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秦 峰
朦朧而迷離的城市深夜,馬路安靜的像叢林中的河。他們從小酒館魚貫鉆出來,路燈把大家照得含蓄而恍惚,七八條影子雜亂地貼在馬路上,長長地拖沓著,有卡通和荒誕的效果。
他說,大蔥留下,其余人回家。
一個娃娃臉忿忿地說,有事應該一起去的,大家不是兄弟嗎?
他并不說什么,只輕拍娃娃臉的肩膀,然后猛地將手臂一揮,一群花花綠綠的少年便頃刻鳥散??吹剿麄兺耆Я耍虐褗A在手指間的煙頭彈飛,豎起食指攔住一輛紅色出租車。
他緊緊攬住身旁的女孩,對面前的高個瘦子說,大蔥,一起走吧!
名字叫大蔥的少年迅速坐進副駕駛,他和女孩則從后門上了車。
女孩靠在他寬寬的肩膀上,溫順得像只貓咪,于深夜里,又像一只嫵媚而憂傷的白狐,落難塵世需人呵護。深夜路燈的光輝很柔軟,不時閃進車廂,女孩臉頰上晶瑩的淚痕清晰可見。
汽車開到城郊棚戶區(qū),拐進一條小巷,速度開始減下,車子停住,兩人下來。
大蔥從車窗探出腦袋,他俯下身跟大蔥耳語一番后,出租車就從窄巷里倒著開走了。
黑暗中,他把女孩擁在懷里。六月的風是熱的,她的身體卻冰冷至極。他緊緊抱住她,吻她,然后松開。
他說,西遞,你去吧,不要怕,我看著你呢!你上去我再走。
西遞說,他今天不在,沒事的。拉薩,你上來嗎?
拉薩說,不了,我有事,燈一亮我就走。
西遞不再說什么,獨自登上紅磚舊樓。她走到樓梯拐角,透過紅磚花格,看見拉薩已在抽煙,紅的煙頭在風里閃爍。
這是一棟三層紅磚舊樓,西遞住在頂層。在漆黑的樓下,他的煙火只為她盛開。子夜時間,舊的一日快要結(jié)束時,西遞的心終于溫暖起來。西遞固執(zhí)地不開燈,她伏在房間的窗臺上,像一只躲在暗處的貓,窺視著那朵夜花,明明滅滅地開放。
拉薩知道,西遞就站在窗前,對著三樓窗戶,他高高揮動手臂,他知道她正在暗處熱烈地看著自己。拉薩一聲不吭,又燃起一支煙。
又一朵煙花熾烈點燃。西遞忽地疼到心里,她如夢方醒,擰身把燈拉亮,打開房門,從三樓飛奔下去。她踮起腳尖,摩挲著拉薩黑夜一樣的頭發(fā)。她捧著他的臉,就像捧一只盛水的器皿,熱烈地飲著。然后,像一只靈巧的馴鹿,再迅速返回自己的森林領(lǐng)地。
拉薩站在樓下,凝望著這一扇明亮的窗戶。這是整棟樓惟一點亮的窗戶,也似乎是整座城市里惟一點亮的窗戶。
在這明亮中,拉薩走出小巷。
路邊是棵漂亮的小樺樹,凜然凸立,像一個沉默的人,癡情地站在夜風里。樹邊是一大片茅草叢,生機勃勃,深及腰際,拉薩把腳踏車推進去,放倒,藏好。
沿著腳下一條碎石小路,往前約莫走上十分鐘,一個長長的紅磚大倉庫出現(xiàn)在眼前。它破敗衰落,沒有一絲光亮,毫無生氣,就像一座暗城。
這城屬于他們,他們是這城的主人。暗城沒有光明,甚至不允許最原始的光明。成員在其中待久就習慣了,就能彼此看清對方了。其實,看不清也沒什么,大家都是靠感知來了解成員,氣息早已相互熟悉。
今晚,拉薩將在暗城棲身。這是成員活動或避難的自由之地,他們夢寐以求的城池。任何人不要妄想跟蹤進去。除非有人要自作聰明,而且必將為此付出代價。
拉薩小心翼翼靠近暗城,繞到西面,他吹了一聲短呼哨。稍后,便有兩聲呼應過來。
他開始深一腳淺一腳,趟過一段茂盛的草叢,尋到墻壁邊一個洞口,便立即鉆了進去。
他進去后還不太適應,身子晃了一下,是一只熟悉的手,扶住了拉薩。
大蔥,你等急了吧!拉薩說,我?guī)Я诵┏缘摹?/p>
不急。大蔥興奮地說,有吃的!
就著窗外微弱的天光,彼此能看見對方的眼睛,皆像夜空里熒熒的星子。
“Cheers!”兩聽藍帶碰到一起,然后一喝見底。液體的碎沫灑出來,香味彌漫在倉庫的空曠里。那聲脆響造成意想不到的回聲,似乎是天籟之音。
拉薩遞給大蔥一只鵝腿,說,吃飽先睡一覺吧。
大蔥說,還睡?別誤了正事。
睡吧,不會的!小事一樁。拉薩把鵝骨頭和易拉罐往倉庫的黑暗里一扔,說,不過仍要謝謝兄弟!
易拉罐碰到墻壁,發(fā)出幾聲悠揚的咣當,然后余音繚繞。
拉薩輕輕笑著,對大蔥說,在這聽Beyond的歌,聲響效果應該不錯。
大蔥興奮地跳起來,說,薩哥,真有你的,等放假,哪天把一群小的們帶過來玩。
拉薩說,嗯,好的,一定。
倉庫盡頭傳來吱吱的叫聲。
大蔥說,薩哥,老鼠在打架呢。
大蔥話音才落,拉薩一揚手,把沒吃完的食品全部扔到前面的黑暗里。吱吱聲更興奮了。
各抽掉兩支香煙后,拉薩往地上鋪了一些報紙,他對自己的伙伴說,睡吧。
他們笑呵呵地,一齊小聲喊,一、二、三!然后,倆人齊刷刷并排倒下,躺在水泥地上,涼絲絲的紙床上沉沉睡去。
半米之外,是夜,伸手可及。
倉庫外,一些夏花,秘密盛開,芬芳而濃烈。
三十米之外,是一條大江,濤聲和水花能打進夢里。
這是屬于他們的城,安全之城。有一種壓迫來自大人,來自世界和社會,來自一種僵硬的意識。光明因暗而生。他們用暗城來保護自己,或者抵御成人世界對他們的侵襲。
出暗城往北,千米之遠的江濱,是一座孤寂的小碼頭。
他們的城市在另一邊,較遠之處,沉睡或者失眠。
女人不聲不響的走了,她像扔一件什物,把男人和西遞一扔就跑了。女人干干凈凈的走,沒有帶走一枚硬幣。其實,家里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是,她真的厭了,煩了,心死了。
女人走時,西遞對世界還沒有感覺。后來,西遞慢慢長大,開始跟男人關(guān)系緊張起來。他從前對西遞很好,把她當成天上的月亮來疼。可現(xiàn)在,他一喝醉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男人苦悶的要命。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定期有匯款單寄來。沒寫地址,署名處只有一個字,菊。菊!男人看到這個字,心就碎了。
男人身體雖然寬厚,卻敵不過這張薄薄的紙片。男人渾身戰(zhàn)抖,覺得自己整個碎了,就如這張被他撕碎的紙片。他當著郵遞員的面,歇斯底里的撕扯,就如撕扯自己的心。
依然有匯款單送來。那個郵遞員一聲不吭地請他簽字,他簽過字后,仍然撕。直到有一天,留言欄里變成,給女兒上學用。
男人問女兒,你要嗎?清瘦的西遞看看威嚴的男人,搖搖頭,說,我不要。
一個月以后,一輛豪華轎車悄悄停在紅磚舊樓前。
那個叫菊的女人走上紅磚舊樓,她的腳步明顯有些蹣跚,她的內(nèi)心糾葛的忐忑不安。她看著曾經(jīng)熟悉的門,舉手沉重地敲,敲。門最終沒有反應。女人開始急躁了,她把門撞得咣咣的,里面仍然沒有回音,也看不到有鄰居出來。也許屋里根本沒人,也許里面的人不愿開門。
從轎車里鉆出一個穿戴光鮮的男人,他愛憐地把她拉走了。
女人來到學校,對老師說,你只需跟她說,有一個人非常想見她就行了。
幾分鐘后,老師走進辦公室。老師身后跟著一個女生,步履沉穩(wěn),神態(tài)憂郁,眼神卻奕奕飛揚。女人的心狂跳不止。她伸著雙手,顫抖地說,我的孩子,我的女兒。
老師把門帶上出去了。女生毫無防備,有些驚恐。眼前的中年女人,嫵媚漂亮,水色保養(yǎng)得很好,渾身透著闊婦的氣息。
西遞從女人的眼神里,終于讀出異樣的、特殊的信息。女人說,我的女兒!
女人顫抖著說,您還認識我嗎?女人憂傷地說,您喊我一聲媽吧。西遞覺得事情很突凸,但也終于鎮(zhèn)定下來,她平靜地說,你是誰呀?我不認識你呀!
女生臉上掛著安靜的笑容,她把手攤開,就如同把心打開似的,她淡定而無奈地說,這真像個笑話!這怎么可能呢?我很久很久未喊過這個字了。這怎么可能呢,而且,我已經(jīng)很久不寫這個字了。我怎么可能會那樣喊一個陌生的人呢!你說呢?
女人走時,西遞剛呀呀學語。正是要喊媽媽的時候,可女人走得那么決絕,冷酷,男人急得要撞墻。西遞看別的小朋友喊媽媽,她也學著喊媽媽。這么柔順親昵的發(fā)音,念出來多么舒服順暢。家里沒有媽媽,也沒有媽媽回來,從來都不回來。她后來就不喊了,西遞對這個字有了敏感,有了敵意。
女人哭,淚眼漣漣地纏她。西遞無助地站在辦公室里,她期望老師能走進來,可老師出去后就消失了。
西遞瞪著女人,終于咆哮,像一頭暴怒的小獅子。賤女人!她發(fā)瘋地打了女人一個巴掌,大聲說,你走吧,永遠不要回來,你用不著愧疚,我們兩清了,你已不欠我什么。然后,西遞跌跌撞撞跑出辦公室。
女人掩面靠在墻上,淚水從指縫涌出來,這個叫菊的女人從此不再回來。
男人的酒量越來越大,脾氣也越來越乖戾,他開始在醉后毆打西遞,他常常錯把西遞當成那女人。清醒后,他仍然上班。下班回來,他跟女兒懺悔,抽自己嘴巴。女孩就像看一場表演,看到麻木。其實,男人早就麻木了。男人醉后把酒瓶砸在墻上,大聲說著臟話,手指還點著她,你這個臭婊子!不要臉的臭婊子!
她雖然知道他是在罵那個女人,可她依然害怕男人醉態(tài)失控的樣子。她開始恐懼回家,或等他上班走了再回家。周末,她就一個人在大街上徜徉,漫無邊際地穿梭于商場店鋪里,在那些花花綠綠的玩意中忘情游弋,期望自己內(nèi)心的虛無能被它們化解消融和填補。
在校園里,別的女生高高興興地回家,她卻獨自站在田徑場外邊,透過香樟樹,看一群男生在足球場大呼小叫地踢球。
那一次,出界的足球竟?jié)L到她面前停下。一個男生跟著追過來,他,高高的個子,亮亮的眼睛,飄逸的頭發(fā)。
西遞鼓足勇氣,拾起球遞給他。
男生看著她,眼里光芒繽紛。男生轉(zhuǎn)身把球踢給伙伴,他沒有跑走,他回身對她說,嗨,你好!我叫拉薩,高二三班的,我們做個朋友吧?
西遞臉紅了,低下頭,垂眉的瞬間,她輕聲說,嗯。
男生轉(zhuǎn)身跑走了,跑了幾步后,卻突然回頭沖她嘻嘻地笑,他的笑聲把西遞的心撞擊得怦怦的,就像她小時候把一粒石子扔進一口深缸里一樣。
拉薩比西遞高兩個年級,拉薩頭發(fā)長長,用左眼看人,右眼藏在披下的頭發(fā)里。拉薩踢球時,隨著跑動,頭發(fā)在風里恣意飄揚。西遞就陶醉在那流動的風里。這是友誼還是戀情?西遞真的說不清楚。可這一切來得平靜,醉人,恍惚,悄無聲息,偶然也突然。西遞成了拉薩的公開女朋友。
西遞問,學校里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可你為什么會喜歡我呢?
拉薩說,她們是浮躁的漂亮,但我喜歡的一種漂亮,叫安靜!比如你——mybaby!
西遞有些羞澀。她又好奇地問,那你為什么叫拉薩呢?你姓拉嗎?真有這樣的姓氏嗎?拉薩不是西藏的首府嗎?
拉薩微笑著說,有??!不信你去查。但是,名字不是我能決定的,我爸爸喜歡拉薩那個城市,但他血壓高心臟也不好,他這輩子都不能去了,所以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這樣,那個神圣的城市就可以天天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
西遞開心地說,你爸爸好可愛呀。
拉薩輕輕吻著西遞。拉薩說,你的名字,西遞,也很好聽,你知道嗎?
西遞說,我從未覺得。我覺得這是一個男孩的名字,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我討厭這個名字。
拉薩說,為什么呢?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呀!
她緊箍著他的腰,不說話了。西遞把臉貼在拉薩的臉上,一些潮濕的液體沾滿他的臉。
西遞喃喃地說,拉薩,抱緊我。西遞覺得自己像一塊即將著火的冰。西遞總以為自己只是冰,原來她也可以是水,萬種柔情的水,一江艷艷盈滿桃花的水。
這一年,西遞生日的一天,她站在江堤上,背對著許多正在航行的輪船,逆風沖著這個高個子男孩,大聲地說,你爸爸愛上拉薩那個城,可我卻愛上拉薩這個人。
小碼頭聳在一段荒涼的江灘上,像一個寂寞而孤立的人。
男人在小躉船上上班。碼頭很小,少有船???,它于江邊地帶,就如一個擺設(shè),有無都不重要。
每天早晨,七點半,會有另一個工人來接他的班。
一晚上,他都心神不寧。昨晚,直到上班前,他都沒看見西遞回家。他想,今天星期天,下班后去菜場買些她愛吃的燒麥,再買些瘦肉做成丸子給她吃。他還要對她保證,今天決不喝酒,只陪她好好吃飯。
天蒙蒙亮,他就醒了。他睜著眼躺在棕繩床上,江水搖著躉船就像母親在推一只搖籃,男人就在這綿綿的搖晃中發(fā)呆。
五點鐘,他再也躺不住了,從床上起來,打了一桶江水洗臉,江水很清涼。洗好臉后,他開始用壓力水槍沖洗躉船甲板。
江面上,逐漸有風涌來。天色漸漸明亮。
他抬頭擦臉時,看見窄窄的棧橋上有人走來,是兩個個頭高高的少年。
兩個韶華少年的到來,使男人倍覺這個早晨很特殊、很深刻。他忽然想到很遠的從前,他曾經(jīng)帶著一個叫菊的女孩,站到江邊礁石上釣魚。那時,他跟現(xiàn)在一樣窮,但那時他和她都很開心快樂。那時,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
嗨!男人說,釣魚呀。當看清他們沒帶任何魚具時,他有些不好意思,沖他們抱歉地笑。
兩個少年互相對視了一下,然后,一齊把目光射向男人。
倆少年的目光像鋒利的劍刃,男人下意識地感到自己被重重地刺了一下。
西遞沒有關(guān)燈,她在明亮中睡著了。明亮照滿巷子,拉薩的腳步鏗鏘有力。
她又夢見從這個城市出走了,像電影里那樣,穿越時光的隧道來到唐朝,過著奢侈而流浪的生活。
在流浪的路途遇見拉薩,很熟悉的感覺,好像他就在那一直等她一樣。
一切盡在不言中,他們當即結(jié)伴前行。在一個戈壁市鎮(zhèn)上,他們在綢緞店里換上寬松的絲綢衣服,拉薩身背長劍,他牽著西遞的手,什么也不說,只是深情地看她。黃色沙丘在遠處,深情落寞的樣子。
西遞是他的尾巴或影子,她寸步不離地跟著他,走過原野和荒郊,穿過村莊和市集。夜晚,則燃起篝火,露宿水邊或山巖上。他們往未知的前邊走,她覺得無比欣喜和興奮。
西遞喊,薩哥……她再次喊薩哥時,就醒了?,F(xiàn)實那么冰涼無奈,令人灰心喪氣。
西遞很早就想逃離這個城市了。她希望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離這個城市遠遠的,再不回來。她將和一個漂亮的男人,住在一個精致而簡練的小院,前面有蔥蘢的山嶺,一條閃亮的溪水,從其間淌出來。在其后漫長歲月里,她為他生一個孩子,或者兩三個孩子,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倆在孩子們緩慢的成長中,疲憊而快樂地老去。
西遞望著天花板上的斑駁,忽地想起正在小碼頭值班的男人,她的心突然就無端疼起來。西遞想,去菜場買他最愛吃的油條和大餅,然后乘最早一班公交車去小碼頭接他,她會很親熱地喊一聲,爸!她覺得有好久沒喊他了。
她雖然恨他,但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離開后,他依然會想念她,會想到今天的早點。他將在悔恨中度過余生,他將在自責中消耗日子。
西遞趕緊翻身起來,快速刷牙洗臉。在落地鏡子前,她選了一件棉質(zhì)白色連衣裙,領(lǐng)口和袖口鑲著蔥綠色的荷葉邊,柔軟的布質(zhì)輕輕撫摸著她的皮膚。
很多年前,另一個女人也是在這鏡子前挑選衣服的,也是這樣左照右顧。
西遞看見,鏡子里的女孩皮膚白皙,眼睛烏黑,頭發(fā)長長。西遞捂著臉笑了,臉紅得發(fā)燙。
她匆匆下樓,樓道里很寂靜,白球鞋使她腳步輕盈,她聆聽著自己的心跳,覺得眾生萬物都在對她微笑致意。
西遞從菜場出來,小跑著去趕頭班公交車。白色食品袋沉沉的,拎在手上左搖右擺。下車,拐上一條碎石小路。西遞小聲哼起一首十分抒情的歌,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歌名了。歌名似乎古典而遙遠。
西遞皺著眉一瞥眼,看見那棵熟悉的漂亮的小樺樹,路邊茅草有被什么動物昨夜踐踏的痕跡,而它們在早晨本該是新鮮堅挺、充滿生機的。
風突然停了。三人對峙著,空氣很僵硬。
你們是來找我嗎?男人打破沉默笑著說。
拉薩覺得男人不配跟他答話,他悶聲看了看身邊的伙伴。大蔥說,不找你,找鬼呀!
男人笑了。他想,來者不善呀。就是打架,總得有個理由吧。男人仍然笑著說,而且,我從不跟小孩子打架,這會讓人笑死的。
你說什么?大蔥說,你可真夠輕狂的!看來,我們早就該教訓教訓你了。
男人且說且干活。他覺得這太荒唐了,兩個小破孩竟然來找自己打架,男人覺得這太滑稽了。
拉薩走上前,一把揪住男人的衣服。他的動作極快,男人吃了一驚,一只手下意識地去掰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推面前的高個少年。
拉薩以為男人要還手,就松開他的衣領(lǐng),暴風驟雨般打了男人幾拳。男人真的老了,竟被打倒在地。這在多年前,簡直不可想象。
拉薩俯下身,認真地說,你以為你是她繼父就可以隨便打她嗎?你知道你打她也是違法的嗎?我告訴你,我這是替她來教訓你的!
男人說,你說什么?繼父!什么繼父?他見男人還嘴,就又踢了他幾腳。
男人還是搖晃著站起來,說,你說什嗎?我竟成了繼父!你們是她的同學吧!她真是這樣說的嗎?我不信。
當然是她說的!是西遞親口跟我說的!拉薩說,難道你不是他繼父嗎?你以為你是誰?我不信你們這些大人,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大人,統(tǒng)統(tǒng)都是偽君子!
大蔥拉住拉薩,說,我們該走了。好!拉薩轉(zhuǎn)向男人,說,你知道嘛,你真不像個男人,只會喝醉酒打女兒。她雖然不是你親生的,可她最起碼也算是你女兒吧!
拉薩說完,便轉(zhuǎn)身和大蔥往棧橋走去。
男人追上來,說,別走!我們必須得說說清楚。
清楚你個頭!拉薩轉(zhuǎn)身推了男人一個趔趄。
你還不清楚啊。大蔥說著,也回身推了他一把,他的勁猛,迫使男人后退了好幾步,但仍沒站住,他哎喲一聲大叫,仰面跌倒在躉船上。
兩個少年哈哈笑著,也只回頭瞥了一眼,男人狼狽地躺在甲板上,很痛苦的扭動著。
倆人不為所動,昂首沿窄窄的棧橋重新走回到岸上。
他們把小碼頭拋在身后,風一般行走著,逐漸看見了小樺樹,并看見前面走來一個人,竟是西遞。
拉薩和大蔥同時愣了一下。他們迅速快步向她靠攏過去。
西遞看到面前兩個風塵仆仆的少年,就茫然而奇怪地問,你倆怎么會在這呢?
大蔥剛想說什么,拉薩急忙搶先說,我們昨晚在暗城過的夜,起早到江邊看看正想回去,真巧啊,竟碰見你了,你,你去碼頭看你爸么……
西遞往小碼頭方向望了一眼,那邊靜悄悄的,幾聲汽笛從江心飄來,虛擬似的。西遞把早點拿出來,說,你們餓了吧,我買了早點。
拉薩說,那你爸呢?
西遞說,算了,你們吃吧,我們不必管他。
拉薩一使勁把自行車扔進溝里,倆人接過食物邊走邊吃,西遞慢騰騰地跟在后面,腳下跟粘了膠似的。
拉薩問,今天去哪耍呢?
大蔥說,把他們也喊來,去我家吧,我家沒人。
一群少年聚在大蔥家,聽Beyond的歌。歌聲似從遙遠路上傳來,疲憊至極但不懈怠,憂愁感懷但不悲傷。像愛情等在那里,像前途等在那里,像母親等在那里。童年一閃而過,海水灌滿心窩。
聽到海闊天空時,大家都跟著唱。西遞緊緊抓住拉薩的衣服,一雙大手卻轉(zhuǎn)而握住了她的小手。
西遞問拉薩,你想象的未來,是怎樣的呢?
拉薩說,我不知道。然后又補充,真的不知道。
西遞說,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拉薩說,帶著你,做個流浪歌手,你愿意嗎?
我愿意。西遞的眼淚稀里嘩啦流出來,眼淚和鼻涕涂滿拉薩的袖子。
大蔥沖大家擠眉弄眼,然后,他喊:西遞!西遞!眾人便笑作一團回應:大嫂!大嫂!
這突如其來的玩笑,使西遞的臉紅得像蘋果,她羞得鉆進拉薩的衣懷。拉薩一臉燦爛,他把胸脯挺得鼓起來,就像一片花香草青的崗地。
忽然,誰不合時宜地說,他媽的,駒仔竟死了!仿佛一枚尖利的石子擊碎了明亮的玻璃,歌聲嘎然而止。
拉薩有些氣惱地走過去,一手拎著吉他,一手揪住那個少年,說,你想找揍嗎?瞎說!
是真的,薩哥,我敢騙你嗎?少年說,Beyond在日本電視臺做節(jié)目時,家駒從高臺上摔下來,死了……
這個猝不及防的消息使拉薩非常驚訝,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吉他掉在地板上,震斷了一根琴弦。
外面有人耐心地敲門。
大蔥嘴里嘟囔著,慢騰騰地去開門,一看,門口竟是幾個警察,不遠處還停著一輛警車。沒拉警笛,警燈眩目地閃著,是一種靜靜地張揚。
大家開始有些慌張。
拉薩急忙從地上站起,問,什么事?
你就是拉薩吧。一個警察打量他兩眼,說,還有你!大蔥,你倆跟我們走一趟,有事要找你們。說著要去抓拉薩的手。
拉薩馬上明白了,他抬手閃開,說,人是我打的,跟大蔥沒關(guān)系,我跟你走!
說得真輕松。警察的鼻子哼了一聲,說,那個男人死了。
?。∈裁??拉薩說,只是教訓他幾下,沒人愿意要他的狗命!怎么可能,他是泥巴捏的?
警察十分冷漠地說,可是,他頭恰好跌到船上的鐵棱上,造成致命一擊,所以人死了!
大蔥突然上前,跟警察說,這事跟拉薩沒關(guān)系,是我把他推倒的!
屁話!拉薩踢了大蔥一腳,然后,他轉(zhuǎn)身出門,往警車走去。
拉薩從一群驚慌失措的少年里走出來,踏上警車的一瞬,他沒有回頭看他們,他的背影有些冷酷,像暗城高大的磚墻。
警察冷笑著對大蔥說,別啰嗦了!你倆都跟我老老實實地走吧!
他們分別被警察押出房間。
房間里突然像世界末日般寂靜。在短短的五分鐘里,西遞木頭般呆立著,傻了似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拉薩踏進警車的瞬間,西遞終于哭出聲來。一群少年手足無措地圍著,卻不知該怎么安慰她。
一個胖警察折回來,他看看這個正在悲傷哭泣的女孩子,說,你應該是西遞吧,你也跟我們過去,有一些問題需要你的證實。
天氣悶熱得要命,是要下暴雨的兆頭。
他們度過了一個深刻的夏日,大家感覺長大了,已經(jīng)覺察到很多的無奈,并且知道長大并不好玩。
這事以后,暗城逐漸荒蕪冷寂了,大家各奔西東。后來,大家從報紙上得知,他們的暗城即將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家生產(chǎn)化學藥品的工廠。大家心情都有些憂郁,皆默默無言。
再過一些日子,就是1993年的暑假了,仍然很普通的暑假。但對于拉薩和西遞,卻注定地不同尋常了。
青春仿佛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走遠。青春或許是一座桃花源。一旦走出去就再也進不來了。它只有出路,而沒有歸程。說不清青春什么色,它究竟是五彩的,還是黑白的呢?青春像水,充盈透明而虛無。他們的暗城終于消失,青春亦消失了。或者,那些氣味、細節(jié)還余留在心里,但又有什么用呢,終歸是消失了,沒有意義了。
在法庭上,拉薩攬下了全部責任。他雖然屬于過失殺人,但卻是有主觀傾向的尋釁行兇,因未成年被判勞動教養(yǎng)數(shù)年。大蔥被拘留了十五天,從拘留所放出來時,板著臉不理睬任何人。
次年的暮春時節(jié),西遞乘船逆江去了一個叫華陽的小鎮(zhèn),很美的小鎮(zhèn)竟跟一個勞教農(nóng)場聯(lián)系在一起。一些油菜的殘花零星盛開著,這是些遲到或者懶惰的花,已跟春天無關(guān)痛癢。
這是西遞第三次來看拉薩了。前兩次她都吃了閉門羹。
拉薩坐在接待廳的椅子上不吭聲。西遞望著拉薩,眼圈紅紅的。
西遞說,拉薩,你不理我了嗎?你哪怕說一句,我也就滿足了!我時常半夜想起你,想起你帶我去暗城的那些日子,那是我今生最開心的日子。一想到這些我就失眠了,我就再也睡不著了!
好久,拉薩才終于開口,說,你,好嗎?
我很好,我來看看你,可你卻瘦了!我還想聽你給我唱歌,可惜暗城已消失了,但沒有關(guān)系,只要有你就可以了。西遞喃喃地說,其實,我不怪你的,真的不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你都是為了我!才……
拉薩抑制住情緒,說,可你為何要一直騙我呢?他竟是你的親生父親!??!
西遞反倒平靜了,她幽幽地說,不錯!他確實是我的親生父親??墒?,可是,我騙你是因為我愛你。
從華陽看拉薩回來,西遞賣掉了舊房,從這座城市離開了,沒人知道她去什么地方了。她這樣不聲不響地,好似要徹底抹掉在這城市待過的痕跡。這個城市曾經(jīng)給過她短暫的歡樂,現(xiàn)在卻又被老天收走了。
大蔥進一家工廠做保安,因為護廠打過幾次架,得過若干物質(zhì)和精神獎勵。
日子逐漸過去,大家活得基本還好。后來,終于等到拉薩出來的日子,大家相約去華陽接他。可誰知他三天前就已經(jīng)出來了。大家沮喪地回到城市。
從此也再沒見過拉薩。有人說他去找西遞了。也有人說他北漂了。始終沒有確定的消息。大家慢慢開始淡忘,慢慢開始相見不如懷念。
只有大蔥常常記起拉薩,一旦說將起來,就罵拉薩不夠意思,算什么大哥。一年當中,大家也定期聚餐喝酒,大蔥一喝醉就不回家,大半夜摔杯子摔碟子,非纏著要買去北京的火車票。每回都鬧騰半夜才肯罷休。大家逐漸厭煩了,就不聚會喝酒了,待在家里陪老婆孩子,或者去洗澡釣魚打麻將。
大蔥在家里待不住,也覺察到大家的冷淡,就不再參加任何邀請了。他先是迷戀電玩游戲,后來沉醉網(wǎng)絡(luò)游戲,下班也不給女兒做飯,卻直奔網(wǎng)吧玩一款叫“暗城”的網(wǎng)絡(luò)游戲。他周圍的網(wǎng)民,大都吵吵嚷嚷,也有少數(shù)安靜的。大蔥頭發(fā)蓬亂,眼睛紅得像殺人,實在疲憊了,就趴在電腦前瞌睡一小會,醒了接著玩。大蔥是熟客,吃飯時只要打聲招呼,就會有人送來快餐。
臘月二十六,大雪紛飛,城市居民都在準備過年。
大蔥大夜班一回家,就把單位發(fā)的獎金丟給老婆,也不睡覺只說出去,他老婆懼他,一聲也不敢言語,眼睜睜看他揚長而去,消失在風雪中。
因為明天是連休日,大蔥更是無所顧忌,扎進網(wǎng)吧一口氣玩到次日下午,其間不吃也不喝,只是在游戲里忘情地殺人、殺怪物、殺精靈,殺得昏天暗地,瘋癲癡狂。
他的大腦高度緊張,眼皮后來實在撐不住,上下老想靠攏,抽香煙嚼口香糖也沒有效果,只好現(xiàn)場扒在電腦前睡。
網(wǎng)管后來給他送吃的,喊他幾聲都沒反應。而平時一喊,他都會激靈一下抬起頭??赡苁撬裉焯Ь肓恕?/p>
網(wǎng)管俯身去推他,一推不動,再推還不動,就說,媽的,真能睡!裝死呀!說著去拉他胳膊,竟又冷又硬,像棍子。他的手里緊抓著鼠標,電腦屏保的繽紛世界,萬花筒般層層綻開。
網(wǎng)管傻了,他站在熒屏閃爍的空氣里,目瞪口呆。當時誰也沒有在意,皆各自盯著面前的屏幕,全都忙得一塌糊涂,熱火朝天。
黃昏降臨城市,街道寂寥而新鮮,城市潔白而單純,雪如火如荼地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