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孫承江
電話鈴響了。是局長的聲音:“小李,忙嗎?下午干什么?”
干什么?要說干什么,李文章還真有個要事。三天前就跟縣城的幾個老同學約好了,要搞一次同學聚會。四點鐘到酒店,酒后到歌廳亮亮嗓子。高中畢業(yè)都二十多年了,每年兩次聚會已成慣例。可是局長這一問,他還真不能實話實說。為什么?縣里剛開完會,局長上午專門召開機關干部會,傳達縣里的會議精神,主題是加強機關建設,重點是解決機關紀律問題,要求機關干部不準在上班時間離開辦公室到那些娛樂場所。李文章腦袋反應快,這些問題只在大腦里一閃,便嘎嘣溜脆地答道:“不——不忙,下午沒——沒事?!?/p>
“沒事就好嘛,沒事就說明工作效率高。別像有的機關干部,一點小事磨磨唧唧一天干不完還把他累得半死。我常講,工作要講效率,火車都提速了,還那么磨磨唧唧的怎么行呢?你說呢小李?”
“對對,局長說得對。我今后還要努力?!?/p>
“好好,那很好嘛。年輕干部,前途無量。工作要有效率,要有創(chuàng)新意識。你說呢小李?”
“對對,局長說的對,我今后還要努力?!?/p>
“那就好,那就好嘛。”
啪!電話掛斷了。
李文章本名李唯章,因機關里的大材料都出自他的手,所以,被尊稱為李文章。因是文化人,所以,他能把很復雜的事一瞬間理出頭緒來。他斷定,局長是表揚他間或又有幾分鼓勵。在機關里他從來都是早來晚走,局長曾在機關會上號召要遠學黃繼光,近學李文章。因之,去年年底,他被評為優(yōu)秀公務員。他太了解局長了,局長對下屬總是表揚和鼓勵,對上司總是欣賞和贊揚,讓上下級聽了心里都暖暖的。
暗暗的贊嘆中,電話鈴突響,嚇了他一跳。
是局長的聲音:“喂,小李嗎?剛才有個要事忘說了,你趕緊給我寫一份講話稿子,縣里明天上午八點召開愛國衛(wèi)生工作經(jīng)驗交流會,會上要我們介紹經(jīng)驗。主持會議的領導你知道是誰嗎?是從市里新派來的李副縣長。什么什么?對,對,是女的。這位‘鐵娘子’工作很認真。講話稿子一定要認真寫?!?/p>
“是,一定認真寫。”李文章放下電話,閉上眼睛,對講稿進行認真的構思。都說他的稿子來得快,這是事實。有好心的同事說他的稿子有點平庸,他也認賬。但這篇稿子一定要克服平庸,要在認識、做法、體會方面去抓獨特之處。李文章就是李文章,一篇稿子很快形成,并閃現(xiàn)在微機熒屏上。當然要找來好心的同事予以“斧正”。聽到的當然是一陣贊嘆聲。
輕輕地敲門,輕輕地推門,輕輕的腳步,將稿子輕輕地放在了局長的桌子上。局長抬頭沖李文章微微笑了笑:“辛苦啦,小李?!本珠L對下屬總是這么客氣。
“不辛苦。請局長斧正。”在局長面前要恭敬,要謙謹。不知怎的,局長就是笑,也挺瘆人的。放下稿子,他迅速地離開了局長的辦公室。
電話鈴響了。是局長的聲音:“小李嗎?……對對,是我。稿子我看了,寫得不錯。挺口語的,我讀了一遍,朗朗上口。是個不錯的發(fā)言稿子。只是,有點小毛病??刹豢梢园崖纷痈囊幌隆N铱?,可以分四部分,一是領導重視,納入日程;二是健全組織,明確責任;三是工作創(chuàng)新,成果顯著;第四部分,當然是幾點體會啦。就這些,我就不多啰嗦了。辛苦啦,小李?!?/p>
“不辛苦,請局長放心……”電話發(fā)出了忙音——局長已放下了話筒。如按局長的四個方面去寫,就意味著稿子得重寫。他靜思了片刻。猛然間他“忽”地站起,從卷柜里找出了一份備用“精品”,這是前年局長的匯報稿子,同樣的會議,同樣的內(nèi)容,而且結構正好是局長說的四個方面。也真是的,怎么會把這篇稿子忘了呢,用上這篇稿子填幾個今年的數(shù)字,豈不大功告成!自己寫的稿子,當然不算抄襲。李文章一陣興奮后,又靜下心來,對備用“精品”進行了再次加工。
電話鈴響了。是局長的聲音:“小李嗎?對對,哎,是我。剛才有個最關鍵的事忘說了。你寫的稿子中一定要把縣委經(jīng)濟工作會議精神穿進去,這涉及是不是與縣委保持一致的問題。另外,市委組織部正在我縣物色一名縣委副書記的人選,李副縣長這次希望很大。我們要在稿子中多捧一捧李副縣長,例如深入基層、工作踏實、創(chuàng)新思維、成果顯著之類。李縣長是分管我們的,是我們的直接頂頭上司,應該捧一捧,你說呢?小李,好,就這些,我就不多啰嗦了?!?/p>
電話里發(fā)出了忙音———局長已掛機了。
局長的提示很關鍵,也很及時。稿子中要把李副縣長作為主角,要把縣委經(jīng)濟工作會議作為主線。李文章清楚地認識到,這篇稿子一定要保質(zhì)保量地完成任務。因為這篇稿子涉及他的前途。局機關目前正有一個非領導職位的空缺,要占上這一空缺,局長的一句話很關鍵。
要找到縣委經(jīng)濟工作材料,要把會議精神領會貫通。他打開了電腦??h里這么重要的會議,信息網(wǎng)上肯定能查到。
電話鈴響了。竟然不是局長的電話。是個女的,聲音尖而高。是同學時的“校花”,女同學的偉大領袖,班長的婚前好友。這娘兒們,靠著先天的姿色優(yōu)勢和父親的權勢,跟誰說話都要壓對方三點。“看看幾點了!同學們都到齊了,就差你了。限你十分鐘到,等你開席!”
看看墻上的掛鐘。呀!四點了??墒歉遄舆€沒改完,局長明天用,怎么辦?
“晚一會兒不行嗎?我工作還沒做完呢?!?/p>
“裝什么!都快五十的人了,還想當縣長?比你職務高的都來了,你還裝什么!”電話掛斷了。
對方是命令的口吻,不容半句解釋。
請客不到惱人心。再者,李白斗酒詩百篇。喝上幾口酒,也許能打開思路。思路打開了,一篇講稿算個什么!
李文章站起身,毅然決然地離開辦公桌。別他媽敬酒不吃吃罰酒,為了一頓酒,跟同學傷了和氣,犯不上。臨走前,又將備用“精品”認認真真地揣進兜里。吃完飯,決不能上歌廳。要快速趕回家,將稿子改寫完。這是局長交給的任務,是大事。
李文章進了酒店,服務小姐一步三扭地將他引入包房時,贏得了一陣熱烈的掌聲。他知道,這是老同學們?yōu)樗牡拐?,是對他姍姍來遲的一種指責和懲罰。他有些不好意思,慌忙看看表,自我解釋的說:“還沒到下班時間。這幾天紀委抓得緊,還明察暗訪,嚴禁……”話沒說完,便被一女高音打斷:“裝什么大眼魚!咱們老班長來的比你還早。人家是紀委副書記,還是專管這事的呢!”
說話的當然是“校花”,在校時就拿老班長抬自己的身價,今天又拿老班長來踩他,他當然心里不快。但今天的場合不能多說,便面帶歉意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按酒宴的規(guī)矩,誰買單誰起杯。老班長有簽字權,當然是老班長起杯了。他端起酒杯,氣度爽朗,一番“序言”之后,舉杯敬酒:“來,各位,愿這杯酒給各位帶來好運。讓做買賣的財源廣進,當官的步步高升,打麻將的場場門前清自摟。讓女同學青春永駐,讓男同學在家紅旗不倒,在外彩旗飄飄!總之祝大家心想事成,萬事如意!干杯!”這些祝福的話當然是每個人的心愿,都紛紛仰脖干杯。李文章想起自己的稿子還沒寫完,不敢隨意喝酒,端起杯,只飲了一半,便偷偷地將杯放下。
“?;ā毖奂猓骸袄钗恼?,啥意思?”
這一喊,全桌老同學群起而攻之。鬧得李文章無地自容。
還是老班長治人有方。端起酒杯,說起了紀委的行話:“來來來,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按著酒桌上的處罰條例,先喝的半杯不算數(shù),再給滿上,一口下去?!闭f著,抓起酒瓶,將李文章的酒杯續(xù)滿。這一處罰決定立即得到了全桌人的響應,鼓掌的、喊號子的,使李文章成了強弓之鳥。“?;ā备纱嗾酒鹕韥?,將滿滿的一杯酒倒進了李文章的嘴里。李文章擠了擠眼,一咧嘴一咬牙,將酒咽下,盡管對“?;ā睗M心的怨恨,但痛苦的表情中又勉強地擠出一縷笑來。
“校花”給老班長敬酒,老班長說不能光喝酒,得吃幾口菜?!靶;ā睋屵^老班長的筷子,命令他必須馬上喝,老班長笑了笑,讓我也做“四大惹不起”嗎?什么“四大惹不起”?沒聽說嗎?沒聽說。你說出來聽聽。不能說,這磕兒有點葷。說,越葷越要說!來,給點掌聲,讓老班長給咱們來點下酒菜!那我說啦,“四大惹不起”是:光喝酒不吃菜,光著膀子系領帶,自行車騎上六十邁,兩個奶子露在外。老班長說到第四句時朝“校花”的前胸瞟了一眼。這是什么呀!煩人!“?;ā迸ち艘话牙习嚅L的耳朵。全場響起了掌聲和哄笑聲,不知誰打起了尖尖的哨子。
“?;ā碑斎徊荒苤唤o老班長敬酒,給在座的各位一一敬完酒,這才坐下。
李文章是個久經(jīng)沙場的人物,多年的官場生涯,已經(jīng)適應了如此的場面。不能敬酒不吃吃罰酒,對敬酒的要笑臉相迎,當然有來而無往非禮也,還要有回敬之舉。為表誠意,敬酒時采取“潛艇式”的喝法,即將盛滿白酒的杯子輕輕地放入啤酒杯里,然后端起啤酒杯白的啤的一飲而盡。這種喝法很有創(chuàng)意,它能充分彰顯男子漢的英雄氣概,所以博得了所有男同學的贊同。隨著女同學的陣陣掌聲和動聽的尖叫聲,幾位酒量低的主兒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潛艇式”一把。
“校花”喝得最興奮,竟握著老班長的手敘起了舊情,聲音由高變低,不知嘮到了哪句關鍵詞,雙雙突然站起,半真半假地喝起了交杯酒。此舉博得了滿桌的喝彩聲?!靶;ā贝蟠蠓椒降叵蚋魑换仨恍?,一臉的陽光燦爛。
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喝!于是便有了豪言壯語。畢業(yè)二十多年了,在座的男男女女都是過來人,當然要無需遮掩地敘敘舊情,于是便有了甜言蜜語。幾位不勝酒力的主兒,幾杯酒下肚,便進入了胡言亂語階段。經(jīng)過“潛艇式”的折騰后,李文章已進入默默無語階段。只覺得桌子在轉,盤子在轉,人也在轉。他喝了口飲料,努力地伸過手去,摸了摸那份備用“精品”。便打定主意,無論誰敬酒,一滴也不能喝。班長敬酒不能喝,“?;ā本淳聘荒芎?。什么狗屁“?;ā保?!
李文章輕輕地閉上了眼睛。此時此刻,閉上眼養(yǎng)養(yǎng)精神是上策。酒是蒸餾水,醉人先醉腿,嘴里說胡話,兩眼活見鬼。這是誰編的?也真有些貼切。不過,閉上眼睛了,也就什么也見不到了,當然也見不到鬼了。鬼是什么樣?大概就是失去了常態(tài)的人。酒喝多了就失去了常態(tài),失態(tài)了就是鬼,酒鬼,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媽的,這種說法也不一定全對,滴酒不沾的人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人。有的人能喝不喝,保持清醒的頭腦專門算計人,專門打小報告,寫誣告信,這樣的人比鬼還可怕,還丑陋。迷迷糊糊中,李文章以鬼為話題進行了大膽的論證,又突然覺得這個話題太無聊,搞不好,人和鬼都不滿意。倒不如什么也不想,靜靜地休息一會兒。
迷迷糊糊中,他進入了夢鄉(xiāng)。不知什么時候,他睜開了眼睛,眼前的場景讓他吃了一驚。這哪里是酒桌,這是歌廳。老班長和“?;ā蔽罩溈?,扯著嗓子,正在唱《同桌的你》。旋轉的燈光,有紅的、白的、黃的和綠的。他覺得一陣眩暈,便又閉上了眼睛。什么時候來的,他根本記不清了。
是誰起哄讓李文章唱一首。李文章沒睜眼,沒做任何表示。要說唱歌,他并不比誰差。雖說比不上蔣大為和李雙江,但肯定不跑調(diào),不漏拍兒。但今天確實不能唱,不能誤了大事。局長交給的任務必須馬上完成。局長正在等著稿子呢,盡快地交上稿子,這才是正事。主意已定,當然要立即行動。他努力地站了起來,離開歌廳,向辦公樓走去。進了辦公室,掏出了備用“精品”,新的數(shù)字、新的提法,使稿子煥然一新。
這是在哪?是會議室。局長拿著稿子在匯報工作。還是局長有水平,一份普通的匯報稿子,經(jīng)局長的嘴里讀出來是那樣的流暢。會場上響起了一陣陣掌聲。李副縣長那一本正經(jīng)的陰天臉也露出了笑容。是誰拍了他一下:“老李,講話稿寫得真棒,太有才了!”說完,又“啪啪”地拍了他兩下。在贊揚聲中,要冷靜,要保持低調(diào),不能像“?;ā蹦菢涌偸堑蒙獋€沒完。要回應幾句謙虛的話,類似于“寫得一般,是局長讀得好,還是局長有水平”以及“按領導的要求還差得很遠”之類的話。但眨眨眼,他愣住了。怎么在自己家的臥室?拍他的竟是他的老伴!老伴并不老,小他兩歲,卻總是沒完沒了地嘮叨,總讓他心煩。
他覺得這是在做夢。又閉上眼睛,他要把頭緒認真地縷一縷。
“怎么又睡上了?”老伴又拍了他一下,“都喊你幾回了。沒那么大酒量逞什么能!看你醉的那樣。昨晚上要不是老班長把你背回來,就要在路邊睡一夜了。哎,也真是的,老同學聚會也不能往死里喝。起來吧,喝口水醒醒酒,上班別晚了?!闭f著,端來了一杯茶水。
上班?什么時間了?伸手摸過身邊那份待修改的講稿,頓然出了一身冷汗。墻上的掛鐘告訴他,離局長開會的時間只剩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后局長要到縣里匯報,可是匯報材料呢?他忽地坐起,雙手用力地抓了抓頭皮,頓覺大腦一片空白。他端起茶杯,慢慢地抿了一口茶,又做了兩次深呼吸。他暗暗地提醒自己,此時此刻定要清醒,要想出一個最佳的補救方法。從床頭柜抓過一支香煙,點著,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濃濃的煙霧中,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局長那張嚴峻的面孔,看到了老班長、“?;ā蹦且浑p雙鄙視的目光。也許是尼古丁的作用,他感到一陣眩暈、惡心,且明顯地覺得心跳速度加快。
老伴從廚房間風風火火地進了臥室:“對啦,有個事差點忘了?!蔽堇锏臒熿F嗆得她干咳了兩聲,邊擺著手驅趕著煙霧邊說:“昨天晚上局長來電話了,說是要看你的稿子,說是今天會上用,我說你已經(jīng)睡了,他說就讓你睡吧,說你寫稿子挺辛苦的,說你很有水平,說你很有前途,還說局里正有一個非領導職務的空缺,就憑你的工作水平,非你莫屬。還說……”
“別說啦!”李文章吼了起來。老伴被這突然地一幕驚呆了,她半張著嘴,愣愣地瞪著李文章。
電話鈴響了,接著報出了一串手機號碼,是局長的手機號。李文章頓覺大禍臨頭,伸出顫抖的手,慢慢地抓起了電話筒。
“小李嗎?”
“是……是我?!?/p>
“怎么?聲音不對呀,寫材料累得吧?”
“不……不累?!?/p>
“怎么能不累,寫材料是最苦的差事。這活我干過,剛參加工作那幾年,我也是搞文字的。不過,水平?jīng)]你那么高。沒辦法,全局上下只有我是中專畢業(yè),是最高學歷,只能趕鴨子上架了……”局長以寫材料為話題,談了一些自己的體會和做法。盡管是談笑風生,洋洋灑灑,但李文章越聽心里越緊張,局長的話他是聽非聽,他要找一個適當?shù)臅r機,用一個恰當?shù)睦碛上蚓珠L解釋。突然,局長的一句話讓他心里一震,他冒昧地讓局長重說一遍,局長就不厭其煩地又重復了一遍。內(nèi)容是:縣里的會不開了,匯報材料不用寫了。
“怎么會不開了呢?”李文章順口問了一句廢話。
局長視李文章為里碼,當然要不厭其煩地把實情透露給李文章,并首先要求不要將實情外露。大體意思是:李副縣長榮升副書記一事已搞定,其男友從國外回來,將與李副縣長舉行婚禮,此可謂雙喜臨門。這檔口,李副縣長當然要忙活一些自己的事。
李文章放下話筒,兩眼直直地瞪著話機。一陣沉默后,突然,仰起頭怪怪地笑了兩聲,邊笑邊抓過那篇備用“精品”,嘩嘩地撕了起來。紙片飛了滿地,老伴怯怯地瞪著李文章:“李文章,你……”
“李文章?我還是李文章嗎?不是了!不是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使勁地搖了搖頭,搖落了眼角上的兩滴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