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劉志波
秀女是位俏姑娘,長得鳳眼柳眉,纖纖細(xì)腰,頭梳一條大辮,粗黑烏亮齊腰際;走路風(fēng)擺楊柳,一扭一扭的,村里小伙哪個見了都愣呆呆地直咽唾沫。
不僅人長得俊美,秀女還是把莊稼里手,扶犁下種,推車挑擔(dān),樣樣能干。村里人說,誰要是娶了秀女做媳婦,那是上輩子燒高香,修來的福氣。
那日秀女下田里鋤草,要過一條河。河上無橋,水深浪高人趟不過去,一個小伙一招手,過來一彎小船。小伙先上,隨后,大家擠擠挨挨上了船。
艄公喊一聲“開船”,櫓一點(diǎn),小船似一片樹葉,向河心漂去。
陽光極其燦爛,河水亦極其燦爛。
那小伙是個愛野鬧的漢子,一時(shí)耐不住寂寞,瞧準(zhǔn)機(jī)會,把手伸進(jìn)同村女人懷里找便宜。女人似著了蜂蜇,噌一下站起,船搖身晃,她立腳未穏,一個趔趄撲下去……你撞我擠,小船失去平衡。不羈的河水似乎也通了靈性,跟小船開起玩笑,趁機(jī)涌起一個浪頭,遂將小船涌翻。一船十來個人,實(shí)實(shí)著著扣河里。
河面上漾起一片慘叫。
秀女也喊一聲,“救救我……”咕嚕嚕一口水嗆入喉嚨,揚(yáng)揚(yáng)手,沒入河底……
朦朦朧朧,秀女覺頭沉沉地,像被什么東西死死箍住,嘴唇也似被膏藥嚴(yán)嚴(yán)貼封,泛著陣陣溫?zé)?。慢慢,她睜開眼睛,視線里出現(xiàn)一個亮晶晶的禿腦殼,正俯視著她。她看清了那人面部,啊,是禿老二!頓時(shí)想起那嘴唇的溫?zé)醽恚闹幸患?,尖聲驚叫:“老二,你……你個壞蛋!”肚里一陣惡心,哇地吐出一口綠水。
跪在秀女頭前的老二,見秀女醒來,興奮地兩手直搓,齜著黃板牙嘿嘿笑道:“你,你活了?”秀女這時(shí)才發(fā)覺自己原是躺在河邊沙灘上。河水湍流,排浪嘩嘩,立刻又引起一陣驚懼。但她很快平靜下來。
陽光依然燦爛,河水燦爛依然。
“謝謝你救了俺……”秀女感激而又歉疚,朝老二微微一笑。
笑得老二心里長滿了草。
炕上躺息兩天,身上有了氣力,秀女爬起床來去找老二。
老二家住村頭,三間破舊坯房座落在池塘畔,好似守塘看魚的土屋。從屋內(nèi)便可看到碧水漣漣,白鵝戲游。秀女去時(shí),老二正一人吃午飯。他本還有個大哥,和老二是孿生兄弟,一個??鄢龅呐?,自然是一模一樣,哥倆長得酷像,走在一起,難辨誰長誰次。只是老二九歲時(shí)頭生瘡,脫了個光禿兒,再也沒長頭發(fā)。老大早已娶妻生子,擇屋另過??衫隙L到二十余八,還不知媳婦在哪村住娘家呢,仍是陰天一人晴天倆,光棍一條。
老二見秀女入寒舍來,如見了下凡的七仙女,惶惶的不知如何是好。嘴里玉米餅阻梗在喉,吐不出咽不下,晃著禿頭,比比劃劃讓秀女坐。
秀女屁股靠炕沿上,盯住老二,要把兩天來想好的話傾葫蘆倒出。可話到嘴邊,又沒了來時(shí)勇氣,臉一紅,低下頭摳弄起衣角。
老二問:“你……你找我有事?”
“哦……沒,沒事?!毙闩怨粗^,心跳到嗓子眼。
老二長舒了口氣:“噢,沒事……好?!?/p>
引得秀女撲哧笑出了聲。
這一笑秀女就不再像剛才那般拘束,屋內(nèi)氣氛也顯輕松許多?!袄隙毙闩痤^,問:“你做的飯好吃嗎?”
“吃不出好,瞎吃。”老二說,“爺們兒家咋做,總不及女人做飯香。”
“那,以后俺幫你來做飯……”
“這,這……”老二一瞪眼,吞下一口玉米餅,手搓著褲子,說不出話。話說開了頭,秀女就不再顧及了:“這這啥,俺還幫你洗衣,疊被……”
“這……”
“還這。俺長這么大沒哪個男人挨過俺,你親了俺的嘴,就是俺男人,俺給你……給你做媳婦?!?/p>
“不不……”老二心慌慌地,急忙糾正,“那不是親嘴,那叫人工呼吸。”
“俺不管那叫啥,反正俺尋思好了,俺誰也不嫁,就嫁你!”
于是,秀女就成了老二媳婦。
過門后,趕上災(zāi)荒年,糧缺錢短,秀女日子過得清苦。老二飯量又大,一頓能吃八兩米,為了能讓老二吃飽吃好,秀女一個鍋里做兩樣飯,精細(xì)的飯菜供老二吃,自己吃窩窩頭啃咸菜。
漸漸地,秀女身體消瘦,面頰退紅。
老二自從娶了秀女,走街上腰板也直了,人堆里放屁也有響了,可本性難移,暴脾氣難改。有次傍晚收了工,老二扛鋤往家趕,走半路上,從高粱地鉆出個嘎小子,見老二就喊:“禿子禿,下手?jǐn)],擼出油來煎豆腐……”
喊完鉆進(jìn)高粱地。
老二追不上,一肚子氣憋心里。
進(jìn)了院門,把鋤立屋檐下,老二進(jìn)屋吃飯。
往日這時(shí)秀女已飯菜上桌,笑盈盈立于門口等老二。今日不見秀女相迎,桌上也不見飯菜,鍋冷灶涼,連火還沒生,火氣一下頂?shù)侥X門,家里家外生的氣,合為一氣,不問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一腳,把個撅腚洗菜的秀女踹了個嘴啃泥。
秀女知老二嫌飯晚了,從地上爬起,連忙解釋:“俺也剛下地回來,今天收工晚了……”
“還犟嘴?”老二吼一聲,啪又給秀女一嘴巴。
秀女咬著唇,將淚水咽肚里,卻笑著勸老二:“看你這性急,不興柔著勁打?使這大勁看累壞身子,也莫生這大氣,氣個好歹自己受著。是你撿回俺這條命,只要你高興,你怎么著俺都行……”
可秀女從沒在外提過挨打的事,臉上掛彩出去,胖嫂見了就追問:“是不是老二欺負(fù)你了?”
秀女啟齒笑笑,答:“看你想哪去了,這是俺自個跌的,老二可舍不得碰俺一指頭?!闭f完,背過臉,鼻子酸酸的。
胖嫂信以為真,說:“嗯,我看老二也舍不得。這么好的媳婦,打著燈籠都難找,喜愛還喜愛不夠呢?!?/p>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
出了小暑進(jìn)了伏,天,一天熱似一天。那天吃過晚飯,熱得人屋里待不住,秀女和老二搬起小凳搖著扇,到院里納涼。天空陰陰沉沉,厚重的云層巨石一樣懸在頭頂,氣壓低得能壓死人。
秀女和老二邊扇扇子邊嘮嗑,情緒尚好。只是蚊子多得討厭人,嗡嗡嗡,轟炸機(jī)似的,尋找時(shí)機(jī),送他們一個又一個飛吻。老二受不住這份熱情,撓著癢癢,說:“太咬,進(jìn)屋吧?!毙闩舱f:“咱進(jìn)屋?!?/p>
兩人就起了身,拿起凳,進(jìn)屋去。
屋里又悶又熱,像個蒸籠。一會兒,老二汗珠便順臉往下淌。秀女說你去洗洗,洗洗涼快。老二也不應(yīng)聲,拿起個木盆,從缸舀一盆水,放里屋地上,脫掉短褲,坐進(jìn)水盆,用手往身上撩水。秀女說我給你搓搓。說著拿過毛巾,搓起老二后背。老二彎下腰,背寬得像塊捶布石。
老二洗好邁出木盆,覺渾身爽涼,也勸秀女洗洗。秀女說洗洗就洗洗。脫掉衣褲,光溜溜進(jìn)了木盆,蹲下身。老二問:“咋不坐?坐下得勁?!毙闩⑧恋刎克谎郏骸吧禈觾海@水臟,俺們女人可不像你們男人……”老二不做聲,只嘿嘿笑,眼卻直勾勾盯著秀女。自結(jié)婚以來,老二似乎還沒像今晚這般仔細(xì)看過秀女,甚至懊悔,過去怎么竟沒留意比她臉蛋更美的身段呢?特別是那兩條韻味十足的長腿,活像兩根鮮藕,嫩的吹彈欲裂,一掐一泡水。
秀女見老二癡癡愣愣,走思入神,將纖指一彈,撒老二一臉?biāo)?。又嗔怪道:“呆鳥,光知傻看著,也不知幫人忙?!?/p>
老二打個激靈,依然嘿嘿笑。笑兩聲,挪過身,挨近秀女,掬一捧水,潑秀女肩頭,于是就有一串串晶瑩的珍珠沿秀女潔白的背滾下。然后老二用手貼秀女背,慢慢摸搓,輕輕柔柔,像撫摸一件精美易碎的藝術(shù)品。搓到癢處,秀女就咯咯笑。搓著搓著,老二就不安分了,從頭到腳忽地一陣燥熱,似有無數(shù)條小蟲嚙咬骨髓,似癢非癢,似麻非麻,渾身頓覺有股使不完的力,輕輕一托,抱起秀女胴體,濕淋淋放炕上。這一夜,秀女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生了個大胖娃,還搬入了新瓦房……
正睡得香甜,一聲巨響,驚了秀女美夢。沒等她醒過盹,又傳來滾雷聲,轟轟隆隆,像拖拉機(jī)開到屋頂上,一道藍(lán)光閃過,大地顛顛簸簸,劇烈顫抖起來。秀女如臥搖籃之中,晃晃蕩蕩,悠悠然飄飄然?!暗卣穑 毙闩睦矬@叫。伸手去推老二,可身不由己,欲爬不能,欲立不起。屋頂房檁,咔嚓嚓錯折有聲,只短短一瞬,似條條扭動的巨蟒撲了下來。忽刺刺,房倒屋塌。秀女身子彈了一下,又沉下去,只嗅到一股煙塵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何時(shí),她才蘇醒過來。眼前漆黑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咂咂嘴,嘴里苦澀苦澀;動動手腳,手腳麻麻木木;身子酸軟的似一攤泥。這時(shí),遠(yuǎn)處隱隱約約有哭聲傳來。聽到哭聲,她立刻意識到什么,也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老二!老二……”一聲接一聲。她希望立刻得到回聲。側(cè)耳聽聽,四周死一樣靜謐。“老二,你在哪?”她不信老二不應(yīng)聲。一會兒,果然有了回音,但聽似微弱:“我……我在這……”“老二,你能動嗎?”“不……不……”“老二,你要挺住!一定挺?。∥页鋈ゾ饶??!?/p>
秀女此時(shí)如有神仙相助,身子左擠右撞,便能動能爬了。摸一塊磚頭,俯著身,左敲右擊,竟敲出個拳頭大小的洞。一束光線帶著生的希望投送進(jìn)來,秀女頓時(shí)一陣興奮,貪婪地吸口清新空氣,手仍不停地?fù)改嵌矗钡侥嵌茨芴匠鏊念^。她卯足全身力氣,沿那洞口三拱兩拱,拱了出來。
站定身子,她急切地呼喊著:“救人啊!救人啊!”
天空已微露曙色。熱撲撲地風(fēng),將她的聲音播向很遠(yuǎn)很遠(yuǎn)。
踩著瓦礫跑過來一人,是叔公。秀女見到叔公,像見了救星,催叫著:“快呀,叔公!”
叔公抬頭見秀女赤裸裸一絲不掛,卻駐足不敢近前了。忙緊閉眼,說:“侄媳婦,莫過來,你背過臉去?!?/p>
秀女忽悟身上未著寸縷,羞答答急轉(zhuǎn)過身,白花花后背沖叔公。
叔公脫下褲衩,找塊破布纏腰里遮羞,又閉著眼把褲衩遞秀女。
秀女穿上褲衩,上身仍裸著,兩個奶子走一步顫一顫。她顧不得這許多了,救人要緊,和叔公一起扒老二。
老二埋在屋底層,上面壓著一堵墻。叔公用肩膀扛,木杠撬。秀女用手摳,十個指甲摳掉倆,滿手血赤乎啦。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二扒出來。
老二眼緊閉,臉憋得像豬肝。秀女抱起他,手貼鼻孔試試,哦,有氣息,還活著?!袄隙?!老二!你醒醒啊!”秀女呼叫著,過了會兒,老二嘴唇翕動一下,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渴……”聲音微弱,只有秀女聽得清。
水?哪里有水?抬眼望去,殘墻斷壁,除了廢墟,什么都沒有,眼前的水,只有淚水和血水了。見自己手指還向外滲血,秀女眼眸一亮,從腳下尋了根細(xì)鐵絲,用嘴抿掉上面泥土,左手捏著乳頭,一咬牙,右手的鐵絲猛地扎進(jìn)乳頭里,隨即,一股血水涌了出來。她強(qiáng)忍疼痛,將乳頭塞進(jìn)老二嘴里,兩手?jǐn)D壓著白白的奶子。老二像個嬰兒,兩唇裹著乳頭吸吮著。一會兒,老二慢慢睜開眼睛,迷離的目光,凝滯在秀女臉上,片刻,他好似明白了什么,兩股晶瑩的液體,順眼角刷地滾落下來……
秀女見老二狀態(tài)好些,揪著的心寬慰了許多,邊試著老二面頰淚痕,邊為老二鼓勁:“老二,你一定要挺?。≌傻娜撕芸炀蛠砭仍?。對了,你不是沒去過北京嗎?等你好了我就帶你去,咱去看天安門,去逛故宮,去爬八達(dá)嶺長城……哦,再給你買身新衣服,買頂新帽子,北京的東西檔次高哩,俺要把你打扮成新郎官似的。再有,我早就想給你生個娃,最好是龍鳳胎,一樣一個,將來咱都把他們培養(yǎng)出息了,說不定咱們跟孩子沾光,也上城里享清福呢。老二,你過去可是說過,打我罵我就是離不開我,你說話要算數(shù)呀,我活著,你就得陪著我,你不能丟下我一人不管……”
秀女的話好似打動了老二,剛閉上的眼睛,又吃力地睜開來,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老二,你有啥話就說吧,我聽著呢?!毙闩┫律?,耳朵貼老二嘴邊。
老二終于張開嘴巴,音如蚊聲:“這些年,我……對不起你……”老二斷斷續(xù)續(xù),有氣無力地說,“有個事像……像塊石頭始終壓在我心里,就是怕說出來失去你才……不敢說?!崩隙藭海又值?,“今個兒再瞞你……到閻王爺那兒也不會饒我……其實(shí),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救你的人,是一個過路的小伙子,他把你救上岸托付給我就急著走了……我實(shí)在對……不起……”
說到這,老二閉上眼睛,頭一沉,歪在秀女臂彎里……
秀女木呆呆地愣了,兩眼直直地盯著老二,半天,才“哇”的一聲嚎啕慟哭。是悲傷還是委屈?是哭老二還是哭自己?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像傾訴著一個悲愴的故事,劃向天空,回蕩在寂寥的穹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