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業(yè)共
北宋初,駢文承晚唐五代唯美余緒,“西昆體”駢文十分流行?!拔骼ンw”講美學、重藝術(shù),代表人物楊億楊億的時文在當時追捧尤盛。同一時期,中唐韓愈倡導(dǎo)的古文運動后繼乏人,韓愈弟子皇甫湜等重習其刻意標新立異一路,創(chuàng)新矯枉過正,走入奇特怪麗歧途,古文穿蠹經(jīng)傳,移此儷彼,古澀艱深,甚至讀或不能成句,世稱“太學體”。宋初駢文呈浮艷“西昆”文風和險怪“太學”文風兩種極端。
宋初的柳開、王禹偁等有意矯革華靡、險怪文風,推尊韓愈,提倡古文。
柳開的古文明白曉暢,不拘句式長短。繼柳開之后,王禹偁也提倡“傳道而明心”,文章“易道易曉”,承繼韓柳的文學革新主張。他反對五代以來的頹靡之風,但并不反對秀辭儷句,他曾在《首引六經(jīng)為例》中說明《詩經(jīng)》儷句諧音、《春秋》屬辭比類、其它各經(jīng)秀辭儷句。實際上,王禹偁四六駢儷在宋代文人心目中是早期最高的一家。
隨后的古文家如穆修、姚鉉、尹洙、石介等,同樣祖述韓愈,崇尚“古文”。事實上,宋初古文家們多從理論著手,而創(chuàng)作實踐卻異常薄弱,他們的駢文創(chuàng)作、古文創(chuàng)作,均缺乏楊、劉所崇尚的藝術(shù)美,穆修之文艱澀有余而流暢明白不足,石介之文有明白曉暢,但卻純?yōu)椤坝鍪掳l(fā)憤”,“無所諱忌”,慨而疾呼,缺乏藝術(shù)美。所以,宋初古文家創(chuàng)作上還無法與風靡一時的時文抗衡,然而他們在理論上的建樹及肇啟駢文散化之功不可沒。
歐陽修能成為北宋駢文散化改良開創(chuàng)性的人物,與其個人的思想,他的社會地位,他的創(chuàng)作實績的引導(dǎo)和他對后來者的培養(yǎng)、影響等多方面的因素分不開。歐陽修文道并重,駢散兼顧,具通達、兼善的態(tài)度,看到了文與道的緊密聯(lián)系。他的這種兼善而通達的態(tài)度,決定其對待駢散的文體上,也兼顧兼融。對西昆駢文,歐陽修明確表示反對,但歐陽修對駢文的態(tài)度卻非全盤否定,在《論尹師魯墓志》中明確指出:“偶儷之文,茍合于理,未必為非?!彼救嗽谠缒隇榱藨?yīng)付科舉考試,亦在駢文上下了狠功夫,具有扎實的駢文基礎(chǔ)。歐陽修痛恨生澀怪僻的古文,且大力矯革之。《宋史》(卷三百十九)本傳中記載歐陽修:“知嘉佑二年貢舉,時士子尚為險怪奇澀之文,號太學體,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輒黜。”
姜書閣在其《駢文史論》中從文字、屬對概括,總結(jié)歐陽修四六章表的特色:“一,以文體為屬對,不求切對之工;二,不用故事、陳言,純以自己的語言,敘事明白;三,不以浮靡之辭,充塞篇章,只用平淡文字,傾吐衷曲?!倍鴼W陽修駢文的散化還表現(xiàn)在篇章、語體和文氣風格等屬于文章整體方面。首先,歐陽修散化的駢文并沒有跳出駢文之所以為駢的規(guī)范,是在特定文種的寫作要求的規(guī)范下的散化,這種散化的表文,依然保持了表文的行文結(jié)構(gòu)即“破題——解題——頌圣——述意”的內(nèi)容結(jié)構(gòu)。其次,歐陽修駢文符合各種專門文體的語氣要求,如表文措詞謹嚴、典雅、得體,謹守森嚴的君臣上下級關(guān)系,使用符合自身身份的委婉語氣。最后,是在遣詞造句上,整體語言風格上,注入古文之氣,使文章在規(guī)范中卻流動著一股疏逸的散氣,構(gòu)成駢文的布局,古文的氣勢,形成駢文的散化特色。
歐陽修知貢舉,掌握選拔人才的權(quán)力,擁有主考官的社會地位,熱衷培養(yǎng)新人,棄黜尚險怪奇澀之文的士子,“太學體”文風為之一變,他利用選拔人才之便,提拔了蘇軾、蘇轍、程顥、曾鞏、張載等大批出色的后繼之人,形成強大的文學集團,促進了文風的改革,開創(chuàng)了北宋駢文散化改良的先河。
蘇軾是歐陽修的追隨者,又是繼歐陽修之后古文運動的主將。蘇軾駢文,歐陽修同屬一路。蘇軾四十多年的仕途,宦海浮沉,縉紳唱和,期間大量的應(yīng)用性的公私文字,多為駢文。表啟之文是蘇軾駢文中最有代表性、最具文采、最體現(xiàn)蘇軾創(chuàng)作觀的一類駢文。清代孫梅總結(jié)評價:“東坡四六,工麗絕倫中筆力矯變,有意擺脫隋唐五季蹊徑。以四六觀之,則獨辟異境,以古文觀之,則故是本色,所以奇也?!碧K軾的駢體政論文以及制誥代言之作,也以顯白之詞,盡委曲之意,在典事征引、敘事、情理、議論、句式運用等諸方面,顯示散化的特色,流利暢達,條分縷析。如《賜太師文彥博乞致仕不允批答》,是蘇軾內(nèi)制文書的代表作。這類文字,向來的風格都是整齊莊重嚴肅古板,文字艱澀生僻,充塞歷史典故,征用古人言語,體現(xiàn)帝王威嚴,顯示帝王的與眾不同。但蘇軾的這篇代言之作,卻一改舊格。首先,批答意思曉暢,理由充分,雖都是整齊的駢句,卻無晦澀之弊,外形體制為駢體,實際意思流暢,表達與散文無異;第二,文中偶用典事,用典目的非炫耀博才,堆積典故,更無為求工整而裁剪,述意曲折隱晦。所用均為熟典,并伴有解釋典事。第三,不拘駢四儷六,隨意運用,灑脫奔放,隨物賦型,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充分體現(xiàn)蘇軾恣意橫生的“行云流水論”創(chuàng)作觀,是一種在駢儷規(guī)范下的不拘束的散意。第四,在駢儷句式中,蘇軾使用了不少虛詞,增強了語氣,使文句上下意思連貫,一氣呵成,欲罷不能,使駢文帶有極濃厚的散文之氣,增加了駢儷中的散文的風格。
北宋駢文的散化,是古文運動、詩文改革、破體為文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社會文風的大勢所趨,同時也是駢文由六朝鼎盛,到駢散消長走向衰落的發(fā)展過程的必經(jīng)環(huán)節(jié)。在文學大背景的影響下,作家接受古文觀念,哪怕一些守舊的作家,也有以文入駢的償試。王安石四六駢文“深厚爾雅,儷語之工,昔所未有,”“格律精嚴,一字不茍措”,但也不泛參用古文筆法的作品等。
王安石的《謝翰林學士表》,是謝除授表。這篇謝表從內(nèi)容結(jié)構(gòu)上,與一般表文無異,其散化的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造語譴句上的幾個方面:第一,開頭便用長句對聯(lián)。第二,間用虛詞,不茍字數(shù),體現(xiàn)出駢中有散的特色。第三,散行句中用駢,駢散結(jié)合,且對句字數(shù)多少不拘,有六字對,也有十五字句,純粹因意譴句。第四,使用整齊的四字句,但并不以駢偶意義排出。所以,有駢文的整齊形式,卻無駢文之實意,或有駢偶之實,而不拘駢偶之形式,駢中有散,散中有駢,駢散滲透運用,是本篇表文的最明顯突出的特色。第五,不重事典,字句平實明白。由以上分析可見,王安石的駢文即使謹守法度,措詞得體穩(wěn)重,但散化的傾向是存在的,可能不是王安石的主流,但畢竟是或多或少地受古文筆法影響。無怪乎明茅坤也評價此篇表文是“內(nèi)多散,非表常格”。
北宋文壇有一種特殊現(xiàn)象十分令人注目,即文壇的師承關(guān)系十分明顯。晏殊薦范仲淹成為北宋名臣,并曾向宋庠、宋祁兄弟傳授詩法,天圣八年(1030)知貢舉,取歐陽修為第一,梅堯臣、張先、王琪等皆為晏殊器重選拔。而歐陽修于嘉佑二年(1057)知貢舉,取蘇軾、蘇轍、曾鞏為高第,把蘇洵也推薦給樞密使韓琦,后又推薦給宰相富弼,后蘇洵就任試秘書省校書郎,因此,三蘇同為歐陽修門人。王安石與曾鞏交友,并由曾鞏介紹,得到歐陽修的賞識并薦舉。
有學者整理出北宋文壇的宗師系統(tǒng):“歐陽修上承晏殊,下啟蘇軾。出自蘇軾之門的有‘蘇門四學士’:黃庭堅、晁補之、秦觀、張耒。加上陳師道、李廌,為‘蘇門六君子’。蘇軾周圍還有文同、毛滂、趙令疇、唐庚、張舜民、李之儀、孔文仲等,皆能文能詩,形成了第三代宗師系統(tǒng)。蘇軾下開黃庭堅,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所列二十五人中,陳師道、潘大臨、洪芻、洪朋、洪炎、徐俯、李彭、王直方、高荷等皆為黃的學生,形成了第四代宗師系統(tǒng)?!边@些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相互影響的文人群體,相互借鑒,互相酬唱,從柳開、王禹偁、穆修、石介等肇啟先聲,歐陽修開創(chuàng)新體,蘇軾、王安石積極追隨,北宋駢文散化,蔚然成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