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黃靜泉
作 者:黃靜泉,作家,出版有小說集《刮走世界的風(fēng)》。
讀王祥夫先生的短篇小說《半截兒》,會把人讀得一時沉寂又一時興奮,沉寂時你的內(nèi)心里會涌動著一種對“半截兒”和“蜘蛛”這兩口子的深深憂慮,興奮時你又會因為半截兒用兩只手把半截身體撐起來在床上搖擺,而感到那是一只大鳥在飛翔。
這個小說寫了一個個子很矮,因而就顯得四肢很長的女人,在別人看來像一只蜘蛛。而她的丈夫,又是那樣一個沒有下肢的修鞋匠,被人們稱為“半截兒”。這樣的一個家庭,真是令人關(guān)注也令人憂慮。
在我生活的地方,有一個釘鞋匠,每天都很準時地來到一座樓前的向陽處給人們修鞋,他上午出來,傍晚回家,我還真沒注意過他是怎么吃中午飯的。他在這個固定的地方呆了很多年,但他不像《半截兒》里的那個修鞋匠,他四肢健全,可以用一輛自行車把自己的攤子推到街上,傍晚再推回家去,這要比半截兒坐在一塊安裝了四個軸承的木板上出來進去方便多了。但是,突然有那么幾天,我一直沒有看見那個釘鞋匠,我和母親說起我的疑惑時,母親說,怎么,你不知道?他在家里上吊了。這讓我大吃一驚,他怎么會上吊呢?母親說,他怎么就不會上吊呢?他的年齡已經(jīng)越來越大了,眼也花了,看不見做活了,看不見做活就掙不上活命錢,只能上吊了。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伴隨著長長的嘆息。這讓我很具體地理解了祥夫先生寫的《半截兒》,同時也不斷地猜想祥夫先生為什么要寫《半截兒》,這個《半截兒》會不會只是講了半截兒,而應(yīng)該更有其全部的內(nèi)容呢?
猜來想去,我想祥夫先生不是只寫了半截兒,而是寫了《半截兒》的全部。這個全部,必須是知道祥夫全部家室的人才能意會。在《半截兒》里,作家是這么交代蜘蛛的:“她不是侏儒,而是小時候得了一種怪病,這種病連醫(yī)生都說不出是什么病,讓她長到一半就不長了,她的四肢看上去好像還正常,但和她的身子比就顯得特別長而細,而且卷曲著……”這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祥夫先生的弟弟。祥夫先生的弟弟就是從小得了一種什么怪病,長到一半時,下肢就不再長了。那一段對蜘蛛的描寫,其實就來自于他對弟弟的記憶,而作家對半截兒和蜘蛛的細微敘述,就像真的一樣讓人觸目驚心,這其實是作家內(nèi)心深處對弟弟的深切關(guān)懷躍然于紙面了。
我想:這就是《半截兒》的全部來歷?!栋虢貎骸愤@個小說就來源于他親愛的弟弟。
祥夫母親去世的時候,老人沒有感到對死亡的恐懼,而最不放心的是自己最小的兒子。他癱瘓在床上,有時只能靠兩只手爬一爬,需要有人伺候他吃飯和拉屎尿尿。母親是懷著深深的憂慮離開人間的。這種內(nèi)心的憂慮,不僅是母親的憂慮,也同樣是祥夫先生的憂慮。他在小說里設(shè)想半截兒和蜘蛛,幾乎是爬來爬去,再沒個孩子,老了怎么辦?祥夫先生的這種憂慮,不是等到事情發(fā)生至最后才得出結(jié)論,他的這種憂慮,是在多年來陪伴和照顧弟弟的歲月中早已經(jīng)徹入肌膚的。他肯定每天都不由得要冒出這樣一個想法:怎么辦?怎么辦?
他想象著“半截兒和蜘蛛的生活有多么不易!每一次出去進來都是一次歷險……車轱轆簡直就懸在半截兒和蜘蛛的頭上……”,對于半截兒和蜘蛛,那些被車轱轆濺起的水很高,就像是從天而降,潑在兩個小人物的臉上和身上。這種殘酷的情景,不能不說是作家移植在弟弟身上的內(nèi)心恐懼和不盡擔心。我覺得,小說中的許多情景,都是發(fā)生在祥夫內(nèi)心中的情景,這對他又是怎樣的長期折磨呢?當然,這種折磨,在祥夫這方面表現(xiàn)出的不是厭倦和退縮,而是像受到了刺激,反彈出無限的耐力和不盡的溫情。他手把手給弟弟喂飯,給弟弟端屎倒尿,在給弟弟擦干凈屁股以后,會笑嘻嘻地對弟弟說:“你看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沒見過女人,我給你梁個黃米吧?!?/p>
弟弟說:“你是流氓,你是個小有名氣的流氓?!?/p>
哥倆哈哈大笑,笑出了一段人間真情。這是現(xiàn)在人少有或者沒有的真情。
你想啊,假使你有這樣一個拖累你的弟弟,你伺候他活著也就夠不錯了,哪還顧得上管他見過沒有見過女人呢?但祥夫體會出了這一點,這不是流氓,這是一個作家對人性的一種深層的關(guān)懷,是對弟弟的深層關(guān)懷。這是上帝的一種關(guān)懷意識,因為上帝制造了男人和女人,就希望那些男人和女人都能履行人的功能,而不是枉生一回。
“外面又開始落雪了,是那種零零星星的雪,還沒等落到地上就已經(jīng)化成了雨?!边@是一種多么溫柔又多么溫情的隱喻,讀到此,我們的內(nèi)心里已經(jīng)充滿了一種溫柔的濕潤。
祥夫就是這么寫半截兒和《半截兒》的全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