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平
論白先勇《臺北人》的命運意識
王艷平
人類從誕生之初,就希望能夠自主決定生存形態(tài),但卻最終發(fā)現(xiàn)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人的生存總是處在一種身不由己的境地,為了自己的追求與向往,人們也不斷作出努力和抗爭,但一次次抗爭的結局總歸于失敗,于是人們就臆想冥冥中可能存在某種神秘的力量——命運,于是這也就成為人們對自己身不由己的生存狀態(tài)最好的借口。從《論語》的“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到《莊子》的“知其不可奈何者,命也”,以及我們經常提到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等,可以看出命運觀念深入人心。古今中外很多哲學家、文學家也闡述過對命運的理解。作為我們最先認識的臺灣作家白先勇在他成就最高的短篇小說集《臺北人》中,也通過他所塑造的一系列形象,凸顯了他對命運的理解,表現(xiàn)了其濃厚的命運意識。
《臺北人》是一本深具復雜性的作品,由14個短篇小說構成,其中人物幾乎囊括了臺北都市社會各階層:有“大”人物,如年邁挺拔的儒將樸公(《梁父吟》);有“中”人物,《花橋榮記》中的老板娘;有“小”人物——下層社會的“總司令”(《孤戀花》)。這些人物貧富懸殊,行業(yè)各異,但從他們身上,我們不難找到共同點:他們都在受命運這只巨手的無情撥弄,由于命運,他們倍感生存的無奈、凄慘和蒼涼,而且在命運的神力作用下,他們都身不由己地歸于這樣或那樣的“毀滅”。
白先勇對“命運”的闡述,從他的《臺北人》第一篇《永遠的尹雪艷》中可見一斑。小說刻畫了一個“總也不老”的高級交際花——尹雪艷,從上海到臺北,不管時空如何變換,尹雪艷卻是凝固不動的,她“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有她自己的旋律,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她的均衡”,然而她卻“八字帶著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圍繞著尹雪艷身邊的男子都難逃劫數:王貴生犯下了官商勾搭的重罪,被槍斃正法;洪處長在娶尹雪艷后一年丟官,兩年破產,空空如也;年輕有為的徐壯圖死于非命。白先勇在小說中把尹雪艷形容為“像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一身白顏色的衣衫,雙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觀世音”,“冰雪化成的精靈”。尹雪艷既有迷男人的功夫也有迷女人的功夫,白先勇賦予她一種神性,好像在用一只無形的手操縱著眾人,將眾人都“拘到面前來”,然后“叼著金嘴子的三個九,徐徐地噴著煙圈,以悲天憫人的目光看著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叱咤風云的,曾風華曠世的客人們,狂熱的互相廝殺,互相宰割”。尹雪艷就如一個命運之神在毫不留情地撥弄著眾生,肆意張揚地擺布著人類。
第二篇《一把青》中的朱青的人生遭遇進一步讓我們感受到命運的強大,人的渺小和軟弱。在南京時的朱青還是一個金陵女中的學生,清純、羞赧、專情,“面皮還泛著些清白。可是她的眉眼間卻蘊涵著一脈令人見之忘俗的水秀”,被拿走了心的郭軫把飛機開到了她的學校上空,受了處分,她因此被開除,等到新婚宴爾,命運卻又把郭軫給帶走了,于是翹首以待,盼望和郭軫的重逢,但這次命運卻永遠帶走了她的幸福。平凡而又普通的愿望,一次次被奪去,艱難的努力一次次被摧毀,人在命運面前顯得渺小而又軟弱,命運表現(xiàn)為一種無常感,一種孽緣。
他最精致完美的杰作《游園驚夢》中看不到人物對命運的抗爭,但卻在前塵往事的感時傷懷中揭示出人的“命運”的失落和輪回?!队螆@驚夢》主人公藍田玉原是南京秦淮河畔得月臺名伶,擅長昆曲,尤長于名段《游園驚夢》,被錢鵬志大將軍看上并娶為填房,享盡了榮華富貴。錢將軍雖然對待藍田玉有如女兒,百般珍愛,但由于兩人年齡懸殊,使她事實上是在一種生命的死亡狀態(tài)下享受這種外在物質形態(tài)的榮華富貴。錢夫人與錢將軍的參謀鄭彥青陷入情網,并與之靈肉結合,但她的嫡親妹妹月月紅,在一次宴會上,奪走了姐姐的情人,錢夫人因傷心而啞了嗓子。錢將軍去世后,當年的藍田玉在經歷了將軍夫人的顯赫之后又成為一介平民,她的一切輝煌早已成為過去,一人獨居冷清的臺南,孤獨黯然地消磨自己的歲月。而昔日的桂枝香在被妹妹踹腳和做偏房等坎坷之后,終于扶了正,丈夫也做大了官,故事就以藍田玉接受昔日姐妹、今為竇瑞生夫人桂枝香之約赴宴時,追憶前塵往事和宴會這一現(xiàn)實場景中所發(fā)生的事情這兩條線索交錯展開。
小說中的錢夫人,這位曾經是繁華熱鬧的“舞臺”上的主角人物,如今卻只是站在舞臺一旁的一位“看客”,眾人的精彩出場一次又一次勾起她對往事的傷心回憶。錢夫人一生的經歷其實早已被流逝的時間和不可更改的命運所操縱,曾經的榮華富貴終將謝幕,最后只留下些許殘存的記憶,偶爾在別人的晚宴中被喚起,今昔對比的落寞、物是人非的蒼涼是時光流逝和命運流轉的必然結局。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錢夫人命運的失落,除此之外,我們還看到這種失落不僅在錢夫人身上出現(xiàn),在不同的人和事上不斷地重復出現(xiàn),呈現(xiàn)出一種輪回。小說開頭,錢夫人到達竇公館時,“一踏上露天,一陣桂花的濃香便侵襲過來了”。原來享受著榮華富貴的是錢夫人,而今日享受著極端榮華富貴的是竇夫人,而這桂花的濃香發(fā)自露臺,露又能維持多久,未來的桂枝香又何嘗不會成為今日的錢夫人?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白先勇命運意識的核心:“命運不但是人把握不住的,而且似乎也總是悲劇性的”。[1]
《歲除》中賴鳴升面對現(xiàn)實失敗時,企圖以過去的輝煌回憶抵消和抗拒,從他這種努力的無奈和可悲本身,我們可以看出人在現(xiàn)實命運面前的渺小卑微,人的命運的不可抗拒,以及人在這種不可抗拒的命運面前努力抗爭的最終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金大班的選擇表現(xiàn)了她對現(xiàn)實命運的無奈臣服和黯然皈依;《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王雄在強大的命運面前也最終失敗;《思舊賦》中,我們看不到與命運進行的抗爭和搏斗,彌漫全篇的是哀感凄涼,是無奈的滄桑,而在此背后蘊涵的是對強大命運的順從與感嘆;《孤戀花》、《冬夜》則顯示了命運對人的捉弄和擺布;《花橋榮記》中一系列人物的遭遇向人們展示命運的不可違逆和人們不甘心順從卻不得不順從的悲劇,還有《一捧雪》、《國葬》等無不向我們展示命運的強大和不可抗拒。
從《臺北人》中人物命運的最終結局,我們可以看出白先勇命運意識的內涵主要表現(xiàn)為一種無常感、一種冤孽。所有人都在命運的擺布中,每個人都難逃命運的羅網。而其作品中演繹的人物命運的基本模式則如《永遠的尹雪艷》中尹雪艷的“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這一句所宣告的:無論是誰,無論是抗爭還是服從,其最終的結局都歸于失敗。
命運觀念的擁有不是中國文化的專利,西方在希臘時期就開始探討命運問題,命運觀作為人類發(fā)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必然產物,它在各個民族、各個歷史階段普遍存在,也影響著各個民族各個時代的生命態(tài)度和心理結構。人類把自己從動物當中提升出來,進入一個新階段時,已經發(fā)現(xiàn)一旦面對自然,產生一種想要征服自然的意識時,就會同時產生另外一種意識,即在和自然斗爭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一個敵人——他自己?!叭朔浅?杀匾庾R到,自己在想做一件事的時候不只是面對著自然界對自己的控制,而且有一種神秘的自己根本無法掌握的力量在支配著自己,自己在一條自認為平坦的大道上往前走的時候,卻忽然跌入了陷阱;本來想向東,結果走到西邊去了。這種神秘的自己不可知的、令人感到恐怖的力量就叫做‘命運’”。[2]希臘三大悲劇家埃斯庫羅斯、索??死账埂W里庇得斯分別以他們的作品顯示了各自的命運觀。希臘人觀念中,命運是不可抗拒的,是不可知的,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命運觀也在變化。埃斯庫羅斯把命運看做具體的神物,主人公相信命運,認為命運支配一切,包括神;索??死账箘t不把命運看做具體神物,而認為它是一種超乎人類之外的抽象觀念,雖然不可抗拒,但其正義性、合理性確是可以懷疑的;歐里庇得斯卻認為人的命運取決于自己的行動。白先勇的命運意識中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命運的不可抗拒性,對希臘文學中的命運觀念有著很深的淵源。而其命運意識的核心內涵“無常感”卻緣于佛教中的“諸行無?!?,即“世間一切事物現(xiàn)象都是變化不已,沒有常駐不變的。人生無常,因此,一切皆苦”。[3]而白先勇的“無常感”主要是指人生的種種變故和轉化是沒有前因的,難以預料和控制的,人在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和轉化面前,顯得是那樣的無助和渺小,任其擺布而無法制止。而“孽”,白先勇對它的解釋是“孽緣、孽根,我想人性里面生來不可理喻的一些東西,姑且稱為‘孽’”。[4]這種命運觀又帶著中國文化的特質。在《訪問白先勇》中,白先勇也提到“個人宗教感情相當復雜”。[5]“差點信了天主教,其后雖然沒有入教”,[6]但天主教給他很大的啟發(fā)。到了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宗教情感是佛教的”。[7]佛道的精神和對人生的態(tài)度對他的影響越來越深。而他之所以“喜歡《紅樓夢》,與其中的佛、道哲學很有關系”,[8]“《游園驚夢》,也充滿了佛道的感情和思想,在傳統(tǒng)文化里頭,佛道與儒家是一而二,二而一,一體的兩面”,[9]其實儒、道、佛思想對于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影響是與生俱來、無法分清的,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和宗教中,儒釋道三者早已融會貫通,難分彼此。佛教的大慈大悲和儒家的仁政思想結合在一起;佛教的色空觀念和道家的人生無常以及儒家的消極避世糾纏不清。儒釋道三教合一的人生認識及文學表現(xiàn)也成為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儒的現(xiàn)世實用精神和道德虛無飄渺的奇幻想象為中國文學提供了文學存在的基本意義和基本形態(tài),而從“西域”傳入中國的佛教,在和中國固有傳統(tǒng)融合交織并中國化后,為中國的思想界和文學界帶來了更為深刻的思想蘊涵乃至藝術結構。古代文人在現(xiàn)世環(huán)境中受到挫折和打擊時,就會追求一種思想能夠為他們人生的不斷失敗提供合理的令人能認同并接受的闡釋,佛教理論中的“輪回”、“無常”等使他們從中尋找到了環(huán)視自己人生失敗和精神苦悶的通道。因此佛教的滲入是中國文學在厚實的內容和綺麗的表現(xiàn)外,還帶上了一種人生的參悟和東方式的智慧,這種對人生和世界的東方式理解,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在對之吸收、改造同時,也對之進行了強化,使之逐漸成為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特有精髓。而對于像白先勇這樣一個自小對世界和人生有著敏銳“無?!备惺艿淖骷襾碚f,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這種精神對他必然會有深刻影響。他提及《紅樓夢》說“這本小說還有一種超越性,就是寫佛家和道家思想,寫人生變幻無常,這種思想,由古至今,都可以引起人的共鳴”。[10]他還十分欣賞《三國演義》的題詞“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的佛教情懷已深深植根于他的心中。
白先勇的命運意識表現(xiàn)了人在命運面前的無助和渺小,人們抗爭命運的無力,但對這些失敗的人們,白先勇卻表現(xiàn)出基督教那種悲天憫人的情感。白先勇是一個回民,恪守伊斯蘭教的一切禮俗,但思想上卻輕而易舉地接受了西方的這種宗教精神,其實這種精神并不為西方獨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有這種精神的體現(xiàn),如中國儒家學說中“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就充滿了悲天憫人的精神,由此可以看出白先勇命運意識對中西方文化傳統(tǒng)的承繼和融合。
注釋:
[1]劉?。罕瘧懬閼选紫扔略u傳,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266頁。
[2]徐葆耕:西方文學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1頁。
[3]李宗桂:中國文化概論,中山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90頁。
[4]劉?。罕瘧懬閼选紫扔略u傳,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25頁。
[5][6][7][8][9]白先勇:第六只手指·訪問白先勇,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542頁。
[10]白先勇:第六只手指·文學的主題及其表現(xiàn),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274頁。
王艷平,女,鶴壁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