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荷西

1

那女孩從地鐵站跑過的時候帶著夏日海風(fēng)的氣息，有些咸。

她撞倒了一個男子，道歉后繼續(xù)跑開。人們不知道她緣何奔跑，帶著焦急又有些恐懼的神情。

被她撞倒的男子，撿到了她遺落的手機(jī)。

屏幕上寫著很可愛的幾個字：加油啊，何悠焰。

原來她叫何悠焰。相冊里有幾張她的自拍，嘟著嘴巴，睜大眼睛。男子又翻看了她的通話記錄，看來她的社交圈子很小，因為每天通話的就那幾個人。其中一個叫梁小姐，通話最多。

男子撥通了梁小姐的電話：你好，是這樣，我撿到了何悠焰的手機(jī)，想還給她。

那邊沉默了幾秒鐘，說話了：好的，你送過來吧。

她的聲音很像海底的某種浮游植物，帶著縹緲又堅定的感覺。她連謝謝也沒有說一聲，他卻像接受了不可抗拒的命令那樣，立刻拿筆記下了她的地址。

2

他坐地鐵又換公交，下車后走了很久才走到她說的那個地址。天氣很熱，他一邊苦笑一邊吃棒冰，很奇怪自己做好事卻要心甘情愿地來受累。

那條胡同幽深又陰涼，風(fēng)灌過去，吹去了他額上的浮汗。

是老房子，大門是木制的，還帶著大大的鐵環(huán)。他叩響了鐵環(huán)，然后從門縫間往里看去。那是一個小小的庭院，墻角盛放著鳳仙和美人蕉，墻上也爬滿了薔薇的枝條。有一個穿白裙的女孩，從屋里走出來，站在臺階上問：是誰？

他答：我是撿到何悠焰手機(jī)的那個人。

女孩開了門，他立刻被她的美麗震驚了。她不施粉黛，仰著一張素臉，皮膚是透明的白。眼角上揚(yáng)，眼睛里好像聚集了全世界的泉水，鼻子小小的，嘴唇是薔薇的粉。也許說她清麗更加貼切，是種令人非常想靠近，卻又被她的高貴所震懾的感覺。

是，是梁小姐么？他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了。

是的，請進(jìn)。

他沒有想到她會請他進(jìn)到屋里來。她這樣的女孩子不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么？

他小心翼翼地踏進(jìn)門來，四處環(huán)顧了一下。精致的小小花園，和精致的女孩一樣，令人心曠神怡。

梁小姐倒了水給他，檸檬茶加冰。她應(yīng)該是一個人住，屋里的一桌一椅，墻壁上的照片和掛畫，全都在訴說著很久沒有見人的寂寞。

梁小姐問了他具體的情況，他一一答了。說何悠焰怎樣忽然奔跑起來，撞倒了自己，掉了手機(jī)，跑向了出口。

她為什么跑呢？

他也答不出，只說，也許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

梁小姐笑：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梁小姐說：麻煩你，明天把手機(jī)交還給悠焰吧，你可以在地鐵站里等她。我這邊離得太遠(yuǎn)，給她送去也不方便。

他雖然有些不爽，但還是很快答應(yīng)了。在這樣美妙的女孩面前，他要怎樣把拒絕兩字說出口呢？

出門時，他大膽地要了梁小姐的電話，她也爽快地給了他，她說：像你這樣的好人不多了，我朋友很少，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邊遠(yuǎn)，隨時歡迎你來玩。

他興高采烈地答應(yīng)了，說一定經(jīng)常騷擾。

3

那天回去，他在車上，在走路的時候，回去后洗漱的時候，每時每刻都在想梁小姐。她的微笑一直蕩漾在他的眼前，他無法揮去也不想揮去。

他26歲，這一年都處在愛情的空窗期。前一任女友嫌棄他沒錢買房子，劈腿勾搭了富二代。他好生傷心了一段時間?？墒谴丝?，他又感謝那場失戀，所以他才有機(jī)會認(rèn)識那個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梁小姐。

并且，她有房子，他腦子里開始盤算，我們結(jié)婚后就住在那里。那房子不出5年，就會拆遷，一定會賣個好價錢。

他輾轉(zhuǎn)難眠胡思亂想時，收到了梁小姐的短信：明天見到悠焰，不要告訴她見過我。

他問為什么，還說認(rèn)識她特別高興，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

可是她再也沒有回復(fù)，他在等待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的一早，他被電話吵醒，是那枚撿到的粉色手機(jī)，他接起來，聽見女孩的聲音：喂，我是何悠焰……

他們約好了下午6點(diǎn)，在她丟失手機(jī)的地鐵站口見面。

何悠焰也很漂亮，但是在他看來，卻不及梁小姐的十分之一。她脂粉太厚，衣著太俗氣，頭發(fā)也亂七八糟地散著。

何悠焰卻看不到他復(fù)雜的心理活動，熱情地邀請他共進(jìn)晚餐。

他問何悠焰昨天為什么忽然跑起來，她做出一個惡心的表情答：昨天等地鐵時有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站在我身后，對我性騷擾。忽然拽住了我的手放他的那里，我嚇壞了，拼命掙脫了就跑了。

他心說：你穿那么短的裙子，不遇到狼才怪。

她嘻嘻笑著：不怕，我今天帶了電棒，他再敢出現(xiàn)，就電暈他。

4

回去的路上，他又接到了梁小姐的電話：見到她了么？

他答：嗯。又問，你干嗎呢？

她說：無聊，一個人吃飯。你要是能來陪我一起吃就好了。

他立刻打車飛奔而去。

再次見她，他依然心曠神怡，無法將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她做得一手好菜，一直在給他夾，他肚子已經(jīng)很飽，可是寧愿再多吃會兒。

她問他見到悠焰的詳情，他一一答了。

吃完，她收拾杯盤，他坐在沙發(fā)上等她。她的腰真細(xì)，頭發(fā)真好，現(xiàn)在很少有人再編這樣復(fù)雜的蜈蚣辮了吧，真優(yōu)雅。

后來她坐在他旁邊，他聞到了她身上醉人的香氣。他感覺到無法遏制的隱忍，像發(fā)情的動物那樣艱難地呼吸。終于，他紅著臉輕聲問：我可以吻你么？

她還沒答，就被他抱住，太用力就像狂風(fēng)在肆意地摧殘一朵嬌弱的花朵。

她開始在抵抗，后來就屈從了。那個吻，大概有一光年那么長。當(dāng)他的手不安分地滑向她的胸時，她推開了他。

不行，她說，不行，太快了。

是的，太快了。

可是她又說：如果你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就什么都給你。

5

很奇怪，她要他答應(yīng)的事竟然是和悠焰有關(guān)。她說悠焰是她從7歲就認(rèn)識的朋友，她了解她的一切。悠焰少年時早戀受過傷害，一直拒絕男人。甚至有同性戀傾向，就在不久前，悠焰向她表白，說喜歡的竟是她。

她說：我雖然拒絕了她，但知道她很痛苦。如果你能幫我糾正悠焰的性取向，我們以后在一起也可以放心了。我20歲時父母出車禍去世，悠焰就像我的親姊妹。你能應(yīng)了我么？

他雖然很糾結(jié)不知道這樣的拯救是否合理，是否容易操作，后續(xù)怎樣執(zhí)行，可是他沒有拒絕他。他被愛情的大火燒迷了雙眼。

之后一周，他每日和悠焰一起上下班，晚上一起吃飯。（當(dāng)然分別后，他會打電話給梁小姐匯報情況）。

10天后，他牽了悠焰的手。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吻了她。

2周后，她邀請他跟她回了家，他上了她的床。

只是他擎著那樣美麗的身體，想念的卻是另一個女人。

悠焰永遠(yuǎn)也無法想到這牽手、接吻、上床，都是另一個女人的授意。拉起她的手試探，吻她試探，要她的身體試探。結(jié)果是，她可以愛男人，并愛得真心。她都已經(jīng)開始為他買內(nèi)褲，儼然一副小妻子的模樣。

他有些害怕之后無法收拾，立刻去找了梁小姐，抱著她久久不放開，他問她怎么辦，怎么收拾這結(jié)局？

她的眼淚滴在他的頸間，濕濕的，讓他的心都碎了。

她說：你好好待她吧。

他氣急敗壞：我立刻去和她分手！

不，她立刻制止了他，不行，除非她死了，或者我死了。你永遠(yuǎn)都不能說。

6

那個叫何悠焰的24歲女孩，在上下班高峰期等地鐵時被擠下了站臺，被飛馳而來的地鐵撞飛了生命。

警方調(diào)出的監(jiān)控錄像顯示，有個站在她身后穿黑衣的男子，趁著人多把手放在了她的屁股上。她大驚失色掙脫時掉下了站臺去。

警方把這一切告訴身為悠焰男友的他時，他悲傷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喜悅。

這3天來，他一直在忙著處理悠焰的后事，打了一個電話給梁小姐，她當(dāng)時就哭了，之后電話就處在關(guān)機(jī)狀態(tài)。

3天后，他站在梁小姐家的門前叩響了門環(huán)，可是沒有人應(yīng)答。之后他每天都來，每天都無人。后來他翻墻跳進(jìn)了院子里，卻發(fā)現(xiàn)那個家人去樓空了。

梁小姐消失了，從那座宅子里，從他的生命里。

7

梁小姐叫梁月明，與何悠焰有著深厚情感和仇恨。17歲之前她們是雙生花，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后來，月明與班長早戀，偷食禁果，懷孕了。不知所措間找悠焰求助。可是她沒有想到，她的坦誠相告換來的不是幫助，而是漫天飛舞的流言。

那流言帶來的結(jié)果是，班長受不了學(xué)校和家里的壓力，在她被母親帶著去墮胎的那一天，從長江大橋上跳了下去。

悠焰什么都好，就是太大舌頭了，不是什么秘密都可以分享的人。

之后她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悠焰在武漢讀大學(xué)，她跟了去。悠焰畢業(yè)來到北京，她也跟來了。在外人看來她們情同姐妹，可是月明卻從未忘記過初戀的死，也從未原諒過悠焰。

那個黑衣性騷擾悠焰的男子也是迷戀月明的人。他愿意為她做任何事，包括殺死一個人。月明從未想過殺死悠焰，她只是利用幾個迷戀自己的男人，給她制造一些小麻煩。比如性騷擾，比如讓她輕易地愛上一個人又被拋棄。可是她沒想到，悠焰竟然死了。她死了，月明的整個世界好像都塌了，而一切，過往，現(xiàn)在，將來，她的人生失去了意義。

她哭得比誰都傷心。

她離開了舊地，只是沒有了悠焰，她不知道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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