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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文體高原上的河

2011-08-15 00:49:38劉湘晨
西部 2011年11期
關(guān)鍵詞:塔什庫爾干達坂帕米爾高原

劉湘晨

跨文體高原上的河

劉湘晨

帕米爾高原是一棵老樹,喀什噶爾就是掛在這棵老樹上的一片葉子。隨手捻起一串喀什噶爾老巷里的掌故,依稀能嗅到兩千年間飄蕩的煙塵,但卻很難找到判斷帕米爾高原的憑據(jù)。

——帕米爾高原的隆起是地球的一極,距今一億兩千萬年,古老得超過能夠讓人想象的任何常規(guī)。曾經(jīng)發(fā)生的,依舊存在的,都會對我們的生存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猶如喀什噶爾平原秋后的風,透骨的寒意有刀鋒的質(zhì)感,它來自高原,剛剛從帕米爾群峰疊摞的冰巖之間擦過。

來到喀什噶爾,在這片美麗的“葉子”上,我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找到一家超市,撿了冰糖和袋裝茶葉填滿了兩大塑料袋。

冰糖和茶葉是新疆人標準的“走親戚”的必備品,儉樸卻有捂在手心里的一份濁熱。想想很有意思,半生的歲月過去,新疆各民族的習慣成了我人生最自覺、自然的一部分內(nèi)容,原本籍屬的內(nèi)涵已被徹底改變。

遠去帕米爾,第一個讓人激動的地方是蓋孜,它是高原的起點。

多年的過往,蓋孜邊防檢查站的官兵已經(jīng)成了我的兄弟,見到我來了,指導員李棟吩咐戰(zhàn)士抱來—個大西瓜。

五月在新疆,尚不是瓜果溜街擺的時候,上市的西瓜是來自海南的反季瓜。想想這段遙遠的距離,實在讓人承受不起。

李棟的一句話讓我釋然:“哎呀,老兄來了,金瓜也得切!”

不是新疆人,不是在類似于蓋孜這樣的地方,你很難想象有人會說出這種話,有這樣的表達方式——爽透!嚴酷的環(huán)境,望不到天涯的路途,牽著人的一根最脆弱而敏感的神經(jīng),何以能表現(xiàn)出性靈之間最摯情的一面,這至今仍是新疆的一個謎。

告別李棟,我囑他去找找當年的蓋孜古驛站在哪兒,我們相約下次見面一起去看看。

1

帕米爾高原給人最突出的印象是,山連綿不盡,山巒相疊。

但是,僅注意山,說明你還是個外來者或觀光客,賦予帕米爾高原靈魂的是水。有了水,沉默的高原才有了生氣,有了娓娓的敘述。

帕米爾素有“山結(jié)”之稱,世界上最著名的數(shù)條大山脈的韁繩都系在這兒。同時,也是萬水之源,每一條山脈都有一條伴生的河。在帕米爾高原東部,塔什庫爾干河和札萊甫相河是兩條最重要的水脈,我的帕米爾之行實際上就是一次跨越兩大水脈之旅。

塔什庫爾干河是塔什庫爾干河谷之間流量最大、流經(jīng)線路最長的河流,像是老祖母的一條臂膀,攬著河谷間的大片牧場、農(nóng)田和塔什庫爾干人日月交疊的日子。它的上游有兩條河,一條是發(fā)源于紅其拉甫河谷的紅其拉甫河,一條是從卡拉其庫河谷流出來的卡拉秋庫爾達里亞河??ɡ飵鞝栠_里亞河上游被稱作明鐵蓋河,再上游分作羅布蓋孜河和火石壁河,匯入火石壁的河流還有克克吐魯克河、卡拉秋庫爾蘇河、托克滿蘇河和瓦根基河。每年5月以后,冰瑩的雪峰支撐著大片湛藍的天空,散淡的牦牛和羊群像是鉛筆隨意涂抹在碧綠草甸上的風景,過了很久也很難改變一下。陽光燦爛,堅硬的礫石石面濺得陽光的鱗片飛迸,空中有隱約的鳴響,陽光下的河流蜿蜒流淌,閃爍著藍寶石的光澤。

——這是卡拉其庫峽谷夏天最經(jīng)典的高原風光。

在卡拉其庫溝口的排依克邊境派出所,地圖上隨意指劃一下,我發(fā)現(xiàn)那些被稱作上游的上游河流就有數(shù)十條之多,這還不包括地圖未被標識的那些更多的尚在當?shù)厝丝趥飨到y(tǒng)中的河流——幾乎每條溝里都會有一條溢出的流水,密如蛛網(wǎng),不見經(jīng)傳,卻與人的生息緊密相連,除大山之外,這是帕米爾高原尚不被人所知的隱秘。

卡拉其庫峽谷水脈疏稀的分布,大致是帕米爾高原河流全貌的縮影和它構(gòu)成的說明。

在整個高原,塔什庫爾干河并不是一條最著名的河流,能夠進入傳載系統(tǒng)之中唯一的原因是它流經(jīng)整個塔什庫爾干河谷,這是東部帕米爾高原最寬闊、平坦的河谷,舒舒緩緩鋪陳近百公里,出峽口后連接塔合曼草甸,抵達如今的卡拉蘇一帶,這里當年能見到遍地的野山蔥。離開中原歷經(jīng)一年或兩年多的艱難輾轉(zhuǎn)之后,野山蔥是長途旅人有可能吃到的第一口青綠的東西,以干糧、肉食和水為主的簡單食譜得到了一次調(diào)劑,由此留下一個透著微微辛辣和青澀的地名:蔥嶺大道。

蔥嶺大道沿用了數(shù)千年,一直到絲綢之路作為一條國際大通道衰落之后的許多歲月。與這個原因有關(guān),塔什庫爾干流域絲綢之路年代的遺傳最為豐富,從石頭城、吉勒尕勒驛站、公主堡、吐拉炮臺到南瓦根基達坂連成一線,成了往日文明盛景的明確標志和說明。法爾哈提大渠久經(jīng)暴曬和風塵的打磨,河床遺跡禿褪,很難看出與山基沖積扇堆積起來的土丘有什么區(qū)別。稍經(jīng)指點,把散落在高原荒僻坡地上互無關(guān)聯(lián)的破碎片斷連接起來,它上起達布達爾鄉(xiāng),下至提孜那甫鄉(xiāng)的斯塔爾孜,斷斷續(xù)續(xù)的地表顯露有八十多公里,說明塔什庫爾干河谷曾有非常發(fā)達的灌溉農(nóng)業(yè)——法爾哈提大渠的修建本身就是帕米爾高原最偉大的奇跡。更重要的意義還在于:這樣一條大渠,從修建立項到用水管理 (這涉及大面積的農(nóng)業(yè)作業(yè)),再到大渠的維護修繕,必須有一個十分穩(wěn)定的政府機制支撐并能延續(xù)許多年不間斷的規(guī)劃與有效管理。在我這次前往高原之前,短短的二三十天里就幾次聽說縣委書記帶著人去攔河堵壩,達布達爾鄉(xiāng)鄉(xiāng)長胡西地力每年夏季最重要、最費神的工作之一就是修被他視作鄉(xiāng)脈的一條大渠。兩相比較,從運行機制、通用方式到規(guī)劃的周密性和管理,相去懸殊。塔什庫爾干縣至今很難找到連續(xù)使用一二十年以上的完善的水利設(shè)施,法爾哈提大渠歷經(jīng)時日久遠而未決,它的有效利用為當時的去謁盤陀國提供了充足的糧食供給和牧業(yè)支持——從某種角度講,法爾哈提大渠是去謁盤陀國盛世的終極原因,從公元200年到公元700年前后,它延續(xù)了整整五百年。

沿著公路在塔什庫爾干河谷往復穿梭,使我第一次對這一片區(qū)域有了較為清晰的地理認識。

以慕士塔格山脈為界,一邊是卡拉其庫峽谷腹地,一邊是巴控克什米爾地區(qū),其間分列著四個天然溝口,依次為東克克吐魯克達坂、西克克吐魯克達坂、北瓦根基達坂、南瓦根基達坂。其中,南瓦根基達坂就是絲綢之路在帕米爾高原的終端孔道,其間過往的許多聲名赫赫的人物都是當時去謁盤陀國的國賓,最著名的有宋云、馬可·波羅和當時從羅布蓋孜峽谷游學歸來的玄奘。

塔什庫爾干河谷令人最不可思議的隱秘是吉勒尕勒古人類文化遺址,它與吉勒尕勒驛站相距不過二百五十米,兩點相距的時間卻有八千年至一萬年!

吉勒尕勒古人類文化遺址是一處舊石器時代晚期的用火遺跡,太陽跨過子午線以后,漸漸西斜的陽光使幾個在吉勒尕勒古堆積崖上掏出來的洞子有了一天最亮的光照,光照從洞的頂端透進來,像撕開一塊大布,先是一條縫隙,然后逐漸擴大,在接近洞子底部的時候,可以看到與上下沙礫堆積層不一樣的略帶赭色的土層,寬度不會超過兩指,這是新疆至今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處古人類文化遺址,由此,可以肯定帕米爾高原與人類文明最初的約定。那些先人在這兒烤熟了人類在帕米爾高原的第一塊羊排,暖暖身子站起來,順著塔什庫爾干河的方向稍作眺望,遠處連綿不斷的雪峰使他們無法看得更遠,自然無從想象在很久很久之后,一位戴著近視眼鏡的后人能夠輕易地穿過重疊的雪峰,站在他們烤火的地方來揣想他們當年的此時此刻、此情此景。

上述這個判斷,使帕米爾高原每一處最不起眼的流水和草甸都有了重新被認識、被描述的必要。帕米爾高原是上帝在自己伸手可觸的地方給人類放置的一只搖籃,隨著河水延流繁衍的文明愈益走向塔什庫爾干河以遠,人們也將更清楚地意識到,帕米爾是人類遙遠的鄉(xiāng)土。

2

前往烏魯克蘇牧場,實際上,是離開塔什庫爾干河流域邁向札萊甫相河谷的第一步。據(jù)以往的經(jīng)歷,我知道札萊甫相河谷的托庫孜布拉克(九眼泉)一帶也有絲綢之路的遺存,札萊甫相河谷很有可能也是絲綢之路的重要路徑之一,盡管與塔什庫爾干河谷之間有無數(shù)的大山相隔。但是,與絲綢之路的隱約關(guān)聯(lián)并不是札萊甫相河比塔什庫爾干河聲名更卓著的原因,而是它與葉爾羌河有更直接的因緣。

塔什庫爾干河僅是數(shù)條最終匯入葉爾羌河的支流之一,札萊甫相河完全不同,它是葉爾羌河不同河段的稱謂之一,更上游是克爾欽河,由喬戈里山地冰川舌部的冰川融水匯流而來,成為縱橫塔里木盆地近兩千公里的塔里木河最重要的供水,也是塔里木盆地草木枯榮和植被繁衍最重要的依據(jù)。從南緣切入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可以看到塔里木河的古河床遺跡,一片相距或近或遠的危樓魅影,夕陽之下迎著光照的一面接近赤紅,稍經(jīng)風吹,土沿上輕塵拂動,讓人看到歲月流逝的輕盈軌跡。若是掀起一塊兒來,我想六十噸的大貨車也未必拉得動。如此致密的質(zhì)感和體積,足以想見塔里木河當年水旺之極的情景和流經(jīng)的年代久遠。這些古河床的殘段距今天的塔里木河一百五十公里,這樣大幅度的擺動只不過是近二百年間的事。遙想當年,隨著塔里木河的龍尾一擺,絲綢之路的繁榮盛景被一掃而空,從此成為往事。但是,人文對水文的依賴仍是幾千年間基本未變的事實。

已經(jīng)接近7月,我第一次目睹烏魯克蘇牧場的狀況讓人驚愕??粗蝾^抵著地面以兩排細碎的牙齒薅著草根子啃,隱約覺得一場瘟疫正在迫近。沒有水,草荒得重,輕風掃過,能看到淡淡的煙塵騰起。當?shù)厝苏f太冷了,雪水沒下來,見不到往年山腳碎石溝里幾步外就能看到的水頭,聽不到充斥在峽谷每一寸空氣中不絕于耳的喧囂。整個烏魯克蘇峽谷是一種被棄的單調(diào),一個有意布置出來的陰謀正在實施。絕想不到,世界范圍的氣候異常在帕米爾高原夏牧場的一角也表現(xiàn)得如此突兀,讓人猝不及防。

在介紹塔里木盆地自然境況變化的時候,我曾反復講述我的一種悟測:

相對于大量墾殖和對塔里木河水系有效管理的失范,更可怕的是源于地質(zhì)地理的節(jié)律變化,譬如天山六億年間的數(shù)度沉浮和塔里木盆地由大海最終變成沙漠,這樣的大劇變,足以使一個地域或更大范圍的地球區(qū)域被顛覆!烏魯克蘇的嚴重問題不是雪沒有化,在南極大陸冰架不斷崩潰的同時,這里的降雪也在大幅度減少——種種跡象都在描述著—個隱約的事實,人們只是不愿意接受而已。

吉普車穿過往年綠色鋪地的烏魯克蘇草場揚起一路煙塵,四面透風的車子里能聞到嗆人的堿末子味兒。拉開車窗,車輪卷揚起來的煙塵一下子變成了剛從瓶子里鉆出來的那個魔鬼,飄搖成一簇在你面前舞蹈。立即關(guān)上車窗,車內(nèi)的所有地方,人的衣褲和手,已落了一層灰。誰能相信,這竟是往年大片綠草的末屑!我?guī)状我尚淖咤e了地方,終于見到零散分布在一條溝里的石房子,才觸摸到記憶中的依稀形跡。

我遠遠地就認出了多里坤和巴奴汗。高原的歲月是一張過于粗糲的砂紙,兩三年沒見到,這兩口子已有了柴根頭的質(zhì)感。我見過幾年前十九歲的巴奴汗,稱她為“小村名模”,眼前一臉灰黑的巴奴汗比一位生過十個孩子的非洲黑人老婦都更讓人震撼。我相信,對帕米爾高原的任何描述真的不能摻一點兒水分,看看我的這些塔吉克兄弟姐妹,他們身上僅僅幾年的變化已能說明高原的嚴酷本質(zhì)。

多里坤和我行了塔吉克男人之間的吻手禮,巴奴汗以她的唇在我的掌心輕觸,只是瞬間的事,我依然能感到她唇間稍含的潮潤,尤其是她的頭低伏在我的掌心間那種親切感。我知道,這不但是多年來久居大山之間的塔吉克鄉(xiāng)親們對我的接受,更是一種親情濃淡疏密的表達。

多年來往于高原,我已熟知塔吉克人的各種禮節(jié),但是,我尚沒有以同種方式對待每一個塔吉克人,如何使用他們的禮節(jié)更多地說明我的情感指向——就像我對多里坤,我見到大多數(shù)人還是以漢人簡單的握手來表示問候。多里坤和巴奴汗夫婦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兩個童齒未褪的女兒剛從羊糞堆里滾出來,我低伏在她們的小臉上逐個親了一下,心里充滿舐犢的溫情。山里的孩子,并不比牦牛和羊多見過幾個人,她們見到我這位陌生的老伯嚇得直哭,巴奴汗一個勁兒地指著我讓孩子們叫“漢族爸爸漢族爸爸”。

我再次被塔吉克女人感動。羊群在圈里憋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擠奶,上百只羊的奶汁滋滋地射在一個鐵桶里,就在這個時候,小女兒餓了要吃奶,巴奴汗撩起衣服揪著奶頭填塞在小女兒的嘴里任由她吮吸著睡去,巴奴汗的兩只手不停地捋著羊奶頭竟然無暇再扶她一把。扯動的間隙,巴奴汗的乳頭被孩子含在嘴里拽得老長。羊圈清靜之后,巴奴汗低伏著身子用手和整條胳膊把細碎的羊糞攏成堆兒一捧一捧地往口袋里裝,再背起來,兩個女兒纏繞在腳前,一步注意不到都絆腳。云層很厚,陽光透過云隙迸射出數(shù)十道橘紅的光束,巴奴汗一手提著口袋,一手拉扯著孩子慢慢走去,我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到她背上碩大的口袋。

與緊貼著蘇巴士達坂的卡拉蘇相同,紅其拉甫河谷之間也有一處同名的夏季牧場,為麻札種羊場和達布達爾兩個鄉(xiāng)所共有。聽說我的好朋友達吾提一家已從窮托闊依轉(zhuǎn)場過來了,我決定去看看。但是,另有一個隱秘的原因我沒說,我惦記著孜雅迪曼,惦記著她那雙湖藍色的眼睛。仔細想想,她今年也該有七歲了。

趕到卡拉蘇,住人的石房子前后的雪尚沒融盡,達吾提一家還沒到,誰能想到我比我的朋友更早地趕到了他在夏季牧場的家。以手撫著達吾提家門邊的石頭,希望這一剎那的心思過幾天之后能讓我這次未能謀面的朋友知道。我在鄰居家放了一瓶酒,囑咐鄰居一定轉(zhuǎn)交給達吾提。

卡拉蘇之旅沒見到達吾提已很遺憾,若見不到孜雅迪曼足以讓我痛心。她已長到攥著草稈兒能吆喝羊的年齡了,家里人見我來了去大野地里叫她,一會兒工夫我看到一個小孩迎著我跑來。初見這個孩子的時候她才一歲多,支支吾吾剛能說明白幾句話,她的奶奶提加大嬸答應讓我在她七歲的時候來把她接走,這使得這個小孩每每見到我都會睜著一雙湖藍色的眼睛告訴奶奶她的漢族爸爸來了,這一年她正好七歲。

這個孩子實在是靈秀到了極點,當年奶奶一時的心情已使她和我之間有了一種默契,過了這么多年,在她跑到我面前的一瞬,當我親昵地在她的耳朵根兒吻了一下,她“哇”地哭了,兩只眼睛里全是淚。

我看著這位尚未經(jīng)正式認定的女兒,她的哭聲讓人揪心,我和周圍的人一再說不帶走她,才讓她止住淚。我把帶來的禮物放在她的手里,眼睛里滿含著淚水,她自此之后一刻不停地盯著我看,一雙湖藍色的眼睛在我用閃光燈給她拍照的時候都沒有眨一下。

我知道塔吉克人就連一只瘸了腿的小羊羔也不會送人,他們那種舔犢之情遍及人、動物和東西。當初想領(lǐng)女兒走,一家人覺得太小,答應等她七歲再說,真到了這—天,孩子的父親又怨我當初為什么沒帶她走,我面對我的塔吉克女兒只有無奈。同時,也有一份不著形跡的滿足。我想,我只能把拍在相機里的女兒帶走了。她的名字很美,孜雅迪曼,意思是好多好多的月亮。我的一位兄弟翻譯得可能有點差強人意,我估計,意思是眾月之月。

3

印象中,多里坤二哥買買提·托乎提的兒子沙地爾,是一個從來不正眼看人、遇事溜著走的家伙,長成一個近一米八開外的大個子突然站在我面前,我有種生命之根被撼動的震撼。男人的心理很有意思,三四十歲出頭的時候,絲毫不會覺得自己比一個二十歲的姑娘老多少,唯遇到這樣的時候,我或我同代人的后代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成為一個懸殊參照讓你無法回避,一刻間清晰地顯示出歲月流逝的速度和結(jié)果。

買買提·托乎提是一個大吼一聲就能驚得牦牛亂竄的漢子,僅僅幾年之后,在翻越蓋加克達坂的前一天,我看到他的兒子也能像父親那樣揮動繩索把牦牛逼到一個死角,然后再套住它。在烏魯克蘇牧場,多里坤這輩人大多不做這種出悍力的活兒了,新一代的塔吉克男人成了高原的主角。我看到沙地爾已開始將風雪橫飛的高原人生牢牢握在手中,這是一個塔吉克男人面對世界的成人發(fā)布。

如沙地爾一般的幾個塔吉克孩子送我過達坂,這已是我平生第九次翻越蓋加克達坂。初長成的塔吉克男人就是一幫虎狼之子,從達坂下邊一直到翻過達坂之后的很長一段路,幾個渾小子打打鬧鬧地在牦牛背上滾過來滾過去從沒消停過。不管腳下有多陡,積雪尚沒有化掉,他們吆著牦牛在海拔五千五百米的達坂上狂奔,害得我拽著一頭牦牛拉也拉不住。

在我心境愜意的時候,綁腳鐙子的一根繩“嘭”地一聲斷了,我腳下登空險些從牦牛背上栽下去。沙地爾給我結(jié)好毛繩,晃蕩了半個小時繩子又斷了。本該引起警覺,在牦牛往一個近于直立的陡坡上拱的時候,兩只手抓不住,我一下從牦牛背上掉了下來,陡坡上遍地是從山上掉下來的有尖銳棱角的石塊,受驚的牦牛拖著我的一只腳狂奔,只要我的頭臉任何一處擦在足以能割斷陸戰(zhàn)靴靴底的石棱子上,我想我的塔吉克兄弟們將會很麻煩。騎馬騎牛,腳套在鐙子上是最危險不過的事情,我使勁甩動腳,在牦牛拖著我跑了兩百米開外的時候竟然成功脫鐙,我的臉一側(cè)整個麻木了,據(jù)當時趕到我身邊的幾個塔吉克孩子一臉煞白的神情判斷,想必我撞的慘狀很嚇人,我的身體撂在幾塊有著尖銳邊角的石塊之間,再往前半步就足以讓我的腦殼子開花。牦牛一定受到了驚嚇,就是在我的眼鏡撞掉之后,以我八百度的近視眼仍能看到一頭狂躁的牦牛在一片亂石之間蹦跳著,坍了垛子的被褥和一堆亂毛繩纏著它的腳。

費了很大勁兒在亂草棵子間找到的眼鏡不能戴了,我拎過行囊翻出一副備用眼鏡。頭有點暈,不知道顱內(nèi)受到的沖撞有多么嚴重,我堅持步行走,若幾公里、十幾公里沒倒下,就說明顱內(nèi)不會有淤血。據(jù)后來照鏡子看清楚以后的情況判斷,我的左臉側(cè)當即就腫了起來,整個左眼圈烏紫,瞬間變成了另外一種動物。大約十二年前,第一次從天山西段穿過天山山脈抵達庫車,突然被告知我的父親病逝,那年是我的本命年。今年又是本命年,盡管家人給我買了一打紅短褲,一劫總是要過的,我想我摔得還不算太重。

聽到狗叫聲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的備用眼鏡是一副墨鏡,陪我第二次進山的西多克兄弟攙著我走最后一段路。黑森森的樹影和形跡隱約的山離得很近,伸手又什么都抓不到,已經(jīng)開始眼花的西多克兄弟攙著我探著腳往前摸,其間幾次腳下踏空,我又一次摔在地上,伸展了胳膊腿在地上躺了會兒,習習涼風吹得我痛灼的臉頰很舒服。西多克兄弟把我拽起來繼續(xù)走,直到有人打著手電筒出來接我們。

趕到多里坤在依沙布拉克的家,我和他的父親老霍加行了男人之間的吻手禮,女人們依次吻了我的掌心,唯有都爾那瑪大媽出現(xiàn)的時候,盡管頭懵、腿沉得拖不動,我依然能感到她的猶豫,我跨前一步緊緊擁抱住她老人家,她摟著我的肩膀又在輕聲嘟囔我所熟悉的—串話:蠻乃巴郎子,蠻乃巴郎子(我的兒子)。我以對母親的方式擁抱了她老人家。在拍完我的紀錄片作品《太陽部族》告別都爾那瑪大媽后,我曾無數(shù)次想到她老人家,一直想著有一天能重新回來。這天晚上在大媽家,是她的二兒媳沙比克給我鋪的被褥,這是我在高原十多天里睡得最踏實的一個晚上。

我的時間只允許我在依沙布拉克停駐兩天,我逐一拜訪了村里的每一戶人家,第二天晚上留住提加大嬸家。知道都爾那瑪大媽不愿意我走,我貪圖睡在她家炕上的那種酣然,晚上住在提加大嬸家的時候,還數(shù)次回去拿東西,坐下喝大媽的奶茶,大媽和她的兒媳幾次從口袋里掏出幾個碎石頭給我。這些石頭都是在塔什庫爾干河谷和札萊甫相河谷隨處能撿到的普通石子,顏色和紋路稍有些特別,口袋里放的時間長了,久經(jīng)摩拭,石子表面很光亮。

提加大嬸是依沙布拉克最勤勉的老人之一。我知道她家門前的一棵杏樹結(jié)的杏子是村里最甜的,我有一雙湖藍色眼睛的女兒是她的孫女。大嬸特地囑咐家人給我做了湯面條,湯里漂著青苜蓿。在河谷縱深的依沙布拉克小村,這樣的飯一年也難得吃幾回。在大嬸長子烏提庫爾兄弟陪我吃飯的時候,大嬸進進出出忙個不停,我擱下飯碗之后才明白她在為我忙。

大嬸坐在我身邊,把一個盤子翻過來,然后蘸著水在盤底上磨一塊什么東西。我后來才知道那是一種叫札爾莫勒的石頭和一種叫札爾其吾的草藥,大嬸將研磨的藥汁涂在我的臉上和眼圈四周,我立刻感到一陣灼痛。這天下午去村里的醫(yī)生家做客,醫(yī)生父子倆用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所能有的手段對我的創(chuàng)傷做了全面處理,敷上藥膏,又裹了一層紗布,再回到提加大嬸家,提加大嬸說這種傷口包了不好,以前她兒子包過化了膿。第二天我離開之前悄悄撕掉了紗布,然后讓西多克給大嬸說我一晚上不舒服。大嬸翻過盤子底再次開始研藥,然后輕蘸著抹在我的臉上,我看到她老人家臉上已松弛了許多,我和西多克兄弟都認真地聽她老人家細述這種藥物的種種神妙之處。

4

沿著下行的河水繼續(xù)走小半天,河水通過經(jīng)久沖刷形成的峽口流入一望無際的高崖之下,那是由大山漸漸鋪陳下來的大片沖積扇經(jīng)河水沖刷突然坍塌形成的邊緣斷裂,下面就是極為開闊的河谷谷地,其間亂石雜陳,騎著駱駝或牦牛三五個小時也未必走得過去。河谷幾乎就是在天地之間鑿出來的一條大溝,兩邊的山顯得低了,讓人很難準確判斷其間相距的實際距離。像是一筆天書從天涯盡頭落筆,然后再蘊力十足地拉下來,蜿蜒流動的一條水脈恣意流淌,那是東部帕米爾高原最著名的大河——札萊甫相河。

札萊甫相河河段和克爾欽河的一部分正好是葉爾羌河上游水脈初孕形成的地方,深切幅度大,河岸景觀波瀾壯闊,顯出自然手筆的十足力量。與我同行的小蘇到了一處河灣子甩下魚鉤,不大工夫就釣上來一條足有半條小臂長的魚,魚被扔在地上。這時帕米爾高原直接承受正午陽光暴曬的地表,氣浪漫舞,有足以烘熟羊排的溫度。我看不懂魚的眼神,只看到它不停地彈起來極力向空中跳,每次彈起來身上都裹敷了更多的沙土。最觸目驚心的是它的嘴極盡可能張大的那種狀態(tài),不知道是出于驚恐,還是試圖在空氣中吸吮到最后一口水?估計,魚兒不知道空氣中沒有水,只是出于本能的掙扎,它張開嘴向世界做最后一次發(fā)布,或者,實在是試圖向我們?nèi)祟愔v述最后的一句話。魚通過極端生命狀態(tài)告訴我們的最后一句話一定是最極端、最不可不說的內(nèi)容!

小蘇的魚鉤再沒有釣上魚,唯一的一條魚被放在一只塑料袋里系在駝馱子上帶走。塑料袋后來又掉在了地上,由跟在駝隊后邊走的我撿起來拎在手里。

大約三個小時后,趕到一處有泉水的地方休息,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條魚從口袋里倒出來放在清澈的泉水中給它洗掉渾身的沙土,然后我靜靜地看著它。若有一絲生息尚存,我一定做主把它放生了,泉水幾十米外就是大河,那該是魚所向往的“魚生極致”。魚被泉水推動,幾次讓我疑是幻覺,我終沒看到它在泉底初綠的水草間擺動起來,我想我僅是給這條素昧平生的魚選了一塊墓地。想象稍稍延伸一步是危險的,若是魚把鉤甩到岸上來釣人,它們的餌料一定是人無法抵抗的誘惑,把釣到的人拖入水里撲騰半天再蒙在一只塑料袋里拎在水里走三個小時,即使照樣有一條魚如我一樣把人再拋到岸上,隨便我們哪個同類還有可能重獲生命嗎?事實上,我們正在用相似的方式對待整個高原。

從塔什庫爾干河流域到札萊甫相河流域,整個帕米爾高原東部的草荒得很重,每條住人的溝里能燒的薪柴越來越少。很難看到雪豹的蹄印了,黃羊依舊是人們約定俗成的傳統(tǒng)美味。在人口稍微密集一點兒的地方,如今各家飯館最時興的菜就是河里的魚。這種珍貴的高寒魚種,沒有三五年的工夫長不到三十厘米以上,它的叫法很有詩意:雪豚。

這條魚最后的命運是再次被裝在塑料袋里拎走,晚上在我們留住的一家被油炸好端上席,連那些從沒有吃過魚的塔吉克鄉(xiāng)親們也盛贊它的肉鮮美至極。

告別依沙布拉克,我依次走過勒斯卡木村的每個居民點,實際上,最想見到的只有兩個人。

住在玉魯克的加瑪萊力原是位老師,他俊朗的臉總讓我想到美國的老牌影星派克,退休之后過一個山里人的日子。我趕到的時候,他和老伴兒隨著羊群剛?cè)チ擞耵斂说南哪翀?。女兒初長成,和留在家里的奶奶、嫂子掐了鮮嫩的苜蓿尖做了一頓抓飯代爸爸款待我。加瑪萊力如今的家是玉魯克建筑水準最高的豪宅,依著閨女墊的被褥靠踏實了,心里實在為老友一生辛勞的收獲高興,只是不知道等我踏出這道門檻,什么時候再能端著女兒倒的奶茶細細品味。

穹托闊依只有一戶人家,是我的好友達吾提足有三十幾口人的大家庭。他的老父親和留在家里務農(nóng)的弟弟十分吃驚我在卡拉蘇沒有碰到達吾提。掐指一算,我倆剛好在彼此過往的路上錯過。我向老父親請教,從窮托闊依往卡拉蘇轉(zhuǎn)場需要多少時間。老父親的回答讓我咂舌:

十五天到十七天。

這恐怕是我至今所知的新疆最長的轉(zhuǎn)場路線了!

在天山山脈、阿爾泰山脈和帕米爾高原的大多數(shù)地區(qū),牧民們已普遍使用車輛運輸羊群轉(zhuǎn)場,相比之下,達吾提一家的轉(zhuǎn)場更顯出高原生活狀態(tài)的悲壯!

在帕米爾高原游走,我曾無數(shù)次見到轉(zhuǎn)場的情景,日夜兼程,不斷會有羊只掉隊,最后死掉——轉(zhuǎn)場是高原畜群的一次痛劫,何況是一條最遠的轉(zhuǎn)場線路!達吾提一家會在路上住十幾個晚上,雨雪無蔽,路上僅以干馕和茶充饑,這是每一個高原塔吉克人人生著色最濃重的一筆!

在描述西域歷史人文景觀的時候,學者和專家常有一個重大的筆誤:帕米爾高原和整個西域在絲綢之路前似乎是毫無閃光之處,一派沉寂。事實上,直到今天,在那些以“歷史大事件”為特征的所有奢華事件未發(fā)生之前和其光芒漸漸褪去之后,高原的每條峽谷之間依舊有鮮活的氣息流動,不入史冊,卻無法被勾銷,亦如我的好友達吾提吆著羊群從窮托闊依轉(zhuǎn)往卡拉蘇,這是高原景觀中最生動、最有價值的一次記錄。

我想,這個時候,達吾提也該喝到我給他留在卡拉蘇的那瓶酒了吧!

5

與蓋孜的李棟兄弟如約相見,他找到了當年的蓋孜古驛站,我拍了照片。

眾山之間,湍急的蓋孜河的喧囂終年不絕,連過往汽車的喇叭聲也聽不見。河畔一個石圈子圍著一幢馕坑狀的土屋,二三十步外一塊大石頭邊上有幾間沒有遮攔的石墻圈,這兩個地方是被人指認的蓋孜古驛站遺址。

站在任何一座山上望去,今天的中—巴國際大通道都是帕米爾高原東部最為顯眼的人為創(chuàng)造,猶如在阿波羅太空船上看到橫亙于地球表面的長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讓很多人把它的起點和終點混同于絲綢之路時代的蔥嶺古道。

實際上,謬之已遠。

被人廣泛指認的蓋孜古驛站始用于明代或前清時期,甚至更晚。有一點很肯定:這條路始終不是中心位置。

絲綢之路年代的行旅,從英吉莎或莎車的昆侖山口進入高原腹地,那條大道比蓋孜古道更靠東南方向一些。

另一個謬誤在紅其拉甫,過往的人到了這兒都會留影,把這兒當做有地理和歷史雙重意義的一個重要地點。實際上,在絲綢之路年代,紅其拉甫達坂是隨時會讓人和牲畜失腳滾下去的一條險途,真正的絲綢之路大道在遠沒有抵達紅其拉甫達坂三四十公里之前就西去折向了卡拉其庫,始有一條大道牽引著整個世界為之翩躚舞蹈的美麗傳說。

其實,李棟兄弟能不能找到蓋孜古驛站并不重要。

古往今來,出于種種背景和原因,使人們登上高原或走向高原。我的原因很簡單,僅是想去看看我的朋友。隱約有一份牽掛的東西系在心里,亦如高原上的河,從山頂一直流向遙遠的地方,經(jīng)年長久,在歲月中留下痕跡,成為心中永遠的風景。

責編:李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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