內涵。

二

《欲望的邊界》對現(xiàn)代敘望都市中的人性進行了全方位地敘寫。作品既寫出了人性中一些形而下的方面，表現(xiàn)了欲望主宰下世俗生活的迷亂和昏暗，同時也展示了人性中一些善的方面，勾勒出一幅善惡交織、美丑并舉的圖景。

高山崗盡管一直在情場打滾，周旋在各色女人之間樂此不疲，到作品最后還沉浸在與陳牡丹艷遇的回憶中，但他身上也不乏人性中善的一面。他做生意虧本，為了躲債只身前往深圳，一旦在深圳賺到了錢，他便趕回來要把債務還清。這體現(xiàn)了守信用、重然諾的人格追求。在作品的后半部分，作者用大量篇幅寫高山崗的作家夢及其作出的努力。其實，高山崗的寫作過程也是他靈魂救贖的過程。他表示：“我向生活宣戰(zhàn)，我向我的過去宣戰(zhàn)，我現(xiàn)在就去尋找過去的自己，哪怕最后我將自己撕成碎片?！抑懒嗽瓉頃鴮懯且环N懲罰，我希望書寫成為一種救贖，成為一種可以自我解脫的藥方。”他在自傳體小說《我的交待》中敘述了他的父母、家庭、從小生長的環(huán)境，剖析了性格發(fā)展變化的原因，讀者從中明白了他浮沉于欲海的動因。每個人的第一次戀愛都應該是神圣的，但高山崗是帶著仇恨開始自己的戀愛歷程，他和那個將父親送進墳墓的女人的女兒戀愛，并最終拋棄了她，給兩個家庭都制造了痛苦，而他自己則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成為在情場游走的老手。高山崗的自傳體小說雖然后來沒有寫完，但他的心路歷程則得到了完整的呈現(xiàn)。

與高山崗相比較，在李天明身上，作者則更為突出地表現(xiàn)了其善的一面。作品敘述了他與四位女性的情感經(jīng)歷，分別展示了其人性中的不同側面。

在與趙飛燕、鄭天衣的交往中，李天明追求的主要是欲的放縱與滿足。他沉淪于情欲之中，尋找著感官刺激。他眼中的趙飛燕是這樣的形象：“她一會兒笑意盈盈，溫柔得貼附著他的臉，一會兒噘著嘴將身體扭過去，那嘴當然不是櫻桃小嘴，大而且厚，牙齒卻小而碎，那身子近于肥碩，卻有著水蛇般的柔曼?！倍嵦煲聞t“裸著身體，橫臥在他的床上，將玉腿高高地貼著墻壁抬高，臉龐卻順著床沿低垂著仰視，長發(fā)像瀑布一樣灑落到地板上。她還將紅紅的舌頭伸出來，舌尖上放著一枚小小的櫻桃”。從這些描寫中可看出，李天明在這兩位女人身上所渴望得到的是肉欲的享受和滿足。然而，與陳小嬋的相識、相戀對李天明來說，則是靈與肉的結合，在他的情感和心靈深處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痕。面對陳小嬋，李天明“像個饑餓了許多天的人手捧著一把葡萄，急不可耐地吞噬了下去：這色彩，這流汁，這身材，這笑靨，這小小的牙齒，這被輕輕咬著的唇，這水汪汪卻又滲滿了火苗的眼神，這被他每一次閱讀都要重新領會的書本……”自從在樓上的窗口第一次見到陳小嬋，他便為其風度、氣質所折服，全身心地投入到對陳小嬋的愛戀中，并且將藝術與愛情結合起來，以同一排梧桐樹、同一顆太陽、同一個女人作為表現(xiàn)內容，用一年時間每天拍攝，三百多張照片展示了梧桐樹從繁茂到凋零，從春到冬，從生到死的過程，這些照片見證了這一段愛情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這是一個純美的藝術創(chuàng)造，也是情感的一次升華。在攝影展上，李天明將這些由他和陳小嬋共同完成的總題為《不變的風景》的照片貼滿了展覽館的四壁。這是一個立體而又現(xiàn)實的作品。作品得到了震撼性的成功。作者通過這一創(chuàng)意和藝術創(chuàng)造，既展示了藝術的美和愛情的力量，也表現(xiàn)了李天明心靈世界閃光的一面。作為攝影藝術家的李天明，不乏這樣的藝術創(chuàng)造。他曾追著汽車拍攝各種尾氣。這汽車尾氣宛若天空的云彩，變化莫測：既有飛鳥走獸，又有幽谷峻嶺，還有魑魅魍魎，比那些深淺粗細的國畫更有表現(xiàn)力和沖擊力。這組《城市心情》專題照片同樣引起了社會轟動。作品還描寫了李天明與體育教師王燕的關系。王燕“陽光，粗糙，直爽，開朗，胳膊上有種力量的閃光，雙腿緊繃著像隨時向遠方奔去的良駒”，她真誠地關心和幫助著李天明。這段原本可以發(fā)展的感情卻因李天明的沉淪而未能進行下去。

在作品的結尾部分,作者給趙飛燕和鄭天衣安排了新的人生。趙飛燕厭倦了現(xiàn)有的生活，她決定從肉欲橫流的情場中撤退出來，回到老家去，回到女兒身邊去，開始一種新的生活。鄭天衣也不想再那樣過下去了，她打掉了與李天明的胎兒，離開李天明，去了另外一個城市，開始了別樣的生活。盡管作者這樣描寫顯得過于匆促，也有安排一個光明尾巴之嫌，但這是符合生活的本質的。

三

從總體上來說，《欲望的邊界》不是一部盲目排拒欲望，歌頌清教徒精神的小說，也不是一部渲染聲色犬馬的生活、追求欲望狂歡的作品。作者以嚴肅的態(tài)度，用關注現(xiàn)實的精神，細致地描繪出一個較為廣闊的欲望世界，展現(xiàn)了一群在欲望中掙扎、浮沉的都市人形象。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隨著市場化大潮的涌動和都市文化的發(fā)展，欲望敘述成為文學寫作的一種時尚。在朱文、韓東、衛(wèi)慧、棉棉等作家的筆下，欲望成了敘述的驅動力。沖破了所有倫理界限的個體欲望成為敘述的主體。在諸如《我愛美元》、《上海寶貝》、《自己的故事》等作品中，作者要表達的只有欲望及欲望的實現(xiàn)。面對人文精神的失落，張煒、張承志等以筆為旗，向文壇宣戰(zhàn)，提出要以崇高的心靈去對抗物欲橫流的現(xiàn)實。

其實，不論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欲望作為一種需要本是無可厚非的。但值得注意的是，人們常常把欲望動物化了，把它當成了本能。而大量的文學作品又恰恰突出了這一點。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并不回避欲望敘述，否定欲望的滿足，而是要著力表現(xiàn)欲望是如何滿足的，以及在欲望滿足的過程中人性的種種復雜性。以此為尺度來衡量《欲望的邊界》這部小說，我們認為作品在欲望的敘述方面是較為成功的。作者沒有回避當下物欲橫流的社會現(xiàn)實，沒有逃避欲望、排斥欲望，而是在欲望敘述中，在對都市社會人生的把握中，努力寫出人性的復雜性和多面性。這使敘述既有了層次感，又有了一定的深度。

我們有理由相信，執(zhí)著于后現(xiàn)代都市生活敘述的張爾客，在都市人性的開掘上不斷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