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永通 聶萌 房珊珊
中顧委委員暮年問政
■文/蘇永通 聶萌 房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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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時候,我們追隨共產(chǎn)黨究竟是為什么?還不是為了建立一個民主、自由、富強的國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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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在鄧小平的倡議下,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簡稱“中顧委”)成立,他親自擔任中顧委主任。這是一個過渡性組織,但因其是諸多重量級中共元老的大集合而富有威名。它存在到1992年,包括鄧小平在內的開國一代中共領導人們,借此逐步退出第一線,完成了執(zhí)政黨中央機構的年輕化。如今,中顧委已撤銷了近二十年。雖然機構不存,但這些威名赫赫的黨內老人們,依然發(fā)揮著隱隱的力量。
鄧小平來了。
這是1993年10月19日,中共十四大閉幕之后。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已經(jīng)88歲高齡,他以接見全體代表的方式出現(xiàn)?!多囆∑降淖詈蠖辍分袑懙溃和旮涣姷狞h中央總書記江澤民,他笑了。
此時,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以下簡稱“中顧委”)已經(jīng)撤銷。這個成立于1982年的機構,因集納了諸多重量級中共元老而富有威名。鄧小平親自擔任中顧委主任,宋任窮、薄一波等人曾任副主任。
中顧委在1992年撤銷之后,絕大多數(shù)成員已完全引退。但也有例外,其中部分人仍在政壇上發(fā)揮余熱,甚至影響了中國的走向。一個最典型的例子是,1992年,鄧小平“南巡”并發(fā)表重要講話,中國的市場經(jīng)濟從此正大光明地走上舞臺。
參加黨代會是老人們介入政治的方式之一。作為一種特殊的政治安排,特邀代表具有與正式代表同樣的權利,也是黨的老人們在政治舞臺上少有的公開亮相。自1987年十三大起,每屆黨代會都會設40~60名特邀代表。
除了鄧小平,原中顧委副主任薄一波、宋任窮都曾以特邀代表的身份亮相。
1997年9月,將以特邀代表身份參加十五大的宋任窮,專門約見《人民日報》記者,表達“一個老黨員的祝愿”。報道中說,宋老越說越興奮,硬是要從輪椅上下來自己走走。
原國務院副總理薄一波不僅是十五大和十六大的特邀代表,還以大會主席團常務委員會成員身份,同在任領導人一起在主席臺前排就座。薄先后協(xié)助鄧小平、陳云,連任兩屆中顧委排名第一的副主任。1999年,他還登上天安門城樓,參加國慶50周年慶典。
在原中顧委委員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是原各省一把手,以原廣東省委第一書記任仲夷最為人熟知。他退休后的參政方式頗為不一般。
倡導者1982年,在鄧小平的倡議下,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簡稱“中顧委”)成立,他親自擔任中顧委主任,圖為1992年鄧小平參觀深圳仙湖植物園。
1985年,他選擇一退到底,包括未出任省顧委主任。依照慣例,任仲夷沒有被組織列入十三大(1987年)代表候選人名單,卻意外被數(shù)百名黨員聯(lián)名推薦并全票當選,又高票連任至十六大(2002年),創(chuàng)下黨代會正式代表參會次數(shù)和年齡之最。
2002年十六大,88歲的任仲夷在衛(wèi)生間被中外媒體包圍。他在會上重復自己在十五大時所引用過的鄧小平的話:“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老人還不忘其一貫的幽默:“三個代表”要當一輩子,黨代表不能只在開會期間當一次。任仲夷每次參會都被期待著發(fā)言。
2004年3月,任仲夷突然吩咐兒子把院子里的門檻鋸掉,原來,他的好朋友于光遠要從北京飛來。
自從2005年起兩度腦血栓之后,于光遠才基本上停止外出活動。之前,他“坐輪椅飛天下”,平均每個月出差兩次。許多年邁的老人們,把晚年的大量時光,都用于公開的各種學術思想活動。
“任老在的時候,幾乎每次研討會他都參加。”廣東省委宣傳部理論處官員關山說,“有人說他高調,但我感覺這是一種使命感吧。”廣東的許多年輕學者和新聞記者,都曾與之交流。
任仲夷善于把一些敏感議題變得富有彈性。如,他妙解“和諧社會”:“和”左邊為“禾”,右邊是“口”,即人人有飯吃,而“諧”左邊為“言”,右邊為“皆”,即人人有言論自由。又如,他認為,穩(wěn)定是動態(tài)的穩(wěn)定,只能用改革來求穩(wěn)定?!安粏螌ξ遥S多人在場時,他也不避諱,很坦蕩,已經(jīng)無所顧忌了?!痹鵀槿沃僖淖龃罅靠谑龅年P山說。
中共十四大,兩屆中顧委委員劉華清以76歲高齡當選政治局常委、中央軍委副主席,成為江澤民的軍事助手,直至1998年卸任。近幾年隨著中國制造航母的消息頻現(xiàn)報端,這位“中國航母之父”再次受到國內外關注。
一些老人被安排進入政治性團體,以“半官方”或“非官方”身份繼續(xù)活躍在政治舞臺。原上海市長汪道涵1991年11月出任海峽兩岸關系協(xié)會首任會長,直至2005年12月去世。他與原臺灣海基會董事長辜振甫的置酒言詠式的會談方式,成為絕響。
原國新辦(中央外宣辦)主任朱穆之,因人權議題頻繁發(fā)言,反擊西方指責。1993年,中國人權研究會成立,朱穆之出任首任會長,后任名譽會長。1999年中國駐原南聯(lián)盟大使館被炸,朱穆之接受《人民日報》采訪時說:“沒有主權,哪來的人權。所以還是鄧小平說得好:‘真正說起來,國權比人權重要得多?!?/p>
在黨內,薄一波則是較早主動撰寫回憶錄的中共高層官員。他1988年之后擔任中央黨史領導小組副組長,并把大量精力用于黨史研究和著述,已出版《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1 9 9 1年上卷、1993年下卷)、《七十年奮斗與思考》(1996年上卷)等。前者是帶有回憶并帶有研究性質的有關中國當代史的專著,涉及了黨內在一些重大問題上的分歧,后者則是薄一波的個人回憶錄。
與這些還算活躍的老人相比,有些老人因年齡、身體或其他特殊因素深居簡出,但仍保持對政治和時局的高度關注。
開國上將張愛萍自1987年退休之后,幾乎不再參加官方組織的任何政治性活動,喜歡談詩論賦。但他的兒子張勝在2008年出版的《從戰(zhàn)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中提到,1989年之后,張愛萍在報紙上看到重走集體化道路的河南南街村,創(chuàng)造“沒有腐敗”、“共同富裕”等奇跡,便給《人民日報》和中央電視臺寫信,《人民日報》刊登了他的來信,中央電視臺卻沒有播出,于是執(zhí)拗的張愛萍自己去了南街村考察。
張勝回憶說,父親還給中央相關同志直接通了電話,但對方“沒有明確的態(tài)度”。兒子跟他也有分歧:“你這樣起勁地為它(南街村)奔走,難道它真的是今后的方向嗎?”張勝寫道,“我覺得父親真的已經(jīng)老了,他已經(jīng)不能敏銳地洞察周圍的政治氣候了,他顯得是那樣固執(zhí),那樣的天真,那樣的不合潮流?!?/p>
95歲的原中共中央副主席汪東興則對當下社會風氣不滿,據(jù)他的女兒汪延群轉述,他覺得“時代是退步了”,人都“鉆錢眼里了”。他最近也關注利比亞問題,“說帝國主義就是帝國主義,打人家國家還特別有理”。
汪東興每天都要看《人民日報》,從頭到尾看,還有《環(huán)球時報》、《南街村報》等。這些“學習”每天會占據(jù)他4個小時。最近,汪東興又在通讀毛選。
中顧委中共十二大—選舉中央委員和中顧委委員,代表們在寫票。(上圖),任仲夷參加1986年廣州地區(qū)春節(jié)聯(lián)歡會(下圖)。
“他碰到問題會到里面去找答案。”老干部們時常會受邀到地方“考察指導”,這使得他們的晚年活動在局部被公開。
汪東興每年必定外出參加的活動,是在毛澤東誕辰日和忌辰日,去毛主席紀念堂。至于去地方上“考察”,汪東興的女兒汪延群說,自從知道地方花了多少招待費之后,汪東興再也不去了。
“到省里必須派個什么人來陪,吃飯也陪,做這個也陪那個也陪,這種規(guī)矩我爸就很反感。”汪延群說。他后來也不去公園散步了,老人對他的警衛(wèi)需要買票進公園忿忿不平,在他的意識里,“公園是國家的,人人都應該平等”。
老人們心系這個國家的出路,但由于對歷史政治的不同理解,他們形成不同的群體。
任仲夷關于鄧小平與廣東改革開放的一篇談話,2004年曾在《炎黃春秋》等多家刊物上同時刊發(fā),反響強烈。任仲夷認為,可以大膽“學習借鑒人類政治文明的有益成果”,尤其是西方一些發(fā)達國家的政治文明。
原中顧委委員朱穆之,2009年則在《求是》雜志所屬的《紅旗文稿》上發(fā)表文章《關于中國模式問題》,稱“所謂西方民主,不僅中國人民早就看透唾棄,現(xiàn)在也日益在越來越多的國家破產(chǎn)”。
作為歷史親歷者,他們更不時在一些黨史細節(jié)上,或明或暗地指責對方有誤,這主要體現(xiàn)在一些個人發(fā)表的回憶文章或傳記中。
汪東興的子女正在給汪做回憶錄,已完成第一部。汪延群說,汪東興直接參與了粉碎“四人幫”的行動,但他對“四人幫”的定性持保留態(tài)度,還批評有的人“把‘文革’撇得那么清”。
作為毛澤東時代的中辦主任,汪東興很在意社會對毛澤東的各種評價,卻不在意自己的“凡是派”標簽。
“他承認自己有‘兩個凡是’的思想,但是他說第一我不是‘兩個凡是’的創(chuàng)造者,我也沒這水平,發(fā)明人死了,你現(xiàn)在把那時候開會的東西拿出來,會覺得特別好笑?!?/p>
汪延群說,他們專門給汪東興錄音錄像,以免“他百年以后有人說我們造謠”。
個人史,往往伴隨著爭議,但黨史界認為,史料的增加有助于令真相“越辯越明”。
2004年,《吳德口述:十年風雨紀事》出版,再版時,出版社發(fā)表聲明,“特向吳桂賢同志深表誠摯的歉意”。吳德在口述中稱時任政治局候補委員吳桂賢“跟著‘四人幫’跑”,引發(fā)吳桂賢的不滿,并訴至法院。
“早年實現(xiàn)自我,中間失去自我,晚年又回歸自我。”這是2000年,原新華社副社長李普撰寫《悼胡繩》時,援用蔡仲德評論他老丈人馮友蘭的話,評價原社科院院長胡繩。《炎黃春秋》副社長楊繼繩據(jù)此歸納出“兩頭真”——意即“年輕時代為追求真理真誠地參加革命,離休以后大徹大悟,真誠地面對社會現(xiàn)實”——這個詞迅速成為黨史研究熱詞。原中顧委委員、文藝理論家周揚等人,都曾被評價為“兩頭真”。
2004年,原中顧委常委、國務院副總理張勁夫更主動“對號入座”,發(fā)表《我也是個“兩頭真”》:“年輕時,面對要當亡國奴的危險,提著腦袋找共產(chǎn)黨,加入革命行列,真心抗日救國;年老時,經(jīng)歷了黨內外諸多有疑問的事,真心反思,以求弄通,不當糊涂人?!?/p>
張勁夫是目前仍在世的唯一一個原中顧委常委。上文為其自編的《嚶鳴·友聲》文集自序,其中收錄了原安徽省社科院院長歐遠方的3篇文章《前蘇聯(lián)垮臺的教訓是什么》、《封建殘余是社會發(fā)展的障礙》和《反腐敗呼喚政治體制改革》。
蒙受13年牢獄之災的原中宣部部長陸定一,反思“文革”時,也檢討自己:“我做中央宣傳部長這么久,我的工作犯了很多錯誤,斗這個斗那個,一直沒有停。許多是毛澤東同志囑咐的,我照辦了,我有對毛澤東同志個人崇拜的錯誤,也有一部分是自己搞的,當然由我負全責?!?/p>
“……要讓孩子上學!……要讓人民講話!……”1996年5月,病危的陸定一留下這樣的遺言。晚年的陸定一,住在北京醫(yī)院十余年?!蛾懚ㄒ晃募肪幷哧惽迦貞洠?990年底,陸定一為這部文集寫了一篇長達萬字的自序,就此擱筆,至去世,這位擔任中宣部部長長達22年的“黨內才子”,再也沒有公開發(fā)表文章。
“他晚年對新聞工作不滿意。”他的兒子陸德說,作為至今仍被大學教材采用的“新聞”一詞的定義者,陸定一反對籠統(tǒng)提“新聞為政治服務”口號。
在陸定一去世10年之后,陸德整理發(fā)表了陸定一晚年的一些反思,其中提及:對歷史問題的處理和政策上,應“宜粗不宜細”,但對歷史教訓的分析和總結上,則應“宜細不宜粗”;懲治黨內腐敗,光有“自律”不成,還要加上“群眾監(jiān)督”和“輿論監(jiān)督”的作用;黨的“雙百”方針,應該用“二元論”來解釋,不應用單純階級斗爭的“一元論”理論來指導;“自由”是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一個核心價值部分,對自由和民主的分析,應是“揚棄”,而不是“拋棄”。
老人們還往往回溯到自己最初的理想上。出生于五四運動前夜的任仲夷,和他的至交好友、經(jīng)濟學家于光遠,都是因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而選擇追隨共產(chǎn)黨。
2000年的一天,任仲夷和幾個老干部吃飯,突然放下筷子問:“你們說說,年輕的時候,我們追隨共產(chǎn)黨究竟是為什么?”見大家面面相覷,他又自言自語地說:“還不是為了建立一個民主、自由、富強的國家嗎?”
老有所樂身為中顧委委員的宋任窮在退休后依然老有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