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江南
跨文體觀鳥筆記
戴江南
早晨的天空開始是簡單明了的,一派湛藍,澄明透徹,沒過一會兒,從看不見的地方游過來絲絲縷縷又輕又軟的云,消解了湛藍的深度,使天空變得微藍,然后是粉藍。
越野車在一片荒漠沙石地上歪歪扭扭地彈跳。在野外,不能離鳥兒太近,它們老遠就會被嚇跑,鳥兒跑了,我們不就白來了嗎?
我端起望遠鏡先整體搜尋一番,像做賊心虛的人那樣,偷偷摸摸,輕手輕腳朝前走。我經(jīng)常會為此感到呼吸緊張。鳥兒的身姿就像一個蒙太奇鏡頭,從小到大,落入我的眼中。起初,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湖面是一片茫然的灰白,上面落著密密麻麻的小黑點。我心里直嘀咕:“到底是什么小東西,會有那么多?”慢騰騰靠近,湖面清晰起來,上面依然覆蓋著廣袤的冰雪,靠近湖岸冰雪消融了一點,露出一片開闊的水域。
太陽光灑在藍色冰面上,好像一層碎金子覆蓋湖面,波光粼粼,閃爍不定。細細一看,原來那密布湖面的水鳥,正是最先到達的野鴨。每一年,它們都以極其壯觀的景象宣布春天的到來,好像它們和這湖有一個諾言,而野鴨以堅定的信心如期到達,從沒有遲到過。想到這一點,我為它們的守信和勇氣感到驚訝。是啊,它們看起來是那樣的普普通通,貌不驚人。
一大群野鴨擠在一起,鬧哄哄地玩耍戲水。五只針尾鴨,筆直地站在冰面,留下一排肥乎乎的影子。一種高而粗啞的鳴聲,就像有誰在敲破銅爛鐵,故意搗亂,吵得人難以忍受,恨不得捂住耳朵趕緊逃掉。
唱出破鑼般歌聲的是雄針尾鴨,它們一刻不停地向雌鴨賣弄歌喉,吸引伴侶,也不知自己的嗓音實在難聽。我真想跑上去提醒提醒:“喂,各位,能不能唱個好聽的情歌?”一只雄鴨太過分了,也不遮遮掩掩,假裝含蓄一點,一下蹦得老高老高,向它的意中情人沖過去,哪料心太急,還沒飛到雌鴨身邊,那胖乎乎圓滾滾的身子,撲通一下,倒栽進水里了,濺起一大片浪花,出盡了洋相。它那笨頭笨腦的樣子,讓我捧腹大笑。
赤嘴潛鴨把胖屁股朝天撅起來,一頭扎進去,找吃的去了。這種鳥兒的頭看起來很好笑,紅色艷麗的冠狀,毛乎乎的,當(dāng)它們的身體躲進水里,湖面上就露出圓圓的腦袋,一顆又一顆,像一朵朵雨后的蘑菇,從水里長出來,輕輕地飄啊飄,真有趣。
我想給赤麻鴨拍一張近照,便賊頭賊腦貓腰朝一個角落走過去。赤麻鴨太機警了,有兩只好像是專給大伙放哨的,趕緊發(fā)出緊促的信號:“嘟嘟——嘟嘟嘟。注意啊,有人來了。”聽到警戒聲,它們扇動翅膀,發(fā)出呼天喊地的驚叫,但也只是干打雷不下雨,示威抗議罷了,并沒有離去的意思。
我還看到另幾只水鳥,賽跑一樣爭先恐后齊齊朝前沖,唯恐自己落后。它們是秋沙鴨,太過袒露,絲毫也不遮掩對愛情的饑渴。在冰面上奔跑的都是雄鳥,正向雌鳥求愛呢!那些雄鳥追逐著雌鳥,在冰面上跌跌絆絆,搖頭晃腦,四處亂撞。雄鳥的頭一點一點,脖子一伸一伸,點頭哈腰的,圍著雌鳥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副急慌慌的樣子。雄鳥發(fā)出呱呱呱的嘯音,雌鳥對跑來的雄鳥發(fā)出一連串低沉含蓄的鳴叫!哦,它在鼓舞雄鳥的斗志。雄鳥受到鼓勵,跑得更歡了,還發(fā)出一種奇怪的叫聲。
雄鳥的顏色看起來要艷麗得多,也比雌鳥更漂亮。這些野鴨在湖面展開各種表演——在水上翻跟頭,扎猛子,上去,下來,發(fā)出奇奇怪怪的求愛聲。不同的響聲混合在一起,熱烈而高亢,就好像突然從某個遙遠神秘的世界傳來持久的亂彈吉它聲,這是一曲春天的愛情交響樂。眼下正是鳥兒們的求偶期,盡管湖面上還結(jié)著冰,可幾乎所有的鳥兒都已開始了愛情的角逐,一派鬧哄哄的景象。天上地下,每一片角落,每一個縫隙都彌漫著濃郁而熱烈的情欲。
我的記錄如下:
野鴨是一個龐大的家族,有十多個種類,它們是赤麻鴨、針尾鴨、綠頭鴨、白眉鴨、赤嘴潛鴨、鳳頭潛鴨、秋沙鴨、眼潛鴨等。這一片水域,有幾千只野鴨。
天空還飛過另一些鳥兒,它們的大名是:白脊鳥令鳥、魚鷗、鸕鶿、灰雁、紫赤椋鳥、獵隼、燕隼、戴勝……
有五種鳥兒我不認識,叫不出名字。
上午,明晃晃的太陽照得到處暖洋洋的,空氣中散發(fā)著潮濕而溫?zé)岬臍馕?。我四處溜達一通,坐在湖邊一個鋪滿厚草的緩坡上,看著遠處發(fā)呆,胡亂做了一點記錄。毛毛糙糙畫了幾只叫不上名字的鳥兒,我畫得很糟糕,根本算不上是畫,只不過幾根簡單的線條罷了,一個圈代表鳥頭,兩個叉代表鳥腳,也只有我知道那是什么。在野地里,我通常都很懶,只想著玩,東游西逛,后來我連記錄都懶得做了,干脆脫下草綠色外衣墊在頭底下,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嘀哩——嘀哩”一種尖厲的口哨聲把我從睡夢中吵醒。我懶得理它,仰面躺著聽它瞎叫。這鳥的叫聲實在動聽,好像一個兒童吹著響亮的哨子跑過來,在我跟前吹啊吹的。哨子聲從我頭頂一閃而過,我看到它穿了兩只紅色的小鞋。我想起來了,能吹出“嘀哩——嘀哩”這種哨子音的,一定是紅腳鷸。
這只紅腳小鳥太頑皮了,吵醒我,它卻跑了。我睡了多久呢?一個小時,或者只有幾分鐘?在荒野里是沒有時間的。我早就習(xí)慣于此了。有人這樣說,戴江南啊,這個浪蕩的家伙。有什么辦法呢,我就是這么一個人,我經(jīng)常搞不清我是在城里還是在荒野。
大片玫瑰色的云停在頭頂,越壓越低,感覺伸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一片。云倒掛著,看起來好像和天空沒多大關(guān)系,不依不靠地懸在半空。一個冰冷的小點冷不丁打在嘴上,我朝天空望去,尋找它的來路,以為是哪一只討厭的鳥飛過頭頂時拉了一粒讓人惡心的屎。正咕咕噥噥罵它呢,啪,又一個冰冷的小點掉下來,接著是幾滴,才發(fā)現(xiàn)原來錯怪了鳥兒,是玫瑰色的云帶來的一片太陽雨。仔細一看,別的地方都沒下,就我頭頂有云罩住的一小片天稀稀拉拉落下一陣雨。
我站起來伸個懶腰,溜達到一個布滿石塊的山坡上。那里的草長出來一大片,又短又密,毛茸茸的。
一只黑頂麻雀,剛才還像一枚釘子釘在藍天上,趁我跑神的一小會兒功夫,就不見了。我的眼睛在天上轉(zhuǎn)了一個大大的圈子?!斑祝『邳c呢?藏到云中小島上了嗎?”我有些納悶,一低頭,它竟悄無聲息地落在一棵高高的草尖上,輕輕晃動。它微弱的鳴叫實在是對我疏忽的嘲諷。可是,可是,它是什么時候從天空跑掉的呢?我的眼睛好像從沒有離開過那個小黑點啊!我仔細盤查回想,想起來了,我被頭頂?shù)募兯{刺中時,緊閉了一下眼,它肯定就是那瞬間箭一樣跑掉的,可那動作也快得有點玄乎吧!
它一邊在草尖上蕩秋千,一邊拿一雙小豆豆眼緊盯著我左看右看,眼珠子飛速眨一下,又眨一下。它的眼睛太像兩顆小綠豆了,在三角形的毛糙臉上滾動。我也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把頭伸到它面前扮鬼臉,朝它呲牙咧嘴,想嚇唬嚇唬它??蛇@都不奏效,一點兒也沒影響它玩樂的行為,它甚至蕩得更歡了,有意要耍我,草莖都要被它瘋狂的搖擺折斷了。直到玩夠了,它才嗖地一下,像個玻璃球從草莖上高高一彈,向空中彈去,離地幾十米還反彈了幾下。就在它側(cè)身晃悠時,才露出白色的腹部。它好像是一朵蒲公英在藍霧中晃晃悠悠,被風(fēng)刮走了。
本以為它一去不返,誰知,它猛一個急轉(zhuǎn)身,朝我的方向迅疾扎下來,幾乎要撞到我的臉上,我尖叫一聲趕緊閉眼。等了一會兒沒聲息了,再睜眼,它又到半空中了,釘在一處,好像空中有一個小樹樁任它停落。它長久自由地抖動兩個翅膀,像風(fēng)車一樣旋轉(zhuǎn),沒多久動作慢了下來,有時靜止,有時翻轉(zhuǎn),有時低頭,有時仰臉,“唧唧,唧唧”地歡叫著。
它把俏皮的小身子映在藍幕上。這個長相不出眾的小壞蛋,剛剛調(diào)戲了我,大概過意不去,想討我歡心,給我跳起獨舞來。在粉色的霞光里,在一個無邊無際的舞臺上,它能想出這樣的獨創(chuàng),也是個天才呢。好一個小精靈,我受寵若驚。
春天的鳥兒匯集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個龐大的樂隊,沒有白天和黑夜。鳥兒在春天很少睡覺,它們唱一陣兒,打一會兒盹,醒來再唱一陣兒。
我有些羨慕鳥兒,它們好像任何時候都充滿歡樂,它們不停地唱歌,做運動,不知疲倦,對這個世界永懷樂觀。
整個天空是一種深而透明的藍,可臨出門時,刮過來一陣風(fēng),云就莫名其妙出現(xiàn)了,灑在天上。它們幾乎大小一樣,形狀也差不多,又輕又薄,好像一張無限大的民間蠟染過的印花土布罩在頭頂。我驚訝的是,云朵怎么分布得那么均勻,并且白得不可思議,看久了,眼睛會被那耀眼的白刺痛,流出淚。
眼睛離開天空好一會兒,才從眩暈的印花布里適應(yīng)過來。
剛接近湖面,突然,高而遠的天空傳來一種號聲,號聲一會兒高亢,一會兒低沉,最后匯在一起就成為一種令人震驚的喇叭聲,聽起來格外嘹亮,像一種突如其來的爆破。我循著聲音仰面朝天,遙遠的天空移過來一條白線,在柔軟微藍的畫布上飄啊飄,起初,只能看到一些白色的亮點,它們光滑、柔軟,像一條錦緞在空中起伏抖動,很快,白線變成一排列隊??辞宄?,這正是我恭候已久的大天鵝,它們終于大駕光臨了。似乎是故意向我炫耀,這支列隊不停地變換著隊形,一字形,人字形,翻飛自如,后來,它們的翅膀一動不動,滑翔著出現(xiàn)在冰的一側(cè),掠過了天空。它們以嘹亮的鳴叫,向草原,河流,湖泊宣布春的信息,這架勢震撼了整個大地,整個湖面。
看得我瞠目結(jié)舌。
這個大體型的鳥,被人稱為“鳥中美神”。你看,它們?nèi)頋嵃?,停在冰面時,就像一團一團呆立的雪孩兒。一只雄天鵝緊緊跟隨雌天鵝,高高地昂著頭,輕輕地朝前游弋。停了幾秒,一起梳洗柔軟的羽毛。這一對天鵝簡直目中無人,大大方方將富有彈性的脖子彎曲,扭動,卷縮,在闊大浩蕩的舞臺上表演一種自由體操,高雅,流暢。偶然會看到,它們把脖子平平伸開,幾乎同它們的身體一般長。這優(yōu)美的一幕讓我好長時間回不過神來。明擺著,它們知道自己的美,并對自己的美充滿了驕傲。和它們一比,我覺得我先前看到的那些小里小氣、縮頭縮腦、毛色灰暗的鳥兒太平庸了。大天鵝的絕美,對于這樣的鳥兒顯得很不公平。
那一邊,它們不成規(guī)則,在河面上散開一大片,有的聚大群,有的成雙,有的落單。陽光從微藍的空中撕開一條口子,投射在灰色的河水上,投射在一大片游動或者靜止的白色身體上。
可能接到某個號令,先前寧靜的河面開始喧嘩,水面起伏動蕩,波紋一圈一圈向遠處蕩漾。它們的身體借助波浪的力量,也一起一伏,好像坐著一只只小船,向前劃動,朝河中央劃過來,“咯夠——咯夠——”,邊游邊快樂地吹哨子。它們做著相同的動作,低下頭,潔白的脖子朝前伸直,啄東西吃。
它們吃什么呢?
河面上漂浮著一片一片掰碎的面包。面對美食,它們沒有吵吵鬧鬧,沒有爭搶。不用擔(dān)心誰會多吃,誰會吃不上,好像食物永遠放在這里,誰都可以自由自在、隨時隨地地吃。
我感到驚訝。這么多的同類,有限的幾片面包,它們竟如此從容、優(yōu)雅??磥?,它們一貫的美名——優(yōu)雅、高貴,是經(jīng)得起美食的誘惑的,是名副其實的。我心中更增加了對它們的喜愛和尊敬。
河面安靜下來。
兩只天鵝面對面,朝天空把脖子伸,再伸,直到完全拉直。尖尖的黃嘴貼著黃嘴,當(dāng)眾勇敢地接吻,嘴巴里發(fā)出低低的呢喃。
另兩只天鵝,昂頭挺胸,并肩游弋,雙腳朝后翹出水面。游了沒幾米,可能感到膩味,變換花樣,雙雙豎起身體,“嘩啦——”翅膀同時打開,一下一下扇動起來,那大大的白翅膀,在水面掀起一陣風(fēng),顯得優(yōu)美有力,如超大的白扇子,看的人都發(fā)呆了。
一只天鵝不愿湊熱鬧,在離群很遠的地方獨自玩耍,游過來游過去,看起來有些無聊。它游一陣,扭頭朝后看一看,不知道在看什么,一遍遍重復(fù)相同的動作。后來,它把頭朝后擰啊擰,擰成一個麻花狀,啄身上的水珠玩,玩了十幾分鐘,大叫一聲,飛到半空中,優(yōu)美地旋轉(zhuǎn)了三圈,又回到水面。這是一個愛獨處的家伙,也許,它正處在懵懵懂懂的年齡,還不知道愛情的美妙。它正在長大中。
五只天鵝排成一支縱線隊伍,在水面平靜地朝前劃游,不緊不慢,平和舒緩。它們悠閑地、靜悄悄地游,好似在水面彈奏一曲舒緩動聽的鋼琴曲,自如嫻靜,舒展平和。它們的身后,留下一條細細長長的黑色水線,光在水線上一閃一閃的。
一只海鷗大聲地唱著歌,從五只天鵝頭頂飛過,慢慢地降低,降低,在低空盤旋,好像對下面的天鵝說:“你們好!干嗎裝得一本正經(jīng)?”
五只天鵝,連頭都沒有抬一下,我行我素,海鷗討了個沒趣兒,嘴里嘟嘟囔囔著,飛走了,向空中一片小島飛去。它以為那真是小島,可還沒等它飛到,瞧,小島散開了,分成三塊,越來越薄,薄得像一層紗,最后完全融化了。
海鷗悶著頭飛,快到跟前,一抬頭,小島不見了。真奇怪呀!它碰了一鼻子灰,很沒趣地又飛回來,失魂落魄地落到水面上。
五只天鵝偷偷地笑了。
我也很留意空中的猛禽。猛禽的腳步總是緊緊跟隨眾多的鳥兒。但它們喜歡落在巖石上,藏在崖壁上,伺機偷襲某一只落單的鳥,美餐一頓。果然,我看到一只鷹,突然從不明處躍起,它那尖利的嘯叫乍然響起,它凌空遨翔掠過高空,黑色的巨大的剪影在河面上晃動,很快,蘆葦跟著晃動,似乎,近處的山峰也跟著晃動。我覺得自己也晃動起來。
鷹一來,所有的鳥一哄而起,高聲鳴叫,似乎空氣里也充滿了它們的歌聲。有的是尖叫,有的細聲細氣,也有的是一種顫音,當(dāng)它們合在一起時,就變成一個大合奏,無拘無束,遁入云霄。
一會兒貓腰,一會兒匍匐前進,搞得我渾身發(fā)麻。就在我站起來疏松筋骨時,我看到一只猛禽朝空地上的一棵枯樹飛過去,它盤旋一圈,落在一個大樹杈上,樹上有個大大的巢。那是誰的巢呢?它塊頭很大,差不多有成熟的向日葵圓盤那么大,停落時那雙敏銳的眼睛和耳朵四處搜索嗅聞。好一個精明機警的家伙。它堅硬的嘴向下彎曲,翅膀有力地四下?lián)舸颍h利的爪子攀住樹干,那爪子可是它捕食的好家當(dāng)。
猛禽的種類在新疆非常多,有五十多種。它們被稱為“天空王者”。所有的猛禽都是國家一級或二級保護動物,享受特殊待遇。
那是河谷邊的一棵胡楊樹,猛禽的巢就高高掛在上面。那只猛禽飛進去再也沒出來,坐在巢里,安安靜靜孵蛋呢。一只小獸偷偷摸摸地朝那個巢爬過去。我搞不清那是什么獸,麻灰色,小耳朵,圓咕隆咚的,爬起來很費勁。它爬到洞口,往里瞧了瞧。天哪,它要偷吃鳥蛋。它真不害臊,也不知天高地厚,很有可能它壓根兒沒看到猛禽飛進去啦。我等著看一場好戲呢。巢里的猛禽媽媽早有防備,探出身子,用它那鐵臂一樣的翅膀朝前一撲打,小獸朝樹干后一閃,打了個趔趄,差點兒一頭栽下去,慌不擇路溜之大吉。
沼澤地上的雪都融化了,在草墩和草墩之間,還殘留著一汪一汪的水。我扒開草墩,里面藏著一些銀白色的小穗兒,在光滑的綠莖上輕輕搖曳。我猜這是去年還沒來得及飛掉的種子,仔細一看,又不完全像,因為它們看起來是新鮮的,干干凈凈,沒有濁泥的污染。我采下一株小穗兒,把表面的絨毛撥開,謎底露出來了。你怎能相信?那是一株花,它躲藏在絲一般的白毛絨中,露出金黃的雄蕊。這花是不是同類當(dāng)中第一個傳達春天的喜訊的?幸虧有那絨毛的庇護,因為春天的夜晚還是讓人感到一絲寒冷的。
傍晚,我返回時,在河谷邊的崖壁上看到一個十分壯觀驚人的景象:整個一面巖壁,足足有三十幾米長,被一種鳥兒筑了巢。我驚訝得連聲尖叫:“天哪,天哪,太神奇了!”鳥兒們把河岸搞得窟窿密布,像個篩子,不過在我看來,那更像一個鳥兒的村莊,一戶挨著一戶,窗戶貼著窗戶,密密麻麻。后來我從書上得知,那是燕子的村莊。燕子們喜歡在陡峭的河岸上鑿無數(shù)的小洞。
我在克蘭河邊住過幾天,每天早晨在大樹上做窩的攀雀把我從睡境中吵醒。它們起得太早了,忙忙碌碌做窩,喂食小鳥。和那些勤勞的攀雀比,我覺得自己太悠閑,好像荒廢了一些時日,心里不免有些羞愧。
河谷兩岸山勢陡峭,懸石斷崖,白樺、柳樹、青楊、云杉混交生長,形成一個天然的原始森林。
沿河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覺陷入林中,里面灌木叢生,野薔薇、野山楂、毛柳,比著個兒往上躥,底下布滿鵝卵石。河水跳過斑斕的鵝卵石,淙淙流淌。
岸邊長著高高的蘆葦,小蝌蚪在濃密的綠苔蘚上扭來扭去。河邊石子一溜兒圓,好像從一個模具中漏下來的。我覺得很奇怪。
草很深很密,大多是禾本科。濃濃的草香味沁人心脾。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小蟲子,受了驚動,四處跳躍,鳴叫,奏起亂糟糟的大合唱。這大概是我所聽到的最沒有腔調(diào)的合唱了。
我們分了工,同伴架望遠鏡和攝像機,守住舊巢,記錄這幾窩攀雀的詳細行蹤——看攀雀在設(shè)定的時間內(nèi),飛進去幾次給鳥寶寶喂食,又飛出來幾次,以及它們的伴侶的情況等等??傊雅嗜高@一整天的生活一個不漏給照下來(攀雀是否知道有人在跟蹤、探秘?)。
我過河到遠處找新巢。找鳥巢太有趣了。碧草齊腰高,濃密幽深,隨風(fēng)送波,走過去沙沙沙地響。我吹著亂七八糟的口哨在草里閑逛。藍、紫、白各色花都比著勁兒朝上長,它們在草的遮蔽中閃一下,消失,又閃一下。那種美好可愛的模樣,讓人怦然心動。那黛色的崖石,那一叢叢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細細回旋叮叮咚咚的溪流,合成一個不可言說沁人心脾的圣境。我干脆仰面朝天,在深草里睡了一大覺。我睡覺時,大樹罩住了強光,草把我藏得嚴嚴實實,誰也看不見,除非打我頭頂飛過的幾只鳥兒,我的每一寸體膚都觸及這清香的植物,這潮濕的泥土,這紅紅綠綠的花朵。
總共找到八個新巢。我坐在小板凳上,仰頭盯住一個巢。呀,一個茶壺狀的鳥巢高高掛在楊樹枝頭,在風(fēng)中晃啊晃的,就像一個嬰兒的小搖籃。我心想,鳥寶寶睡在里面一定很舒服。久久地看,我知道了攀雀的一些生活秘密。
眼前這只攀雀可真小,是小鳥中的小鳥,只有乒乓球大小。鳥蛋跟豆豆糖一樣大,白色,透明。別看它小,孵育率卻很高,一只攀雀可以連續(xù)下七八個蛋,一天下一個,就像一個下蛋機器,這在鳥類中是罕見的。
我撿來一個廢棄的舊巢,仔細揣摩它的形狀和材料。這巢很漂亮,它們先用兩根樹杈彎成一個半圓形,再銜來柳絮、羽毛,一點一點地添加,做成一個花籃。這是鳥巢的主體。鳥寶寶就躺臥在這個花籃里啦!它們可真仔細,一點兒也不能將就,不像有些懶惰的鳥,把巢建得粗枝大葉,馬馬虎虎,泥巴一糊就行了。攀雀可不愿這樣,它們似乎接近完美,還要給花籃做一個朝下的壺嘴——這是鳥兒的進出口。整個鳥巢看起來就是一個圓圓的茶壺??梢娕嗜甘遣鸥甙硕返慕ㄖ煛刈炜趦汉苄?,鳥兒從遠方飛回來,唰,就射進去,好像一顆子彈,瞄得準,射得快。我站在板凳上,晃晃悠悠看那個壺嘴,心里直嘀咕:“這么小的壺眼,攀雀如何瞄得那么準,又以極快的速度射進去的呢?”真是不可思議。
那邊,一只雄鳥正在做巢,雌鳥蹲在一邊,慢騰騰地梳理羽毛,讓人覺得很可笑。巢建得差不多啦,雌鳥飛進去嘰嘰喳喳,提了一大堆修改意見。雄鳥一連做好了幾個巢,吸引雌鳥。巢由雌鳥兒挑選,看中了,就開始坐窩孵育,看不上的,就丟掉。最厲害的一只雄攀雀,我數(shù)了數(shù),幾天來它一連建了八個窩——可能想同時吸引八個情侶,但正在孵育的也就二三個,其余是空巢,被放棄了。
攀雀的行為很詭秘,愛情復(fù)雜多變,是典型的花花公子。它們和天鵝的愛情觀形成強烈的反差。只有極少數(shù)攀雀是一夫一妻,有的一夫多妻,有的一妻多夫,婚姻關(guān)系篤定的似乎不多。這是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
有一次我剛走到有巢懸掛的大樹底下,“嘩啦”一聲,母鳥從樹上飛下來,擋住了我的去路。見我不停步,它身子一橫,躺到地下裝死。我假裝追它,它扭頭邊跑邊在草里打滾,接著,竟然裝出一瘸一拐受傷的模樣,以此蒙蔽我。它用這些偽裝戰(zhàn)術(shù)想把我引開,保護它的小鳥,我常見鳥兒這種裝腔作勢的伎倆,可每次都逗得我直樂。
我把脖子伸得長長的,也沒見到一只幼鳥飛出窩,只看到它們把嫩黃的嘴巴從洞口伸出來,尖尖嘴一張一合,“嗷——嗷”,一個勁兒地叫喚,向媽媽要吃的。它們不知道媽媽冒了多大的危險,還要想盡聰明的點子,對付外面這幾個探頭探腦的家伙。一個鳥巢里往往有七八個鳥寶寶,這樣一來,分配給每只小鳥的食物就很少了,我看到鳥媽媽不停地飛出去找食物。
有一些巢里沒有鳥,是個空巢,它們被遺棄了。斷定有沒有鳥的方法,是看柳樹枝是不是在晃動。一般來說,只要有鳥兒,那巢就會像搖籃一樣搖啊搖。有一只巢晃動的幅度很大,像個秋千在蕩,我感到納悶,站在板凳上左右環(huán)顧才發(fā)現(xiàn),這是大鳥在翻身,哺育嬰孩,巢里動靜當(dāng)然就很大了。
“嗖——”我看到一只攀雀子彈一樣射出來,嘴上叼著個小白點。它在干嗎?原來,它們不停地飛進飛出,除了叼來食物喂給鳥寶寶,還不斷從巢里叼出糞便。攀雀很愛干凈,從不讓小鳥兒拉的屎留在巢里,污染家居環(huán)境。它們的糞便很袖珍,像個白色的小米粒。攀雀飛出時我看到,它們個個有一副熊貓眼,戴了一副天然的黑墨鏡,雄的眼罩大,雌的眼罩小。雄攀雀的眼罩就好像英雄佐羅的蒙面罩,很滑稽。
一個黑黑瘦瘦歪戴帽子的牧民趕著一群羊經(jīng)過,我問他見過攀雀嗎,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我,遲疑地搖了幾下頭。我拿出樣本給他看,他驚訝地甩動羊鞭大喊大叫:“靈雀,靈雀!”嚇了我一大跳。看來,當(dāng)?shù)厝斯苓@個鳥叫靈雀,可能因靈敏而得名吧。
四月的光灑遍每一個角落,我坐在院子褪了色的小方桌前,享受每一寸光的照耀。
院落里野草可勁地長,蕁麻草更是瘋了似的,長得有一人高了。許多小鳥對蕁麻草情有獨鐘,站在草尖上晃啊晃的,我呆呆地看它們玩,好像蕩秋千的不是鳥兒,而是我自己,我變小了,變輕了,成了一只小鳥,和它們一起在那里蕩。
最喜歡站在蕁麻草上的是一群小麻雀,“嘩啦——”一個黑影子從天空一閃,黑壓壓落下一大群,并不久留,好像不是為了叼草籽吃,只為了經(jīng)過蕁麻草時,在草尖點一下,逗留一會兒,也不知它們到底圖個啥。更多的時候,它們排成一排,站在泥墻上,東張西望,蹦蹦跳跳,唧唧喳喳,極其活躍。偶爾,它們也會安靜下來,閉著眼,打盹,曬太陽。
有一種鳥是我的??停鼈冇幸徽崎L,小頭,長身子,灰背,白腹,脖子上戴一個黑項圈。它們總是冷不丁飛過,落在院子里,邁著碎而快的步子,朝前走,尾巴又細又長。每當(dāng)它們邁步子時,尾巴也跟著一點一點的,尾巴尖觸著地面。有一次,我看到它捉了一只白色的小蟲子,在地上一磕一磕,“咚咚——咚咚——”發(fā)出一種很古怪的磕碰聲。我以為它啄地下的小石子呢,覺得很怪,低頭仔細一看,它鍥而不舍地啄啊啄,終于將那個可憐的蟲子吞進去了。又一次,它一直在我身后踱步,可我并不知道,直到我轉(zhuǎn)身時,它才驚叫一聲,慌慌張張飛走了。我后悔得要命,早知道它跟在我身后,我就讓這個跟屁蟲自由自在地安心漫步。
遍地的蕁麻草,細而高的狗尾巴草,低矮碧綠的兔耳草,它們一起在風(fēng)的奏樂中翩翩起舞。
變天了,鉛色的陰云布滿天空,森林間拉起紫色煙霧,后來這紗帳又繞過巖石,繞過峽谷,輕柔縹緲?!暗蔚蔚巍辈輩怖飩鱽韼茁曂褶D(zhuǎn)的鳥鳴。我循著聲音悄悄爬過去,一只鳥兒正在草叢間歡快地覓食。它身子敏捷,迅速地從一棵小草尖上,躍到另一棵小樹上,它攀住的一個枝丫,搖啊搖的。它的動作輕盈又迅疾,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完成了。
抬頭的一剎那,它的頭頸和腹部兩大片金黃的絨毛,闖入我的眼睛,非常耀眼。
多美的一只鳥兒,它的毛色和花紋讓我兩眼發(fā)光。它披黑白相間的花衣,尾部別一把小刀,約一指長。我對著鳥譜認出來了,這個鳥中佼佼者被人們稱為“草原一枝花”——黃頭脊鳥令鳥,因長相出眾而大名鼎鼎。
有三只,它們相隔約一米,跳跳停停,在歌聲中覓食。它們看起來相當(dāng)自信,這種自信也許緣于它們美麗的身姿和鮮艷的羽毛。在見到它們的一剎那,我有些沖動,想給三個家伙畫一張素描圖,但我繪畫的水平太差了,畫了幾張都不成樣子,看起來有些敗壞它們的形象,只好作罷。不過這并不重要,因為它的模樣已經(jīng)裝在我的心里了。
另一次我彎腰吃力地在山路上走,氣喘吁吁。
山路盤旋而上,沿途布滿了大大小小黑色白色褐色的石塊。山路右側(cè),是一條河流,高聲歡唱,一路陪伴著我。河床一會兒寬,一會兒窄,河中巨石突兀,浪花翻滾,轟轟作響,氣勢驚人。有一處,寬銀幕樣的瀑布從天空垂掛下來,一個銀色的鏈子將天上人間合為一體。
一只黃脊鳥令鳥在這個通天梯上點水玩耍。它斂起翅膀,飛速地點一下,再點一下,小水花隨著它的小圓身子跳躍著。它實在太頑皮了。我有點替它擔(dān)心,怕它被那巨浪般的瀑布吞掉了。我欣賞它玩耍的模樣,看了好幾分鐘,才明白,是多余的擔(dān)心。它的小身體靈巧又機警,它天生就是戲水的大玩家。我的心也就放下了,悄悄地樂,還為它鼓掌,但不知它是否看到了。
隔了兩天,我正在太陽底下洗臉,“唧唧——唧唧——”河邊林子里有鳥兒亂叫,我趕緊繞到屋后。天哪,一個高高的獨枝上,一只鳥兒正在高歌,小小的身體,腹部是一片麥穗般的金黃。它在晨練嗎?它的心情看起來好極了,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來回折騰,好像故意表演給我這唯一的觀眾看。我忍不住大叫一聲:“黃脊鳥令鳥!”呵呵,我的呼叫聲把鳥兒嚇了一大跳!小家伙愣了一下,跳了一個蹦子,很快又平靜了,有些嘲諷地盯住我看了一陣子。我為自己終于記住了某幾種鳥的芳名自鳴得意。說起來你可能有些不信,我常背鳥譜,記它們的模樣,可一旦這個鳥突然光臨,我就傻了眼,腦子里一片空白。這一次,可不一樣。
責(zé)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