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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炮彈

2011-08-15 00:49熱合木江沃塔爾拜
西部 2011年1期

熱合木江·沃塔爾拜 著

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 譯

不知道在你們村子那邊的風(fēng),刮起來是什么樣的?反正,在我們馬木爾村這邊,風(fēng)不刮,草是不會動的。要我告訴你為什么嗎?好,那你聽著。聽村里人講,我們村的賈孜勒大叔臨死前的兩天,鄰家大嫂曾詛咒過他,說:“該死的賈孜勒,上帝總是護著你,死神也總是寵著你。你太得寵啦。你,吝嗇鬼,當(dāng)心你小命不長?!币驗槟切┨?,大嫂家的小公駝總是不斷騷擾賈孜勒家的小母駝,賈孜勒大叔一氣之下,就把一勺滾燙的開水澆到了那個小公駝的屁股上,那小公駝受了驚嚇,噴著白沫落荒而逃。那副極其無奈的樣子,顯然也是在詛咒他不得好死的。

我們村里還有人說,就在賈孜勒死前的一天黃昏,他家的牲口歸圈,把村里什么人家的小羔也帶進了他的圈子里,而他竟沒有給人家小羔的主人說一聲,害得人家到處找。這樣,那家剛過門的小媳婦就向人抱怨:“賈孜勒大哥家門坎邪哩。進他家,都怕沾上邪氣。”

說怪也怪,命短、邪門之類的話,好像真的讓村里的女人們說中了。就在那個五月陽光和煦的一天下午,賈孜勒大叔被一顆炸彈炸死了。而這事兒,就發(fā)生在他們家院子里,發(fā)生在偉大的衛(wèi)國戰(zhàn)爭后的第四十個初夏。二次大戰(zhàn),最后一顆炸彈!令人瞠目!我們馬木爾村——里海東岸胡沙拉克草原上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村落,女人們的咒語竟是如此靈驗!是的,也許,我們應(yīng)該好好講講這個故事,就從鄰家的大嫂的詛咒說起,那家小媳婦的話以后再慢慢說……

那是四十年前,賈孜勒大叔還很年輕的時候,任小學(xué)老師。胡沙拉克小學(xué),只有四個班,他任小學(xué)老師。那是秋末的一天,他大清早,頂著寒風(fēng)去學(xué)校,工作結(jié)束,天擦黑時,路過鄰家烏爾達坎老漢家,進去坐了一會兒,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了家。要把一件可悲的事情告訴他的媳婦。

走進院子里,他就向妻子喊:“阿麗瑪,嗨,阿麗瑪。天哪,鄰居家發(fā)生的事,你聽說了嗎?或者,你聽說了,一直瞞著我?”但小屋黑著,無人應(yīng)答。他就又喊:“阿麗瑪!你啞了嗎?”還是無人應(yīng)答,賈孜勒就愣了片刻,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對自己說:“這女人,每天都在門口瞎忙,今天是怎么了嘛……”這樣想著,他氣鼓鼓地往里屋走,倏然瞥見媳婦就蜷縮在外屋的角落里,且有抽泣聲在黑暗里響,就站住了。

賈孜勒說:“哦,哦,照這么著,你是聽說了的?!钡?,賈孜勒還是想對妻子說,自己剛?cè)ミ^鄰居烏爾達坎大叔家,發(fā)現(xiàn)烏爾達坎大叔和老伴古麗賈米拉蜷縮成一團,以為他們接到兒子努爾哈力的陣亡通知書……賈孜勒正想說話,就見妻子阿麗瑪站起來,走到案邊,悵然地點亮了燈,然后,憂郁地看著丈夫。

賈孜勒說:“你也聽說啦?努爾哈力的媳婦哈娣瑪,昨天晚上,跟那個叫名穆哈麥狄的老狗跑啦。烏爾達坎老爹的小兒子哈斯哈力要去追,被老人制止了……老人怕小孩子出意外。”

阿麗瑪聽著賈孜勒的話,越發(fā)顯得憂郁。鄰家小伙努爾哈力好像就在她眼前。他是個高個子的帥男孩兒,右額角上有一顆美男痣。阿麗瑪知道這孩子總是對他那個痣樂此不疲,他平日里也總是面帶笑容。阿麗瑪記得,有一次努爾哈力從懷里掏出一塊紅花的小手帕,笑著對她說:“阿麗什卡嫂嫂,瞧,這是小弟從哈尼西根鎮(zhèn)上帶來的小禮物,笑納笑納。”阿麗瑪真的就笑納了那塊絹子。然后小伙又說,求嫂嫂幫他物色個漂亮的姑娘,阿麗婭也就真的給他物色了一個漂亮的小媳婦。誰料想,那可伶可俐的小伙子努爾哈力,與嫂嫂阿麗瑪連玩笑帶撒嬌娶來的小媳婦,竟會在一夜之間,跟一個老鬼私奔。而努爾哈力那時卻在前線浴血奮戰(zhàn)。這使得阿麗瑪感到自己無地自容,那感覺,就好像小青年努爾哈力明天就會拖著傷殘的身體從前線回來,面對空空的香屋,一籌莫展。如果他質(zhì)問:“阿瑪什卡嫂嫂,你怎么會給我介紹這么個花心的女子?”那她該如何回答是好!可憐的孩子,是個多么善良的青年,總是面帶微笑。阿麗瑪這邊心潮洶涌時,小屋門又響了。努爾哈力的兩個妹妹努爾哈妮姆和茹扎推門進來,然后,三人相擁,哭作一團。賈孜勒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是呀,遇到這樣大的事,擱誰家都不容易呀。但是,待三個女人哭完了,靜下來了,努爾哈妮姆說起了另一件事,竟讓賈孜勒嚇出一身冷汗。

努爾哈妮姆說:“大哥,我們來找你們,本是有要事轉(zhuǎn)告的。郵差達……烏……克拜叔叔……問,我賈孜勒大哥的征兵通知書已發(fā)出多日了……您這邊怎么還沒有回音?”

這叫個前山火正旺,后山又起火。眼前發(fā)生的事,賈孜勒還沒有來得及和媳婦好好商量商量,突又冒出個征兵的事兒,而且偏偏征的是他自己,他心中就有了點大難臨頭的感覺。

賈孜勒臉色有些蒼白,仔細(xì)想,竟想不起來那征兵通知書的事,就看看妻子阿麗瑪,問:“是不是你把那東西藏起來了?”他女人就紅腫著一雙眼睛,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顫顫巍巍地遞給男人。那張紙不過兩指寬,像寺里的主持隨手寫下的咒文,沉甸甸地落在賈孜勒手上。

賈孜勒就輕聲念起來:“賈孜勒……賈布……哈力耶夫,你已經(jīng)被征兵入伍,務(wù)請于七月……”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額頭上也沁出了一層冷汗。他感到兩腿發(fā)軟,眼前也有些眩暈,他就勢扶住了屋中央的那根頂梁柱。

他在那里站了良久才轉(zhuǎn)過身對女人說:“阿麗瑪,我們完啦……明擺著,這是去送死?!迸司袜卣f:“也許……你不會被派到前線去,而是留在后方,寫寫畫畫……”這話,著實發(fā)自阿麗瑪?shù)膬?nèi)心。在她眼里,她的丈夫是個秀才,而秀才是不能大材小用的。但賈孜勒卻狠狠地向空中翻了一下白眼,說:“見他娘寫寫畫畫的鬼去!”事實上,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自己最知道自己肚里有多少墨水。他——一個小小的小學(xué)老師,只有小學(xué)四年級的水平,能把小學(xué)一年級的課拿下來,對他來講,已經(jīng)是積了大德。再別說去年,他為了跟他唯一的同事爭某個詞尾的“S”音,露了馬腳,丟大了人,他為此感到十分后悔。他后悔那個該死的詞,“S”的尾音,同樣可以發(fā)“N”的,為什么他就一定要跟同事爭個面紅耳赤。而這事兒,竟也鬧得胡沙拉克的幾十戶人家,有好一陣子茶飯不思,那些家長深怕如此教書先生,誤了孩子的前程怎么辦?孩子們交給他這號人,了得?結(jié)果,離胡沙拉克百十里遠的哈尼西根鎮(zhèn)上就來了一位真正的教書先生,把他和那個同事幾乎是捆綁在一起,扎扎實實地集訓(xùn)了足足一周,又是聽課,又是考試,又是驗收,讓大家都看到了,才算了結(jié)此事。事情算是過去了,但從那以后,兩個教書先生在我們村同齡的女人那里,卻成了永遠開心的料。女人們說同事的尾巴帶“N”,他賈孜勒的尾巴帶“S”。每每遇到尷尬的時候,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逃之夭夭。而此時此刻,這一切,好像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要命的通知書,來了竟然已經(jīng)有三個月啦。賈孜勒不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這天夜里,賈孜勒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的媳婦阿麗瑪,也跟著那個穆哈麥狄跑了。他在后邊追他們,氣喘吁吁。他在喊,可怎么也喊不出聲。眼看就要追上了,竟突然發(fā)現(xiàn)穆哈麥狄穿著一身納粹的軍官服,拿著德國大槍,準(zhǔn)備向他射擊,而阿麗瑪卻了無蹤影,站在穆哈麥狄身邊的人卻成了努爾哈力的媳婦哈提瑪。哈提瑪對他說什么,她說,大哥,她說別的什么話,但他一概聽不懂。他心想,哈提瑪講的一定是德語,她可真是一個聰明絕頂?shù)呐?。但那個德國軍官穆哈麥狄卻說:“賈孜勒,我要要你的命哩。你要再向前一步,我就要要你的小命哩!趁你還活著,留下你的遺言。”于是,他就苦苦求饒說:“放了我,我這里有禮,有禮……”俗話說,夢是狐貍拉在野地里的屎??少Z孜勒后來曾一直責(zé)怪自己,在那夜的夢里,他怎么就那么沒有原則,追那一對姘頭不說,最后,為了活一個小命,竟逃到胡沙拉克東邊那條滿是野兔的溝去了呢。也難怪那天夜里,他睡姿實在不好,一個趴著睡覺的人,美夢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結(jié)果,肯定是要被惡夢驚醒的。

第二天清晨,賈孜勒從驚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妻子阿麗瑪起床了,不在身邊。就下意識地想,也許她去擠牛奶了,就翻了一個身,繼續(xù)躺下。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對妻子有些粗暴,心里就有些愧疚,而那個可悲的夢,卻好像還沒有完。他有些愴然:“是啊,戰(zhàn)爭期間,兵慌馬亂,誰跟誰講客氣?”他這樣想著,目光投向窗外正在亮起的天光。當(dāng)年,父親曾被人當(dāng)作“財主老爺”盯上了那點家產(chǎn),和一些同樣被當(dāng)作“財主老爺”的人一道趕到了胡沙拉克這個地方。父親是個神算。被抓之前,就算到了有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就連夜親自將兒子送到奧爾達的大舅家里去。臨回去時,父親說:“親愛的孩子,你上無兄長,下無兄弟,而你爹我也是獨生子。你爹本指望借家里的那幾頭牲口發(fā)點家財,好養(yǎng)你長大,可沒有想到它們竟成了爹頭上的套鎖。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匹沒有鐵掌的馬,走哪兒哪兒打滑。但是,親愛的孩子,人說,謀事在天!但,謀事不成,也怪不得天命?,F(xiàn)在,爹只求咱爺兒倆仍有個好路數(shù),等將來有一天爹接你回家。在爹來之前,你一定要好好在大舅家里?!备赣H一定是不想讓兒子看出他內(nèi)心的脆弱,說了很多傷感的話,卻沒有掉一滴眼淚,然后,他一去不返?,F(xiàn)在想來,父親是個心很硬的人哩。賈孜勒三歲,母親就因出天花喪命,后來父親又送走了他。按說,再苦的日子,他也應(yīng)該和父親在一起。事實上,沒有父親和母親,讓他在恐懼中長大,以至于后來的他膽小如鼠。更可悲的是,他和阿麗瑪結(jié)婚四年,一直沒有孩子,這是最讓他感到痛心的事兒,寒著他的心,酸著他的肋。相比之下,他的朋友明德哈力比他可是幸運得多了,雖然人家當(dāng)兵上了前線,可身后留下四個孩子。只要順天意,將來,朋友明德哈力至少有四頂小帳續(xù)香火!賈孜勒一想到這些,更是感到十分宿命。在這個世界上,好像誰都比他賈孜勒活得強,就連同樣去了前線的薩布爾也有一個獨生子。賈孜勒清楚地記得薩布爾的父親納基麥丁說過的一句話:“多子多福,死一個,還有活著的,而獨子死了,就絕后了?!睘榇?,薩布爾的父親特地給他唯一的孫子選了一匹最好的馬,還在那馬頭頂上掛了一束鷹羽避邪。老爺子日夜守候著他唯一的孫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而他——賈孜勒就要上前線去了。天下的子彈何曾長過眼睛?誰敢擔(dān)保槍林彈雨里,他這個獨生子能平平安安……賈孜勒越想,心里越覺得發(fā)涼。他就“騰”地坐起來,那感覺,好像被窩里鉆進了蝎子。然后,他就馬馬虎虎穿上了衣服,出了臥室,洗了臉,走進廚房里,開始與妻子一起用早餐。只是,他的臉色依然很難看。

賈孜勒用眼角看了看妻子,喝著早茶,說:“阿麗瑪,去年冬天,那個叫地娃子的想了個啥法子,逃過征兵通知書來著?”阿麗瑪被他這一問,問糊涂了。明擺著,他是明知故問,因為他最清楚地娃子的那檔子事了。阿麗瑪就瞪大了眼睛:“你忘啦?那天,他去哈尼西根鎮(zhèn)應(yīng)征前,光著腳板在門外凍了一夜?一夜呀,寒冬臘月的,把十根腳趾都凍掉了??!人家前線才不要一個沒有腳趾頭的人!可他對人說,腳趾頭是他去找駱駝的時候凍掉的。那征兵隊長氣得直搖頭,后來,就把他廢了。現(xiàn)在,人家在村里,人不是,鬼不是,就那么混著,那日子也夠他受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嘛!”阿麗瑪說話的時候,賈孜勒的眼睛一直盯著女人看。他發(fā)現(xiàn),女人的臉也是冷著的。

自那天起,賈孜勒就一直心灰意冷??善灰怀鲩T,他就總是碰上那些平日里瞧不上他的人,好像人家都知道了他心里的那點小九九。

一天,他妻子阿麗瑪突然沖進屋來,說:“賈孜勒,不好啦,好像是征兵的人來啦,三四個,還有那個軍醫(yī)——我薩維特大哥!他們?nèi)チ瞬奸_什家。聽說,布開什也接到征兵通知書哩。我早些時候聽哈力大叔說,他們要來,說來,還真的就來了?!辟Z孜勒一聽臉就變了,越發(fā)變得黑了。

賈孜勒說:“好啦,好啦,別再說啦!”

說完,他就出了屋門,徑直向屋后的小羊圈里去,鬧得女人一頭霧水。

一會兒功夫,賈孜勒就端了一盆鮮血,從羊圈那邊回到屋里。阿麗瑪發(fā)現(xiàn)那盆里的血還冒著熱氣。

女人就瞪大了眼睛:“你瘋啦?”

賈孜勒說:“快,拉鋪,在火墻旁?!?/p>

鋪很快被拉好,賈孜勒躺下,那盆熱血已經(jīng)涼了一些,賈孜勒就喝了兩口。那血粘在他的臉上和嘴角上,甚至有一滴,還慢慢滑到他的下巴上。賈孜勒就向女人警告說:“你敢走漏半個字,我就……”他停了停,好像意識到自己說得過了,又說,“算了,我自己會對付他們。”

胡沙拉克不過幾戶人家,外邊又是大冬天,那些征兵的人沒轉(zhuǎn)幾家,就轉(zhuǎn)到了賈孜勒家。先進門的是農(nóng)莊主席達吾列特。農(nóng)莊主席像往常那樣,進門時說著話,但前半句賈孜勒沒有聽清,只聽得后一句話是俄語:“同志……賈孜勒·賈布哈力耶夫,你還好嗎?”

農(nóng)莊主席的話還沒說完,另一個身著軍服的俄羅斯人就搶了話頭,用一口地道的哈薩克語說:“好樣的,主席同志,我看……這位朋友身體好像不好。你們看見了嗎?他躺在床上?!边_吾列特主席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阿麗瑪,繼續(xù)操著俄語:“不不,哈!不會的,沒瞧見這里有一個健壯的女人嘛!”話的意思是說:一個男人,守著一個健康的女人,怎么可能有病呢?弦外之音,不言自明。

軍官驚奇地問了一句:“哈!這血是怎么回事?”

農(nóng)莊主席的眼睛這才落在那半盆血上。那血已經(jīng)凝固,又稠又黑。主席就嚇出一身冷汗:

“親愛的賈孜勒兄,昨天不是還見你滿地亂跑的嗎?你這得的是啥病喲?”

(3)建筑質(zhì)量差:土坯建筑、彩鋼房、荒廢失修的破敗建筑等,根據(jù)村民需求和意愿原地重建,確定需要原地重建的住宅建筑數(shù)量。

賈孜勒就一副痛苦狀,吃力地抬起頭,咳嗽了兩聲,說:“主席,你知道……我肺上有結(jié)核。今天……來血了?!彼f著話的時候,竟也有兩塊鮮血從他的嘴角上流出來,稀稀拉拉地掉在那個盆子里。這情景,讓一直默不作聲地站在一邊的軍醫(yī)薩維特差點笑出聲來。賈孜勒這邊,還以為自己表演得不錯,結(jié)果,軍醫(yī)薩維特就一聲不響,慢慢走過來,讓他張開了嘴。然后,在地上撿起一根草,從盆里的淤血里蘸了一點,對農(nóng)莊主席和軍官笑說:“好啦,明天,會有結(jié)果的。我們還是走吧。”說著,轉(zhuǎn)身出去,那些人就跟著軍醫(yī)薩維特魚貫而出??腿艘蛔?,賈孜勒媳婦這邊就哭上了:“你這可憐蟲!你這里做的又是哪門子傻事?咱們剛混出一點人樣兒……這下好啦,過去,你爹是‘財主老爺’,這回兒,你又成了‘逃兵’。你活得還不累呀你?上前線,穿那身皮又能怎么了啊?只要不是殮衣,你能活著回來,不就行了嗎?我說你呀……嗚……嗚……”

賈孜勒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切怎么就這樣荒唐地發(fā)生了。他感到十分慌亂,一氣之下,又向女人大聲喊道:“哈,你這狠心的婆娘,你是想讓我穿殮衣呀。我就知道,你這娘們想的就是讓我自己往死神嘴里跳。知道嗎?死神的嘴噴著火!”

“國家大難臨頭,你那小命比誰更值錢?你以為自己是誰?”

這句話如天賜利劍,突然間就刺在了賈孜勒的七寸上。而這女子,平日里與他同生同死,幾乎沒有給過他冷臉,但就這么一下,她把他逼到了絕路上。是的,他這條小命比誰人更值錢?那些在前線死掉的人,不也義無反顧地去找死神了嗎?而他,想保住小命,結(jié)果弄巧成拙,人還沒有死,就已經(jīng)穿上了殮衣,在這里半死不活。

照此說來,賈孜勒是作繭自縛,自討沒趣,明天,他剛才做的一切,將大白于天下。那個大眼睛的軍醫(yī)薩維特將把羊血的化驗單拿來,放在他眼前,放在世人面前,那樣的話,他的臉往哪放喲?誰肯替他求情,替他解釋?如果他說,這只是跟他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誰又會相信天下有這鬼話?軍令如山倒,豈能兒戲喲?況且,那俄羅斯軍官又不是他賈孜勒的大舅,就是賈孜勒對他說,我家就我一根獨苗,人家肯聽嗎?就是聽了,人家又肯放過你賈孜勒嗎?他一定會說,見你的希特勒鬼去吧!像你這樣的人必須死在德國前線。賈孜勒這樣想著想著,越想越覺得迷亂,以致他想盡快逃離這個世界,逃得越遠越好。這樣,他就扔掉了被子,慢慢坐了起來,悵然走到屋中央。

賈孜勒心情十分沮喪。結(jié)婚四年,他的女人沒有下過一仔兒……穆哈麥地,那條老狗……偷走了努爾哈力的小媳婦!賈孜勒這樣胡思亂想著,他只感太憋氣,太憋氣了。阿麗瑪還在屋里,坐在爐灶邊上抽泣,而爐膛里的火已經(jīng)快要熄滅。他在妻子面前站了一會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是在恨女人,還是在同情女人,然后,“咣”地甩了門出去。屋里突然一下像死了一樣,過了好一會兒,阿麗瑪不見賈孜勒回來,突然想起了什么,沖出門,果然看見丈夫騎著那匹棗紅馬,向野地的黑暗里走去,那馬背還馱著被他親手宰掉的黑羔。她明白了什么,想喊他,可是一點勇氣也沒有。他們已經(jīng)無臉見人。

從那天起,賈孜勒就成了一名臨陣脫逃的逃兵。這是寒冬臘月,寒風(fēng)已經(jīng)刮了四天,而這個深山老林里的洞穴,竟也已經(jīng)成了他的家。這個家就在諾蓋拜峽谷中,隱蔽而寧靜,與世隔絕。他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躲在里邊,偶爾出去,從雪堆下揀來些紅柳。那些紅柳,煙熏火燎,既經(jīng)不得燒,又容易暴露目標(biāo)。他曾用那只黑羔肉做誘餌,打來的獵物最后的肉也已經(jīng)吃完。此刻,他就像一條躲在狼窩里的狗。賈孜勒過去曾聽打獵的人說,狼窩冬曖夏涼。見他媽的鬼去!這洞分明是一座墳坑,四壁白霜,躲在洞里,他不但感覺不到溫暖,而且只能把自己裹在大衣里,動也不動。直到肚子餓極了,屁股坐疼了,他才升點火,烤幾塊肉,以使自己感覺到一點溫飽。而此刻,他索性連吃的都沒有了??杀氖?,日子越是這樣,這個饑餓的人越是滿腦子胡思亂想。他總是想到有人在議論自己:“他爹當(dāng)過財主老爺,兒子又成了逃犯。當(dāng)年,我們就說過應(yīng)該把他老子和兒子一起流放掉,可是沒人聽的。”還有人說:“狼崽,狼崽,狼之崽子,永遠在荒山野林里。這下好啦,是你自己撞到人家槍口上,給人當(dāng)活把子打,那就開會斗死你。”還有人說:“胡沙拉克人出名了,這里出了逃犯哩!”

是的,在胡沙拉克那個小小的山村里,賈孜勒不用猜也知道,男人們一定會這樣譏笑他。男人們尚且如此,女人們那邊更是有話講了。她們會笑說,賈孜勒帶著個死羔出逃,連坐騎都不肯跟他走,自己找回了家門,他是沒有臉回來的。一個老鼠害一鍋湯,一粒羊糞壞一袋油,最要命是,他害得老婆都出不了家門,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黑暗的小屋,也不跟人說話哩,怪可憐的。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那女人哪還有臉見人哩。

每每想到這些,賈孜勒就生氣了。此刻又是這樣。他半蹲著身子,從洞壁上拿下獵槍,向洞外瞄準(zhǔn),仿佛那里有他想射死的靶子。陽光正從高空灑下,映著洞口松軟的雪,那光又明又亮,他的眼睛感到了些許的刺痛,他就出了洞。大概是有好幾天沒有出來的緣故,他的眼睛真的是有點難以適應(yīng)這明亮的陽光了。他站了一會兒,努力讓眼睛適應(yīng)些。自躲到這個洞子以來,他還是第一次拿槍出洞。是的,拿槍,是為了充饑。他不敢走遠,只是在洞口站了一會兒,希望有一只野兔出現(xiàn),然而,四周就像死了一樣,什么動靜也沒有。他的腳步就開始在雪地里本能地向前進。走著走著,他突然感到有些愴然,已經(jīng)有四個月了,自己竟沒有跟人說過話。這種時候,他才明白,一個人,能跟人說上幾句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說也邪,正這么想著,遠處果然就有黑影晃動了。那黑影動一下,又靜一下。人?還是獸?是人,又能是誰?若是人,一定是來找他或抓他的嗎?若是野獸,那敢情好,他的肚子正愁沒有吃的。這樣一想,賈孜勒就決定大膽向前走,逼近那黑影。不用怕!最壞也是個人。畢竟人心是肉長的,給人說說自己的遭遇,讓人聽聽他一個人目前所處的困境,也難說,人家就一定不會感動得涕淚橫流。不用怕!最壞也是個人,大不了,小命會給人五花大綁,大不了,自己會苦苦哀求,大不了,自己的腦袋就出現(xiàn)在人家的槍洞里,或者,被倒掛在炭火上,那他也認(rèn)了!這樣想著,賈孜勒就加快了步子,但走近了,他的眼睛也瞪大啦。原來,那竟是一頭老鹿!這老東西,骨瘦如柴,肋巴條一根一根裹在皮下。它獨行荒野之中,顯然是鹿群里,兩雄爭斗的慘敗者??蓱z的東西,正用蹄子刨地上的雪,好像那里有鮮美的青草,但,只有天知道,它吃到了什么。賈孜勒本想一槍解決了這老東西,可看著它那副可憐相,又動了惻隱之心。事實上,連賈孜勒自己都沒有搞明白,他放棄打死老鹿的念頭,是怕槍聲給自己引來滅頂之災(zāi)。于是,他決定追。這老東西,有幾分氣力跑得過他?

可是,真正可怕的事,竟也在此時發(fā)生了——賈孜勒聽到有人說話:“啊哈!原來,是你這個蠢貨!”

賈孜勒差點背過氣去。他下意識地端起了槍。他看見,眼前的這個人不是軍人,而是當(dāng)年的逃兵地娃子,那個沒有腳趾頭的地娃子。地娃子戴著一頂滑稽的皮帽,坐在一匹母駱駝背上,兩只腳像兩個大鐵錘子一樣掛在母駱駝的兩肋上。是的,毫無疑問,眼前的這個人正是那個把自己的腳趾頭凍掉的地娃子。也不知,這銀色的雪地,晃得他睜不開眼,還是眼前的賈孜勒讓他有那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反正,賈孜勒看見的是地娃子一張可笑的臉。過了好一會兒,兩個人竟同時罵道:“你這個蠢貨!”

也難怪,在賈孜勒的眼里,他從來就不曾看得起過這個地娃子。

地娃子又呆了一小會兒,看看賈孜勒黑洞洞的槍口,怪嚇人,欲掉轉(zhuǎn)駱駝走開,說:“祝賀你!我想,你盯這頭死鹿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吧。可憐啊,一個逃犯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呀,可憐蟲……”

賈孜勒突然就大喊了一聲:“站?。」丰套?!你還有臉罵我是逃犯?你才是,是你!是你!是你!”

地娃子勒住駱駝,歪歪地坐在駝背上,冷笑:“唉,說你是個可憐蟲呢!可憐蟲,你給我聽好嘍,你見過哪家逃犯像我這樣混在人堆里?逃犯、逃犯,野地逃竄,說的就是你這種人。你說我是逃兵?對!不假!我是為了五個可憐的孩子才當(dāng)逃兵的。我有個完整的家。而你呢?有人牽掛嗎?你以為你家里那匹不產(chǎn)崽的五歲雌馬——那個婆姨,缺了你,就會餓死,沒人要?……你還不知道吧,你的朋友明德哈力的陣亡通知書上周剛來。他是死了,但他的女人和四個孩子,不也照?;钪鴨??他老婆頂多不過像死了駝羔的母駝?!?/p>

一聽說明德哈力死了,賈孜勒嚇出了一身冷汗,幾乎驚叫道:“死啦?”他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明德哈力可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像一對小馬一樣。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好一會兒不知如何是好,等他反應(yīng)過來,地娃子和他的駱駝,已經(jīng)消失在東邊的小林子里。

賈孜勒突然憤怒起來,沖著地娃子消失的背影大喊:“站住——你給我站住!”他想對地娃子說:你個狗地娃子,去告農(nóng)莊主席好啦!就說我在溝里的地洞里,讓他們來抓我,然后,再讓他們把我送到地獄里去。我認(rèn)啦,我什么都認(rèn)啦!只是,別讓村里人看見我這般模樣就行啦——

是的,可憐的賈孜勒本來有很多話要對地娃子說,但是,他獨自一個人站在野地里的時候,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見他身子向后倒下,躺倒在雪地里,然后淚水溢滿了眼眶。那些話,就窩在他的肚子里:“我認(rèn)啦……什么都認(rèn)啦……來抓我……你們來抓我好啦……”

有意思的是,第二天,村里的哈比警長果然帶著三名警察來,從那個洞里,像捉狐貍一樣,把賈孜勒抓走了。那叫抓得個痛快!不費吹灰之力。

話又要回到先前去了。

就在賈孜勒大叔臨死前的那個下午,做小宗教課的當(dāng)兒,聽過鄰家大嫂的詛咒后,賈孜勒氣鼓鼓地回到了家。他生氣是有道理的。那都是過去四十年的事了,陳谷子爛芝麻,還讓這個缺了胳脯的女人翻出來,當(dāng)新話說。他賈孜勒再怎么不好,和她老公烏爾丹也是同一年的“狗崽”嘛——誰也不比誰強到哪兒去。平日里,人前人后,他和這個女人好歹“大姐長,兄弟短”的,給人手足情長的印象,怎么一旦有事兒,就忘了年齡,開始翻臉了呢?這哪有一點做長輩的尊嚴(yán)?

事實上,事情好像本來就是這樣。當(dāng)年,她丈夫烏爾丹從前線平安回了家,讓這個可憐女人嘗到了夫妻重逢的喜悅,她比那些死了丈夫的女人真是不知幸福到哪里去了。但是,有意思的是,丈夫平安回家,竟也成了這殘臂的女人在他面前顯擺的資本。她當(dāng)然應(yīng)該在他面前顯擺的。賈孜勒依然清楚地記得,戰(zhàn)爭結(jié)束開慶功會的前一天,他看見烏爾丹掛著一身的軍功章,光彩奪目地從家門出來,準(zhǔn)備去會場。賈孜勒就下意識地說:“恭喜你了!”

烏爾丹也回敬說:“謝謝你,兄弟,有人讓我們到小學(xué)校去集合,我們應(yīng)該共同慶祝勝利……走吧兄弟,一起走?!?/p>

烏爾丹說話的時候,臉上掛著笑容,但這笑容卻讓賈孜勒感到十分心虛。那笑容里,好像有幾分譏諷,又好像什么都沒有。他仔細(xì)地品味了一會兒,一時琢磨不出什么,索性低了頭,無聲地繞開了。盡管后來賈孜勒不無自慰地想:嗨,同齡人之間嘛,話多一句,少一句,只當(dāng)玩笑,說過就完,何必當(dāng)真?可這心里還是落下個小九九。想來想去,烏爾丹的話,烏爾丹的笑,總是有點譏諷的感覺。

好說歹說,四十年都已經(jīng)過去了,可鄰家大嫂今天說的那番話,聽起來依然像他丈夫當(dāng)年說的話那樣刺耳。也許,這得怪多事的孤老婆子達麗佳特。那天,達麗佳特一大早就來敲賈孜勒家的門,說:“我家大侄子哈勞江從城里來看我啦!他在城里搞研究,我的可愛的小寶貝。昨天他一來就說,大姨媽,您知道二戰(zhàn)時候,咱們這個村子,多少是燃過點戰(zhàn)火的。我想找?guī)讉€老人聊一聊那段歷史,一個一個拜訪他們。他說那些老人都是活歷史,千金不換哩。我說,哦!我的天賜的小寶貝,你做的是一件多么偉大的事,何必一個個去拜訪他們,我要殺一只羊,把他們都請咱家來,我要把你介紹給他們,你將得到他們的祝福,然后,你就跟他們好好聊。我侄兒說,這事兒很重要,好像跟他研究的什么課題有關(guān)。聽到了嗎?我們是他的課題,課題哩。哦,我的小寶貝,他真是個寶貝,好寶貝!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你們一定要來,午前?!崩咸f著,往門外走,去請別人。她走的時候,還罵自己的腰:“哦,我這不爭氣的老寒腰……”

老太太走了,門關(guān)上了,阿麗瑪揉著面,不以為然地看了一眼賈孜勒,說:“依我看哪,那些城里人都瘋了,看什么都覺得新鮮,這村子有什么課題好講的?!?/p>

中午的時候,賈孜勒夫婦便按約定去了老太太達麗佳特家。他們進屋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人,坐了滿滿一屋子??瓷先?,大家都很快樂,唧唧咕咕說著話。達麗佳特老太太的大侄子滿屋子忙著。他是一個英俊的小伙兒,個子不高,臉很白凈,額頭很寬,很智慧的樣子。賈孜勒一看見他,就想起這孩子小時候的樣子,雖然記不太清楚,但依然有印象?,F(xiàn)在,他身板抽條了,個子見長了,人也變得很有學(xué)養(yǎng)的樣子,著實令賈孜勒心里感到幾分舒坦。賈孜勒就暗自禱告了幾句,為孩子求個平安,遠離晦言。

一道茶喝過之后,年輕的哈勞江發(fā)了話,說:“我大姨媽說,她已經(jīng)把我的愿望告訴諸位長輩了……那我就直說了。是這樣……我在查閱有關(guān)偉大的衛(wèi)國戰(zhàn)爭的資料時,發(fā)現(xiàn)西哈薩克斯坦奧爾達、賈尼別克及沿海幾個縣的鐵路,曾遭受過法西斯戰(zhàn)機的轟炸。我想知道,你們中……有誰親眼看見過轟炸?”

就聽達依爾老人說:“好孩子,想問,就多問唄?!憋@然,老人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發(fā)言,“不過,依我看,在座的這些人,除了個別的,可能沒有幾個人經(jīng)歷過敵人的轟炸。因為,這些人,大多是戰(zhàn)后才從胡沙拉克那邊搬過來的。那個時候,我自己在白俄羅斯前線打仗,這里發(fā)生了些什么事,我看我說不好?!崩先送A艘幌?,用胳膊肘指了一下什么人:“問問那個杜尚拜老爺子,也許,他能說上一點兒?!贝蠹揖鸵幌掳涯樁嫁D(zhuǎn)向了杜尚拜。然而,結(jié)果讓大家都有些失望,因為,那老爺子并沒有講出什么新鮮事兒,講的全是眾所周知的老話。

老爺子說:“遠方的戰(zhàn)鼓,我們這里聽得見的。一天來了敵人的轟炸機,炸了馬依爾地方,有三四間民房倒了,五六個人死了。十幾天后,敵人的飛機又來了。村里人嚇得沖出屋子,四下里亂跑。就見一架飛機飛過,兩顆炸彈落下,一個開了花,另一個啥聲音也沒有!”

哈勞江看著手中的一份什么資料,聽著老人的話。看得出,老人說的這些,他已經(jīng)耳熟能詳,但無論他再怎么變著花樣啟發(fā)他,想從老爺子那里問出點兒新東西,最終的結(jié)果,還是令他徹底失望了。

無奈之下,哈勞江只好說:“那么,參加過戰(zhàn)爭的老前輩們,你們是否……可以告訴我,你們?nèi)ミ^的前線發(fā)生的事,還有……你們的支隊長的名字,戰(zhàn)友的名字什么的?”

這話應(yīng)該是問得恰到好處。這些年過半百的上過前線的老人們,誰肚子里沒有留著幾則關(guān)于青春的故事。就見他們有的摸著山羊胡子,有的翕動著沒牙的下巴,作沉思狀,然后,就有小故事斷斷續(xù)續(xù)地從老人們的記憶里涌出來,一點一點落在哈勞江的筆下。

故事一直在講,老人們一個一個排著隊講,直到肉鍋下灶,湯香四溢,老人們也洗過了手,準(zhǔn)備上席用餐的時候,輪到了賈孜勒這里。賈孜勒就多少有些不自在了,遮遮掩掩地說:“還是……讓大家先用餐,用餐吧!”可是,年輕的哈勞江那邊一點推讓的意思都沒有,堅持讓他講。

就聽賈孜勒說了一句人們常感慨的老話:“戰(zhàn)爭給我?guī)淼臑?zāi)難還少嗎?”他停了一下,聽聽周圍沒有多少反應(yīng),就又說,“那時候,我們?nèi)ズI洗螋~,支援前線,一點也不比戰(zhàn)場輕松?!?/p>

年輕人興奮起來,說:“賈爺爺,快快講,這可是一個新鮮話題呀。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

賈孜勒說:“里海就在我們村旁。我們出海打漁,夏天、冬天……”

賈孜勒正說得起勁兒,同齡人阿布勒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揮了一下斷臂,滿臉怒色地警告道:“唉,老兄,別忘啦,人的嘴能把話說歪,眼睛能把事兒看扁哩。悠著點兒,別讓人家年輕人寫歪了字,壞了事。有種,為啥不講實話嘛!哪怕,講講你被送到哈巴羅夫斯克那邊的事。你這蠢貨!”

賈孜勒一時間怔住了,尷尬地停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1942年……我們?nèi)チ斯土_夫斯克,我們牽制日本人,一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這些,年輕人,你讀過書,都知道的……”

阿麗瑪坐在丈夫身邊,再也沉不住氣了,對那青年說:“孩子,求你別再追問你大爺了……因為,戰(zhàn)爭剛開始的時候,你大爺犯過事兒……”畢竟,這孩子見過世面,有心智的,一聽大媽話里有話,也就不再追問什么了。但是,大家在老太太家的這頓午餐,卻也因此吃得幾分冷清了。

午飯過后,賈孜勒攜夫人悻悻地回到家中,進了院子,發(fā)現(xiàn)他們的小兒子蹲在院子里,無所事事地在戳地上的一個洞。賈孜勒一見孩子這副無事可做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問:“唉,多多!”這是他給小兒子的昵稱,兒子真名叫阿德力,“你哥他們來信了嗎?我在問你讀書的哥哥,還有當(dāng)兵的哥哥,有信來嗎?”

兒子回答說:“沒有。還沒!”

賈孜勒說:“那些個崽子,全他媽沒有良心。我這一輩子根本不指望他們上學(xué)念書,將來給我樹碑立傳。都兩個多月了,一個都不見音,也不見信,敢情,我得向星星月亮求問他們的平安嘍?!?/p>

今天在老太太家吃飯,吃得窩囊,賈孜勒心里著實不痛快,跟兒子說過話,蹭蹭地穿過院子,往屋里走。就聽小兒子多多說:“爸,剛才有條大灰蛇鉆進這個洞里去了。我看見的,好像是兩個腦袋的蛇,又灰又長?!?/p>

賈孜勒就沒有好氣地說:“那還不快打死它。你想讓它把咱家人咬死,像去年被蛇咬的朱瑪哈孜?你好看熱鬧?”

兒子卻說:“爸,這個洞,好像是個直洞哩,我放了鹽,它不出來,我又從茶爐那邊拿了瀝青灌進去,它還是不出來。我想,它是不肯出來了?!?/p>

賈孜勒想起了什么,追問:“你倒瀝青倒得多嗎?”

兒子回答說:“小半罐子哩?!?/p>

賈孜勒就說:“拿火柴來!我們把火柴扔進洞里去蛇就會被燒死,然后,我們在洞口壓上紅磚頭。”兒子就轉(zhuǎn)身跑進屋子里去拿火柴。兒子跑去的時候,賈孜勒想起自己口袋里還有幾根火柴,掏出三根,點燃,扔進那洞里去,嘴里還罵了一聲:“見你的鬼去!燒死你,這條蛇!”

可就在那一剎那,可怕的爆炸發(fā)生了。隨著猛烈的爆炸聲,賈孜勒家的院子被掀了個底朝天。爆炸過后,村里男女老少,像潮水一樣涌向賈孜勒家。村里人都被嚇呆啦,不知所措,唯有杜尚拜老人還保持著幾分清醒,一再警告大家不要靠近,趕快臥倒,或者疏散。但是,沒有一個人聽得懂他在說著什么。女人孩子的哭喊聲響成一片。有人看到,賈孜勒的一條腿和一只胳膊被炸飛了,剩下的身子,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他人好像還有半口氣。而他們家的房頂也被掀掉了一半兒。那以后,鎮(zhèn)上來了車,又來了人馬,然后,村里人終于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是那蛇帶出了那顆曾經(jīng)沒有爆炸的炸彈——就是1942年落下的那兩顆炸彈中沒有爆炸的那一顆!人們聽到了賈孜勒的小兒子阿德力的哭聲,那孩子說:“都怪我呀,爸爸,沒有對你說實話……我看出爸爸心里好像有氣,就撒謊說,往蛇洞里倒了小半罐子瀝青……事實上,我倒了三罐子呀。我可憐的爸爸?!?/p>

賈孜勒就要死了,有人扶著他的血淋淋的頭,聽他說:“我沒有什么遺憾啦……再見了……你們。”然后,他的下巴動了動,人就永遠地走了,把這個世界所有的煩惱都留給了村里的人。有趣的是,就在他死去之后,他殘缺的身體慢慢舒展開來,布滿鮮血的嘴角上,還掛上了一絲冷笑。好像這個世界什么也不曾發(fā)生,好像一生時光不過五日而已,好像他身后什么話也沒有留下。他死得平靜而平凡。如果你以為,他臨死前的那一刻,還因為同齡人阿布勒的譏笑,心里窩著老大的不痛快,那你就錯了,因為,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沒有什么遺憾啦!”

賈孜勒留下的這最后一句話,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頗令村里人回味:他的意思,也許在說,比起那些個曾經(jīng)死在前線的人,我賈孜勒畢竟有過幾天天倫之樂;或者是在說,你們把我的那點事,當(dāng)成了眼睛里的疣子,這下該舒服了;或者是說,天命難違,無論我是對的,還是錯的,反正我做了,我之前的恥辱已經(jīng)被上帝洗清了。再見了,你們!

其實,不管人們怎么議論賈孜勒最后的話,事實上,最令人揪心和難忘的話,還是賈孜勒的女人阿麗瑪哭送丈夫時說的話:“可憐的賈孜勒,為了躲避四年的戰(zhàn)爭,你背了四十年的恥辱?,F(xiàn)在,總算可以解脫了呀,可憐的賈孜勒!”

他的小兒子阿德力說:“我可憐的父親!”

賈孜勒家出事那天,昨天還譏諷賈孜勒是“上帝護著你,死神寵你”的鄰家大嫂,去荒地揀干牛糞,傍晚回到家來,看見賈家大院滿目瘡痍,一個巨大的彈坑張著血噴大口,又聽說了發(fā)生的慘事,就嚎啕大哭:“哦,天啊——你搶走了我的小獵隼——我的小兄弟——”

更有意思的是,這事發(fā)生之后,村里人好像變得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當(dāng)年,哈麗大媽的男人去了前線,沒有回來。聽村里人說,賈孜勒死后,老太太每天都面西而望,滿臉憂傷。有那么一段時間,嚇得村里的少婦們不敢對做工晚歸的丈夫給冷臉。當(dāng)然,僅僅一段時間而已。不過,需要強調(diào)的是,年輕的哈勞江終于在本子上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距斯大林格勒以東一百三十五公里的一個小村里,二戰(zhàn)留下的最后一顆炸彈爆炸了……

還記得先前賈孜勒的兄弟媳婦說過什么嗎?她說:現(xiàn)在,做人媳婦最好小心點,進人家門得先看看人家門坎高不高,地邪不邪。說的也是,如今,這“地邪不邪”的話,真的需要好好想想,誰知道誰家的院里藏著啥?誰人的心里窩著什么事?不好說,真的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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