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劉廣定
作 者: 劉廣定,學者,現供職于臺灣大學。已出版選集有《中國科學史論集》《化外談紅》與《大師的零玉》等。
傳世的《紅樓夢》小說有多種版本,內容、文字均有些出入。但是,就抄本、活字本和刻本共有的前八十回而言,各本在故事情節(jié)、人物描述上還是大體一致的。以紅樓第一美婢晴雯為例,從第八回到第七十七回相關的故事,一致表現了寶玉和晴雯之間感情是純潔、真摯的。然而據第七十八回祭晴雯的《芙蓉女兒誄》所言,寶玉和晴雯卻似有不尋常的關系。再者,晴雯之身份自第七十四回開始,也起了變化。這些歧異,各版本皆是一樣?,F筆者擬由其前后差異造成的謎團,談談通過細讀《紅樓夢》看出的一些問題。
“誄”是祭文的一種,累列亡者生時行跡而加贊美,故可能有溢美言辭,但不能無中生有。第七十八回賈寶玉夜祭晴雯的《芙蓉女兒誄》中寫道:
竊思女兒自臨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xiāng)籍姓氏,湮淪而莫可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
這里所寫晴雯的身世,與第七十七回相同(見后文),“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說兩人朝夕相處,晴雯曾照顧他的起居,或可說合乎事實。然而“親昵狎褻”則大謬,這是男女之間的親密行為,有悖第七十七回晴雯所說“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并沒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今兒既擔了虛名……”強調素來清白之臨終表態(tài):
誄文中有上述缺失處尚多,如以下引文: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huán)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余痕尚漬。鏡分鸞影,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云之齒。委金鈿于草莽,拾翠盒于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xù)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jié),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
其中的“眉黛煙青,昨猶我畫”用張敞為妻畫眉之典,“誰續(xù)五絲之縷”是指漢高祖與戚夫人的故事,而“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更明寫思念曾同床共枕之愛人,會是晴雯嗎?“鼎爐之剩藥猶存”指第五十一回在怡紅院中熬藥一事,但何以忽略了“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第五十二回)呢?有些研紅人士認為《芙蓉女兒誄》明是誄晴雯,實乃誄黛玉。淺見不以為然,蓋以上所述種種也絕不能用在黛玉和寶玉的關系上。故知若不是誄文經他人篡改,就是“增刪五次”仍未竟業(yè),以致第七十七回和第七十八回產生矛盾!
還有一個可注意處,就是“鏡分鸞影,愁開麝月之奩”和“梳化龍飛,哀折檀云之齒”兩句怎么解釋?與第二十三回寶玉所作《夏夜即事》詩中“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云品御香”又有什么關系?
先看第二十三回的詩句,“麝月”可指窗外明月,“檀云”可指室中檀香之煙。但與下兩句“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同看,則知“琥珀”與“玻璃”雖是物品之名,恰好也是賈母丫環(huán)之名。眾所周知,“麝月”是寶玉的丫環(huán);通行的“程高本”全書,“檀云”一名僅第二十四回“檀云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一現,說明檀云也是寶玉的丫環(huán)。故“麝月”、“檀云”同“琥珀”、“玻璃”一樣,都是借用丫環(huán)名字的雙關語詞。因此,《芙蓉女兒誄》中的“麝月”及“檀云”應也是丫環(huán)之名。“愁開麝月之奩”是指第二十回寶玉為麝月篦頭,遭晴雯取笑一節(jié)的故事;“梳化龍飛,哀折檀云之齒”則很可能指某一有關晴雯和“檀云”,然已不見于現今傳世各本的故事。(“檀云”可能是《紅樓夢》小說早期稿本中寶玉之一大丫環(huán),有關她的故事于“增刪”時遭到刪除,第二十四回“檀云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一句是漏網之魚。有的研紅人士據“楊藏本”上引一句作“晴雯又因……”認為檀云與晴雯原是一人。但從《芙蓉女兒誄》里以“麝月”對“檀云”來看,檀云和晴雯必非同一人。“庚辰本”系統抄本第三十四回、第五十二回,“檀云”和“晴雯”都曾一度同時出現。雖無檀云的故事,也說明她們是不同的丫環(huán)。)若此推測不錯,則此是《紅樓夢》小說“增刪”未完成的另一例。
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進讒的一段寫道:
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看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招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后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兵P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有些輕薄。方才太太說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亂說?!蓖跎票<业谋愕溃骸安挥眠@樣,此刻不難叫了他來太太瞧瞧?!蓖醴蛉说溃骸皩氂穹坷锍R娢业闹挥幸u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若有這個,他自不敢來見我的……”(各版本文義相同)
從這段文字看來似乎王夫人不認識晴雯,晴雯一向也不敢去見王夫人。果然如此嗎?第三十七回有一段寫到寶玉有一白瑪瑙碟子在探春處,一對聯珠瓶在王夫人處,襲人叫其他丫環(huán)去取回。各版本都有以下文義相同的敘述:
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摈暝碌溃骸澳瞧恳苍摰每諆菏諄砹?。老太太屋里還罷了,太太屋里人多手雜……不如早收來是正經?!鼻琏┞犝f,便放下針線,道:“這話倒是,等我取去?!?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道:“我偏取一遭兒去。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嗎? ”麝月笑道:“統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里今兒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 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也把太太的公費里,一個月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闭f著,又笑道:“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說,一面往外跑了。
故知晴雯不但未曾“不敢見王夫人”,還曾主動要去王夫人屋里取回聯珠瓶,因此王夫人當然應該認得晴雯。上述兩節(jié)故事顯示第三十七回與第七十四回也有不一致處。
第七十七回寫到晴雯的出身,大體言之,不同的版本有三種不同寫法:
(一)“庚辰本”系統:
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致,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后來所以到了寶玉房里。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xiāng)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故又將他姑舅哥哥收買進來,把家里一個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誰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卻當年流落時,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顧。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嘆,紅顏寂寞之悲。又見他器量寬宏,并無嫉衾妒枕之意,這媳婦遂恣情縱欲,滿宅內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這一門親戚,所以出來就在他家。
按,其中“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一句,與各版本所述第二十一回和賈璉有染的多姑娘及其夫多渾蟲身份不同,故“有正本”就改為“若問他夫妻行徑,與上回所述的多渾蟲多姑娘一般,這媳婦卻叫做燈姑娘”。
(二)“甲辰本”:
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時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了喜歡。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后來給了寶玉。晴雯也不記得家鄉(xiāng)父母,不知有個姑舅哥哥,因賴家收買廚役,才得進來,方知是親。賴家給他成了房,豈知他一朝身安,任意吃酒賭錢,不顧家小,人人都叫他多渾蟲。他這妻子就是燈姑娘,生得幾分水色,淫浪不堪。
按,這一寫法似從上引“庚辰本”簡化而成,唯“多渾蟲”的故事仍與第二十一回不同。
(三)“程甲本”與“程乙本”:
這晴雯當日系賴大買的。還有個姑舅哥哥,叫做吳貴,人都叫他貴兒。那時晴雯才得十歲,時常賴嬤嬤帶進來,賈母見了喜歡,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過了幾年,賴大又給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婦。誰知貴兒一為(味)膽小老實,那媳婦卻倒伶俐,又兼有幾分姿色,看著貴兒無能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調調,兩只眼兒水汪汪的,招惹的賴大家人如蠅逐臭,漸漸做出些風流勾當來。那時晴雯已在寶玉屋里,他便央及了晴雯,轉求鳳姐,合賴大家的要過來。目今兩口兒就在園子后角門外居住,伺候園中買辦雜差。這晴雯一時被攆出來,住在他家。
按,此版本將晴雯的姑舅哥哥取名吳貴,不再提“多渾蟲”,補了隙漏,是缺失最少的一種。
三種寫法雖有差異,但共同點是:⑴晴雯是賴大買給賴嬤嬤使喚的丫頭(不知父母是誰),不是賈府“家生的”。⑵ 晴雯最初是賈母的丫環(huán)(后來給了寶玉)。然而若將此兩者與第七十四回以前的故事比較,則可發(fā)現均有不一致處。以下先看第一項,第二項見下節(jié)。
第二十六回寫怡紅院的小丫頭佳蕙向小紅(紅玉)抱怨賈母賞賜不公時說:“……只可氣晴雯綺霞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則晴雯也是賈府的世仆,她父母是有“臉面”的。各抄本及“程甲本”皆是同一寫法,唯“程乙本”中“老子娘的臉面”幾字作“寶玉疼他們”,很可能是程小泉和高鶚在訂正“程甲本”里前后明顯不符處的時候所改。唯他們修改的并不完全,如第五十一回晴雯夜間著涼,寶玉說:“快不要聲張!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養(yǎng)息。家去雖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里。”(各版本同)表示寶玉疼愛晴雯,也表示晴雯是有家,有人照應的。與上引第七十七回所云,不是“家生的”,只有但知喝酒的姑舅哥哥這一門親戚之說法不合。故這是前八十回故事自相矛盾的另一例。
晴雯自第五回出現,幾度成為故事的主角,但未見其來歷。直到第七十四回晴雯對王夫人說:“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里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里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罵了我,說: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聽了這話才去的……我閑著還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從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碑斖怼俺瓩z大觀園”時晴雯罵王善保家的“你說你是太太打發(fā)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fā)來的呢!”(此句見“程甲本”與“程乙本”的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晴雯摔箱子后同王善保家的對話一大段文字中。但各種抄本都只寫做:“只見晴雯挽著頭發(fā)闖進來,豁啷的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番,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竟[覺]沒趣,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保蹞凹壮奖尽?,他本大致相同]并無此句。按,王善保家的在抄檢別處時都是神氣活現,何以在怡紅院任憑晴雯挑釁,只覺“沒趣”而已?不甚合理。故極可能是抄本漏抄一頁。)都和上述第七十七回所言晴雯是“賴嬤嬤孝敬賈母”的,后來賈母給了寶玉的說法相符。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向賈母報告晴雯病死后,賈母還說:“晴雯這丫頭,我看他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是這些丫頭模樣爽利,言談針線都不及他,將來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王夫人也回應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是他命里沒造化……”
既然晴雯原是賈母的丫環(huán),給了寶玉使喚,則對她有何處置皆須得到賈母首肯。所以第七十四回王夫人斥責晴雯時說:“……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寶玉也應知道此規(guī)矩。然第三十一回寫到寶玉因心里悶悶不樂,責怪晴雯不小心跌折扇骨時又遭晴雯頂撞,乃大發(fā)脾氣,要“回太太,打發(fā)你(晴雯)出去”。幾次說的都是“回太太”而非“回老太太”,且各種版本皆如此寫,表示在第三十一回晴雯并不是賈母給寶玉的丫環(huán)。
再者,第三十六回寫鳳姐告訴王夫人丫環(huán)的月錢時說:
……襲人還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他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份例上領。如今說因為襲人是寶玉的人,裁了這一兩銀子,斷乎使不得。若說再添一個人給老太太,這個還可以裁他。若不裁他,須得環(huán)兄弟屋里也添上一個,才公道均勻了。就是晴雯、麝月他們七個大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一吊;佳蕙他們八個小丫頭們,每月人各月錢五百,還是老太太的話,別人也惱不得氣不得呀。(各版本文義相同)
可見此時晴雯只是一個一般的“大丫頭”,正好分派在寶玉房中,而且還可能是經王夫人認可的。她并無特殊身份,也不是“老太太的人”。故這兩回晴雯的身份是一致的,但和第七十四到第七十八回不同。
如前篇《紅樓美婢(一)——晴雯的上場與下場》所述,《紅樓夢》前七十回有關晴雯的故事,各種版本無何差異,前后情節(jié)也相當一致。但由本篇所提出的四點看來:第七十回以前與第七十四到第七十八回有明顯的不符,第七十八回的《芙蓉女兒誄》不僅與第七十七回的故事有出入,且有涉及“檀云”一段已不見于目前傳世諸本的故事。初步推測第七十回以后,或第七十四到七十八回含有和第七十回以前不一致的舊稿;有關晴雯的情節(jié)曾有增刪變動,但工作尚未完成,曹雪芹就逝世了。
我國古典名著《紅樓夢》之能長期引人入勝,其中謎團待解者猶多,應是一主因。筆者喜讀有關晴雯的故事,讀后細想而有所得。雖非總結,亦樂與讀者分享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