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光

龍頭椅

楊繼光

龍家寨是個大屋場，大到有五百多份煙。

龍家寨在清朝時出過一位狀元，這狀元后來當了福臨的老師。其告老還鄉(xiāng)時，順治皇帝特意將其在皇宮內(nèi)教書坐的那把椅子賞賜給他帶了回來。那把烏黑錚亮的酸棗木椅，新穎別致，做工考究，扶手護圍上刻著花紋，后背擋板上還鏤空雕著威風凜凜、霸氣盎然的龍頭?；始屹p賜的物件，當然是寶貝，龍家寨的人虔誠地稱這把椅子為龍頭椅，視為龍家寨特殊的驕傲。

那狀元是單傳。龍頭椅傳到龍云勝手上，龍云勝官運亨通，當官當?shù)娇h長。抗戰(zhàn)勝利前夕，龍云勝因看透了世道的腐朽衰落，憤然辭官回到龍家寨。龍云勝輩分高，那把龍頭椅在他家，由此，龍家寨的人舉薦他為族長，稱他為龍爹。當?shù)氐葼數(shù)妮叿执?。身為族長，龍家大小事都得龍爹拿主意。龍爹在縣里任縣長多年，處理起家族的事來，自然游刃有余，毫不費力。

龍頭椅擺在龍爹家的客廳里，是龍爹的專座，除了龍爹，沒人敢坐，甚至連碰都不敢碰。逢年過節(jié)，龍爹就坐在龍頭椅上接受人們的禮拜?？谷談倮?，有次，幾個土匪竄到龍家寨。那個土匪頭子來到龍家，見客廳里沒人，一屁股坐在龍頭椅上，正要嘰哩哇啦地指揮土匪搶東西時，忽然晴空霹靂，就見龍爹家的天井里紅光一閃，隨后便地動山搖般炸了個驚雷，嚇得那些土匪屁滾尿流，逃之夭夭。有天半夜，幾位國民黨敗兵逃竄到龍家寨，不知怎么的就竄進龍爹家，嚷嚷著要銀子。逃兵中有位小頭目見龍頭椅擺在那兒，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了上去。龍爹讓他坐對面的那把椅子，說這龍頭椅子是自己坐的。那小頭目笑著回答，就是皇帝佬兒的龍椅老子今天也要坐坐。龍爹氣得翻了這家伙一眼，拿些錢給了他們。結果，那幾個逃兵才出了龍家寨，就被一陣噼噼啪啪的冰雹打得鼻青臉腫。第二天，龍家寨的人都說是那位小頭目坐了龍頭椅，觸犯了龍威，遭到了應有的懲罰。

此后，龍家寨的人對龍頭椅越發(fā)敬畏了。

龍家寨的男孩子到了念書年齡，就坐龍頭椅、領書包去龍家創(chuàng)辦的私塾念書。

解放前夕，有年，屋場有幾個男伢該念書了。有天，這幾個男伢穿戴整齊，在父親的帶領下規(guī)規(guī)矩矩來到龍爹這兒。坐龍頭椅、領書包的儀式開始后，幾個男伢分別在龍頭椅上坐一下，就下來拿起桌上的書包往身上一挎，站到一邊去了。

這時，有個叫龍家和的人到龍爹家來還錢。他女兒龍三妹跟著來看熱鬧。來到門口，龍家和不要三妹進去，可三妹執(zhí)意要進。龍家和曉得屋場的男伢當日在這兒舉辦坐龍頭椅領書包的儀式，擔憂將她惹哭了鬧會引起龍爹的責罵，就叮囑三妹進去后放規(guī)矩點，站在那兒別亂動。

三妹點頭回答：要的。

進去后，龍爹見龍家和是來還錢的，就與其說話，雖看見了三妹，也沒將她當一回事。

龍爹的侄子龍志強排在最后。輪到他了，他才跪在地上對龍爹磕頭行禮。受了禮拜后，龍爹笑著指指龍頭椅讓他坐，又站在一旁與龍家和說話。

龍志強坐在龍頭椅上，見龍爹沒管自己，忙下來，跑出去撒了場尿，回來坐在龍頭椅上，過了片刻，又下來拔鞋，因為坐上龍椅后，他腳上的一只鞋掉了。再次坐上去，他又下來端茶喝。他爸對他使眼色，他說我渴了，站在那兒喝茶。

龍爹依然在與龍家和說著什么。

三妹見龍志強在喝茶，龍頭椅空著，乘機一屁股坐了上去。

龍家和看見了，慌忙對三妹喝斥道：

你這伢兒真不曉得事，這龍頭椅你怎么能坐，快下來！

三妹說：志強他們能坐，我為何不能坐？

龍家和過去伸手要將她拽下來。

一旁的龍爹卻拉住龍家和，阻止他去拽三妹。

龍家和嚇得兩腿直哆嗦，心想這回三妹犯大忌了，肯定要受懲罰，忙對龍爹說：三妹冒犯了家規(guī)，都是我這當老子的沒管教好，請您老人家高抬貴手，饒恕她，我賠一擔稻。

龍爹用亮亮的目光打量著三妹。

三妹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邶堫^椅上，瞧龍爹在看她，竟毫無畏懼，反而自由自在地將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

龍家和對三妹又是眨眼又是揮手，示意快下來，可三妹仍沒理睬。

龍爹瞧三妹長得大頭大腦，嘴唇極薄，前額開闊，眉宇間閃爍著一股聰慧之氣，就笑瞇瞇地來到三妹跟前，問：

你干嘛要坐龍頭椅？

三妹麻利地答道：坐了龍頭椅就能念書，我也想念書。

龍爹有意逗她說：說說看，你為何要念書？

沒料到三妹卻反問龍爹：說說看，你為何要吃飯？

龍家和頓時對三妹喝道：大膽，你怎么敢對龍爹這樣說話，再次向龍爹解釋三妹不曉得事，再次用眼神示意三妹快下來。

龍爹揮揮手讓他別打岔。接著又問三妹：

我吃飯為了活命，你念書呢？

三妹說，我念書是為了做人。

龍爹亮著眼問：這怎么說？

三妹道：我常聽人家說三代不念書，家里是一窩豬，我家姊妹三個，沒男伢，我要不念書，將來肯定豬都不如。我不想當豬，所以要念書。

瞧這個毛丫頭語出驚人，龍爹又問：

你不曉得我們龍家女伢不念書嗎？

三妹答道：女伢為何就不能念書？唱戲時，不是有女駙馬嗎？不念書，女的怎么能考中狀元呢？

龍爹竟被三妹給問住了，就改口問她：你怎么坐著就不下來？

三妹笑嘻嘻地道：這龍頭椅坐著舒服。

龍爹刁難地問：哪兒舒服？

三妹快言快語地回答：和騎牛一樣，心里舒服唄。

龍家和正不曉得龍爹要如何處罰三妹呢，誰料，龍爹對著三妹哈哈一笑，道：好，說得好，今天我就滿足你的要求，讓你念書。讓三妹從龍頭椅上下來，給他行禮，然后他親自從桌上拿只書包，給三妹挎上。

龍家和忙從三妹身上將書包取下來還給龍爹，說：

三妹是女伢，不能壞了龍家規(guī)矩。

龍爹不以為然地對他說：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我的話就是規(guī)矩。

龍家和又說：我家窮，念不起……

龍爹道：我曉得你家窮，三妹念書的費用，我出，另外，每年補你家三擔稻，保證你家有飯吃。

三妹也沒用她爸叫，撲通一下跪下來，對龍爹砰砰磕了幾個響頭。

龍爹將三妹攙扶起來，將書包又給她挎上。

一旁的龍志強忍不住掩嘴撲哧一笑，譏笑道：女伢也念書……

龍爹對龍志強頭上狠狠挖了個毛栗子，厲聲道：

笑什么笑，你小子將來不如她……

龍志強捂著頭，被打得眼淚汪汪。

三妹成了龍家第一位念書的女伢。

事后，龍爹對龍家的人說，志強這伢，坐沒個坐相，屁大工夫，就從龍椅上下來三次，可見他小子生性好動，性格浮躁，心氣不沉，根基欠穩(wěn)。三妹呢，坐在龍椅上，還翹著二郎腿，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說起話來，對答如流，臉不變色心不跳，將來準是當官的料，這是我說的，在這一撥伢中，將來準數(shù)三妹最有出息，不信，你們往后瞧。

這話，當時有人信，但更多的人不信，可后來龍爹的話真應驗了。解放初期因三妹念了幾年書，有文化，能寫會算，能說會道，先是當村婦女主任，接著就當公社婦聯(lián)主任、區(qū)婦聯(lián)主任，再后來當官竟當?shù)搅耸±铮皇歉恪拔幕蟾锩?，差點兒調(diào)到中央去了，成了龍家有史以來級別最高的政府官員。

而龍志強呢？龍志強書念了不少，但他生來就有個愛翻折的毛病，一會兒寫文章發(fā)表高見，一會兒又去鼓搗做生意，翻來翻去，翻到四十來歲還是個小職員。“文化大革命”期間他雖當了造反派司令，可沒當多久，就犯錯誤被關押了起來。要不是在省城工作的三妹出面救他，少不了要蹲大牢。后來他又牽三妹的衣裳角被平反了，一直在縣氣象局里給各單位與部門送天氣預報資料，連個小股長也沒混到。

三妹有年回來過年，到家就去看龍爹。白白胖胖的她坐在龍爹家那把龍頭椅上，翹著二郎腿，與龍爹海闊天空地說笑，一副高官的姿態(tài)，而精瘦精瘦的龍志強站在一旁給他倆端茶倒水，十足一個店小二。

龍爹去世前，派人將龍志強叫了回來。

龍爹對守在身邊的龍志強道：當官也好，干事業(yè)也罷，首先要坐得住。坐得住，心才能靜下來。靜入定，定生慧，水靜月影現(xiàn)。只有在靜定中方能領悟萬物的通變。感悟了通變，自然容易達到超凡脫俗的境界。

說了這番話，龍爹指著龍頭椅又對他說：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無子，你是我親侄子，有兒子，現(xiàn)在我將龍頭椅傳給你。望你好好保管，一代代傳下去。

龍志強甕聲甕氣地說：您老還是傳給三妹吧，她是高官。

龍爹瞪了他一眼，指責他一大把年紀了，怎么還不開竅，三妹當再大的官，畢竟是外姓的媳婦，龍頭椅不傳外姓或女輩，這是祖訓。

龍志強忙給龍爹磕頭致謝。

滿了五十，龍志強早早地退休了?；氐郊?，他拋開萬事，一門心思地坐在龍頭椅上潛心整理與編纂家譜。龍家素來有女人不入譜的規(guī)定，三妹退休后，住在省城一家療養(yǎng)院里，可她卻成了第一位入家譜的女性。

天長日久，龍志強愛上了方志專業(yè)，終日埋頭讀書，刻苦鉆研方志中的學問。做夢也想到，他寫的幾篇關于研究方志的論文在國家級雜志上發(fā)表后，竟成了全國方志行業(yè)中受人敬仰的專家，常被有關單位請去做專題報告。

這天，龍志強將龍家七歲以上即將報名念書的男伢、女伢召集在一起，弘揚龍家坐龍頭椅、送書包的習俗?？蛇@群十幾個伢兒來了，見到放在桌上的書包就搶奪，搶到書包就急著要回去。叫他們坐龍頭椅，有的將屁股挨一下，有的挨都懶得挨，有個頑皮的小家伙居然站在龍頭椅上學孫悟空騰云駕霧時招手的樣子。氣得龍志強拍桌子大罵，當晚，竟吐了一大攤血。

龍志強被送進縣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告知其患了肝癌，并且到了晚期，要想活命，唯一的辦法只能到著名的?？漆t(yī)院去做肝臟移植手術。龍志強的兒子龍斌火速找到三妹姑姑。龍三妹當即出面托關系聯(lián)系，那家專科醫(yī)院一位著名的專家答應幫忙，但肝臟移植的費用得40多萬元。龍志強將龍斌供到大學畢業(yè)，耗盡了家底，退休后就一門心思搞家譜，也沒有多少積蓄。龍斌在縣里一家單位當干部，也是個普通職員，這筆款子對他家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

就在他家為錢款一籌莫展時，有位古家具收藏愛好者慕名找來了。見了龍頭椅，這位收藏者愛不釋手，如獲至寶，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得知龍老先生的困境，愿意鼎力相助，開出50萬元的價格，爽快地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家人馬上轉(zhuǎn)憂為喜，可在家等著歸天的龍志強卻對兒子說：這龍頭椅是祖輩傳下來的，是龍家寨的寶貝，并非是我個人的東西，要出手，得由龍家寨的人商議后才能定。老伴拉著他的手抹著淚勸道：有啥好商議的，不就是把椅子，再金貴也沒有命金貴，你快答應了，將錢拿到手，讓斌兒帶你去做肝臟移植，保命要緊?？升堉緩妶?zhí)意要龍斌去將龍家寨的長輩和有頭面的人找來。

眾人來了。明白是這事，鑒于龍志強是龍家寨的扛鼎之人，對龍家修譜有重大貢獻，都感嘆救人要緊，紛紛贊同，最后請龍志強拍板。躺在床上的龍志強叫老伴將其攙起來，強打著精神坐上了龍頭椅。坐在旁邊的那位買家已將現(xiàn)金支票掏出來了，只要老人家點下頭，立馬就兌現(xiàn)成交?？升堉緩妳s招手將孫子喚到身邊。龍斌與前妻養(yǎng)了個女兒，離婚后與現(xiàn)在的妻子生了這么個寶貝兒子。五歲的浩浩在城里上幼兒園，逢年過節(jié)才隨父母回老家，因此龍志強對他十分疼愛。

龍志強撫摸著孫子的頭，問：你長大了想干啥？

站在龍斌身邊任村會計的四叔慫恿道：當科學家。

浩浩只顧吃芝麻糖，沒吭聲。

浩浩的媽媽在一旁開導說：你不是在學電子琴嗎？快跟爺爺說，想當劉德華那樣的大明星。

浩浩仍不停地吃芝麻糖。

白胡子飄飄的龍家三爹逗道：當屠夫，天天有肉吃。

大家都笑了。

在鄉(xiāng)里當鄉(xiāng)長的龍坤將煙頭一丟，鼓勵道：像龍爹那樣當縣長！

將芝麻糖吃完，浩浩將小手往身上擦擦，這才望著龍志強問：要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龍志強回答：當然是真話。

浩浩一臉天真地說：我真想當我家隔壁劉姨家的寵物貓貝貝。

話音一落，頓時引來一陣哄笑，龍浩也咧著小嘴笑。

龍志強沒笑，卻亮著眼問浩浩：說說，你干嘛想當寵物貓？

浩浩操著稚嫩的聲音答道：貝貝吃了睡，睡了吃，啥事也不干，還被劉姨天天抱著。不但我想當，妞妞也想當。妞妞是浩浩家樓上的小姑娘，與浩浩同歲。

聞言，龍志強猛地一陣咳嗽。瞧他咳出兩口鮮血，眾人嚇得趕緊勸他快去休息，可他咬牙對眾人揮揮手，離開龍頭椅，扶著龍斌的身子，道：感謝諸位對我的厚愛，這龍頭椅，不賣了！

眾人一驚。

那位收藏者忙說：你不能變卦啊。

龍斌也抱怨道：浩浩說的是伢話，你怎么當真。

龍志強一下子站直身子，指著龍頭椅，對龍鄉(xiāng)長道：坤伢，這龍頭椅，我現(xiàn)在就傳給你，望你這父母官今后好好保管它，將龍家寨的孩子坐龍頭椅、送書包的習俗世代相傳……

老伴瞧老頭子仍在咳血，過來拍拍他的背，提醒道：你不想活啦？

龍志強抬起頭，仰天長嘆一聲，說：

我多活幾年少活幾年無所謂，但龍家寨的精神絕不能丟！

浩浩攥著爺爺?shù)氖?，一臉惶恐地問：爺爺，是我不該說真話嗎？

龍志強低下頭和藹可親地對他說：你說真話沒錯，是你爸你媽該打屁股。

幾個月后，龍志強病逝了。

出殯那天，龍家寨的男女老少都來送行，連龍三妹也不顧身體有病，專程趕了回來。隆重的場景和悲哀的氣氛，盛況空前。

又是一年孩子們?nèi)雽W的時候了。依照祖訓，龍坤將龍家寨即將入學的兒童召集在一起，舉辦坐龍頭椅、送書包的儀式。這次孩子們在家長的帶領下，一個個都恭恭敬敬，莊嚴肅穆。

楊繼光，男，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清明》《野草》《安徽文學》等大型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篇小說10部，短篇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