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宇
故事發(fā)生的時候,我爺爺已經(jīng)去世整整十年了。這里要說的是我的父輩,是我的四個伯伯和我的父親。
原先我一直以為,我的祖宗一向生活在蘇魯皖三省交界的那塊窮鄉(xiāng)僻壤上;其實不然,我的祖祖輩輩都生活在東北。那年東北老家發(fā)大水,土墻草頂?shù)姆课荼淮笏疀_淹得一敗涂地,我爺爺奶奶只好帶著我的四個伯伯和我父親背井離鄉(xiāng),南下入關(guān),來到蘇魯皖三省交界的這個叫肖莊的地方,也就是現(xiàn)在意義上的我的老家。我們疲沓的李姓一家人,準(zhǔn)備在肖莊安營扎寨時,遭到了全莊男女老少的一致抵制。這種排外的尷尬場面,他們一路行來,已經(jīng)遭遇多次了;也正是因了一次一次的排斥,爺爺才帶著困厄已極的這家人,一口氣從東北南下,渡過黃河,來到了這里。全莊人持刀持棍示威驅(qū)逐的場面令人顫栗,實力懸殊的械斗終于在緊張的對峙之后開始了。
我們李家具有號召力的,無疑是我爺爺。而對方的召集者,是肖莊的地主肖德發(fā)。那一日,雙方對搏,攪得天昏地暗;不過結(jié)局還不是太壞,起碼是沒有打死一個人。那場互毆唯一的收獲,是肖莊人從此認(rèn)識了我們李家男人到底是一群怎樣的漢子。當(dāng)然也有代價。代價是我大伯被亂棍打瞎了右眼,還有,就是我三伯失掉了左手的食指?;且匀越刈笫质持付娼Y(jié)束的。三伯右手舉著菜刀,面對一群使刀弄棍的莊戶漢子,聲嘶力竭地喊道:“誰敢再動?!誰敢再動,我就拿刀劈他的腦袋!”言畢伸出左手食指,架在身邊的半截土墻上,一刀就剁下了食指。
大伯瞎了右眼沒有引起人們的同情,三伯卻用一截食指換來了我們李家從此在肖莊居住的權(quán)利。
土墻草頂?shù)娜g屋子蓋起來了。第二年,我爺爺卻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莊南的老河溝里。那天爺爺出門,出了門就再也沒有回來。傍晚時分,四伯慌慌忙忙地跑來家,說大事不好了,爹死了,掉進(jìn)莊南的老河溝里淹死了。我父親后來回憶說,那條河溝不寬,也就兩三米那么寬,也不太深,按說是不會淹死人的。
爺爺?shù)乃莱闪酥两褚矡o法解開的謎。
老林又叫林子,是舊時鄉(xiāng)下大戶人家埋人葬骨的地方。肖莊的老林在莊子的西邊,莊西有片矮山,其實也就是一片緩?fù)疗拢瑩?jù)說土坡的南面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去年我回老家,想尋一尋老林的遺跡,經(jīng)老人指點,只尋到了那片土坡坡,坡上一壟一壟種滿了山芋,連一棵像樣的樹也找不到了。早些年,老林只有富貴人家才置得起。打遠(yuǎn)望去,樹木陳雜,濃濃郁郁,蒼翠凝重,似有人家又滿是陰氣的一片,不用說,就是老林。自民國年號往后,格局發(fā)生了諸多變化,大戶衰敗者日多,大多數(shù)的老林也隨之頹?。坏搅巳毡救艘院?,林子更是一塌糊涂,名為某姓某族,實際上沒有一處能保留完整的,都已不堪,成了家尸野鬼的棲身雜場。
我要說的是大伯的故事。那是日本人打進(jìn)中國的第六個年頭,是個秋天。那一年,大伯三十二歲,身子硬朗,壯得跟牛一樣,一身使不完的勁,會干活,會偷懶。因為獨眼,更因為家窮,大伯三十二歲了也討不上媳婦。
地主肖德發(fā)已在兩年前病死了。因為有了多年前那場見血的械斗,我奶奶一家和領(lǐng)頭排外的地主肖德發(fā)便結(jié)了仇。到肖德發(fā)死后,他的獨子肖喜順?biāo)坪醣人献雍蜕圃S多,在莊上見到我大伯我二伯和我三伯,也知道主動打個招呼。這樣一來,兩下的僵局就有了些舒解。
但緊接著,兩家又發(fā)生了沖突。
沖突起于肖家那只黃毛犬大虎。那年我父親十五歲,有一天和我大伯去地里,肖喜順十二歲的兒子金孩恰好從對面走來,后面跟著大虎。父親曾被大虎咬過,見著大虎身子就打抖,忍不住掉頭便跑。大虎見狀,頓時發(fā)了威,沖過去將我父親撲倒,一口咬住了他的褲腿,拖出一丈來遠(yuǎn)。父親疼得在地上哇哇直叫。大伯慌忙奔過去,卻束手無策。肖家這大虎向來金貴,通人性,那一次日本人沖進(jìn)肖家,它愣是沒吱一聲。大伯雖然不向人跌軟,對這狗卻是讓著三分的,他伸出一只大手,摸著狗的身子,像是撫慰,希望大虎能松口。大虎打量一下我大伯,那眼神,是傲慢的、陌生的、狗眼看人低的神氣,又動作起來。大伯忍不住了,猛起一腳,照那狗的肚子踢過去,只一腳,就把那畜生踢得在地上連打了幾個滾,嗷嗷叫著一路逃去。金孩說:“你打咱家的狗?”大伯說:“打了,咋啦?!”金孩說:“打了就得挨揍!”就對我大伯拳腳相加。大伯站著,任由他的皮鞋和小拳頭落在身上各處,卻不動彈。金孩得寸進(jìn)尺,居然跳起身子,對大伯扇起了耳光。這下可把大伯搞惱了,大伯登時擺下臉來說:“金孩你找死!”伸出寬大結(jié)實的巴掌,照著金孩的臉就是一下。金孩真不經(jīng)打,幾個手印子立刻留在了白臉上,鼻孔也冒了血。大伯尚不罷休,又?jǐn)Q起金孩多肉的臉頰往上使勁,這一擰,金孩的臉歪了,血線改變了方向,被大伯的手一糊,搞得滿臉都是,像一朵大花。
金孩的哭喊引來了肖家的幾個長工和短工。幾個人見到這場面,都是一臉陰云,問我大伯為何打人,大伯說你們咋看不見,我兄弟被狗咬的。幾個人知道我大伯發(fā)起蠻來誰也不認(rèn),只好領(lǐng)著金孩去見肖喜順。
肖喜順倒是出奇地冷靜,沒找大伯任何麻煩。
兩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天黑得厲害,二伯三伯到鄰村摸紙牌去了。半夜時分,幾個漢子忽然闖進(jìn)我奶奶家,其中一個問一聲誰是大黑,大伯才問一聲是誰,那人就悶聲舉刀砍將下去。大伯知道不妙,麻利地翻身起來,趁著黑,一手擋刀,一手就把我父親和我奶奶往床肚底下塞,然后拽著我四伯沒命地沖出門。那幾個漢子對床上胡亂揮砍幾刀,跟著就呼啦啦出了門。
那是一場真正的肉搏,追打追殺持續(xù)了足足一個時辰。大伯一身蠻勁,被人砍了幾刀,都不中要害。到后來,形勢發(fā)生逆轉(zhuǎn),他竟奪了刀,砍倒對方兩個人,另外那幾個見勢不妙,撒開腳丫子就跑。大伯拎起這兩個人的頭發(fā),對臉一瞧,一個是肖喜順家的長工黃二,另一個不認(rèn)識。問黃二干嗎要下黑手,黃二任打任殺,死活不開口。
黃二不說,大伯始終就明白不了;但他心里也犯嘀咕:是不是肖喜順打的主意?他疑疑惑惑,覺得世事難解。
父親算是死里逃生,那砍折的床板就是鐵證。若干年后,他在回憶這件事的時候還心有余悸,在痛恨黃二之余,還連帶著痛惜所有貧下中農(nóng),說他們真不可救藥,受人欺壓還為虎作倀,哪有一點兒被壓迫階級的骨氣?
大伯的腦子里當(dāng)然沒有階級概念,但他絕不腿軟,逢人便大大咧咧地說:“我怕他?他是我卵子!”誰都知道他說的“他”指的是誰。
深秋時節(jié),天氣已經(jīng)很冷,西北風(fēng)一刮,刀子似的,割什么倒什么。外面沒法呆,大伯就帶我父親去肖柱子家摸紙牌。
我驚嘆于在那樣的亂世里我奶奶一家何以保得住全家。大伯和三伯曾被國民黨抓去當(dāng)了一陣子兵,后來都相繼開小差跑了回來。那是中國軍隊和日本人展開拉鋸戰(zhàn)的時候,主要戰(zhàn)場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西部,冀中平原上日本人的掃蕩也搞得特別恐怖;我的老家卻顯出幾分少有的寧靜。當(dāng)然也有兵們經(jīng)過。到了那時候,莊上的壯年男女都哭爹喊娘,呼啦啦地一陣猛跑,躲得無影無蹤了。
那天大伯和肖柱子幾個人正在摸紙牌,有人敲門,肖柱子媳婦開門一瞧,唬了一跳,是地主肖喜順。肖柱子媳婦慌慌地把肖喜順引進(jìn)屋,端小板凳用袖子反復(fù)擦,然后才遞過去。肖柱子幾個人則點頭哈腰站起來,心里既空虛,又疑惑。只有大伯不理不睬,只瞧手上的牌。肖喜順客套幾句,笑咪咪的,之后就湊到大伯跟前,看他手里的牌。
紙牌又叫水滸葉子,因為紙牌的十字門、萬字門都畫了水滸一百單八將人物,如一萬貫畫的是浪子燕青,兩萬貫畫的是小李廣花榮,三萬貫畫的是大刀關(guān)勝,四萬貫畫的是小旋風(fēng)柴進(jìn),五萬貫畫的是黑旋風(fēng)李逵,還有萬萬貫呼保義宋江,千萬貫行者武松等。那時候,大伯連輸幾牌,正不高興,見肖喜順湊過臉來,便厭煩地朝一邊挪身子,且用手遮紙牌,不讓他看。肖喜順就謙卑地又朝我大伯挪挪身子,說:“我是有事來的呢!老河溝西邊的那二分地不是咱莊的嗎?多少年就是咱莊的!可秦河的秦老萬硬說是他的?!?/p>
肖柱子幾個人就憤憤然:“那咋是他秦老萬的?那不明明是咱莊的!”“早就一定的事,他現(xiàn)在咋又提起來啦?”“他是老爺,肖老爺也是老爺,咋能依著他呢?”
只有大伯和我父親不開口。
肖喜順側(cè)耳恭聽且不住地點頭,之后說:“這倒也是小事,我姓肖的何曾在乎三分二分地了;他狗日的秦老萬跟我邪起來啦,——你們幾個知道他說啥?”
幾個漢子就湊過臉去。
“他說,你們肖莊有啥了不起,要人才沒人才,要鬼才連個鬼才也沒有!”
肖柱子討好道:“秦老爺罵人也太絕了,啥叫沒鬼才呢?”
“就是!我也這么回他啦?!毙は岔橈@出幾分憤怒,“可他說,你們肖莊都是膿包,不承認(rèn)?有膽子的就去老林,夜里去!”
“這就叫鬼才?”大伯笑出聲來。
肖喜順接上話:“倒也不是這么簡單。秦老萬說了,頭兩天從北邊來了個過路人,死在肖莊的老林跟前。說你們肖莊既是有膽大的,誰敢去給他喂飯。”
“給死人喂飯?”肖柱子幾個人都驚道。
“是呢!”肖喜順說,“秦老萬講,那死人也真怪,人雖是死了,喉嚨倒是直的,喂他一碗飯也不堵嘴呢!”
“有這等事?”幾個人頓時毛骨悚然。
“我琢磨著,不去呢,人家從此小瞧咱肖莊了;去吧,誰有這膽量?”肖喜順瞧著我大伯,不說了。
大伯扔了紙牌站起身,很有幾分氣概的樣子:“秦河都是些啥雞巴玩意!說吧,啥時候去老林?”
據(jù)我父親回憶,從他記事的時候起,老林就不行了,逃荒來的人多,死了就扔進(jìn)林子里,經(jīng)常還有不埋不掩的尸首;到后來,那地方更是不成個形狀,差不多就是亂死崗子了。
大伯是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走進(jìn)老林的。林子里已是雜草叢生,鬼火磷磷,墳挨墳看不見路的蹤跡。按事先約定,大伯憑著他的獨眼,先在老林深處尋到那只海碗,碗里果然盛了粥,且有一只小湯匙。大伯倒也沒想什么,端起冷冰冰的海碗再去尋那死人。
月光從冷怖的樹梢灑進(jìn)陰凄的林子,稀疏散亂,將墳和碑照成一張張鬼臉的模樣。幾處老墳顯然是剛被盜過的,枯骨斜在墳外,死氣沉沉。一陣風(fēng)吹來,樹草為之嘩然,帶著森冷的氣息。大伯身上衣單,不由得就打了個寒顫。但他目的明確,他要在約定的地點找到該找的尸身。
大伯在接近肖喜順家那三座大墳的時候忽然心里發(fā)虛。每回進(jìn)老林,一到肖喜順家那三座大墳前他就不自在。我猜測,大伯并不是出于膽怯,墳本身沒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墳前那三座寬大的石碑似乎擋住了他的去路,每次一見到那石碑,大伯就覺得無路可走,心里就忍不住地發(fā)悸。
越過三座墳,后面的景況更是不堪,墳塋低矮,且有洞穴,成了真正的亂死崗子。
在一塊朽透的棺材板上,癟癟地仰躺著一具尸首。這就是大伯要找的人。大伯湊過身去細(xì)細(xì)打量那死尸,很瘦,很白,一條血線從嘴角掛下去,直掛到耳根下,已經(jīng)干了。大伯當(dāng)時看著怪可憐,心說這倒霉鬼是遇上謀財害命的人了。
大伯蹲下身,把碗放到地上,合掌來回搓幾下藉以取暖,然后再端起碗。他的想法不會太復(fù)雜,他大致是在想:死人咋能吃粥?好歹喂他幾口,過后掰開他牙齒,一海碗倒進(jìn)去了事!
墳塋的陰森,月光的慘淡,風(fēng)起時周圍的血腥與腐臭……
大伯對這一切置若罔聞;大伯不懂得恐懼。
大伯改作半跪的姿勢,緊挨尸身,捏住湯匙,從碗里舀起一湯匙半稠不稀的粥,朝那半張半閉的口里送去。大伯不是思想家,所以不可能考慮得更多。他喂完一湯匙跟著又舀一湯匙,他只是覺得寒氣太大,渾身冷得厲害。
死人的嘴緩緩張開。其實從喂第一口粥的時候起,死人的嘴就一張一闔了。大伯似乎沒有明確的反應(yīng)。不僅如此,他還趁著死人張開嘴的當(dāng)口,將湯匙送進(jìn)一截??蓛煽谥辔瓜氯?,他終于覺出不妙了——死人總不會有食欲,急著要吃粥吧!
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急忙放下碗,用手揉一揉獨眼。
那嘴確實是閉著的。
大伯覺著自己有點神經(jīng)兮兮,于是鎮(zhèn)定一下,又端起了碗。
可是,就在湯匙再一次接近死人嘴巴的時候,那嘴又張開了,緩緩地,卻實實在在地張開了。
大伯驚呆了!
他縮回手,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眼珠子瞪直了瞧那死尸的嘴。那嘴卻又闔上了。大伯放心不下,伸出手,輕觸一下死人的臉,冰冰涼涼的,如霜。他呆傻地瞧著尸首,那條血線極其清晰,令他移不開眼去。倏的一聲,不知什么動物竄過,他嚇得一抖。
他又合掌狠搓了一陣,直搓得內(nèi)心踏實了,才又伸出手去,突然抓住死尸的肩膀,一使勁,尸體直僵僵地從棺材板上翻下來,翻了個身。大伯并不停歇,將那尸身直挺挺地又翻了個仰面朝上。
這回他是徹底放心了。大伯端起碗,湊上前去??墒?,就在他將湯匙再移到死人嘴邊的時候,那嘴又緩慢地開了。
大伯魂飛魄散。
……剩下的半碗粥,不知道大伯是怎么送進(jìn)死人嘴里去的;不過他卻實實在在地一湯匙一湯匙全送進(jìn)去了。末了,他扔了空碗,忽然發(fā)瘋似地舉掌朝那死尸臉上拼命抽打起來,然后跌跌沖沖六魂出竅地逃出了老林。
大伯一病不起,吐得厲害,且吐得全是黃水。我父親每每說到這里就兩眼發(fā)直,他說,那是連膽都吐出來了!那時候,誰也不知道大伯得了什么病,只是聽他“白鬼瘦鬼”地啞喊一陣。很多人都心驚肉跳地來看他,連肖喜順也上門看過一回。
隔天,我父親見到一個白白瘦瘦的男人在肖喜順家進(jìn)出,大虎圍著那男人,耷拉著耳朵,一副俯首稱臣的樣子。父親倒也不留意。
若干年后,父親在想到那個陌生男人的時候,驀然悟出什么來了。但為時已晚。那時候,肖喜順已經(jīng)帶著他的二姨太三姨太逃到臺灣去了。
大伯一病就再也不見好轉(zhuǎn),他不吃不喝,熬了七天,死了。
二十年代末的那幾年,肖莊出了一樁古怪事,地主肖德發(fā)突然興起了和新媳婦睡第一夜的風(fēng)習(xí)。肖德發(fā)立下規(guī)矩,莊上有欠他田租還不起的,凡娶了媳婦,拜堂的當(dāng)天,新媳婦只要去他家過一夜,田租便可免去。莊上人多半租了他家的地,就去問肖家的管家,這叫啥規(guī)矩。管家說:這是肖家的老例,這叫初夜權(quán)。人又問:是啥老例,俺咋不知道?管家不屑地說:啥老例都不知道?老爺他爺爺?shù)牡?dāng)年參加白蓮教,在教里做官,就行的這規(guī)矩!老爺這不是行的老例?!
去年回老家,我曾去縣檔案局查資料,查到的也只有肖德發(fā)一例,說明白蓮教一說乃肖德發(fā)假托,是唬人的。肖德發(fā)睡新媳婦在莊上斷續(xù)著行了三五年。風(fēng)氣的終止是因為肖德發(fā)突然生病。他得的是一種怪病,渾身長瘡,奇癢無比,然后疼得沒死沒活;都說是從不干凈的女人身上染來的病,誰也說不清。肖德發(fā)苦熬了幾年,終于不治身亡。
這里要說的故事發(fā)生在后來,大伯死后的第二年。事情出在肖喜順的女兒美云身上。
肖喜順在莊里莊外的形象與他爹迥異,口碑甚好。肖喜順雖然已經(jīng)娶了三房,但肖家人丁仍是不旺。大太太早幾年病死了,只留下一個女兒美云;二太太為肖喜順生了個兒子金孩,此后就再無所出;三太太年輕,娶來已有四年了,為肖喜順生了兩個女兒,一心只想再生幾個小子。美云豐豐潤潤,已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不過美云在肖家沒有地位,自從肖喜順的二房生下金孩以后就這樣了。肖喜順偏愛男孩,對女孩不感興趣。嬌滴滴的三房頗有招法,硬是把她的一雙小女兒搞成了掌上明珠;這一來,美云就更沒有一點位置了。這一年美云十六歲,肖喜順按照三年前為她訂好的親,決定將她嫁出去。
說出來也許叫人不相信,我四伯和地主家的千金小姐美云,當(dāng)年曾有過一段似是而非的緣分。挨著點青梅竹馬的邊,卻也談不上青梅竹馬。
我爺爺家窮,供不起每個人上學(xué),四伯在幾個兄弟中算是聰明的,也趕上了剛在肖莊安家的好時機,所以全家就保他一人上學(xué)。四伯十三歲踏進(jìn)小學(xué)校門,上了兩年學(xué),后來家境不好,沒法再上下去,只好輟學(xué)。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不像城里那么大,學(xué)生不分男女,四伯和美云就在一個班,由一個先生教書。先教《三字經(jīng)》,再教《百家姓》、《千字文》,之后再教《幼學(xué)瓊林》。四伯上學(xué),夏天赤腳,冬天就穿一雙破布鞋;美云則是坐轎。那時候美云的母親還活著。兩個轎夫,一個送了美云便回去干活,到接的時候再來接;另一個就在學(xué)堂里等著,為的是不讓人欺侮美云。四伯上學(xué)放學(xué)常常跟在轎子后面走,遇坎遇溝時瞧轎夫們的窩囊勁,就看他們的笑話。有天下雨,兩個轎夫過一道坎,后面那轎夫竟然滑了一跤,轎子立馬摔在地上,把美云摔了出來。四伯興奮地喊:“膿包膿包!真是膿包!”轎夫爬起來,拉起美云,就要揍我四伯。四伯說:“膿包還想揍誰???!咱比比,我一個人都抵你倆!”四伯果然跑到美云跟前,弓著腿,將背送給美云,問她:“敢上不?”美云說:“又不是老虎,有啥不敢?”兩手一張,就趴到四伯的背上。四伯背起美云,抖擻著精神一溜煙跑過了溝坎,美云在他背上笑得前仰后合。
從那天開始,美云就希望我四伯天天背她上學(xué)了。美云那年十歲,常常騎在我四伯身上,摸著四伯一身的疙瘩肉,老是舍不得丟手。
那段日子對四伯來說是溫馨的。四伯對肖家的情況了如指掌,與那段時間和美云的親近不無關(guān)系。美云告訴四伯,她爹對她并不好。幾年以后,她終于告訴四伯,她訂親了,她爹要把她嫁給一個大她二十歲的男人,那男人還是個跛子。那時候,美云早已離開了學(xué)堂;其實美云在學(xué)堂只上了一年學(xué),比我四伯上的時間還短。
美云和四伯的感情無法言傳。就在她出嫁前,她還找機會和四伯說上幾句話。四伯說你要嫁人了嗎?她一臉傷感,說都十六歲了,嫁人還有啥稀罕?!四伯就勾起膀子,顯出一身肉疙瘩,說日他祖奶奶的,我要揍扁他!美云慌了,忙去捂他的嘴。
那一年的肖莊,和中國別的淪陷區(qū)一樣,平淡里透出灰暗??h城里天天有殺人的消息傳出來,今天剛說日本人殺了十多個中國人,明天又傳說游擊隊殺了兩個日本人,還順帶著殺了幾個保安團(tuán)的壞蛋……各種消息像長了翅膀,在鄉(xiāng)村里陰郁地傳播。美云的婚事就是在這種氛圍中展開的。
那天四伯鬼迷心竅,腦子里糊涂得像盛了一缸子稠粥,沒有別的想法,只想著蓋了蓋頭枯坐待嫁的地主小姐美云。那年四伯十九歲,精神上和生理上的雙重變異強烈地襲擾著他,震撼著他,使他難以從稠粥似的糊涂感覺里解脫出來。
四伯躲過莊上所有人的眼睛,那邊肖家大門口吹吹打打的聲音剛開始,他就另辟蹊徑猴到了肖家大院后面的老棗樹上;那時候,全莊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肖家大院的前門口,放在肖家千金小姐美云身上,沒有人在意后院的墻外還有人守得住寂寞。應(yīng)該說,美云的婚事辦得相當(dāng)熱鬧,光是響器就吹了大半天,唱戲的班子也唱個不停,梆子、豫劇的高調(diào)在莊子的上空回旋了一整天。莊里莊外能去湊熱鬧的差不多都去了,很是叫人解了一次饞。
后來聽說,男家是小李莊的,地產(chǎn)很大,僅此一嫁,肖喜順就凈得上好田地四十多畝,外加三頭驢子。
四伯當(dāng)時并沒想到要做什么,只不過是想再看一眼美云,不受別人影響地再看一眼。那時候,女子嫁出門,幾年也難得再回娘家一趟;何況美云對娘家根本就沒有好感。四伯不會想到見上美云一面又能怎樣,他就是想再見一見美云。
故事是從晚上正式開始的。
按說男家娶親,送上禮接了人就該走路;可偏偏這天不是走的日子。清晨男家來娶親,路上遇到了幾個日本人,本來吹吹打打熱熱鬧鬧的隊伍,一下子就蔫了,點頭哈腰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人上了禮,一個勁地作揖,總算過了關(guān)。到莊上和親家一說,當(dāng)天就不敢走人,生怕再遇上日本人捅出紕漏。其實那時候,蘇魯皖三省交界的肖莊一帶,是共產(chǎn)黨和日本人拉鋸的地方,除了縣城留有一小隊日本兵,鄉(xiāng)村里很難見到日本人的影子。不管是日本人還是共產(chǎn)黨,都有可能惹麻煩。娶親嘛,小心一點總是好的。肖喜順和比他小三歲的跛子女婿在這個問題上意見一致。跛子女婿看不清形勢,肖喜順未必就能看清形勢。
這一切對四伯來說,差不多就是良機天賜。但起初四伯還一無所知,直到晚宴之后,天完全黑下來,前門口雖然還在鬧著,院子里卻已經(jīng)張燈結(jié)彩,新媳婦美云由丫環(huán)翠兒送進(jìn)了后院,四伯才拼命地揉眼睛在樹上看了個真切。四伯百思不得其解,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這算啥規(guī)矩,明明是出嫁,怎么還會留在娘家?
那一刻,四伯肯定是熱血沸騰。瞧著翠兒從屋里出來又離去,他就動作起來,先是小心翼翼地在樹上攀援,接著用腳尖輕輕夠住圍墻,悄悄地移身,再移身,然后將手伸過去,扶住墻,進(jìn)而從樹上脫手,騎在墻頭上,然后再挪開屁股后面的瓦片,將腿伸過去,翻身,輕輕一落,落進(jìn)院子里,再躡手躡腳地摸上美云的門……當(dāng)年美云在我四伯背上反反復(fù)復(fù)對他家情況的描述,看似無意,那一刻卻成了對我四伯的刻意安排。
是狗吠聲把四伯從夢幻一般的情境中驚醒過來的。那是肖家的黃毛犬大虎。四伯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和危險。大虎朝四伯撲將過來,四伯無路可走——
身后的門那時候卻吱呀一聲開了,隨著美云一聲嬌細(xì)的驚叫,四伯的命運神奇地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美云發(fā)現(xiàn)了我四伯,并果斷地出門拽他,把他拽進(jìn)屋,將大虎堵在了門外。
在美云的閨房里,我那寒傖的四伯心慌意亂,連聲不迭地對美云說冒犯冒犯,接著問她,你家新郎官會不會進(jìn)來?要是馬上進(jìn)來咋辦?一連聲問個不停。先還慌張的美云,面對慌得更厲害的四伯,漸漸地就不慌了。美云說:“門拴得嚴(yán),誰也別想進(jìn)來。再說了,沒過門,哪有在娘家同房的道理?”美云說著就哭起來,聲音很細(xì),很嬌,幾乎聽不見,眼淚卻流了一把又一把。美云長得不算太好看,可她耐看,經(jīng)看,特別是在她哭的時候,淚一流出來,真叫我四伯動心喲!四伯先還局促,見她哭個沒完,就大著膽子上前去,用一只臟手給她抹眼淚。那只手是真臟,抹得美云一臉黑乎乎的,像花。
外面那狗忽然又怪異地叫起來,怪異的叫聲惹得四伯心驚肉跳,當(dāng)然也使美云心里發(fā)毛。美云慌忙把油燈吹熄。屋里一片黑暗。兩個人在黑暗中都不敢吱聲。
是丫環(huán)翠兒來了。翠兒問:“小姐可有事?”美云忙不迭地說:“沒事,沒事,有啥事放明兒吧,我已經(jīng)睡下啦?!边B聲音都打顫。
翠兒知趣,細(xì)碎的腳步聲遠(yuǎn)去了。
時間在四伯和美云之間是怎么過渡的,我不得而知;當(dāng)然后來,四伯已經(jīng)不再發(fā)慌了?!诎党3o人以靈感。四伯就煞有介事地又為美云抹眼淚,抹著抹著居然抹出了英雄氣概。四伯說:“美云,咱走!離開這里,去別處!咋樣,咱走?”美云吃驚地問:“你要咋的?”四伯說:“不咋的。咱走,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永遠(yuǎn)不回來!”美云這下就不再吃驚了,麻木地問:“去啥地方?”四伯一陣茫然,舌頭在嘴里含糊地打著滾,答不上一句完整的話。
如果那時候他有明確的去處,可以設(shè)想,美云當(dāng)時就會拿定主意,跟他遠(yuǎn)走高飛;那樣的話,她后來就不至于被她父親打得死去活來了。
四伯是個有膽量的人。四伯一旦恢復(fù)了膽量,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那是一個小風(fēng)習(xí)習(xí)的仲春之夜,天已不冷,但夜里仍是充滿涼意。不過在美云的閨房里,情形與外界又大不相同,四圍彌漫著溫馨,充滿著誘人的溫暖;尤其是四伯那只臟兮兮的手,后來就始終放在美云臉上,那是多么的醉人,多么的愜意,多么的令四伯想入非非呀!一時間,四伯神思迷亂,恍若置身在另一個世界里。他不自主地就將身子湊過去,在湊近身子的同時,將臉移得更近。隨后,他索性把手騰開,將手的位置讓給臉,那寬大的臉膛就靠向美云的淚臉上了。
四伯裹挾著美云鉆進(jìn)了被子。四伯在鉆進(jìn)被子之后,才開始解除身上的羈絆,又為美云解除羈絆。那一刻,四伯膽大妄為肆無忌憚,像一條靈巧的魚快樂地游走在美云的身上;美云則像一泓清澈的水,本來還清澈見底,被四伯一攪和,竟然攪得泥沙俱起渾濁不堪……可以這么說,那本來該是一個與四伯毫不相干的新婚之夜,但四伯卻置身在新媳婦美云的閨房里,同美云實實在在地尋了半夜歡!
天剛有了一些麻麻的亮意,美云就小心翼翼地為四伯開門,打算送他原路返回。但他們根本想不到,肖家的看家狗大虎就坐在門外的石板地上,正虎視眈眈地注視著美云的房門。肖家前院的燈光不太明亮地照過來,清晰地照出大虎那墳堆一樣的影子,叫人不寒而栗;若不是忍得及時,四伯差點兒就要叫出聲來。很顯然,通人性的大虎放心不下就要出嫁的美云,卻又不敢打攪,就這么在門外靜守了一夜。
大虎不想輕易放過我四伯!雖然它已經(jīng)覺察到四伯與美云的友好和曖昧,但它更了解四伯的卑微。它狂怒地吼叫著朝四伯撲過來。四伯試圖沖出美云的閨房,但沖出門顯然沒有更好的去處,只好躲閃,退讓,縮回房里來。那狗旋即就咬叫著撲將進(jìn)來。
怪異的吠聲使肖家的前院出現(xiàn)了些微騷動,還傳來瑣碎的對話聲,但似乎并未引起重視。后來就聽肖喜順喊了一句:“你們幾個……去后面看看?!?/p>
四伯和美云當(dāng)時的恐懼是不言而喻的。美云發(fā)瘋似地過來扯住狗的兩條后腿,拼命往后拽,一邊拽一邊壓住聲音喊:“大虎!大虎!”那狗果然通人性,雖仍持?jǐn)骋晳B(tài)度,看在自家小姐的份上,還是略略地松了一雙前爪。四伯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慌忙繞開大虎奔到門邊,卻不敢出門,倉皇地將門拴上,然后將整個身子緊抵在門上。
美云已在那時候顯出了少有的沉著,她騰出一只手,撫著大虎身上的黃毛,撫得那么誠懇,那么下作,一直將大虎的躁急撫去,撫得大虎完全沒了脾氣。
門外的人肯定是作了觀察,不然腳步聲不會剛剛起來就及時地消失,仿佛根本就沒來過似的。四伯倚靠在門上,心差不多都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
還是美云更有心眼,她招呼四伯去柜子里取來繩子,將繩子的一頭拴在床架上,把另一頭遞給她。她將繩子打了個活套,漫不經(jīng)心地套進(jìn)大虎的脖子,拉緊。
經(jīng)這么一折騰,天已經(jīng)透出亮來了。美云慌慌地開門,急著把四伯送出去;但就在這時,翠兒的叫聲冷不丁地從暗處響起來:“娘耶——!”叫聲是那么張揚,一下子就把肖家大院從夜晚帶進(jìn)了白天。躲在暗處的幾個人跟著也喊起來。肖家頓時亂作一團(tuán)。
四伯慌不擇路狼狽逃竄,那時候他什么也顧不得了,搶步上前奔到圍墻下邊,蹦跳幾次試圖夠住墻頂,然后將身子彈上去,但他的努力是徒勞的。美云從他后面跟過來,急得直跺腳,也顧不得廉恥了。黃二等幾個男人小心地跟過來,他們心理復(fù)雜,他們已知面前發(fā)生的是肖家多年以來最難堪的一起奸情,他們不知道是該聲張呢,還是穩(wěn)妥地將這事給捂下去。正是因了這種復(fù)雜的心理,四伯得以在他們的圍逼下很快作出決斷,讓美云蹲下身,抬起肩,挺?。∷牟麛嗟夭壬厦涝频募绨?,兩手夠住墻頂,身子一彈,便吸身到了墻頭上。覺醒的大虎這時候已經(jīng)掙斷繩索沖出門,沖到墻下,狂吠著,一雙前爪在墻上亂抓亂搔,但為時已晚。
那時候,肖家的親朋以及男家接親的人在肖喜順的帶領(lǐng)下,正衣冠不整地涌向后院,逼向墻頭。四伯還想跟墻下的美云纏綿幾句,但他的愿望已經(jīng)很不現(xiàn)實。在從墻上跳下前的那一刻,四伯忽然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干練。他指著肖喜順的眼睛說:“肖老爺,我把娘和兄弟都托給你照應(yīng)了,你別對他們怎樣。你要是黑心,你記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不用十年,只用兩年!你信不信?不信你等著!”然后縱身而下,不知所終。
二伯是我的幾個伯伯中那時候唯一有妻室的。我的二大娘是河南扶溝人。黃河花園口決堤后,中牟、尉氏、扶溝等地的大批災(zāi)民背井離鄉(xiāng)四處逃竄,流落到肖莊的難民一撥一撥為數(shù)可觀。我奶奶就撿了便宜,留下一個扶溝的女子,為我二伯成了家。那年大伯三伯剛被政府抓去當(dāng)了兵,奶奶有心為他們每人再留下一個女子,思路才一形成,就遭到了四伯和我父親的強烈反對,理由僅有兩條:咱家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已經(jīng)很難熬了,哪來的那么多糧食再去養(yǎng)人家?這么小的幾間草屋,住也不好住呀!
二大娘為我二伯生下一男一女。二大娘連同她的一雙兒女像肖莊的過眼云煙,他們的過早消失與我四伯有關(guān)。四伯在那個仲春之夜的一夜風(fēng)流,導(dǎo)致了我們李家每個人從此走進(jìn)災(zāi)難。除了四伯不知所終,三伯和我父親隨后就知曉了問題的嚴(yán)重,不得已和我奶奶揮淚告別,從此踏上亡命之途。只有二伯,因為有家小牽扯著,一時難以走脫。二伯瞻前顧后的性格決定了他辦事的拖泥帶水,也決定了他將一事無成。后來聽說“北邊”的人來了,奶奶才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峻,慌了,慌得渾身打抖坐在床上,想起也起不來。“北邊”那時候在我們老家是個特定名詞,誰都知道“北邊”充滿匪氣,誰也都知道肖喜順家與“北邊”有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但誰都沒有去過“北邊”,不知道“北邊”到底是些什么人。二伯要把娘背走,我奶奶丟不下土坯草頂?shù)募?。奶奶說:“二黑,你還等啥?趕緊走,帶他們走!都到什么時候了,撿一條命是一條命吧!”二伯這才帶著妻兒慌張地出逃。
二伯眼睜睜地看著妻子和兒子倒在村西頭的土路上。五六個抱長槍的土匪在長工黃二的引領(lǐng)下,朝二伯一家四口人追來。二大娘牽著三歲的兒子,二伯背著女兒沒死沒活地奔逃,四個人就成了追捕者槍下的活靶子。先是二大娘仆然倒地,三歲的兒子頓時像掐了頭的蒼蠅,失去了逃竄的方向,一陣亂槍很快又將他撂倒。如果沒有背上背著的女兒,二伯的故事便會即刻結(jié)束。二伯背著女兒,一路上受著子彈震動著的襲擊,只覺得背上一陣陣火辣一陣陣濕熱。他再也顧不了別的什么了,差不多就是發(fā)瘋似地奔逃。最終還是莊西的老林救了他。他在林子的深處放下女兒,看看,不禁呆如木偶。一歲半的女兒背上到處是彈孔,頭上、身上血流如注,相互交映,慘不忍睹。換一種說法,是幼小的女兒用身體保住了二伯的性命。
二伯去了城里,在人跡雜沓的城東落下腳,先在一家小飯館打雜,混口飯吃,之后跟人學(xué)打燒餅,潦草度日。
二伯的轉(zhuǎn)機是結(jié)識了城里的兩個人。
一個是燒餅鋪對面一路之隔的花布店伙計,叫劉大來,二十三歲,比二伯還小六歲;一個是花布店徐老板。徐老板是一個胖乎乎的南方人,時常去外地跑生意,在外面的時間多,回來的時間少,就把店面交給劉大來看管。劉大來中午在街頭的孫記羊肉館包伙,早晚兩頓是啃燒餅,啃二伯打的燒餅?;镉媽镉?,惺惺惜惺惺,一來二去,二伯和劉大來混得就挺熱乎?;ú嫉晖砩现挥袆⒋髞硪蝗丝撮T,燒餅鋪晚上也只有二伯一個人。每到天黑以后,要么劉大來過來,要么二伯過去,兩個人就海聊,一聊聊到半夜。到第二年的正月,花布店的徐老板回來了。那天晚上,劉大來破例沒買我二伯打的燒餅,而是把二伯叫過去,說是他們老板要請二伯喝羊肉湯。徐老板特地去了孫記羊肉館,叫館子里的人送六大碗羊肉湯過來,三個人每人吃兩碗;當(dāng)然還備了幾樣菜,三個人喝了一瓶老白干。
徐老板說:“你是不是想報仇?”
二伯很是愣了一陣子?!皥蟪稹边@個詞二伯懂,但覺著很遙遠(yuǎn),因常年不聞而覺得遙遠(yuǎn)。二伯喝著羊肉湯,喝得滿臉通紅,含糊著說:“想,當(dāng)然是想?!?/p>
徐老板問:“那你說說,你最想殺什么人?”
二伯這回毫不猶豫:“要我說,當(dāng)然是殺黃二,咱莊的黃二!”
徐老板說:“除了黃二,還有誰呢?”
二伯說:“那就沒了?!?/p>
徐老板和劉大來相視而笑。
徐老板說:“不就是一個黃二嘛!那黃二不殺又能怎樣?他能把你給吃了?”徐老板接著說:“告訴你二黑,你我是中國人;中國人,你懂嗎?現(xiàn)在外國人跑到我們中國來,殺了我們多少中國人,數(shù)都數(shù)不清!現(xiàn)在我們要殺的,不是一個黃二;我們要殺的,是欺侮我們的外國人。”
二伯說:“你指的是……小日本?”
徐老板很高興,放下筷子,拍拍二伯的肩說:“原來你是個明白人呀,我以為你只會打燒餅,什么也不懂呢!”
……那天晚上徐老板和劉大來跟二伯談了大半夜,談了很多很多東西。我不知道他們所談的那些東西,二伯是不是都聽懂了,或者從中深刻地理解了什么。不過有一點是明確的,從那個晚上以后,二伯開始有意無意地模仿徐老板,有意無意地變得神秘起來。二伯懂得了跟他接觸的兩個人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地下黨;至于是什么黨派的地下黨,他不得而知,也想不到要去過問,只知道,地下黨就是那些非常了不起的身份不能公開的人物,是為中國老百姓辦事的人。
出了正月,情形急轉(zhuǎn)直下。某天夜里,對面花布店的門被一幫穿便服的人撞開,一陣沖砸之后,劉大來就被他們帶出店面。夜里還冷,劉大來走的時候只穿著單衣單褲;花布店的店門就這么開著,門板橫七豎八地鋪了一地。劉大來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幾天后,孫記羊肉館里喝羊肉湯的人傳出消息,說劉大來死了,被日本人打死的,尸體就曝放在城南外的農(nóng)田里。又說,劉大來根本就不叫劉大來,姓馬,但沒人知道他的名字。
十多天后的一個晚上,忽然有人敲響了燒餅鋪的門。二伯急忙起來開門,見到來人不禁唬了一跳——是花布店的徐老板!徐老板依然很胖,但面色憔悴,胡子拉碴,已不像以前那樣刮得光光亮亮了?;ú嫉曜陨洗纬鍪潞缶完P(guān)門了,里面的東西被人偷搶一空。二伯心里一熱,涌出一股從未有過的親切來。
那天夜里徐老板就睡在燒餅鋪里,和二伯?dāng)D一張小床,蓋一條被子。徐老板告訴二伯,現(xiàn)在國內(nèi)和國際形勢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自從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盟國漸漸地恢復(fù)了元氣,小日本雖然還很猖狂,但已是顧頭顧不了屁股了。國軍在正面戰(zhàn)場上節(jié)節(jié)敗退,敵后運動倒是開展得很熱鬧,敵后大片戰(zhàn)場都是由共產(chǎn)黨開辟的,現(xiàn)在的形勢對我們非常有利。徐老板說,這次來找你是有事的,是要給你派任務(wù),什么任務(wù)呢,就是燒糧倉,燒城里小日本的糧倉。
二伯聽了后驚得不行,一時無言以對,半天才說:“……這是你們的活,你們咋不去燒,要我去燒?”
徐老板冷冷地笑,笑得二伯身上一陣陣發(fā)栗了,才說:“我當(dāng)你二黑是條漢子呢,原來你二黑膽小,跟羊羔子一樣膽小?!?/p>
二伯聽不得這樣貶人的話,心里頓時發(fā)熱,像是一口喝了半瓶燒酒。二伯不悅地說:“誰膽小啦?我也不是沒經(jīng)歷過那些場面,我是想知道,咋就沒選中別人選中咱了?”
徐老板又笑了,這回笑得很溫和。徐老板告訴二伯,城里現(xiàn)在抓人抓得緊,行動太不自由了,小鬼子下面養(yǎng)了一幫偽政府的軍隊,還有漢奸;劉大來上回被抓,就是城里的漢奸一手操辦的。徐老板說,一切都安排好了,跟著送糧食的馬車隊進(jìn)糧倉。糧庫伙房的一個矮子是我們的內(nèi)線,他會跟你聯(lián)系的。
“咋樣?有這膽量嗎?”徐老板學(xué)一句北方話。
“你咋還說這話?咱李家人怕過雞巴啥啦?!”二伯說話的口氣與當(dāng)年的大伯如出一轍。
如果不出現(xiàn)意外的話,那個驚蟄過后的晴朗明麗的上午,該是二伯一生中輝煌人生的開始。那個上午,二伯駕著一輛馬車,隨著一溜七輛馬車的隊伍,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在城南的一個小胡同里,馬車隊停下了。這里沒有一家店鋪,街面顯得冷清蕭條,這里的所有店鋪都被征用了。此時,大批日軍被投放到東南亞各地戰(zhàn)場,作為大后方的華中、華北地區(qū),留下的兵力已經(jīng)很少。縣城里雖然留有日軍,也都集中在糧倉一帶。這里成了日軍過往部隊的中轉(zhuǎn)站,這里對日軍前線的作用至關(guān)重要。
馬車上一袋袋糧食都經(jīng)過嚴(yán)格地抽查,馬車夫們也毫無例外地被倉庫的看守搜身檢查,任何易燃物都嚴(yán)禁帶入倉庫?;伊锪锏鸟R車夫們,經(jīng)過搜身,一個個臉色變得更加灰暗可憐,進(jìn)入倉庫后,已經(jīng)只有動作毫無語言的傳遞了。
糧庫設(shè)在一座大院子里,院子的格局像是一所學(xué)校,平房分成三排,圍住院子的三面,深瓦灰墻,只有靠門的這一面是圍墻,高高的門樓子,不寬,正好容得下一輛馬車進(jìn)出。二伯瞧見年輕的日本兵,心里不免發(fā)虛,有點緊張。想到徐老板對他說的“羊羔子一樣膽小”,他似乎有點警覺,振作起精神來。二伯和我的其他幾個伯伯一樣,膽大,什么也不曾怕過;唯一怕的,就是被別人小瞧,被別人恥笑。
二伯驚栗于眼前的糧食!在寬大的房間里,他看見一邊是袋裝的糧食,堆了大半個房間,一袋一袋從下面碼上去,一直碼到房頂;另一邊也是糧食,是用篾席簡單隔開的幾個糧囤,里面分別堆了麥子、谷子、高粱等作物,堆得比二伯的肩膀還高。二伯一趟一趟把糧食扛進(jìn)房間,交給房間里的人碼好;其他六輛馬車的車夫則分別將糧食扛進(jìn)各個不同的房間。這是什么季節(jié)呀!這是青黃不接的春天!春天的糧食叫人看了都眼饞!這里該有多少糧食呀!春天里囤下這么多糧食,這不是和神話里講的故事一模一樣嗎?!
這種驚栗伴隨著輕飄飄的夢一樣的懵懂感覺,就一直追逐著二伯,伴著二伯將一麻袋一麻袋的糧食扛進(jìn)房間。因了這種輕飄飄的感覺,當(dāng)有人從馬車旁邊經(jīng)過,將一件什么東西塞進(jìn)他手里的時候,他竟反應(yīng)遲鈍,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但他很快就感覺到了,那是一盒洋火!
二伯慌忙尋找打他身邊經(jīng)過的人,但幾輛馬車將他的視線擋住了,眼前只有一袋袋糧食,還有生硬的馬腿,還有在污泥里輾轉(zhuǎn)過的車轱轆。
二伯將一袋糧食扛進(jìn)房間。他的動作看似前面動作的繼續(xù),但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隨著這袋糧食的移動而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進(jìn)房間后,他將肩上的糧食卸給碼糧袋的苦力,并未像先前那樣機械地離開,而是用手撫著面前的麻袋,像是隨意地歇息,藉此朝前緩慢地移動著身子。他覺得手心里出了汗,汗涔涔的還有點發(fā)黏。這絕不是好兆頭!二伯決定趕緊動手,再不動手,他將一事無成。
那真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沒有人注意二伯,沒有一個人想到那時候的他會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來;而面前的麻袋、面前的糧食又是那么干硬,那么的不堪焚燒……
二伯動手了。二伯一旦動手,那種緊張的心理反而丟失得無影無蹤。但是,就在他抽出洋火,準(zhǔn)備擦火的時候,一種細(xì)微的、難以察覺的聲音吱吱地在他耳邊響起來。他慌忙回頭,敏感地搜尋那聲音。在他身后,在囤著散糧的篾席旁邊,兩只土灰色的老鼠正在放肆地撕咬著篾席,咬得是那樣的忘乎所以。那是兩只肥碩的老鼠,肥碩得不像老鼠,倒像是貓了。這個細(xì)節(jié)來得太突然了,突如其來的兩只碩鼠一下子打亂了二伯的思維。這么好的糧食,連人都吃不上,春天里隨處都能見到餓死的饑民,怎么就給老鼠糟蹋了呢?太可惜啦!太可惜啦!二伯的手開始發(fā)軟,開始打起抖來。他愛糧食,愛得發(fā)瘋;想得到糧食,想得更是發(fā)瘋。他是我的父輩中那時候唯一有過家小,知道沒糧下肚就會奪人性命的。那一刻,他手軟了,軟塌塌的連一點拿起的勁也沒有;唯有一雙眼睛瞪圓了,也瞪直了,在幽暗的糧倉里閃著饑餓的光,把面前的每一顆作物都放得好大。
這是二伯不能走向輝煌的根本原因。接下來的一切都可以想象到,日本人如臨大敵,停止了一切運糧活動,把送糧漢子和搬運糧食的苦力集中到室外的空場地上,逐個搜身。二伯則受到他們的特殊“禮遇”,他們并不將二伯拉到空場地上,而是在槍尖上頂上刺刀,一個挨一個緊密地迫近二伯,將他鐵桶似地箍住,箍在狹窄的糧倉走道的盡頭。
仍舊是那個晴朗明麗的上午,在縣城城南那所改成了日本人糧食倉庫的學(xué)校里,在堆滿糧食的狹窄的糧倉過道中,一伙日本兵將我二伯打得皮開肉綻不省人事。此前他們找來一個翻譯官,試圖從二伯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東西。二伯除了罵日本人的娘,罵翻譯官的姐,至死也沒有說出別的什么。事實上,除了認(rèn)識一個已經(jīng)下落不明的徐老板,二伯對其他情況一無所知。
他們在二伯昏死過去以后,輪流著,惡作劇地每人往他身上澆了一泡尿。似乎意猶未盡,他們嘰咕著什么,便出來吆喝站在空場中間的漢子們,叫漢子們進(jìn)去干活。漢子們的活計是將其中一個篾席囤里的谷子清理出來,到清理得所剩無幾,差不多接近地面了,就把二伯扔進(jìn)空了的谷囤里,再動手將谷子重新倒進(jìn)去,倒向二伯身上,把二伯的身體完全埋在谷堆里,埋在谷堆的最下面。
二伯是在一種毫無知覺的狀態(tài)中被人活埋的,活埋在糧食堆里。
“北邊”其實不在北邊,在肖莊的正西,算路程,莊上人習(xí)慣的說法是三十里,實際上六十里都不止?!氨边叀庇凶?,叫北王山,沒什么氣勢,因山后的北王莊而得名。北王山成了北王莊的屏障,北王莊又成了北王山的依托。一山一莊,互相依憑,也就有了神秘的氣氛。北王山和北王莊從何時起罩上了匪氣,成了名副其實的土匪窩子,現(xiàn)在已無人知曉。而那時的肖莊,村人們多是談“北”色變,只聽說過“北邊”,還不知道“北邊”有個北王山和北王莊呢!
三伯先我二伯一家逃離肖莊。在誤闖入北王山之前,三伯對“北邊”的印象,也和肖莊的多數(shù)人一樣,僅限于“北邊”那兩個字上。三伯在村道上兔子似地跑著,心里只想著先脫離危險再從長計劃,后來竟踏上了一條陌生之路,猛就覺到了上山的意味。及至他腳步猶疑,準(zhǔn)備改換方向的時候,足下竟然落空,身子失去重心,整個一個人直落落地跌入了浮土偽裝的陷阱里。
五花大綁、眼睛上蒙了紅布的三伯,被人推搡著來到莊上。那時候太陽正暖暖地照著他的頭頂。他先是被人推著上山,之后走了很長一段路的平地,然后下山,再七拐八拐拐了很多路,隨后,他被人提了提身子,像是跨過了一道門檻,眼皮上紅紅的一片就驀然黑下來。有人上來揭去他眼睛上的紅布。這是一個大廳,廳很大,很黑,冷嗖嗖的,靠里的供桌上點著兩盞油燈,給房間帶來一些亮意;桌邊直端端地坐著一個人,大腦袋光頭,活像一具木偶。三伯后來知道了,這人是二當(dāng)家的,報號“小順來”。
“是個空子。咋處理?倒了他?”一個匪崽問坐著的小順來。
小順來不理,仍是一副木偶樣。
三伯聽不懂他們的黑話,但知道“倒了”一定不是好事。他慌忙說:“別倒了我,別倒。我是來入伙的?!?/p>
“……入伙?你來入伙?你憑啥入伙?”幾個匪崽都笑起來。
三伯急了:“我是呢!不信,你們看我砍斷的手指!”
三伯左手的斷指這時候幫了他的忙。幾個匪崽擠到他的背后,看他被縛住的手?!澳遣皇侨思铱车?,是我自斷的?!彼f。
小順來終于開口了:“掛柱……有保人嗎?”
“沒有……日子難混,一個人就來了。”
“那就……帶下去,啃一頓!”小順來說。
匪崽從架子上取來一只白磁小碗,朝三伯頭頂上一跺,提聲說:“來了就有吃的,交好運了。走吧!”三伯被五花大綁著,只好挺直身子,頂住那碗,轉(zhuǎn)身跟他們朝外走。到了門口,匪崽又將他的身子轉(zhuǎn)個個,說:“還不謝咱二掌柜的?”三伯拿眼瞧小順來,猛就看見小順來舉槍對著自己,那是一支油黑發(fā)亮的手槍。小順來舉了一會兒,卻又放下了。他掂著手里的槍,然后旋轉(zhuǎn)著玩弄了一會兒,才又握住,心不在焉地對準(zhǔn)三伯——
槍果然響了,啪的一聲,大廳也被震動了。槍是朝三伯打來的,三伯頭頂上也隨之一震,那碗即刻碎了,碗碴紛紛跌落。三伯一下子呆住了。
“查查看,卸瓤子沒有?”小順來說。
幾個匪崽強行解三伯的褲帶,三伯的屁股和生殖器頓時暴露無遺。
“好著呢!”“不是孬種!”匪崽說。
小順來把槍朝供桌上一扣:“那就……掛柱!”
三伯后來知道了,“掛柱”就是入伙,“倒了”就是殺掉。還知道了烙餅叫“翻張子”,縣城叫“圈子”,子彈叫“柴禾”,攻寨子或攻大戶人家叫“砸窯”。三伯見到了大當(dāng)家的“老天應(yīng)”,知道了肖莊地主肖喜順有個堂弟在縣城保安團(tuán)當(dāng)團(tuán)長,殺我們李家人,就是肖團(tuán)長受肖喜順之托,請老天應(yīng)幫忙的。三伯了解了“北邊”的一切。
……三伯或許天生就是個為匪的胚子。他曾被政府抓去當(dāng)過一陣子兵,扛過長槍,知道什么是“三點一線”。但那時候他沒心思安分守己地當(dāng)兵,只想開小差。在匪窩里,三伯的心狠手辣以及百步穿楊的本領(lǐng)有機會得到淋漓盡致的發(fā)揮。其實三伯并不知曉自己還有神射的本領(lǐng)。練槍法是匪崽們重要的一課。他們時常聚在一起,練習(xí)百步之外射靶;射擊的當(dāng)然不是草扎的大靶,而是高梁秸,獨獨的一根高梁秸。三伯的能耐就是在臨時靶場上暴露出來的。匪崽們稱槍法好叫“管直”。三伯的“管直”一下子就得到了老天應(yīng)和小順來的稱道。除了槍法好,他的心狠手辣也是出了名的。對綁來的“肉票”,到時候拿不出錢或拿不夠錢,三伯立刻“撕票”,“掛柱”僅一年半,死在他槍下和刀下的冤頭鬼就不下數(shù)十人。也就是一年半多一點的時間吧,三伯在“北邊”就已經(jīng)算得上一個人物,有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了,他的報號是——“地龍”。
北王莊土匪殺富的一次行動,為我們李家在肖莊從此揚眉吐氣打下了基礎(chǔ)。那是冬天的一次“砸窯”,行動的目標(biāo),經(jīng)三伯提議,選定了六十里開外的肖莊,選定了肖莊地主肖喜順家。
老天應(yīng)對砸肖家的“窯”頗有微詞,認(rèn)為肖團(tuán)長在城里做官,對弟兄們雖沒有上過“項”,卻也從沒有什么過節(jié),犯不著跟他斗狠。小順來則另有一說。小順來覺得肖喜順太小氣,沖著他有個當(dāng)團(tuán)長的堂弟,嗇皮厚臉的連“小項”也不上,這種人就該“砸”?!吧享棥本褪沁M(jìn)貢,嘯聚山林圖的就是打家劫舍,得到“上項”。老天應(yīng)雖不說,也只好由他去。
那次行動的領(lǐng)頭人是地龍,也就是我三伯。
三伯帶領(lǐng)的一幫六十余眾,于天亮?xí)r到達(dá)肖莊,很快將肖喜順家的院子包圍起來。那時候土匪“砸窯”,除非遇上人多勢眾有槍有彈的“響窯”,才采取偷襲的辦法,通常都是大白天招搖行動。三伯領(lǐng)著一撥人從前門突破,他握一支短槍對院里喊:“姓肖的,快給咱開門!別把你爺爺惹急了,一把火燒掉你個雞巴院子!”院子里的人雖然已知不妙,先還寂靜,經(jīng)我三伯一喊,頓時就亂起來,那是婦人和小孩子的聲音,金孩的叫聲尤其刺耳。墻頭上有人朝外面放冷槍,一個弟兄冷不丁地被子彈打倒在地上。匪崽們有點心虛,拉開架勢往后緩撤。三伯頓時火了。三伯猛一下拽過一個匪崽,將匪崽拽到墻跟前,一揚胸跳起來,踩在那個匪崽身上,動作輕靈如燕。握著槍就騰身翻進(jìn)了墻頭,引得墻頭上的瓦片掉了一地。地上有冰,是一層薄冰,那是肖家為了防劫防盜,于晚間潑水結(jié)成的冰;三伯何曾在意了,翻身進(jìn)去就一跤跌在地上。墻頭上的兩個家伙立刻掉轉(zhuǎn)槍口,朝三伯開槍。肖家借著城里肖團(tuán)長的勢力,腿膊比先前圓溜多了,專門從縣保安團(tuán)拉來兩個團(tuán)丁作護(hù)院家丁,還配了三桿長槍。三伯雖未經(jīng)過正規(guī)訓(xùn)練,但靈敏性顯然高于保安團(tuán)丁,躍身而起舉槍便射,槍聲才響,一個家伙已應(yīng)聲倒地;另一個家伙再不敢朝三伯放冷槍了,身子露在外面,頭臉卻龜似的藏了個嚴(yán)實。那時候,肖家?guī)组g屋子里已經(jīng)亂作一團(tuán),三伯也顧不得再開槍敲掉他,沖到門邊,收了槍,將肖家每夜頂門的大圓木杠移開,接著將門上的橫杠打開。門外的弟兄便亂哄哄地蜂擁而入。
打劫肖家的行動異常順利。繼三伯打死一名護(hù)院團(tuán)丁之后,亂哄哄的匪崽們又將另一名團(tuán)丁擊斃。肖家的管家未能躲過噩運,開了門褲子還沒系上呢,也被匪崽們打死。事前三伯是丟下話的,說有一個左邊眼眉上長疤的,叫黃二,見著那人不能殺,要單獨處置他;如果不是三伯丟下話,硬氣的黃二早已成了亂槍之下的小鬼。
戴著狗皮帽子瑟瑟發(fā)抖的肖喜順,終于看清站在他面前的是我三伯,他的驚慌頓時顯現(xiàn)于全身,匍匐在堂屋的地上,“三……三……”地顫聲喊著,連怎么稱呼也拿不定了。
三伯說:“還認(rèn)識不,姓肖的?”
肖喜順跪在地上不敢抬頭,怯聲道:“認(rèn)得,認(rèn)得,咋不認(rèn)得,都在一個莊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誰跟誰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啦!”三伯眼珠一瞪,“你抬臉看看,看看我是秦河的李三!”
“你說笑話了三……黑?!毙は岔槻桓姨?,只看三伯手里的槍。
“嗯——?!”三伯淫威大發(fā),用槍管挑起肖喜順的下巴,“你狗眼看清啦,我是秦河的李三!”
肖喜順身子抖個不住,慌慌地應(yīng)和:“是秦河李三,是秦河李三?!?/p>
三伯說:“我日你娘!”
肖喜順不語。
三伯突然狂怒地吼起來:“姓肖的我日你娘!”
肖喜順不由得應(yīng)道:“對對,日我娘,日我娘?!?/p>
肖家的黃毛犬大虎踅身在門前的青石板上,順下一身金黃油亮的毛,一聲不吭。
三伯像是內(nèi)心得到了滿足。三伯說:“你呢,也別討我啥好,咱就算誰也不認(rèn)識誰。今天呢,你要想留條命,咱就給你留著——自個把錢拿出來吧。”
肖喜順說,只有些小錢,沒大錢。
“那不行!小錢咱不要,咱要的是大錢!”三伯說。
肖喜順苦著臉,說真沒錢,有一些糧食。
三伯知道肖喜順向來吝嗇,視錢比命還重要。三伯說:“你不懂規(guī)矩,過會我教你!”就一腳踢在肖喜順的腮幫上,將他踢到了一邊。
除了四角放哨的,五六十個土匪早已蜂似的占領(lǐng)了各個房間,翻箱倒柜爬高下低,將平日寧靜慣了的肖宅鬧得雞飛人叫,活像是城里的澡塘子。末了,匪崽們解開肖家驢馬圈里的兩頭驢和一匹馬,把馬套上肖家的一輛大車,把驢套上肖家的兩輛平板車,然后亂哄哄地將搜來的細(xì)軟和糧食全都堆上三輛車。肖家的女眷、孩子和雇工則一個不剩地被帶進(jìn)堂屋,帶到三伯面前。
三伯拿眼掃一下白胖的金孩,又掃一下肖喜順的二房和三房,眼睛卻在下一個女人臉上定住了。那是美云。一年多不見,美云就老了許多。三伯怔怔地看著美云,一時思路像是出現(xiàn)了障礙。三伯對男女之事向來不敏感,他想這女人實在是個禍星,快活了一夜,害得我們李家兄弟從此無家可歸;他又想禍星其實是老四,害得人家女子在婚前就破了身;他還想其實誰也不是禍星,沒有他們的是是非非,我哪能像現(xiàn)在這樣云來霧去吃喝不愁呢!三伯被自己的想法糾纏著,糾纏得連手里的槍都毫不經(jīng)意地滑落到了地上。
三伯撿起槍,著人將美云帶回房去,之后對站在堂屋里的一溜人丁不旺的肖家人說:“咱就該走了。走之前呢,要做幾件事。一,我要打狗!”三伯指一指踅在門口的大虎。三伯招呼門外的弟兄:“把它后腳綁了,吊上樹!看它還兇不!”
堂屋外的弟兄先是發(fā)愣,繼之竊笑,接下來就亂嚷嚷地一齊動手追捕大虎。驚懼的大虎哪是滿院子匪崽的對手,不消幾下?lián)潋v,就被抓住綁上了樹。那時的大虎,威風(fēng)全無,順身的油毛因恐懼而根根聳起,仿佛全都站了起來;它噢噢叫著,調(diào)子拖出老長,發(fā)出的全是哀悒的聲音。三伯沖出堂屋,提起院門前拴門的方木橫杠,照準(zhǔn)大虎的背脊狠狠地就是一下。周圍的人都聽見大虎脊骨折斷的聲音了。三伯丟了杠子,徑直走回堂屋,坐下,然后發(fā)話說:“別都站著!笑的啥?!動手!一人夯一棍,看它還是條狗不!”
肖家一溜人看著狗嘴里噴出了血,看著已是死狗的大虎還在被人狠命地打……
三伯做的第二件事,是叫匪崽去伙房取來一把刀,他別上槍,用刀鋒的尖尖指著左手食指的截斷面,輕描淡寫地說:“這截手指丟了,誰都知道是咋丟的。當(dāng)初丟就丟了;現(xiàn)時看呢,不能白丟,得找個人賠我?!比樦ぜ乙涣锶丝催^去,看得個個毛骨悚然魂飛魄散。三伯終于選定了尚有點骨氣的黃二。他用刀尖挑進(jìn)黃二的對襟舊衣縫里,將黃二從一溜人里挑了出來。
“不管咋著,都屬你黃二最不是個東西!”三伯咬牙切齒地說。
黃二呲出一嘴黃牙,破口大罵我三伯,大意是:你李黑子家是啥樣的家底誰不知道,窮得光屁股,一家人只差沒套一條褲子!你一入匪就充大公雞啦,我黃二還真看不上你呢!黃二罵著就要動手,站在三伯身邊的匪崽早已逼過去,將黃二揪得動彈不得。
三伯一團(tuán)怒火自心底升騰起來,他發(fā)作似的冷笑著,搖動著手里的刀柄說:“收你的啥呢?收你的手指沒啥意思,那就收你一只耳朵吧!”三伯言畢,猛地手起刀落,血光溢處,黃二的左邊耳朵已經(jīng)脫離了臉側(cè)的皮肉,彈到地上,在青石磚地上連蹦了幾蹦。黃二本能地捂住傷口,狂叫幾聲,倒在地上抽搐起來,像一只痙攣的雞。
肖家人被眼前血腥的一幕驚呆了,金孩和肖喜順的三太太支持不住,搖搖晃晃地歪倒在地上,昏厥過去。
三伯宣布的最后一件事對肖家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三伯是在驢馬車啟動后才宣布將金孩綁架走的。那時候金孩正倒在黃二的那只耳朵邊人事不省,匪崽們不由分說,分開哭嚎的肖家人,架死狗似地將金孩架走。三伯給肖喜順丟了話:三天之內(nèi)帶現(xiàn)洋三千去贖票,過時不候,撕票!臨出院門,三伯還沒忘了轉(zhuǎn)臉朝堂屋里開一槍,那一槍是專給黃二作交代的,不偏不倚,就打在黃二的腦袋上。削了耳朵的黃二于痛極之中一命歸西。
威風(fēng)八面的三伯在匪崽們的簇?fù)硐?,吹一吹冒青煙的槍口,揚長而去。那時候,做了一年多土匪的三伯,已經(jīng)到家門口了,居然連回家看一眼的愿望都沒有!
我們李家那時候在肖莊已經(jīng)沒人了。我奶奶在我二大娘死后不久,于一天夜里莫名其妙地被人殺死在家門外的棗樹下,尸首一擱數(shù)日無人收拾。因出了強硬兇悍的土匪地龍,后來四伯人模人樣地回莊了。四伯的回莊預(yù)示著我們李家的日子將從此蒸蒸日上。與李家的蒸蒸日上相比,地主肖喜順一家則日見黯淡。肖家家業(yè)的唯一繼承人金孩雖然被肖喜順贖了票,但已被折騰得不成個人樣。加之此前黃二那只耳朵對他的恫嚇,贖回后的金孩已是迷迷登登,不像昔日的金孩了。人都說金孩是得了瘋病。肖喜順為給他治邪,專門請來神漢和仙姑。但事與愿違,神漢仙姑于夜半時分裝神弄鬼地一折騰,金孩的邪病非但沒能治好,反而瘋得更厲害了。半年后,十六歲的金孩終于不治身亡。
三伯果然是個兇殘毒辣之人。因了他的兇殘毒辣,后來他終于在“北邊”穩(wěn)住了一幫弟兄,并逐漸與老天應(yīng)分庭抗禮。到日本人投降后的第二年,三伯憑借著小順來和老天應(yīng)的矛盾,力排眾強,攏住又壓住了小順來。漸趨明朗化的形勢對三伯越來越有利,終于,在一次“砸窯”中,他手里的槍“不慎”走火,正正地?fù)糁辛死咸鞈?yīng)的心口窩。山寨不可一日無主,自此,三伯一躍而成了“北邊”的“大掌柜”。
四伯的故事總是與不合規(guī)矩的情愛話題有關(guān)。其實四伯愛戀的內(nèi)容一點也不浪漫。他的故事離不開美云。
四伯按照當(dāng)初所言,果然在離家兩年后回來了。但四伯并未混出什么像樣的結(jié)果,那兩年也就是在方圓五十里的范圍內(nèi)給人打短工。四伯不走遠(yuǎn)的目的,是放心不下身在肖莊被跛子男人扔下的美云。那個仲春之夜的一夜風(fēng)流,將美云的人生之路從此改寫。跛子男人指著肖喜順的鼻尖說:“你咋是這樣的人呀,咋能把一個開了懷的小婦女當(dāng)成閨女嫁人呢?!你也真能做出來!”隨后扔下美云,連一個“休”字都不說,就不明不白地帶人帶禮走了。肖喜順暴跳如雷。肖喜順一邊著人去城里,繞個彎子與“北邊”取得聯(lián)系,叫“北邊”派人派槍殺到肖莊,一邊毒打惹事生非的美云。肖喜順動真火開了殺戒,把美云吊在樹上毒打,那種不要命的毒打在肖家是前所未有的,可憐的美云在陰陽界上反反復(fù)復(fù)地掙扎。
美云到底沒有死。
開了懷的閨女最不值錢了。肖喜順招來長工黃二,擺擺手說:“你也四十出頭了,沒個女人,就娶這個破貨吧。”黃二慌了。黃二說什么也不敢打肖家女人的主意。
美云到底也沒嫁出去。
四伯回到家時,家已經(jīng)破敗得不像個家了。四伯找來幾個窮朋友,幫著修復(fù)房子,隨后四伯就去“北邊”,去找三伯。四伯說:“咱娘已經(jīng)沒有了,咱咋辦?”三伯說:“那都得怪你!……想混飯吃還不容易,那你就留下吧?!彼牟f:“讓我入匪……”三伯把眼一瞪,四伯就不好再說下去了。三伯說:“四黑你聽著,這地方有你不多,沒你不少!”四伯囁嚅著說:“人都說……‘好男不當(dāng)匪,好女不為娼’,咱娘也這樣說呢?!比淮笈?,一腳將四伯踢翻,拔出手槍對著他的眼珠子,吼道:“你滾!快給我滾!跑慢一步我就一槍倒了你!”四伯此后再沒去過北王莊。
四伯想念美云,想得幾乎發(fā)瘋,但他始終沒法見到美云。為此四伯郁悶不堪。
那時候,小日本已被趕跑了,國共正在談判,政府軍和共產(chǎn)黨的軍隊處于暫時性的膠著狀態(tài),局部地區(qū)仍舊戰(zhàn)事不斷。肖莊那陣子也顯得出奇的詭秘和復(fù)雜,莊子里不時有軍隊過往,今天是八路軍的隊伍,隔兩天便是政府軍的隊伍,皆大踏步來去,隊伍過處,灰沙彌漫?;疑巢胚^,莊子里立刻又現(xiàn)出一片少有的寧靜??h城仍是政府軍的天下,駐扎著為數(shù)不多的正規(guī)軍,還有從日本人那邊反正過來的保安團(tuán)。
到了夏天,有天夜里,一隊八路軍士兵靜悄悄地從莊上經(jīng)過,有人敲開了四伯的房門。四伯開門后見擁進(jìn)來幾個扛槍的戰(zhàn)士,著實嚇了一跳。其中一個戰(zhàn)士寬慰四伯,說老鄉(xiāng),咱們是一家人,八路軍是共產(chǎn)黨的隊伍,是專為窮人干事的。那“老鄉(xiāng)”拍著四伯的肩,說咱是來找你幫忙的。戰(zhàn)士說了很多話,嘴里哈出的氣沖著油燈,吹得油燈忽閃忽閃的。四伯于懵懂中終于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說,他們隊伍里有一名戰(zhàn)士受傷了,用擔(dān)架抬著,不能動彈,行軍打仗會誤事,他們想把那名戰(zhàn)士留在四伯家,因為四伯單身一人,家里地方大,人也可靠。四伯一時沒了主意,不知道眼前幾個人給他帶來的是兇兆還是吉兆。后來四伯被他們說動心了,也就點頭同意了。那幾個人立刻忙乎起來,七手八腳抬著擔(dān)架進(jìn)門來,擔(dān)架上是一名腰上和左腿上都用繃帶裹得嚴(yán)實的年輕人。四伯望著那個倒霉的男人,腦子里一片空白。
那一夜對四伯來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那個八路軍傷員姓俞,在部隊里是個班長,年輕,有文化。他說,打仗和打仗不同,以前人打仗是為了爭權(quán)爭地盤;咱過去和日本人打仗,是為了把日本人趕走;咱現(xiàn)在和富人打仗,是為了天下平等,人人都能過上好日子。俞班長用理想化的口吻說,解放區(qū)早就搞土改了,咱也得搞土改。搞土改咋搞呢?得先把各莊的地主抓起來,挨個批斗,批斗一圈以后再搞土改。挨個批斗不等于放冷槍,得要有個場面。要場面嘛,那就得拉一批人馬。俞班長說了,拉人馬的事由四伯去辦,他本人負(fù)責(zé)與部隊聯(lián)絡(luò),有機會了把隊伍拉出去與部隊會合。
四伯果然拉起了十多號人的一支小隊伍。人的來源倒不是很復(fù)雜,多數(shù)是四伯在打短工時結(jié)識的窮朋友。有兩個漢子機靈,居然在來的時候弄來了兩桿長槍,但子彈少得可憐,只有幾發(fā)。
俞班長說,咱隊伍得有個名目,臨時先叫它肖莊游擊隊吧。
小隊伍神神秘秘地進(jìn)出我們李家,沒有兵的紀(jì)律,也不像匪們那樣橫行霸道,莊上人覺得好稀奇。
那時候,俞班長已經(jīng)能瘸著腿下地行走了。那是一個溽熱難耐的下午,天上凝著幾大塊黑云,欲雨而無雨,狗們?nèi)忌扉L了舌頭,軟塌塌地喘氣。經(jīng)四伯提議,俞班長作出安排,游擊隊出擊的第一個對象就是地主肖喜順。四伯帶五六個人去抓肖喜順,俞班長則帶余下的人去肖家的碾場,整理會場,又挨門挨戶做人工作,邀莊人一起到碾場上去,開會。四伯幾個人握兩桿長槍,拎著一捆繩子,緊緊張張地沖進(jìn)肖家。肖家人顯然比四伯他們更慌張,肖喜順經(jīng)了土匪的打劫,元氣早已大傷,和二房三房軟泥似的擠在一起。四伯自打踏進(jìn)肖家院門,就有一種莫名的興奮,熱血一個勁地往頭頂上沖。與其說是因為找到了報仇的機會,不如說他是因為進(jìn)了肖家,多日的愿望正在付諸實現(xiàn)。幾個漢子圍住肖家的男女站著,不知深淺,都不開口說話,也都不敢上前抓人。四伯急了,四伯喊道:“捆呀!咋不動手捆呢?”幾個漢子才七手八腳,笨拙地將肖喜順和兩個小老婆給捆了。
四伯熟門熟路直奔美云的房間,房間里沒人,房間的格局也變得面目全非,顯然美云已經(jīng)換了住處。四伯一間一間屋子挨個尋去,尋到了三房的兩個女兒,兩個女孩子大熱天的拱在床單里,身子正瑟瑟發(fā)抖。四伯掀開床單,問她們美云在哪。兩個人答不出話,只用手指著同一個方向。四伯丟下她們急忙出門,朝肖家驢馬圈的方向奔。
四伯見到了唐突的一幕。在一間亂糟糟堆了很多麥草、只鋪了一張小床的房子里,四伯看見了掛在房屋中間的一個人,那是美云!四伯只看一眼就知道那是美云。四伯慌了,他顧不得屋里那股酸不酸咸不咸的氣味,沖進(jìn)去,一把提抱起了美云。
美云沒死。美云剛剛搭起繩子,站在小凳子上將自己的脖子套進(jìn)繩圈,還沒來及將小凳踢翻呢。美云是在聽到前面動靜,聽到我四伯講話的聲音之后,才搭起繩子尋死的。四伯抱著涼軟如泥的美云,愣怔怔地瞧著她,忙不迭地一連聲重復(fù)著兩個字:“咋啦咋啦?咋啦咋啦咋啦?”美云并未昏厥,美云躺在四伯懷里笑了,笑得很慘,比哭還難看。
四伯在美云那間黑暗潮濕的房間里呆了很長時間,就那么蹲著,抱著美云。四伯無法理解美云,無法知曉美云為何在得知他來到以后要上吊自盡。四伯永遠(yuǎn)也沒法知曉,就像男人無法進(jìn)入女人靈魂的深處一樣。四伯摸著美云的臉,又沒完沒了地說:“咋啦咋啦?咋啦咋啦?”
四伯和美云是被游擊隊員們帶著,和肖喜順等人一同被帶往碾場的。那時候碾場上已經(jīng)有了些人,但不多,除了斗爭者和被斗爭者,也就四五十人,都老遠(yuǎn)地站著,全是居心叵測的神色。碾場的東邊有個土臺子,那是幾年前為看戲搭起來的,四角都已經(jīng)坍塌了,倒也可以借作一用。一張八仙桌,兩張長條凳,設(shè)置簡陋。沒有茶水,更沒有標(biāo)語。瞧著臺下稀稀拉拉的人們,俞班長理想化的思路受到了挫傷。俞班長瘸著腿在土臺子上來回走著,氣憤已極地說:“不等啦,等也等不來!瞧這覺悟!”
斗爭會召開前,游擊隊內(nèi)部出了些亂子,隊員們將肖喜順和他的二房三房依次推搡到土臺上,接著過來推美云。四伯不愿意了,四伯伸開一雙大手護(hù)著美云,大著嗓門說:“你們要干啥?!你們動誰都可以,她不能動!”游擊隊員們對四伯的言行毫不在意,嚷嚷著一齊過來,仍要把美云拽上臺。四伯火了,四伯一只胳膊粗笨地攬住美云的雙肩,一只手就伸出去,發(fā)起牛勁將幾個人推開。土臺下的人終于瞧到了熱鬧,都聚攏來,羞怯怯地靜觀事變。俞班長急了,拖泥帶水地跑過來,拽著四伯的胳膊說:“四黑你是咋啦?不是都定好的嗎?”四伯說:“定好的是斗他姓肖的,不是斗他閨女!”俞班長說:“不是講好了女眷陪斗嗎?”四伯說:“陪斗也陪不到她身上!她被她爹打了,打個半死。她爹是地主,她被打了,她就不是地主了!”四伯耍起橫來模樣可怕,一副不要命的姿態(tài),邊說邊搡,搡了一路,唾沫星子也濺了一路。
還是俞班長靈活,俞班長瞧著牛樣的四伯,只好讓步,說那就先放放,先不斗吧。
一塘渾水因了他的這句話,霎那間就清澈見底了。
隊員們將疲軟不堪的一主二婦一溜排開,因是被繩子捆綁著,三人的站姿都很別扭。天熱得厲害,天上的黑云聚攏來又移散去,卻沒有雨,甚至沒有風(fēng)。俞班長坐在八仙桌邊的長條凳上,扯著嗓門講話。他先講國際形勢,又講國內(nèi)形勢,再講革命戰(zhàn)爭和土地改革,講得口干舌燥連唾沫星子都飛不出來了,才扯到地主肖喜順身上。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他把話題從革命戰(zhàn)爭引向地主肖喜順的那段時間里,莊人陸續(xù)增多了,過路人也一概駐足。俞班長來勁了,話兒頓時像淮河的水一樣源源不斷。
俞班長說得太多了。俞班長說到興頭上,上下嘴唇動得飛快,連眼睛差不多都閉上了。他忽視了這兒是游擊區(qū),是國統(tǒng)區(qū)的末稍,應(yīng)該速戰(zhàn)速決,切不可戀戰(zhàn)。他說:“地主老財為什么和我們不一樣?就因為他們和咱代表的是兩個不同的階級!‘階級’大家都懂吧?‘階級’指的就是一個團(tuán)體,就是一個集團(tuán),就是一扎堆的人。像咱就是一扎堆的人;他們這些壞人呢,也是一扎堆的人……”俞班長大幅度地擺動雙手,憑借著雙手的動作解釋“一扎堆”。那時候他瞇成一條縫的眼睛忽然就發(fā)覺了周圍環(huán)境的異樣。他猛地打了個冷顫,才要挪身,一名隊員已經(jīng)朝他喊起來:“不好啦俞隊長,咱被包圍啦!”
隨著隊員的一聲喊,土臺上下頓時大亂。
四伯、俞班長和年輕的游擊隊員們就這樣被縣城里下來的保安團(tuán)一網(wǎng)全收。
全是巧合。
縣城的保安團(tuán)并不知道肖莊游擊隊正組織召開斗爭大會,但他們知道肖莊有游擊隊,在四伯剛剛拉起隊伍的時候就知道了。消息來源于肖喜順,因為肖喜順的堂弟還在縣保安團(tuán)當(dāng)團(tuán)長。肖團(tuán)長在日本人投降的時候反水了,反水后的肖團(tuán)長仍舊是肖團(tuán)長,人馬還是原班人馬。肖團(tuán)長聽說游擊隊只有十多個人,就決定下來看看;肖團(tuán)長一人騎馬,團(tuán)丁們一路跟在馬后面疾走,運氣還真是不錯,隊伍才拉到肖莊,就發(fā)現(xiàn)了重大情況,游擊隊就這樣被他們逮了個正著。
形勢急轉(zhuǎn)直下,肖喜順和他的二房三房被松了綁,繩子理所當(dāng)然地被用來捆四伯、俞班長和游擊隊隊員了。
得勢的肖喜順立刻將往日的謙和丟棄得干干凈凈,他活動著麻木的手腕手臂,破口大罵,首先罵的就是美云。在他連續(xù)不斷的“小婊子小婊子”的罵聲里,肖團(tuán)長終于無聲地?fù)]一揮手,保安團(tuán)丁們立刻撲上去,把美云抓了起來。
……隊伍鬧哄哄地朝縣城開拔了。美云沒上綁,美云是肖團(tuán)長的堂侄女,肖團(tuán)長不忍心將她綁上。隊伍出莊,穿行在莊稼地中間的土路上,一時間甚囂塵上。那時候,四伯抬頭看天,高過人頭的高梁和玉米長得瘋瘋張張,一顆豆子樣的東西直標(biāo)標(biāo)地朝他臉上砸來,他躲閃不及,被那東西砸到了鼻子。那是雨點。天上終于丟了雨點,豆大的雨點落到地上,落到人身上,快意無限。
大雨到底是來了。
一場大雨改變了游擊隊員們的人生歷程。
本來,肖團(tuán)長只想來肖莊“看看”,并不一定就要抓人的。既然抓了人,夢里撿到了金子,肖團(tuán)長當(dāng)然要將他們帶回縣城里去。隊伍在大雨里疲疲沓沓地行進(jìn)著,道路泥濘,尤其是游擊隊員們拖泥帶水的態(tài)度,令肖團(tuán)長躁急不安。天看著就黑下來了,走了一大下午,一隊人馬才走了二十來里路程。肖團(tuán)長在馬背上怎么也坐不住了,他是覺得,若為一小股“游匪”出現(xiàn)閃失,那真是太不值了!
黃家廟是因為莊前有座古廟而得名。隊伍到了黃家廟,肖團(tuán)長騎著馬先自拱進(jìn)廟里。廟不大,泥塑的菩薩羅漢卻一應(yīng)俱全,看廟的是個老僧,端著油燈慌慌忙忙地迎過來。肖團(tuán)長沒有下馬,一個陰毒的方案已在他的腦子里形成。馬蹄在青磚地上繞了一圈,肖團(tuán)長就策馬出廟,招呼手下的人將游擊隊員統(tǒng)統(tǒng)趕進(jìn)廟里,將他們一個個綁在柱子上,又將老僧也綁了。肖團(tuán)長點著手指,對圍攏來的下屬詭秘地說:“炸他個舅子!懂嗎別動槍,炸他個舅子!”在提到堂侄女美云的時候肖團(tuán)長猶豫了,猶豫中他想到了堂哥肖喜順的咬牙切齒,于是他也跟著咬牙切齒,在咬牙的時候朝下屬潦草地擺了擺手。
美云被推進(jìn)廟里的時候沒被捆綁。沒有肖團(tuán)長的口授,團(tuán)丁們就不敢捆綁她。對開的木門吱呀著發(fā)出千年一貫的老音,沉沉重重地關(guān)嚴(yán)了。關(guān)嚴(yán)后的門上還發(fā)出夯擊箍實的聲音。起初美云還懵懵懂懂,及至醒過神來,才知不妙,忙著喊我四伯,又忙著循聲挪步到我四伯跟前,黑黑暗暗地為他松綁。那時候,美云的心里只有我四伯一個人!
保安團(tuán)團(tuán)丁們動作快捷干練,但他們忽略了美云的存在。那時候,他們開始肆無忌憚地用槍托砸擊小窗的窗欞,砸開后就將捆扎在一起的手榴彈拉開導(dǎo)火索,從窗子口扔進(jìn)來。集束手榴彈咝咝的冒著火星,一場血肉橫飛的災(zāi)難已在眼前——
四伯已被美云解開了繩索,那時候四伯正胡亂地摸著旁邊的人,為他們解繩子。廟里一片喊叫聲,喊叫聲痛苦而絕望。四伯終于發(fā)現(xiàn)了橫陳在眼前的危險。但四伯已經(jīng)回天無力。他站起身朝前撲去,本能地將美云撲倒在地。
轟天的響聲過后,大火四起,接著,廟的頂部搖搖墜墜地塌了一半,雨水旋即流進(jìn)已是廢墟的廟里。死亡籠罩了一切,痛苦和絕望的喊叫聲盡皆消失。
四伯和美云沒死。
機智的四伯以他的那一撲將美云和自己撲過了死亡邊緣。
四伯后來的那段經(jīng)歷我真是難以細(xì)細(xì)道說。四伯身上多處流血,美云也奄奄一息。傷痕累累的四伯后來背起美云,蹣跚著腳步跌跌沖沖地往回走。四伯在十三歲那一年就背過美云了,二十二歲的四伯又背起了美云。那一刻,四伯的想法簡單極了,他要回家。他沒想過回到家后將會遭遇怎樣的變故,也沒想過究竟能不能再回到肖莊,回到我們李家的那幾間草屋里。他就那么搖搖晃晃地背著美云,走在滿是泥濘的夜路上。
……雨是在后半夜停的。
清晨,肖莊早起的人開門后看到家門前有什么東西爬行過的痕跡,他們循著痕跡找過去,找到了曾經(jīng)住滿游擊隊員的我們李家,見兩個人的身子重疊著趴在地上,上面那人是美云,下面那人是我四伯。
四伯的身子早已僵硬了。四伯背著美云爬到了家門口,卻再也沒有力氣爬進(jìn)家門了。
四伯身上多處受傷,但他很可能是累死的。
我父親去了真正意義上的北邊。
三年后,父親回來了。
父親是隨部隊開拔前線四處征戰(zhàn)而回來的。那時候,父親的身份是華中野戰(zhàn)軍某連連長。說父親回來,實際上他并未回到家鄉(xiāng),而是到了離我老家一百多里地的山東境內(nèi)。
雖然是在戰(zhàn)爭年代,雖然我老家連年戰(zhàn)事不斷,但我的父輩真正涉足于戰(zhàn)爭的,應(yīng)該說只有我父親一人。即如死在保安團(tuán)手里的四伯和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二伯,也不過是和戰(zhàn)爭打了個擦邊。就我父親那幾年的戎馬經(jīng)歷而言,最值得記述的,倒并不在戰(zhàn)場上,而是在他只身入虎穴,去爭取北王莊的土匪那件事上。
那是春天,二十一歲的我父親奉命去北王莊,去爭取北王莊近兩百號人的占山土匪。父親穿了長袍,化裝成一個皮貨商人,不帶一槍一彈,只帶了一些皮貨,由一個山東農(nóng)民挑著擔(dān)子,于黃昏時分悄然上路。
兩個人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有霧,他們于不知不覺中甩去了黑暗,走進(jìn)了白茫茫的霧里。彌眼的大霧將二人圍裹成一個獨立的世界,借著這無窮無盡的霧的屏障,父親和挑擔(dān)子的農(nóng)民得以順利地到達(dá)北王山下。那時候,大霧差不多就要褪盡了。
父親抬頭望望并不巍峨的北王山,先自笑了。父親回頭對挑擔(dān)子的農(nóng)民說:“走了一夜,夠累的,咱歇歇腳吧?!备赣H提一提長袍的下擺,在一塊略顯潮濕的石頭上坐下。父親遞給農(nóng)民一支煙,自己先點燃,吸上一口后問他,這地方來過不?農(nóng)民說沒來過。父親說我也沒來過,但我聽說過,這一帶出土匪。農(nóng)民并不緊張,只現(xiàn)出一臉麻木樣,這叫我父親多少有點失望。
父親說:“土匪最見不得有錢人了,聽講土匪見著有錢人就放冷槍,先拿了人命再搶貨。咱把擔(dān)子藏了,你先頭里去看看,有啥事回來說一聲。”
農(nóng)民照著我父親所言去了。父親就去藏筐擔(dān)。
農(nóng)民再來時,胳膊已經(jīng)被綁了,后面跟著幾個端著槍吆三喝四的土匪,其中一個還穿了件國軍制服,那衣服裹在身上,看上去很別扭?!皣姟闭f:“日你娘的,把石頭交出來,不交就倒了你!”父親說:“我沒帶石頭。我是做買賣的,帶石頭干啥?”就有一個上前來,拽一把我父親的長袍,狠聲說:“還裝,裝得倒像個卵子!叫你把貨拿出來!”父親從內(nèi)衣里取出一沓紙票,大大咧咧地說:“那沒啥,買賣人嘛,過山見爺了,丟幾個買路錢也是該的。我要見你們司令,見你們地龍。”
幾個人甚為驚異,頓時緘口,小心翼翼地接了錢,寒蟬一般不吱一聲了。
父親就這么輕而易舉地過山進(jìn)了北王莊。
父親先被帶去見二當(dāng)家的小順來,小順來背對我父親,忽然就說:“你不是生意人。你姓蔣。”父親故作驚訝,說我不姓蔣,姓李。小順來轉(zhuǎn)過身,坐下,抬眼望著我父親,忽然猙獰地吼道:“你不是買賣人,你是扛槍的!你穿長袍不合身,你身上還有槍油味!”父親略顯興奮,不邀自坐。父親說:“不是夸你,你行,你真行!我還真不是做買賣的呢!但我不姓蔣?!毙№榿砭o張地接話:“姓共?”父親點點頭。
大腦袋光頭的小順來空長一副彪悍的身架子,到底是成不了氣候的,見我父親如此坦然,一時就沒了主意,忙叫匪崽領(lǐng)我父親去見大當(dāng)家的地龍。
父親和我三伯就這么戲劇般地邂逅了!
三伯地龍無法表達(dá)自己強烈震動著的情緒,他摸起槍,對著高高的房梁一連放了五六發(fā)子彈,從槍膛里彈出的彈殼落在青石磚地上,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c劇烈震耳的槍聲形成強烈的對比。槍聲引來二十多名土匪,全都衣冠不整地沖進(jìn)大廳,一圍長槍定定地將我父親圍了個嚴(yán)實。
三伯嗬嗬嗬地狂笑著,喊一聲:“有你們啥事,都滾出去!”就把進(jìn)入了臨戰(zhàn)狀態(tài)的匪們?nèi)稼s了出去。
與三伯的豪爽相比,父親更多的是內(nèi)心的激動。待匪們剛退出大廳,還未及將房門帶上,父親就奔過去,一把摟住三伯的脖子,將他扭倒到地上,然后,兩個人像展開肉搏戰(zhàn)似地在地上滾成一團(tuán)。
父親原先預(yù)想到的那些生死難料的驚心動魄場面,因了他和我三伯的奇遇,便全部化成了平平淡淡不起任何波瀾的流水賬……
父親在三伯的地界上住了三天,那三天他日夜不眠,也拖著三伯日夜不眠。父親極其坦誠地抖開自己的身份,并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明了來意。他原以為憑著他這個在野戰(zhàn)軍里當(dāng)了一年多連長的“官”,有能耐說服一個小小的土匪頭子——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土匪頭子嘛!可叫他措手不及的是,他將自己在人民軍隊里學(xué)到的那點馬列主義知識搬出來,搬得力不從心滿頭滿臉都冒虛汗了,我三伯竟然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他自始至終都在對我父親翻眼珠子,打心里就不想聽一句。
在那三天里,三伯也沒少開導(dǎo)我父親。他反復(fù)表示,只要我父親入他的伙,第二把交椅當(dāng)然是坐不上的,不能奪了人家小順來的飯碗,但第三把交椅是絕對有把握坐的。三伯說:“這地方誰說了算?地龍!我就是團(tuán)長、師長、兵團(tuán)司令!我就是縣老爺、州官、諸侯、皇帝!”
僵持不下的兩個人終于由親熱而相互猜忌。末了,三伯揮手截住我父親的話,斷然說:“五黑,你就甭說啦,說得我心燥,犯困!”
父親離開“北邊”的時候一臉灰土色。從大廳里出來,他瞇起眼睛,好長時間都難以在陽光里睜開。他張開嘴巴,打了個重重的哈欠,回頭看看,三伯的身子連動都沒動。
父親就那么灰溜溜地出山了。
父親在半年時間里先后三次去了北王莊。
第二次去北王莊,父親情緒明顯低落。雖然免去了先前化裝的所有繁套,卻也沒有了初次上山時那樣的興奮那樣的胸有成竹。一切果然如他所料,到了地方,父親實實在在地吃了三伯的一頓閉門羹。何止是閉門羹,父親一路通報皇親國戚般的那層關(guān)系,只為免去橫生枝節(jié)的麻煩,但才到莊上,就被幾個漢子撲住,七手八腳地推進(jìn)一間大廳,綁在了大廳里的圓木柱上。父親忍著,以為三伯借此撒撒上回的氣,撒了氣也就什么都好說了。哪知道這么一綁就沒了邊,竟然被綁了兩天一夜!父親氣得破口大罵,罵我三伯不是玩意,罵我三伯是驢日出來狗養(yǎng)出來的,罵我三伯一輩子都是土匪胚子!直罵得嗓子完全啞了,仍不見三伯的一點動靜。末了,幾個人為我父親松了綁,大魚大肉地排上一桌子,算是管了他一頓好飯。隨后,他被人推搡著趕到了山外。
父親第三次去北王莊,去之前營長足足做了他一天半時間的思想工作。父親說什么也不愿意再去碰釘子了。他說這哪是去爭取,這是拿人民軍隊的熱臉對土匪的冷屁股,是給人民軍隊丟臉!營長說,那不行,得去!營長說,我們營不是沒有人才,為啥叫你去?地龍那小子殺人不眨眼,你是他親弟弟,你去安全些。
父親只好硬著頭皮再一次上路。
父親第三次進(jìn)北王莊,三伯沒再給他吃閉門羹,但臉色異常難看。三伯架著桿大煙槍走過來,一只腳搭在長條凳上站著,半天才甕聲說:“五黑你這是咋啦?咋還來?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找你麻煩,你也別惹我!告訴你,咱這兒不缺你這樣的人!”父親說:“你咋就是個榆木腦袋,一點也不開竅呢?”三伯本來就很黑的臉面頓時更黑了,陰沉地說:“五黑我告訴你,我煩你!真煩你!這是你對我說話,要是換一個人,我早就一槍把他斃掉了!還留著他?!”父親也窩了一肚子火,冷笑著說:“話別說那么早,誰斃誰還真不好講呢!”三伯把煙槍咚的朝地上一摜,怒火冒冒地說:“咋不好講?!我槍下的鬼也不是一個兩個!”
三伯陰沉著臉把我父親帶出門,去北王莊各處走走。三伯先去了一戶村民家,村民熱情地上前來。三伯不茍言笑,也不進(jìn)門,站在院門邊說:“你們共產(chǎn)黨不是最喜歡和老百姓搞好關(guān)系嗎?我這關(guān)系搞得咋樣?這兒沒人擁戴你共產(chǎn)黨,可沒有不擁戴我地龍的!”父親冷哼道:“你沒聽說過‘兔子不吃窩邊草’嗎?這沒啥。”三伯牙齒咬得咯咯響,說:“五黑我告訴你,要沒你三哥在你邊上,你身上早就穿幾十個孔啦!——你信不信?!”父親瞧三伯咄咄逼人的眼睛,覺出了三伯話里的火藥味。父親說:“那我真要感謝三哥了?!?/p>
倆人離開村民的院子,三伯在前頭快步走,父親只好跟著他。走到一排營房跟前,三伯忽然立住身子,轉(zhuǎn)身說:“你們共產(chǎn)黨不是喜歡講個‘紀(jì)律’嗎?我讓你看看,是你們長官說話算數(shù),還是我地龍說話算數(shù)!”三伯快捷地將左手中指含到嘴里,一聲唿哨立刻清亮悠長地響起來。父親在那一刻清晰地看見三伯左手食指處的橫截面。
唿哨響處,父親看見營房里的土匪一個個像瘋子一樣竄出來,他們中有握短槍的,有提長槍的,還有拎繩子的,握手榴彈的。他們衣冠各異卻個個精神飽滿。他們并不站隊,只圍站在三伯周圍。早有幾個人面朝外拉開距離拉起了警戒。三伯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動了動眼神,土匪們便心領(lǐng)神會,上前幾個人拖住我父親,將他拖到山墻那邊的棗樹下,把他捆在樹上,捆了個結(jié)實。
“給他做點記號吧!”三伯站在那兒始終不動身,接著輕描淡寫地說,“一個屁大的連長,也和我地龍較勁?!”
……父親的右肩上至今還留著一塊兩寸見方的黑黑的大疤,那是燒紅的烙鐵烙在肩上留下的標(biāo)記。父親第三次去北王莊,一段記憶嵌進(jìn)了他右肩的肉里,永遠(yuǎn)也抹不去。
父親當(dāng)場昏厥過去。
……父親是被幾桶涼水當(dāng)頭澆醒的。
醒來后的我父親,仍舊難以逃避三伯刻意設(shè)下的圈套。那是一種捉弄,以強凌弱實力懸殊的捉弄。三伯把玩著手槍,那手槍炫耀似的在他手里旋轉(zhuǎn)著。三伯對松了綁的我父親說:“聽講你們共產(chǎn)黨里有不少能人;那我今天就開開眼,看看咱家出的這個共產(chǎn)黨,到底是啥樣的能人!咱就練槍法,看是你共產(chǎn)黨的槍法好,還是我地龍的本事大!”三伯把我父親帶上北王山,帶到山南邊那幾十米高的斷崖上。三伯瞟幾眼四周,一副傲然的姿態(tài),獰笑著說:“這地方除了我地龍,就連小順來也不敢輕易過來練靶子呢!全是活物!”跟來的土匪都“是啦是啦”地附和著,嚷成一氣。三伯運運握槍的手腕,又把槍換到左手上。三伯說:“五黑我不欺負(fù)你,你右肩掛花了,右手不靈,咱都用左手,行不?”
三伯左手沒有食指,父親看到他伸向扳機的是中指。
那時候崖上起了風(fēng),風(fēng)不大,但崖邊的樹草呼呼地響個不停,響得十分聒耳。三伯靜靜地等著,等著天空有鳥飛過。鳥們終于來了,黑黑的幾點,事不關(guān)己地飛在天的那頭。三伯嫻熟地舉起了槍。
三伯開槍了。啪!響聲震耳,在空曠的山前回蕩。
隨著這聲槍響,平行而過的黑點中,有一個黑點擺脫了隊伍,斜斜地朝下俯沖。其他鳥們見狀,立刻改變飛行方向,齊齊地朝斜上方飛去。
匪們吆呼著,像是歡慶一場戰(zhàn)斗的勝利。
三伯看一眼我父親,把槍遞過來。
那一刻,也許父親腦子里很亂,交織著各種難以理清的判斷,也許他根本什么都沒想?,F(xiàn)在讓他回憶那些細(xì)節(jié),他已經(jīng)無法回憶了。不過有一點是明確的,父親在和我談起那段歷史的時候也并不回避,那就是,他的槍法很臭,射擊八十米遠(yuǎn)的目標(biāo),會把七十米遠(yuǎn)的茅草打得到處亂飛,在這方面他根本就不是三伯的對手。
父親接了槍,也在手里把玩了一下。他是用右手?jǐn)[弄槍的,他不習(xí)慣于左手射擊。
但是,一件誰都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連一點時間上的過渡都沒有,那件事就驀然發(fā)生了!
——父親朝三伯舉起了槍!
父親的動作快極了,在誰都不曾緩過神來的一瞬間,把槍口對準(zhǔn)了三伯的腦袋。他沒有任何要挾或者討價還價的打算,他甚至沒有任何更高的要求。因為在槍口對準(zhǔn)三伯腦袋的同時,父親已經(jīng)扣動了扳機——
槍響了。槍聲沒能產(chǎn)生出三伯打鳥時那種華麗的音響效果。但在槍響過后,一個自命不凡的土匪頭子卻實實在在地倒了下去。
父親的身后頓時一片嘩然。
借著那片嘩然,父親縱身而下。
我父親居然從北王山逃脫了。
父親的逃脫,一方面歸功于北王山山南那些枝枝椏椏的崖樹。再一方面,極有可能是北王莊土匪的躁動不安從客觀上幫了他的忙。四伯曾經(jīng)說過:“好男不當(dāng)匪,好女不為娼”。四伯有這種想法,北王莊的土匪未必就沒有這種想法。后來的事實證明,土匪們對捉拿我父親確實沒有多大誠意,他們犯不著為一個已經(jīng)作古的地龍而得罪共產(chǎn)黨大軍。果然,三伯死后不久,北王莊的土匪們就有了樹倒猢猻散的意向。到那年的年末,土匪們便分了浮財,作鳥獸散。
父親三次爭取土匪的行動,最終以計劃失敗而告終。
去年回老家,我在縣檔案局的資料室里反復(fù)翻閱了各種當(dāng)?shù)氐臍v史資料。在《縣革命斗爭史》的油印小冊子里,我翻到了有關(guān)匪患的文字材料,其內(nèi)容記載多有模糊,中間有這樣幾句文字:
土匪頭子“地龍”,姓李,在家排行老三,人稱“李三”,名不詳。一九四七年,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派員與其聯(lián)絡(luò),欲勸其歸順,該土匪頭子不從,負(fù)隅頑抗,被解放軍戰(zhàn)士擊斃于北王山上。
歷史就是這樣的模糊不清。時間才過去了幾十年,土匪頭子“李三”的姓名就已經(jīng)無從查考。至于另一個人,勸土匪頭子歸順的我父親,在文字記載里只有“解放軍戰(zhàn)士”這一簡單的提法,連姓也沒有了。既然連姓名都已不可考,那么他和土匪頭子的那層關(guān)系,他的特定的身份,也將無人再知曉。
所以,走出縣檔案局的時候,實際上,我已經(jīng)負(fù)有了一項使命。
奄奄一息的美云神奇般地活了下來。肖喜順在解放前夕跟隨堂弟肖團(tuán)長去了臺灣,去時把家眷也帶上了,唯獨留下了女兒美云。
美云再未婚嫁。
美云的存活以及未去臺灣以及不再婚嫁,給我們李家制造了一個不小的麻煩。
肖莊從本來意義上講就不是我的老家。自從四伯死后,肖莊實際上已經(jīng)沒有我們李家一個親人了。因了肖莊有個美云的緣故,我父親從到南京定居之后起,每隔一兩年,就要回老家去一趟,名不正言不順地去看望比他小一歲的地主千金美云。到我們這些兒女出生后,他又帶著我們回老家,一如既往地去看望比他小一歲的美云。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回我忍不住了,用一句玩笑話問父親:“她又不是我家親戚,我們來看她干嗎?再說了爸,你和她歲數(shù)相仿,你就不怕看她看出是非來嗎?”
沒想到父親一下子白了臉,接著狠狠地扇了我一個耳光。
那一耳光打得我生疼生疼,一直疼到現(xiàn)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