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堅
我們探究歐洲古代民族的歷史,現(xiàn)在主要還是依據(jù)留存下來、為數(shù)不多的古代文獻,有時也輔之以一些考古發(fā)掘材料或其他學科的材料。但仍常常遇到一些對其族源或族屬不甚了了的對象,古代作家的有關記述,不是失之過簡,語焉不詳,就是見仁見智,莫衷一是。因而使今人在面對難題時,往往難于把握,倍感困惑。
在意大利半島古代歷史的漫長行程中名噪一時并曾給予羅馬以強烈影響的伊特拉斯坎人(Etruscans),族源究竟是什么,至今仍有爭議,迄無定論。一是東來說,如希羅多德所說,為小亞細亞遷來意大利的呂底亞人(Lydians)的后裔,或是東地中海古老的佩拉斯吉人(Pelasgi)的分支;一是意大利土著說,即自古即在半島上定居者;再有如李維所主張的北來說,認為他們是越過阿爾卑斯山而來的北方蠻族,等等。當然,由于時間過于邈遠,要真正厘清特定族體的族源,絕非易事。除伊特拉斯坎人以外,不少古代歐洲民族具體的來源,其實都還漫漶不清,令人費解,像大不列顛島北部的皮克特人(Pict)、地中海北岸一帶的利古里亞人(Ligurians)、作為西班牙土著的伊比利亞人(Iberians)等,就其說不一。
那么,判定一個民族的族屬關系是不是就好辦些呢?恐怕也不見得,要分具體的對象和情況。有時族屬背景就相當復雜,能夠確定一個族體的族屬,固然最好——像赫爾維蒂人(Helvetii)肯定為凱爾特人(Celts),英高尼人(Ingauni)屬利古里亞人,汪達爾人(Vandal)屬日耳曼人(Germans)等——而一時難以得出明確結論來的,就只能存疑,無須勉強。有時不作硬性定論,留有余地,或采取幾說并存,均予尊重,反而是一種較為客觀、主動的態(tài)度。
在歐洲民族史的研究中,我們就多次遇到過這樣的復雜對象,歧異莫辨,一時難于斷定。巴爾干半島及其附近同伊利里亞人(Illyrians)相關的幾個族系中,就存在類似的問題。一種是甩離民族主體(或因主動向外遷徙,或因外族遷入,漸漸隔斷了與民族其他部分成員間的聯(lián)系)的分支;一種是居住在遠離民族主體中心、與鄰族接壤的邊緣地帶的混融型分支。用恩格斯的話來說,他們大概都可以被稱作為民族“機體的某些末梢部分”。前者如意大利半島東南端靴跟部的阿普利亞族群[包括梅薩皮人(Messapii)、雅皮吉人(Iapyges)、道尼人(Daunii)等],半島中東部居處亞平寧山脈與亞得里亞海之間地帶的皮切尼人(Piceni),半島東北部阿爾卑斯山南麓的威尼蒂人(Veneti),或許還包括阿爾卑斯山區(qū)的雷蒂人(Raetians)、卡爾尼人(Carni)、塔烏里斯契人(Taurisci)。屬后者的有潘諾尼亞人(Pannonians)、培奧尼亞人(Paeonians)、馬其頓人(Macedonians),埃皮魯斯地區(qū)的居民,似乎也可歸入這一類。
他們要么置身于異族和異質(zhì)文化的包圍中,要么同異族比鄰而居,長期以來雙方互有往來,彼此影響,存在密切的互動關系,或存通婚關系,或在語言、風俗習慣方面有所交流。族體間的這一相互接觸、相互濡染,往往會導致不同程度的相互混化、相互融合,于是也就有可能去部分地接受和吸收異族或異質(zhì)文化的成份,久而久之,慢慢變得與民族主體有所離異了。這就像我們今天所見遷居美國多年的亞裔及其后代,遠居海外,自會在語言、生活習俗、價值觀念等方面接受駐在國的強烈濡染,而同亞洲母邦產(chǎn)生距離一樣。
而相鄰地帶的人群和語言文化的影響,則有一種就近汲取的“邊際效應”。人們畫水彩畫時不難會發(fā)現(xiàn),當兩種原色相遇的時候,在水份較多的情況下,經(jīng)常出現(xiàn)相互滲透和混融的現(xiàn)象。藍色和紅色相遇,紙上就會混成紫汪汪一片,藍色和黃色混合,則又變成綠色。紫色里分別包含了藍、紅兩種成份,紫色是藍色、紅色兩種原色混合而成的。不妨說,種族、民族背景相異的人長期交往和混化,也會發(fā)生類似的現(xiàn)象?;旌隙傻淖弩w,本身的成份自然不可能是完全單純的,常常既有甲,又有乙,有時同民族主體有聯(lián)系,包含著民族主體的成份,但又不完全相同,因為多少已經(jīng)吸納了周鄰的異質(zhì)成份在內(nèi),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亦此亦彼,面目已非了。當然,這種同原族體相比而出現(xiàn)的差異之程度,一般則取決參與混合的各種成份的數(shù)量比例關系。恰如人類學家所謂的要受“隔絕程度、種族混血、雜交群團的構成,以及參與雜交的群團成份的數(shù)量關系”等一系列因素的制約。就如同紫色一樣,或呈偏紅一點,或則偏藍一點,關鍵在于哪種原色成份多些。在人種方面也是如此,最典型的像美洲的混血人,膚色等體貌特征偏深偏淺、近此近彼,同參與混合的不同人種的成份比例有關。如當代美國黑人,完全保持非洲祖先原初體貌特征的已經(jīng)不多,畢竟經(jīng)過幾百年的演變,當時的黑奴及其后裔已經(jīng)融入了相當比例的其他成份。
上述巴爾干古代族體的族屬背景,仍須具體分析、說明一下。處于意大利半島南北兩端的阿普利亞族群和威尼蒂人、卡爾尼人及皮切尼人,一般被認為是原居巴爾干半島的伊利里亞人遷入意大利后形成的分支,背景倒也相對單一,伊利里亞人而已。不過天長日久之后,與意大利各族群難免會有所互動并受其影響。譬如皮切尼人南部地區(qū)的考古材料似乎表明,他們同比鄰而居的意大利翁布里-薩貝利(Umbro-Sabelli)系統(tǒng)的族群存有某些近親關系。這就是說,伊利里亞族系的皮切尼人在定居意大利后,與毗鄰的翁布里-薩貝利人開始有所接觸,可能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混合。
雷蒂人則較復雜,有人單純視之為威尼蒂人中“未開化的和野蠻的一支”,也有人則把雷蒂人看作一支為躲避凱爾特人的侵襲而北上移居阿爾卑斯山區(qū)的伊特拉斯坎人。還有人則注意到他們與阿爾卑斯山區(qū)凱爾特居民錯落雜居的環(huán)境,及其文化中存在的凱爾特因素,認為他們是“處于強有力的凱爾特影響之下的伊利里亞人”。當代學者多傾向于認為,他們可能“部分地為伊利里亞人,部分地為凱爾特人”,或直接表述為“伊利里亞人和凱爾特人的混合血統(tǒng)”。雷蒂人的語言過去被視為處于凱爾特語和伊利里亞語中間的地位,但如今又有學者注意到了它當中包含的某些非印歐語因素。這是否正意味著,雷蒂人的祖先至少部分地可能同印歐人大入侵前的非印歐土著居民有關?后來印歐人侵入歐洲大陸,他們才又吸納了凱爾特、伊利里亞的部分人員或語言因素。再后來,又接受了伊特拉斯坎語和羅馬化帶來的拉丁語影響。如此層層疊加,在與不同移民進一步融合的基礎上,形成了殘留在今意大利、瑞士邊境一帶的少數(shù)民族羅曼什人(Romansch)、弗留利人(Friulians)和拉定人(Ladins),古代雷蒂人的語言,則演化成了上述民族至今尚在使用的列托-羅曼語。
值得注意的是,阿爾卑斯山區(qū)的崎嶇地貌導致的交通不便,在很大程度上則起了保護這些小民族、小語言的作用。同樣居于阿爾卑斯山區(qū)的卡爾尼人、塔烏里斯契人的族屬,亦被學界作了相似的復雜解讀,他們或被認為屬伊利里亞族系,或被看成凱爾特人,如法國著名的凱爾特歷史學家亨利·于貝爾之所見。 甚至還有人認為卡爾尼人在淵源上頗近雷蒂人,大概也與非印歐語古老族群相涉。塔烏里斯契人則很有可能是一支原本從高盧母體被甩離出來的隨同東遷的凱爾特人,進入阿爾卑斯東部山區(qū)(當今奧地利、斯洛文尼亞)駐留后,或又同本地的伊利里亞土著有所混化而形成的。這類伊利里亞-凱爾特混合型部落(Illyrico-Celtic tribes)在距此不遠的多瑙河中游一帶還可見到,例如今匈牙利境內(nèi)的厄拉維斯奇人(Eravisci)等。
如果說阿爾卑斯山區(qū)、意大利半島上述族群的族屬夠五光十色、令人目炫的話,那么巴爾干的一些代表性對象也同樣值得關注,潘諾尼亞人、培奧尼亞人、馬其頓人以及埃皮魯斯地區(qū)的居民,也都不失其若干成份融匯后形成的多色調(diào)、復合型特點。其形成的原因倒未必是出現(xiàn)了甩離民族主體的情況,而更多的外來影響則主要源自于同相鄰族群的交往。一般認為,潘諾尼亞人大概屬于受到外界遷入的凱爾特人血統(tǒng)和文化影響的,或“部分凱爾特化”的伊利里亞人分支。
這種復合型族群的內(nèi)部諸種成份的融合,也有不同情況。有的是以人數(shù)居多的這一方,適當吸收了另一方的某些成份,以自己為主,同化了別人;有的則是己方數(shù)量少,結果被別人同化了;還有的情況是融合雙方人數(shù)不相上下,混合后重組為新的族體。從理論上說,這些差異應該可以大致決定互融后產(chǎn)生的族體的性質(zhì)或族屬。然而在實踐中,特別在兩個或兩個以上族體居住的相鄰地帶,卻往往頗難具體區(qū)分,這是因為由不同成份混合起來了,亦此亦彼。不同的學者常常抓住其中某一方面下斷言,以致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比如,羅馬人所謂的潘諾尼亞人,希臘人則常稱之為培奧尼亞人,但其居域范圍似更偏南些。羅馬人把潘諾尼亞人視為伊利里亞人的一部分,而一些現(xiàn)代學者卻認為培奧尼亞人的背景可能同色雷斯人有關。那么,它究竟屬于伊利里亞人,還是色雷斯人?我看更大的可能性是兩者的因素皆有,可能是兩者的混合,產(chǎn)生于兩者間的一個過渡類型、中間類型,如同紅、藍兩色間混融出來的紫色,靠近哪一邊,則受哪一邊的影響就大些。但確切判定哪方面的比重更大,偏紅還是偏藍,因距今年代過于遼遠,資料闕如,恐怕一時還不易斷定。中國人都熟知回族,回族究竟該如何定位?我們一般知道,回族是從元代的色目人發(fā)展而來的,也就是同蒙古人結盟的一些西域伊斯蘭教民族(包括阿拉伯人、波斯人、中亞各族)的成員,后同駐地的漢族長期融合以后形成的。有人說他們是漢族的后裔,回族自然不贊同。但若稱其全為西域穆斯林的后裔,恐怕也不確切,因為其中又融入了漢族的成份。所以,片面強調(diào)其中某一方面、忽略甚至抹煞其他方面,都是不準確的,只能說它是一個混合型的新族體。
古代馬其頓人的情況也十分復雜,族屬同樣并不單純,即使在古典作家中也莫衷一是。當代學者已大體肯定馬其頓人統(tǒng)治階層或民族主干大約屬于希臘系統(tǒng)的多利安人(Dorians),同時也不能不注意到其下層居民中還廣泛存在著伊利里亞人和色雷斯人的成份。這就是說,馬其頓人基本上也是一個混合型族群。這恐怕與他們在巴爾干所處的地理位置相關,恰巧位于希臘、色雷斯、伊利里亞三大族群分布范圍的鄰接處。埃皮魯斯人的狀況類似,阿爾巴尼亞學界主張埃皮魯斯人屬伊利里亞人系統(tǒng),而實際情況則更像馬其頓人,也是混融性的。英國著名古希臘史專家哈蒙德就指出,埃皮魯斯人可能就是希臘多利安人和伊利里亞人的血統(tǒng)。埃皮魯斯地區(qū)所處的地理位置,也恰在伊利里亞和希臘兩大巴爾干族群的相鄰地帶。
在歐洲,這樣的例證并非個別。處在今法國、意大利、瑞士交界處的一些古代族體,族屬身份也常常顯得比較模糊。阿爾卑斯山區(qū)的部分利古里亞人由于同鄰近的高盧凱爾特人交往頻密,融通日深,常常處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tài),一些現(xiàn)在作為利古里亞人群體的分支或部落,又常被人視作凱爾特人,譬如,薩魯維伊人(Salluvii)、奧克西比人(Oxybii)、德西亞特人(Deciates)、拉埃維人(Laevi)、勒龐蒂人(Lepontii)、利比西人(Libici)等,就是這樣。他們要么被看成凱爾特人,要么被稱為利古里亞人。這種狀況無非表明,他們的族屬背景可能并不單一,而那一地區(qū)確實活躍著部分兼具利古里亞人和凱爾特人色彩的人群,甚至難以辨清其本來面目并準確定位或歸類,所以學界便索性直接冠以凱爾特-利古里亞人(Celto-Ligurians)、凱爾特-利古里亞部落(Celto-Ligurian tribes)或凱爾特-利古里亞文化之類的名號,而不強求明晰化。
與此相似的情況在上古西班牙也有。土著伊比利亞人和稍晚遷入的凱爾特人逐漸發(fā)生交融,出現(xiàn)了一個被稱作凱爾特伊比利亞人 (Celtiberians)的混合型族群。 該稱謂早在古代即已問世,最早似乎由希臘歷史學家提麥奧斯引入歷史,在古典作家中通用。一方面有人把他們看成是伊比利亞半島上不同程度地混有伊比利亞人成份的凱爾特人;但另一方面也有人將其視作定居在凱爾特人土地上的伊比利亞人。年深日久,其間的性質(zhì)差異已經(jīng)很難分清,進入西班牙的凱爾特人終究與原先的伊比利亞人發(fā)生了深切的融合,雖則這一融合的具體細節(jié)和相融程度,人們已經(jīng)無從明了,但融為一體的事實則是可以肯定的。當此境況,在這個羅馬人已經(jīng)熟知的凱爾特伊比利亞人群體里,非要分清哪些族體原屬伊比利亞人,哪些原屬凱爾特人,似乎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必要。
民族與民族之間,語言與語言之間,文化與文化之間,尤其在它們彼此鄰近、互有交錯的中間或過渡地帶出現(xiàn)亦此亦彼的現(xiàn)象,其實并不是罕見的。如我國甘肅南部的臨夏和夏河的拉卜楞寺一帶,就是明顯的民族及宗教文化混雜地區(qū)。在這里,以土門關為界,形成以以藏族為主體的甘南藏族自治州與以回族為主體的臨夏回族自治州南北相對的局面。兩地在唐代時分別歸屬吐蕃和中原的隴右道統(tǒng)轄。兩地不僅自然地理環(huán)境相異,人文環(huán)境也判然有別。北面主要居住著回族,多見伊斯蘭教的清真寺,南面則多藏族,不時可見到藏傳佛教喇嘛寺的經(jīng)幡飄動。然而,有趣的是,在兩地相鄰的土門關附近,卻有一些村莊里喇嘛寺和清真寺并存,顯然這里是回、藏混居地區(qū)。這就是說,在這兩個民族宗教文化傳統(tǒng)極其深厚、自我凝聚力極強,或排他性比較顯著的族體之間,也并不是完全截然分開的,也還存在一個彼此交錯、滲透,雙方文化并存的共同空間,存在一個中間地帶、過渡地帶。這是我們所見的現(xiàn)狀,有交往、有并存,如果假以時日,是不是會導致彼此間的互融呢?這種現(xiàn)實中可以見到的活生生例證,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歷史上的、外國的類似族際交往關系。
為什么脫離民族主體的或居于毗鄰地帶的族體往往身份、族屬不太顯明,使人困惑?因為他們不是遠離民族母體,同本身固有的文化源泉隔離過遠,久而不得滋養(yǎng),就是近水樓臺,同外族、鄰族靠得過近,就近接觸,易于感受其影響。曾以英裔移民為主構成的美國國民來到新大陸后,受所居地異質(zhì)文化的影響,在身份認同、文化心理方面已同英國本土居民漸行漸遠,美國文化因而變得更具多元性,即使是使用的英語,在語音、語詞方面也已出現(xiàn)變化,成為了美式英語。甩離民族-文化主體的人群,同本族分道揚鑣之后,倒是有可能形成新的族體。我們看到的歷史上的族體,有的已經(jīng)完成了演變,有的可能還正處于演變的過程中,情況是復雜、多樣的。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受鄰族或鄰近文化的影響。譬如當今中國的黑龍江邊境同俄羅斯、新疆同中亞各國、云南同緬甸的文化習俗影響,有些竟至超過同內(nèi)地其他省份的關系?;氐焦糯?,凱撒在《高盧戰(zhàn)記》開首就提到高盧全境分三部分,那里凱爾特人各支的狀態(tài)各有不同。他指出,高盧北方比利其部的人們?nèi)斩蕽庵?,學界不是將其視作凱爾特人,就是列入日耳曼族系之列,像特雷維里人(Treveri)、帕埃曼尼人(Paemani)、康德魯西人(Condrusi),厄布隆內(nèi)斯人(Eburones)等,其中有的部落甚至還干脆自稱日耳曼人;而西南部阿奎丹尼地區(qū)的部落,卻又深受比利牛斯山脈南邊伊比利亞人的影響;只有中間的高盧人才是純粹或正統(tǒng)的凱爾特人。這一說法恰恰表明,高盧凱爾特人各部在民族、文化上其實無不受到鄰居的影響,出現(xiàn)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效應。
不難發(fā)現(xiàn),語言方面也有類似狀況,以漢語方言為例。我們知道,河北省方言中,靠近北京的保定、廊坊一帶,方言近似京語;而東南部鄰近山東的滄州、衡水一帶,則與山東話相似;西北部張家口一帶的方言,似乎又接近鄰省的山西話。南方浙江的方言也是如此,譬如,浙北方言類似蘇南話、上海話;而浙南溫州一帶的方言外人不易聽懂,自成體系,因不少方面已受到鄰省閩語的影響。而安徽淮北地區(qū)、江蘇北部徐州一帶方言,則與鄰近的河南豫東方言、山東西南部方言相當接近,幾屬同一方言片。湖北大部分地區(qū)的方言皆屬北方話方言區(qū),但邊際效應仍頗明顯。其中的江淮官話區(qū),主要分布在鄰近安徽的鄂東地域;而與江西毗鄰的鄂南一帶,則屬贛方言區(qū) ;鄂西北的方言則又同相鄰的河南、陜西兩省近似。語言如此,民族、文化的分布和互滲關系,亦然。
前述阿爾卑斯山區(qū)的雷蒂人可能是伊利里亞人和凱爾特人的混合型族體,但其語言可能原屬古老的非印歐語,晚期又受伊特拉斯坎語的影響。如何來理解這種色彩斑斕、層層疊疊的外部影響?
我們知道,最早居住在歐洲大陸的居民是操非印歐語的,大約公元前2000紀初以后,說印歐語的人群才陸續(xù)移居歐洲大陸,并最終確立了自己作為今日歐洲主流民族和文化的地位。而那些非印歐語居民及其語言文化,或許就是形成日后歐洲基礎的最底下、最原始的居民層和文化層,有點類似油畫布上最先涂抹上的那層底色。雷蒂人語言(包括很多學者注意到的利古里亞人語言)中的這部分因素,應該就是這層底色的留痕。愈是地勢崎嶇不平或受山林河湖阻隔的地方,由于不易遭受外界因素的干擾,民族、語言文化的原生態(tài)痕跡就愈是容易保存下來,所以阿爾卑斯山應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地區(qū)。從生活在這里的雷蒂人、利古里亞人的語言里找尋到一些遠古非印歐語的殘跡,也就不足為奇了。此外,像高加索山區(qū),還有中國云南的那些山區(qū),民族、語言、文化關系之繁雜、傳統(tǒng)保留之豐富,也都與此有關。
最近看到一個材料,說江蘇南京附近有個古城高淳縣,有2000多年歷史,卻是一個保持著方言古韻的活化石。地理上雖離南京不遠,過去卻因交通不便,縱向聯(lián)系很少,幾乎沒有受到南京這六朝故都文化的影響,所以時至今日,仍然保留了濃重的古吳語的特點,甚至同蘇南、浙北的現(xiàn)代吳語在語音、詞匯和語法上都存在明顯的差別。這種古吳語,我們是否可以看作上述那種原生態(tài)的、底色的文化層呢?就是說,在歷史的長河中,雖經(jīng)時代洪流的一再沖刷,晚近的文化層一次次的侵入、覆蓋、層層疊壓,卻始終未能將其完全侵蝕和混化,而是奇跡般地殘留了下來,像地下礦脈的露頭一樣,偶露崢嶸。
一切現(xiàn)代民族都是在古代民族的基礎上,經(jīng)過一次次分解,不斷的融匯和重組而形成的,借用史學前輩顧頡剛先生的說法,民族,也可以說是“層累地造成的”。層累疊加、融匯而成的民族,每一個層次可說都有過獨特的影響,只是有的厚重,有的輕薄,或影響大些,影響小些,還有的則完全被其它層次磨蝕、吸附,變得不易辨清了,但并不能因此而否認其曾經(jīng)存在過。埋藏在最底層的,應該就是最原始、最基礎的那個民族-文化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