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610064]
消失·記憶·在場
——2010年散文的一種回顧
⊙唐小林[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610064]
2010年散文呈繁榮景象。其中三個方面的寫作引人注目。一是伴隨現(xiàn)代化運動的深入,現(xiàn)代性觀念滲透生活的每一個角度,“消失”成為如今歷史亂象中最觸目驚心的主題,也使散文作者唱響了一曲曲深情的挽歌。二是憑借“記憶”生發(fā)詩情、撫摸心靈、反思既往、抵近現(xiàn)實、前瞻未來的散文集束式出現(xiàn)。三是穿透現(xiàn)實表象,直達事物核心的“在場”散文有可喜收獲。不過,小情趣、小滋味的散文多,大格局、大氣象的散文少,真正高品位的散文就更為有限了。且大有越寫越長、多個短篇拼貼湊合成長篇的趨勢。
2010年散文消失記憶在場
要回顧2010全年的散文,這如何可能?
顯然,這個題目很難。只要識字,具備基本的語言能力,敘述的是真人真事,表達的是真情實感,且具美質(zhì),又不能劃入其他文體,皆可歸入散文,其范圍不可謂不廣泛。進入第四傳媒時代,紙質(zhì)的、網(wǎng)絡的、聲音圖像的,散文發(fā)表的天地也太過廣闊。一雙眼睛搜索下來,經(jīng)日累月,能夠閱讀的恐怕不及全年散文的百分之一。何況各人的趣味不同。即便就個人的閱讀而言,也不是全盤照收,有的愛不釋手,有的一瞥而過,有的不屑一顧,所謂“回顧”,其實不過“偏至的印象”,只是眾多回顧中的一種。
2010年散文呈“繁榮”景象。思鄉(xiāng)、懷人、記事、民俗、生態(tài)、旅游以及歷史文化、民間文化、地域風情、生活哲理、思想學術乃至應景、采風散文等等,品種繁多,琳瑯滿目。除專司散文的,小說家散文、詩人散文、電影人散文、媒體人散文、學者散文、打工者散文、官員散文……應有盡有,亂花迷眼,烘托出一個“全民散文時代”。在如此“海量”的散文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我想用三個關鍵詞展開言述,其余的留待別人去評說,即“消失”、“記憶”和“在場”。
轟轟烈烈的現(xiàn)代化運動,使現(xiàn)代性的鬼魅滲透并控制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對技術、理性、速度、效率、商品、消費和城市的單純崇拜,正使龐大的傳統(tǒng)中國,從細節(jié)開始破碎,直至土崩瓦解。曾經(jīng)哺育華夏兒女并安頓其靈魂的那些美好之物,無可奈何地淪入血色黃昏,隨風飄逝。消失,無疑是如今歷史亂象中最觸目驚心的主題。觸角敏銳,胸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滿懷悲憤和憂傷,唱響了一曲曲深情的挽歌,構成2010年散文的一個突出特點。
張承志的《磨坊目擊記》(載《人民文學》2010年第5期),以其慣有的硬朗堅實的文字,刺入事物細部,刻繪般地展示了自己幾十年間三次目擊磨坊衰敗,最終走向解體的歷史。盤踞在黃河拐彎處的磨坊,千年老檜鑿成磨輪的軸,嵌進大軸的每根斜撐,像車輪的輻條,都是一根根筆直的松樹,且樹皮枝杈猶在,粗獷而威嚴。面對威風凜凜、兇惡翻騰、滾滾泄下的黃河巨浪,磨坊“隨著水勢,緩緩地、頌歌般地在半空中轉動、轉動,緩慢沉重,無止無休,像一個圖騰,如一個符咒”。顯然,龐大的磨坊是傳統(tǒng)中國的象征:“莊里人都靠磨坊度日”。她偉岸的身軀、沉重的步伐、頌歌般的喜悅和永無止息的付出,儼然一位負重堅韌、胸懷寬廣的偉大母親?!拔摇钡谝淮蔚哪繐簦褪埂拔一忌狭顺林氐男牟 ?,“我”要用并不擅長的速寫,為磨坊留下最后的影像。但三次目擊的都是她的破敗,且一次比一次嚴重。去年七月,“我”最后一次去磨坊,磨坊已成為當?shù)芈糜蔚纳唐?,供游人消費,“破旗碎扇的磨坊,一瞬間落入劫難”,所有凍土冰川奔流而至的河水形成的瀑布“宛如炮彈,對準了它狠砸猛轟”,磨坊終于“頹然后仰,一下子散了架”,完成了“磨坊之死”?!拔摇钡娜螌P拿P,只留下最初的一幅,雖然畫得不像,卻能讓“我”觸景生情,因為“在我心里銘記的磨坊,連同它的山河人民,確實是美好的”。張承志以簡潔到繁復、樸實到富麗的文字,以直逼人心的力量,為我們矗立了磨坊的豐碑。憤怒和溫柔深藏字縫。我們一直在散文侏儒化的時代呼喚高尚偉力的散文,我認為張承志的這篇《磨坊目擊記》就是。磨坊已逝,文字永恒,消失了的東西就這樣經(jīng)由文字,以過去的名義,對今天和將來發(fā)生影響。
西渡的《那些消失在田野上的民間身影》(載《十月》2010年第2期),對民間文化的消失、草根社會精神支柱的坍塌所發(fā)出的深沉喟嘆,令人心痛和憂思。作者的童年,是一個精神資源極度匱乏的時期,是故鄉(xiāng)南方農(nóng)村廣為流傳的民間戲班子、說書藝人和一種“唱新聞”的曲藝表演,滿足了“我”幼小心靈的需要,并引導“我”成長。這些深植于鄉(xiāng)野沃土、叩擊了一代又一代鄉(xiāng)民心扉、撫慰過他們多難靈魂的民間藝術;這些被作者譽為民間的“荷馬史詩”;“這個具有頑強的生命力的傳統(tǒng),這個成功地抗拒了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近代社會激烈變革,抗拒了戰(zhàn)爭、革命和意識形態(tài)的強酸對它的種種腐蝕的傳統(tǒng),卻在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的商業(yè)化浪潮沖擊下變得岌岌可危?!卑殡S這個傳統(tǒng)的終結,“那些古老而憂傷的故事也將永遠埋沒于歷史那雜草叢生的荒徑之中?!币粋€缺少民間藝術滋潤的鄉(xiāng)村,日益“空心化”,就像沒有靈魂、沒有血肉,即將散架的骨骼,在暮色中風雨飄搖、沉默不語。作者不惜濃墨重彩,為我們留下了猶如魯迅當年看“社戲”時的那些詩意場景,最后的挽歌凄婉哀絕:“但愿他們離去的腳步不要太匆忙;但愿有畫師在他們的身影徹底隱入黑暗之前,為我們留下他們最后時刻的寫照,以便當我們有朝一日需要的時候,可以憑借它喚醒那些溫暖而感人的記憶;但愿還有人守候在他們的身后,注視著他們消失的背影?!鄙岽?,我們還有什么希望呢?李清明的《五座墳塋》(載《花城》2010年第4期),是寫云低光暗、陰雨綿綿的清明時節(jié)返回故鄉(xiāng),拜祭五位亡靈的,但卒章顯其志時,則回到對故鄉(xiāng)舊有物事消失的涕淚歌哭:“才二十多年,夢中的故鄉(xiāng)竟愈發(fā)陌生;過去人聲鼎沸、雞犬相聞的村莊,如今卻炊煙稀少,人跡罕至;兒時伴我們游泳嬉戲的河流、湖泊變小變淺了,掏鳥窩、摘桑葚的參天古樹不見了……回望故鄉(xiāng),一位名叫雨果的外國老頭在他的《悲慘世界》里的三個描述,總在我眼前重現(xiàn):男人因貧窮而沉淪,女人因饑餓而墮落,兒童因黑暗而愚蒙……這就是我現(xiàn)實的故鄉(xiāng)么?誰能還我蟬鳴馬嘶、炊煙裊裊,還有那油菜花的芬芳?”如此的憂患和追問,是包含批判精神,以及對現(xiàn)代性的深刻懷疑,并能打動人心的。城市的光景與鄉(xiāng)村似無兩樣。彭迎的《市井中的白塔》,是要在城市中尋找那和“心靈安頓”有關的故鄉(xiāng)的??墒撬錾哪菞l老街已經(jīng)面目全非,故鄉(xiāng)已無歸途,唯有白塔還佇立在那里,它以“在”的方式喚醒了“我”對更多消失之物的記憶:“想到白塔在我來到人世前、在我離開人世后都會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心里就很溫暖,就有了天長地久的感覺?!贝送?,張銳鋒的《失樂園——沉默的滹沱河》(載《中國作家》2010年第11期)在這類散文中也是具有代表性的。
其實,有價值之物的消失,已意味著記憶存在的必要及其合法性。留在文字中的畢竟是少數(shù),更多的進入了我們的記憶。文字符號與全部記憶之和,才是我們?nèi)祟惖恼繗v史。在這個意義上,對記憶的書寫,既是對歷史的再次發(fā)現(xiàn)和拯救,也是對隱而不彰的歷史本身進行重建。這樣,記憶成為文學永恒的母題。以講“故事”為主旨的小說是如此,寫真事抒真情的散文亦是如此。我們一半生活在記憶中,一半生活在現(xiàn)實中,而生活在現(xiàn)實中的一半還要依賴記憶的互文和支撐。記憶扶著我們進入現(xiàn)在,同時走向明天。2010年散文中,那些憑借記憶生發(fā)詩情、撫摸心靈、反思既往、抵近現(xiàn)實、前瞻未來的散文,使裹挾著歷史風云的往昔,穿越紙背撲面而來。
賈平凹的《〈古爐〉后記》(載《人民文學》2010年第7期),本是一部長篇小說的后記,但并不妨礙它成為一篇優(yōu)秀的散文,現(xiàn)代漢語文學史上不乏先例,唐等人就長于此類文字。在這篇散文中,賈平凹痛感于自己每次回鄉(xiāng)對“文革”之物的有意回避,以及人們對“文革”的深度忘卻。老宅子墻頭依稀還有著當年的標語殘跡,召開批斗會的小學還廢棄在那里,經(jīng)歷過“文革”的人小半還在,“他們?nèi)贱Q首雞皮,或仍在田間勞動,或已經(jīng)拄上了拐杖,默默地從巷道里走過”。當年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多么慘烈的一場武斗啊,可“現(xiàn)在,沒有了血跡,沒有了尸體,沒有了一地的大字報的紙屑和棍棒磚頭。一切都沒有了,往事就猶如這風,一旋而悠悠遠去”,侄孫們對“文革”的極度陌生和無知,影視及其各種符號對“文革”的刪除,才過去四十多年啊,這場噩夢仿佛就在一個民族“在做不能忘卻的忘卻”中成為空白。眼前的歷史情景,讓作者滿懷憂慮。他相信,這雖然是“一個人的記憶”,卻因為來自“很深的生活中”,因而“也是一個國家的記憶”。他以自己的故鄉(xiāng)為原型,在小說中虛構了古爐村人的“文革”命運,以此寫出我們乃至中國人的“文革”命運。作者深刻的憂患和承擔,化為脫盡鉛華的文字,在寧靜、淡定中寫日常、寫倫理,沒有刻意作勢、標新立異以及廉價的矯情,顯示了一個絢爛之后歸于平淡的散文大家的風范。散文最需要尊重文字,尊重真誠,尊重內(nèi)心的每一次脈動。尤其在感情泡沫和油滑的文字充斥散文,“偽散文”大行其道的年代,這種尊重尤為必要,也更需倡導。蒼耳的《公社年代的拖拉機手》(載《散文》2010年第8期)應該屬于“文革”記憶的一部分。作者在對公社年代楊村唯一的拖拉機手永祥的回憶中,發(fā)現(xiàn)“我和永祥的春蔥歲月有一部分是長在一塊的”,于是改變了自己過去對知青生活的認識:“我曾認為那個時代是沒有生活的。但現(xiàn)在我不這么認為。我懂得人的生存遠比一切政治結論要復雜得多,也堅韌得多。”盡管那種烏托邦實驗讓兩代人付出了代價,但“那個純潔得近乎病態(tài)的年代”仍然含有難得的樸真,“至少它已構成了我的、你的和他的生存的一部分,或者說它是我對人類生存表達敬意的一部分”。這就超越了簡單的意識形態(tài)評價,嘗試著深入人的存在返觀政治運動,以期發(fā)現(xiàn)此中的生命真諦。
鄉(xiāng)村記憶、國家記憶的基礎是家族記憶。北島的《父親》(載《花城》2010年第5期)、刁斗的《一個虛無主義者的正常死亡》(載《花城》2010年第4期)、荊歌的《父親·母子對話》(載《花城》2010年第1期)、陳希我的《關于母親,我說不清》(載《花城》2010年第2期)等,在記憶中展開了對于親情的不同言說方式。這些散文的最大特點是,迥異于過往對嚴父慈母的一味禮贊、歌詠和感恩,而是把深情厚念逼入歷史的深處和意識形態(tài)最為詭秘的部分,出示與生俱來的血緣親情如何與特定歷史時期堅硬如水的政治、社會和人際糾結、抗爭、妥協(xié)甚至合謀,從而表現(xiàn)出人性的晦暗、光亮和苦難,使這類散文超越以往,具有了異乎尋常的歷史容量和思想深度,走向成熟和大氣。它們似乎昭示了這樣的道理,并非鴻篇巨制的散文,依然具有承載人類重大精神問題的能力。文體無高下,關鍵在話語。
詩人北島的《父親》盡管言說的是“我”與父親生活中的瑣碎小事,但一只無形的歷史巨手卻總要伸出紙面投下濃重的陰影。詩人兩三次的回國探望,總被限定在三十天內(nèi),看不見的控制讓詩人欲說還休。來不及為尚存一息在絕望中垂死掙扎的父親送終,詩人就不得不登機遠行。我們從其父子之間的裂隙與彌合中,是能讀出家國史的一部分的。這篇散文沒有說出的東西甚至比說出的還要多。散文的詩人品質(zhì)由此得以體現(xiàn)。閱讀時,我們從北島所葆有的一貫冷峻中,還是可以覺察出幾絲柔軟而堅韌的溫情的。刁斗的機智、思考的綿密、入思的深度、敘述的流暢,以及對語言內(nèi)在節(jié)奏的把握,在《一個虛無主義者的正常死亡》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對父親情感、心理、人格乃至整個精神世界的剖析,儼然構成當代中國普通知識分子的精神史。他實際上是以父親為靶子和標本,對整個當代中國知識分子進行良知和靈魂的審理,其中“我”與“父親”之間的“逗”智“逗”勇,不時會讓人會心一笑。而他對小知識官僚的諷喻、幽微心曲的捕捉以及多面性的揭示所顯示的人情練達、世事洞明,叫人折服。他那冷峻的審父意識背后所抵達的思想深度,有的令人拍案驚奇,比如:“我爸只是一個崇智的、向善的、對于人類文明心懷景仰、對精神生活抱有熱情的普通讀書人,如果時代賜予他機會,他會樂于研究問題,如果時代切斷他退路,他則甘為行尸走肉?!薄八⒂谒紤]怯于行動,快樂其表悲觀其里,是個杯弓蛇影見硬就回將自虐與自律等量齊觀的人?!庇直热纾骸敖^望是一種大的東西,是精神的深度與生命的力量,更與放棄與背叛有關,擁有它的人,雖然算不上勝利者,可也不是失敗者,而是清醒的戰(zhàn)斗者,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士。我爸有的卻只是失望。失望是順從者專有的權利,導向屈服與頹唐,導向自暴自棄與自貶自抑,往大了說,它是寫好了招安認購書的負隅頑抗,往小了說,它只是血淋淋的苦肉表演?!痹俦热纾骸八瑯忧宄?,作為一個志愿放棄自由與獨立的人,對于主義,領受即褻瀆?!边@些都點到了中國底層知識分子在高壓重負下精神病癥的死穴,所具有的啟迪意義不言自明。當然,這些思考之所以走得如此之遠,源于作者對這類知識分子的“同情性理解”和惺惺相惜:“中國知識分子,自我意志的腺體常常發(fā)育不良,到我爸那輩,這種組織幾乎就沒有長,或也長了,但必須變形為一段盲腸蟄伏起來,不聲不響時等于沒有,一旦聲響只引爆災難?!边@些話語難道還不足以振聾發(fā)聵?刁斗的語言調(diào)侃中不乏冷靜,冷靜中偶現(xiàn)摯情:“對他的死,我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他死時,我沒哭,只是火化他時眼睛濕過。可一個月后,年三十傍晚,我一個人在大街上騎自行車,忽然想到他回不來了,竟難以遏止的慟哭起來。我爸是個好玩的人,他活著時,他死去后,什么時候想他我都會笑。那天我也先笑著想他,可笑竟把哭引了出來,并且哭得不可收拾。我把車騎得像個醉漢?!边@是一個叫刁斗的作家,對父親的特殊懷念方式。誠然,對過去歲月的懷念遠不止這些,孫郁的《汪曾祺散記》(載《十月》2010年第1期)、周志文的《臺大師長》(載《人民文學》2010年9期)、葉兆言的《萬事翻覆如浮云》(載《收獲》2010年第1期)、陳東東的《親愛的棗》(載《收獲》2010年第3期)、劉亮程的《月光里的賊》(載《中國作家》2010年第9期)、楊文學的《似河如酒》(載《中國作家》2010年第9期)等,都是我在這里所樂意特別提及的。
“在場”即是回到事物本身?!霸趫觥钡姆绞胶芏?。消失和記憶,只不過是缺席的在場。作者面對的事物,可能已經(jīng)逝于歷史的黑洞,或者已然滑入記憶的空間,但其影響和深深的劃痕卻在持續(xù)發(fā)生作用,牽制著當下的生活,諸如張承志筆下的“磨坊”、賈平凹筆下的“文革”和刁斗筆下的“父親”。而我在此處所說的“在場”,一方面是直面現(xiàn)實,另一方面是穿透現(xiàn)實的表象,直達事物的核心,讓事物存在的根據(jù)越過重重蔽障得到顯現(xiàn)和澄明。這是中國當代散文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維度。但真要回到事物本身,卻是一個很高的要求,也很難達到。不過,2010年的散文在這方面是有可喜收獲的。
徐剛的《江河八卷》(載《中國作家》2010年第5期),打動我的不僅是恢弘的氣勢、充沛的情感、汪洋恣肆的筆觸、堅實厚重的肌體和陽剛壯美的風格,以及秦牧散文式密集的知識,甚至也不僅是深蘊其中的道家文化情愫,更為主要的是作者經(jīng)由長江之源對生命之源所作出的種種不絕的追問。作者是以江河之水來體悟生命之道、民族之道、人間之道,并欲借此抵達人類存在的本源,這一立意本身,就使這篇散文具有了終極關懷的意味,并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從美學向哲學再向宗教的攀升,雖然不能說已經(jīng)達到了很高的成就,但其所作出的嘗試和努力是值得贊賞的,也是令人欣慰的。萬事萬物,唯江河不息,日夜奔騰,觸發(fā)了作者的情感和思想之弦?!皫浊陙恚藗冏巫尾痪氲叵胂笾?、尋覓著江之源、河之源、水之源,是生命對源頭的呼喚,也是人體中的生命之水與源頭冰雪的同聲相應:我們到哪里去?我們從哪里來?”一破題直入人類的本原問題、終極問題。文章經(jīng)過“源頭”、“墜落”、“初潮”、“道路”、“水土”、“支流”、“秘密”、“贊美”這八個樂章煞費苦心的建構,為我們奏響了多聲部氣勢磅礴的交響,其中不乏復調(diào)。思想的火花不時閃現(xiàn)在字里行間。作者從長江之水從高處向低處的三級墜落,聯(lián)想到“人間的直道是不是太多了?對彎曲的拒絕與貶斥,把人類驅(qū)離了圓融、變通與柔和,只剩下剛猛堅硬、速生速朽?!睆亩觯骸敖拥膲嬄渑c流動,則是離開人類最近、最具體的可法之象?!弊髡邚暮恿鞯淖蠲匀颂幨冀K在于它是行者也是道路,體會到江河持續(xù)不斷地流出和流動的啟迪是:“我就是道路?!弊髡邚乃c土的結合,以及相互之間的深入與融合是一方土地的生機所在,得出:“沒有可持續(xù)的流水和土地,哪有可持續(xù)的未來?!弊髡咦詈蟾袆佑诮拥拿孛埽⒂纱祟I悟到一個深刻的道理:“在這紛繁雜亂被技術劫持的時代,當我們談到水和生命的話題時,才是真正回到了事物本身?!边M而回答了文章開頭提出的問題:“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水!水是什么,水就是生命!”作者的巧妙還在于為文章設計了一個“尾聲”,從而使全文與現(xiàn)實深刻地關聯(lián)起來,將終極關懷最終落腳到現(xiàn)實關懷上,文章也因此具有了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江河是有生命的,流動、自由流動是江河生命鮮活的體現(xiàn)。我們正在殘害江河的天性,把大地上的中國變成了有裂縫的、引發(fā)泥石流和地震的、多災多難的大壩上的中國?!敝皇O隆氨晃廴镜乃?、被浪費的水、被劫持的水”,既如此,洪災、干旱如何避免?人類的未來在于贊美水、珍惜水,讓江河流動起來。陳啟文的《第三條河》(載《中國作家》2010年第2期),通過對淮河既是生命之源,也是災難之源的書寫,發(fā)出了同樣的呼喚:“人類應該把從大自然那里奪來的逐漸歸還給大自然”。
學群的《長江》(載《散文》2010年第6期)較之徐剛的《江河八卷》想象顯得更為自由、更為奔放,也更愿意沉醉于語言的美感與狂歡,雖然都同樣是對長江之源的追問,但答案和走向答案的過程卻大不一樣,如果徐剛更執(zhí)著于生命的終極追問,那么學群則更著迷于長江與個人生命體驗的全面融合,更注重于長江對其兩岸萬物的滋養(yǎng)與哺育,更側重于對長江寬闊胸懷與不竭力量的歌詠。學群的長江之源是“高舉的雪山”,是“代表了洪荒大野宇宙間靜默的力量”、“時間長河中恒在的力量”以及“山川大地浩大的走向”的冰川。當學群以其良好的語言稟賦和過人的才情,將長江與天地萬物相提并論、相容相生的時候,由于憂患維度和問題意識的缺失,使他對長江的所有禮贊較之徐剛的贊美就顯得“輕”了一些、文章相比之下也少了更令人稱道的“厚重”功夫。學群如能適當控制語言的沖動,在流暢奔涌的語詞湍流中不時扔進幾塊笨重的石頭,砸出幾個深坑,直指事物的核心,生發(fā)激蕩出更為深沉的思想浪濤,其散文的成就不言而喻。有時,優(yōu)勢即是牢籠。
倘若水是人類的生命之源,土地就是人類的母親。賈平凹的《一塊土地》(載《人民文學》2010年第8期)寫出了幾代人在滄桑的歷史巨變中,對“十八畝二分五”土地心魂系之、刻骨銘心、如癡如呆的熱愛和呵護,并由此勾畫出現(xiàn)代以來中國鄉(xiāng)村土地的歷史變遷,以及土地在當下被掠奪、被占有、被強暴、被遺棄和被荒蕪的殘酷現(xiàn)實。我們的土地母親,正在表面的繁榮昌盛中瘦身和病變,并在城市的現(xiàn)代化浪潮中日漸走向沒落。事實的真相一旦顯露,是何等的猙獰和恐怖?張生全的《堅硬的釘子》(載《山花》2010年第9期),仿佛是從賈平凹《一塊土地》的結尾處寫起,它以其直面淋漓的鮮血和不畏強權的勇氣,還原了隱藏在“釘子戶”后面慘不忍睹的真實。作者以事件發(fā)展的時間為順序,用“解構”的筆法,深刻地揭示了縣政府為了“老板”的利益和GDP“濃郁的醇香”,在發(fā)展、穩(wěn)定的名義下,如何運用攻心戰(zhàn)術、動用法律的力量,以及所有的國家機器,最后迫使“釘子戶”自戕,揉碎了“釘子”,取得全面勝利的過程。從政府拆遷的動機,到“搬遷戶”成為“釘子戶”、“根子戶”再到“非法搭建戶”的演變,里面所展示的,其實是別樣的人生,是不堪剝奪的底層的另一種生存。誠如作者所言,在這里“生命的尊嚴被輕輕抹掉”,在這場戰(zhàn)斗中“沒有一個是勝利者,銹跡斑斑的‘釘子’從地里拔起來,狠狠地插在我們心上”。對生命尊嚴的粗暴踐踏也寫滿了秀兒的《誰動了我的子宮》(載《散文》2010年第5期),當然,其中也充滿了一個弱女子內(nèi)心的憤怒和絕望般的無奈。我們每天都行走在生活的現(xiàn)場,但我們離事物的真相其實很遠,即便就在真相內(nèi)部,要讓我們的散文真正“在場”,每一個作家的良知、人格、意志都會受到嚴峻的挑戰(zhàn)和無情的考驗。所以,我們有理由向這些“在場”的作者致敬。
剩下的文字,我想留給上面沒有提到,而在2010年的散文中同樣給我留下良好印象的作品:祝勇的《紫禁城:空間與時間的秘密》(載《十月》2010年第4期)、鐵凝的《橋的翅膀》(載《人民文學》2010年第4期)、林賢治的《基弗世界:土地、歷史與神話》(載《紅巖》2010年第3期)和《基弗:天空和大地》(載《清明》2010年第4期)、季紅真的《熔巖的襟懷》(載《中國作家》2010年第4期)、舒乙的《五十年后的印象》(載《中國作家》2010年第4期)、巴音博羅的《在無邊的鄉(xiāng)土中漫游》(載《中國作家》2010年第3期)和《鄉(xiāng)土恩澤》(載《紅巖》2010年第1期)、徐懷謙的《吾鄉(xiāng)何處》(載《啄木鳥》2010年第2期)、范婉的《無事此靜坐·流水》(載《中國作家》2010年第1期)、高寶軍的《陜北風情錄》(載《中國作家》2010年第2期)、周聞道《穿越》(載《青年作家》2010年第9期)、堯山壁的《鄉(xiāng)間百工》(載《中國作家》2010年第3期)、龍冬的《布拉格涂鴉》(載《收獲》2010年第2期)、邢軍紀的《甘孜即景:長在臉上的樹》(載《十月》2010年第2期)、丹增的《丙中洛素描》(載《當代》2010年第5期)、龍寧英的《矮寨坡》(載《十月》2010年第5期)、孤島的《行吟在新疆北地》(載《中國作家》2010年第7期)、郭建強的《才讓旺堆的面孔和背影》(載《花城》2010年第4期)、楊柳的《火鋪上的煙火日月》(載《紅巖》2010年第1期)、吳佳駿的《艾草和菖蒲浸染的端午》(載《啄木鳥》2010年第6期)、郭文斌的《節(jié)日四題》(載《紅巖》2010年第4期)、陳啟文的《麒麟的舞者》(載《紅巖》2010年第4期)等。最后有必要申明,2010年小情趣、小滋味的散文多,大格局、大氣象的散文少,真正高品位的散文就更為有限了,而且大有越寫越長、多個短篇拼貼湊合成長篇的趨勢。這也許本身就是散文這一文體的宿命?或者就是“百花齊放”時代、職業(yè)寫作時代散文應有的特征?
作者:唐小林,博士,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編輯:呂曉東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