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
“肉體是靈魂的一個夢。”
這是那個年輕的和尚佛誠說的。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七歲時說這句話時的樣子。當(dāng)西南方向已隱約可見SUPIS人殺伐而來的煙塵時,他把這句話又說了一遍。他當(dāng)時趺坐在金色的佛塔前,太陽的余輝照在他黝黑瘦削的臉上,使他的臉看上去像鍍了金一樣,他的悲憫之情也令北方、東方和西方的大漠籠罩了一層厚厚的金色;南方蒼灰色的山脈之上,那座我們仰望了無數(shù)次的雪山顯得晶瑩剔透,像對著牛油燈照一塊沒混進(jìn)一粒沙塵的冰,它顯得更加高遠(yuǎn)了。
SUPIS人昨天搶走了我們王國的七匹馬,今天上午又搶走了菩達(dá)色羅的奴隸。王國危在旦夕,但面對父親的詢問,他語調(diào)平靜。
“沒有什么能阻擋得了人對人的屠殺。”說完這句話,佛誠不愿再說話了。
高大的父親長嘆一聲,拖著權(quán)杖,轉(zhuǎn)身走了。寶劍無精打采地掛在他的腰上,他的背一下駝了,顯得十分懦弱。他要去把王國能打仗的五百個人召集起來,抵抗入侵。但這只是一個形式而已,只是王國的男人為王國的滅亡所做的最后祭祀。
和尚微笑著垂著自己的眼瞼。大漠里的黃沙粘在了他長長的眼睫毛上。我總想幫他吹掉,但我害怕自己嘴里的濁氣把他污染。
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也在他的對面趺坐,但我安靜不下來。
我沒有聞到殺戮的血腥氣,我聞到的是一股我從未聞過的異香。那種香味令我悲喜交集,但我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我醒來時,佛誠已不在我的跟前,他趺坐過的印跡還在。
高近三丈的佛塔顯得有些發(fā)白,像在烈火中煅燒過。
就在這時,我看見一個侏儒向我走來。他身高不到兩尺,短小的身材使他的頭顯得格外碩大。他的身體好像支撐不起那顆頭,隨時都有可能栽倒。他提著寶劍,渾身都是暗黑色的血跡。他把血腥氣帶了過來。那種氣味令我惡心,我只想嘔吐。
我想:“這就是我從沒有見過的、神秘的SUPIS人吧?!?/p>
他踉蹌著走過來,像喝多了酒?!八莵須⑽业摹!蔽蚁搿?/p>
我已做好了受死的準(zhǔn)備。我還像原先那樣坐著,除了血腥引起的惡心,我一點(diǎn)兒也不害怕。他的腳步聲像小孩子的。他在我面前站住了,那股血腥氣更濃。我屏住呼吸,等著被沙漠烤熱的劍朝我的胸口刺過來。
那人沒有動。我低垂著眼瞼。他劍刃上有黑色的血跡,血跡上粘著沙子。他有一雙小短腿,一雙小腳。我沒有抬自己的眼瞼,我不想去看這個即將殺我的陌生人的臉。
那人卻向我挪動了一小步。
“雅,我……我是你阿大。”
我聽到了父親的聲音。我睜開了眼睛。我沒有看見父親,只看見了那個站在我對面的侏儒。我看了看天空。天空一片碧藍(lán),西斜的太陽依然發(fā)白,炫人眼目。我想父親已經(jīng)死了,那是他的靈魂在向我發(fā)出問候。
父親身材高大,是一個身上充滿了謎的人。有人說他活了很多年了;有人說他驅(qū)逐了他所有的兒子;有人說父親是由兩個人組成的——意思是說,他的身體里還有另一個人,因?yàn)橛腥嗽牭剿眢w里的人高談闊論……關(guān)于父親的傳聞很多,聽起來都有些稀奇古怪。這也難免,父親本來就是個以行為古怪而聞名的人。就我所知,他很少與外人一起進(jìn)餐;除非迫不得已,他很少在公眾面前露面;他眾多的妻子——除了我的母親——都因?yàn)轶@駭而死;王國的陽光如此強(qiáng)烈,他卻很憂郁;他厭倦了自己的王國,我聽說,有長達(dá)三十七年的時間,他深居王宮,足不出戶,成天與一只獵隼相處,只偶爾通過王宮的透氣孔望那一小片天空。但他作為一個象征,存在于臣民的心里……我不是很喜歡他,但他是我的阿大。
“雅,我是你阿大,你睜開你的眼睛吧?!?/p>
“阿大,我的眼睛睜著呢,我還活著,我不可能看見你,我只看見一個侏儒提著寶劍站在我面前,他可能就是來要我命的SUPIS人吧。”
“什么SUPIS人!那是我?!?/p>
我猛地睜圓了眼睛,仔細(xì)地看著眼前這個人。我不得不承認(rèn),他有一張與父親一樣的臉。這看起來異常滑稽。我還是把他和我父親聯(lián)系不起來。我對著天空說:“阿大,我跟前坐著一個和你的面孔一樣的人?!?/p>
“那就是我,雅。”
我確認(rèn)這聲音不是來自天空,而是來自我的對面。我對著他,問道:“你是我阿大?”
“那還能是誰?”他說著,小心地坐了下來。他坐下后,顯得更矮了,他的頭好像直接放在了地上。他坐穩(wěn)后,問我:“有點(diǎn)奇怪是不是?”
我還沒有從驚駭中緩過神來。我確認(rèn)那聲音和那張臉都是我父親的。“你怎么變成了這樣?”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p>
“你原來如此高大、雄壯?!?/p>
“他們射死了他?!?/p>
“他是誰?”
“他是我的另一部分,高大、雄壯的一部分?!?/p>
“阿大,我不明白?!?/p>
“我的那一部分都是摩跋耶家族的,這就是他們家族為什么一直受我恩寵,可以在我們王國為所欲為的原因?!?/p>
“我還是明白不了?!?/p>
“我一開始也是高大雄壯的,至少在我五十七歲之前,后來為了能一直統(tǒng)治這個王國,我找到了一個原先為貴霜王朝看病的神醫(yī),他有一種能延年益壽的神藥,說只要我不被人殺死,想活多少年都可以。但這神藥唯一的缺陷是會使身材變得越來越矮小,所以,我吃了藥后,慢慢地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可在這之前,你看起來還是那么高大?!?/p>
“我變矮后,摩跋耶家族的人就給我派了一個人來,我其實(shí)是騎在那個人肩膀上的。每隔十年,摩跋耶家族會為我換一個人。迄今為止,除了你,只有摩跋耶家族的人知道我的秘密?!?/p>
“為什么要選擇他家的人呢?”
“他們家族是修禁語的,他們不說話。”
“但你還是割掉了他們的舌頭。”
“那是有原因的,還有,他們反正不用說話嘛,我這樣做還有助于他們修行?!?/p>
“我知道你后來的妻子為什么會驚駭而死了——當(dāng)她們原本高大威猛的夫君進(jìn)了新房后突然變成一個連婚床也爬不上去的侏儒時,那的確是太可怕了?!?/p>
“雅,你不要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我還是你的阿大。我成了后來的樣子,我也很痛苦?!?/p>
“謊言、神秘……你的一切都建立在二者之上。”
“謊言和神秘是最好的統(tǒng)治術(shù)。”
我不想再說話了。
沙漠一片寂靜,只有風(fēng)吹動沙塵的聲音。我看著面前這個人,才發(fā)現(xiàn)他的胸口在流血。一支利箭從后背穿透了他。他沒有拔那支箭,只把箭頭折掉了。
“阿大,你受傷了?!?/p>
“SUPIS人的利箭射中了我。他們先射死了我胯下摩跋耶家族的人,我也中箭了,我隨著他倒了下去,這樣才得以跑出來見你?!彼f完,就看著碧空萬里的天空——天上有幾朵鑲著金邊的白云,它們正向蒼穹深處飄去。
“阿大,你在看那幾朵云么?”
“是的,我看到了佛誠他們。”父親臉上也沾滿了血,他的嘴唇變得跟斷流的尼雅河一樣焦干。他說完,咽了一口干燥的空氣,接著說,“佛誠帶走了那么多人,卻把我們留下了?!?/p>
“阿大,這是沒有辦法的事?!?/p>
“我知道,但他不該丟下你?!?/p>
“阿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為了你,勇士們還在拼殺。哎,我其實(shí)早已厭倦了做如此弱小的王國的國王。我不想再看到這些貧瘠的村落,不想再聽到百姓的哀怨與申訴,不想再看到那些官員的臉,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稅官摩跋耶的臉,他竟將四年的稅收全部據(jù)為己有,而另一個稅官伐伽佐竟然有本事將四峰駱駝私藏在自家院中。可我有什么辦法?一個是你的舅舅,一個是你的伯父……”父親特別沮喪,在這個時候,他竟然說了這么多話。
“但你卻要為此而長壽。”
“不說這個了,我給你備好了胡楊木棺材,它就放在佛塔后面?!?/p>
“阿大,你是王,還是你用吧。”
“這是我送給你的最后禮物,我還希望我有時間把我的女兒掩埋好?!?/p>
“那你呢?”我突然異常傷感。
“我么,自有黃沙?!?/p>
“阿大,我明白了?!蔽野纬龆虅Γ戳艘谎厶炜?,又回首看了一眼還沒有完全破敗的王國。我知道,我的確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
但我突然想知道,SUPIS人還有多遠(yuǎn),而最主要的,我想知道我們王國的秘密。我多次詢問過父親我們王國的秘密,但他都沒有跟我說。人在這個時候還有如此強(qiáng)烈的好奇心,我覺得真是不可思議。
“那些SUPIS人已經(jīng)攻進(jìn)王宮了么?”
“SUPIS人就在我們的王國里了。我勸我忠誠無畏的勇士們放棄抵抗,但他們不聽我的,他們怕你被敵人擄去,而你知道,你的美和品德使你成了我們王國的象征?!?/p>
“而這種象征的結(jié)局就是盡可能以完美的方式把自己毀滅掉?!?/p>
“你其實(shí)可以走。你的修為完全可以隨佛誠一起飛升而去?!?/p>
“但我要留在金色的沙塵里,我要為這些死去的人祈禱。我知道了一個真理:如果你自己不想獲救,就沒有什么力量能夠拯救你。阿大,你一直沒有告訴我我們的王國從何而來。”
“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不過,都現(xiàn)在這個時候了,你又是我身邊唯一的親人,我就告訴你吧。我們的王國最早是叫‘黑白’的,這是漢朝使者翻譯過來的名字。用我們佧去盧文怎么說,已無法考證了,但它最后因?yàn)閮删渫{而毀滅。再強(qiáng)大王國有時候都是很脆弱的,如同沙壘的城堡。幾個幸存的人靠喝幸存的五峰駱駝的血跋涉到這里,重新創(chuàng)建了這個叫‘精絕’的王國?!?/p>
“傳說先人曾留下過羊皮詩卷,王國的秘密都記錄在上面,但它被掩沒在漫漫黃沙之中了?!?/p>
“那也可能是未來某個年頭,一個詩人在激情燃燒下的憑空虛構(gòu)。但我敕諭中要唱的頌歌,都是從祖先那里傳下來的?!?/p>
“很多時候,虛構(gòu)的東西比現(xiàn)實(shí)更為堅(jiān)實(shí)?!?/p>
“那是自然的。我們在未來的樣子就可能建立在虛構(gòu)之上。這些干燥的、會被時光漂白的列木,這大量的佧去盧文木簡函牘,那些神秘消失的臣民……給那些發(fā)現(xiàn)我們的人提供了無限的虛構(gòu)空間。從這個方面來說,我們的王國比實(shí)際的要遼闊很多?!?/p>
“也許是吧?!?/p>
“不是也許,是當(dāng)然。我仿佛看見了那些探險(xiǎn)者,在蒼茫無邊的沙漠里艱難跋涉,他們乘坐的尤尼莫克越野車猶如一只垂死的屎殼郎,推動著沙漠這個巨大的糞球,吃力地向前爬行著。那時佛塔的殘高只余下了七米,但還可以看出它濃郁的印度風(fēng)格。站在這里舉目四望,茫茫沙海中可見一座座民居的廢墟、坍塌的佛寺、被風(fēng)沙掩沒的宮殿、立木做的防風(fēng)墻和干枯的古桑樹、成片的果園以及羊圈、籬笆、水渠等遺跡。即使在一千六百年后,還可以看到宅院四周累累的尸骨;有些房門還是敞開或半敞開的,房內(nèi)散落著碎銅片、刀子、戒指、耳環(huán)、漢五銖錢等遺物;屋里的紡車上還掛著絲線,好像紡織的女子剛剛走開;那些用佧去盧文寫的木簡函牘整齊地放在那里,有一些甚至還沒來得及打開泥封;而糧倉里還堆放著麥粟……”
“他們的心里一定籠罩著一種莫名的欣喜和恐懼?!?/p>
“人類到了那個時候,已經(jīng)可以按照衛(wèi)星定位儀顯示的坐標(biāo)找到我們?!?/p>
“沒想到世界會如此奇妙!”
“沒有什么,不過是為虛構(gòu)提供便利而已。”
“阿大,我想知道,我們的王國到底有多少年了?”
“我記不太清楚了。你可以說它很短,因?yàn)槲沂俏ㄒ坏膰?;也可以說它很漫長,因?yàn)橛涗浳覀兺鯂钤鐣r期歷史的木簡在如此干燥的沙漠地區(qū),都已經(jīng)腐爛了,所以,真實(shí)的歷史已被時間抹去,無從稽考啦!不過,你可以去看我們的傳說?!?/p>
“我們都要成為傳說了?!?/p>
“你不用為此憂傷?!?/p>
“我不是憂傷,我是心傷。特別是我想起我的哥哥和弟弟的時候。你為了你王位的千秋萬歲,把他們都驅(qū)逐出了王國,傳說有兩個哥哥被你親手殺死了。為此,我的母親瘋了,每天用駱駝刺扎自己的心口?!?/p>
“那不是傳說么?”
“不是,那是歷史?!?/p>
“嗤,有什么區(qū)別!歷史就是公開的謊言?!?/p>
“阿大,都現(xiàn)在這個時候了,SUPIS人隨時會趕來砍掉我的頭,你也可能隨時會倒下去,你沒有必要再掩飾什么。”
“哎,我說了,我其實(shí)很討厭做這個國王,一個戶僅四百八、人口三千三、勝兵五百人的彈丸小國的國王有什么好當(dāng)?shù)??但我討厭朝令夕改。我這么做就是為了保證王國國策的延續(xù)性。真的,你也看到了,我這點(diǎn)人口,也就和一個百夫長差不多,而漢朝的皇帝,僅后宮佳麗就有三千。但就像漢朝人說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我得設(shè)立各種官職,得給他們發(fā)放薪俸,得處理各類王國事務(wù);我每天都得忍受飛揚(yáng)起來的黃沙的折磨,它們?nèi)麧M了我的耳朵和鼻孔。早上睡覺起來,也是滿口沙子,而漱口的水又苦又咸。每當(dāng)沙塵暴來的時候,我就會有一種亡國之感,覺得它會把我的王國湮沒。哎,就三千張面孔,我都熟悉得跟這些沙子一樣了;我已厭倦了他們的臉,他們的樣子,我就是要挑一個順眼的王妃都沒有,只得用十匹馬去于闐國交換。我十匹馬換來的女人整天哭哭啼啼,好像這里是人間地獄。你看她屁股都沒有,瘦得像枯了好多年的紅柳枝,有何嚼頭?哎,真可惜了我那十匹好馬了!這是于闐國明顯地在欺負(fù)我——就因?yàn)槲覀兺鯂×?,任何一個王國都可以欺負(fù)我,連這里的風(fēng)也是。北邊的龜茲,東邊的樓蘭,南邊的于闐,誰不對我們虎視眈眈?如果沒有漢朝皇帝護(hù)著,我這個王國早就不存在了。但現(xiàn)在漢朝一衰落,SUPIS人都要來滅我們了。還有吃的東西,別的國王誰不是錦衣玉食,你看我穿的這件袍子,還是三十多年前漢朝的使者賞給我的;再看看我吃的東西——我用的的確是昆侖玉做的碗——但里面盛的是土豆羊骨湯,另加一個魁麥其(一種面餅),半只生洋蔥,七顆白杏干,一把葡萄干,兩夜光杯木塞萊斯。哎,跟其他國王的吃食相比,這與狗食何異?”
“你不要抱怨了,我只想知道我的哥哥和弟弟們到哪里去了?”
“我只知道你有兩個哥哥的確被我殺掉了,他們要謀權(quán)篡位。權(quán)力是一種迷幻藥,你一旦沾上了,就會上癮。雖然我的王國是這個樣子的,但我在這里至高無上,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而你兩個哥哥竟想謀奪這一切,真是忤逆不孝,大逆不道,死有余辜!”
“那你其他的兒子呢?”
“他們絕望而去?!?/p>
“為什么絕望?”
“為絕望而絕望,就像我現(xiàn)在一樣?!?/p>
“有人傳說,這些SUPIS人就是你流散各地的兒子,他們集合起來,要替天行道?!?/p>
“嗤,替天行道!唉,我有些困倦了。要是現(xiàn)在還能躺在王宮里的床上,枕著玉枕,蓋著絲綢被子,睡上一覺該多美?。∧阏f什么?SUPIS是你的兄弟?也有可能吧。我和他們打過照面,但他們臉上蒙著黑紗,看不清他們的臉。但這些人的輪廓、身高都差不多,去偵察的士勇看到過他們的樣子,說他們只有在月圓之夜才會摘掉面紗,說他們雖然是很多人,但像一個人一樣,像是用未來的一種復(fù)印術(shù)復(fù)印出來的。呸!真是太可笑了!”
“但是,阿大,你的錦衾上繡著‘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你的錦護(hù)膊上繡著‘延年益壽長葆子孫’、‘世毋極錦宜二親傳子孫’,可你現(xiàn)在,身邊除了我,沒有一個親人……你是個未來學(xué)家,你對未來的預(yù)感三十六國中無人能及,你預(yù)感到了你自己的今天嗎?”
“身處權(quán)力之中的人是昏迷的,從不預(yù)測自己的未來。這是一種禁忌。至于子孫,他們其實(shí)就是自己的欲望。他們一直就縈繞在我頭上。我深感厭煩……當(dāng)然,那只是一種感覺,我相信傳說,如果真有傳說說SUPIS人就是我的兒子們,你看他們今天不都云集在我身邊了嗎?至于這些華麗的織錦,那是用來迷惑未來的人們的。未來,本來就是現(xiàn)在對它的虛構(gòu)。而他們又會在他們的時代虛構(gòu)我們的現(xiàn)在。”
“你想讓自己不朽?!?/p>
“不是讓自己不朽,而是讓我的王國不朽。它是如此小,如此簡陋,就像一塊被人扔在這漫漫黃沙中的土坯。我要讓它在未來變成一塊寶石,一顆熠熠生輝的珍珠。這個王國自誕生之日起,我就在為此做準(zhǔn)備?!?/p>
“可是,阿大,你看你現(xiàn)在孤家寡人,好不凄涼?!?/p>
“非也,我有我兒子的畫像……”
“那是你通緝他們用的。”
“一舉兩得嘛,更多的時候我用來觀瞻?!?/p>
“你伐掉了王國所有的桑樹,制作桑皮紙,就是為了給我的兄弟們畫像。你知道嗎?你每伐掉一棵桑樹,沙漠就會向我們的王國推進(jìn)五丈?!?/p>
“我喜歡做桑皮紙,然后用它來給兒子們畫像,我也就只有這個嗜好了。你看,我要管理種子,河渠老是干涸,我要親臨現(xiàn)場參與水的分配,不然就會發(fā)生群毆事件。我的子民舍伽種的樹木被百戶長強(qiáng)行砍伐出售,這家伙越過州長,直接跑到我這里來告狀,我就得審理。我下達(dá)了一道敕諭,即第四百八十二號文書,宣布百戶長的行為違法,必須立即停止,因?yàn)槲覀兺鯂姆墒菄?yán)苛的,‘活樹嚴(yán)禁開伐,違者罰馬一匹;哪怕只砍了樹枝,也要罰母牛一頭?!?/p>
“可你砍伐桑樹……”
“這是為了王國文化藝術(shù)的發(fā)展。你看,有桑樹的時候,我們養(yǎng)蠶,用蠶絲織錦;然后,我們用桑樹造紙,進(jìn)行繪畫創(chuàng)作。我的人物肖像畫不敢說在中州有多大影響,但在西域三十六國,還是家喻戶曉的。你想,如果我不用通緝我兒子的方式,怎么能把這些畫張貼到那么多王國的城墻上?這是一種巧妙的傳播術(shù)。很多王國用軍隊(duì)保持王國的尊嚴(yán),而我,用藝術(shù)!”
“阿大,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笑話你嗎?你畫的我兄弟們的畫像都一樣,一個圓圈代表臉,再畫兩筆代表披散在腦后的頭發(fā),然后眼眉各一筆,嘴鼻各一筆,問你耳朵呢?你說耳朵藏在頭發(fā)里。有人諷刺你說,還不如畫個圓圈就行了,說這是你兒子的頭。而你還十分得意,每幅必書‘我大精絕國,崇尚法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吾之一百六十四王子忤逆違法,本國王親繪逆子畫像,以便捉拿’云云。你說,這樣的畫像,頻頻張貼于西域各國,甚至遠(yuǎn)至中州,除了毀壞桑林,浪費(fèi)紙張和人力,貶低王國形象,何益之有?誰能從你的畫像中辨出要抓捕的人???”
“你不懂,所有說這些畫三歲小兒都能畫的人都不懂,至簡至樸乃繪畫之最高境界?!?/p>
“你對我的兄弟——你的兒子都是如此,你對你的臣民會怎樣?”
“我愛民如子,這在西域誰不知道?不過,子民,哼!你看老天給了我一群什么樣的子民!愚昧,懶惰,溫順,里面連一個我中意的王妃也挑不出來。我不是不允許他們反抗,是他們根本就沒有這個意識,他們唯一的本事就是抱怨命運(yùn),抱怨命運(yùn)怎么把他們生在了這樣一個王國;他們最劇烈的反抗無非是自殺,用刀抹脖子,我的一個百夫長竟愚蠢到吃從漢地運(yùn)來的、珍貴無比的砒霜,簡直窮奢極欲!沒有辦法,只能讓他的老婆和女兒一起到王宮來伺候我,他的家產(chǎn)也得全部充公。而最近幾年,這些愚蠢的子民竟興起了一股自殺的新潮流,弄一堆蘆葦,自己爬到上面,點(diǎn)燃自焚!這無非是想用這種看似慘烈的方式讓我看么!可我看得多了!這打動不了我的心!我可以直面慘淡的人生,我也就能直面王國里發(fā)生的任何慘烈的事情。我開始還去查查這些蠢貨自焚的原因,順便看看熱鬧,現(xiàn)在一點(diǎn)兒興趣也沒有了。人燒焦了的那個樣子,跟一只老鼠燒焦差不多。老是自焚,自焚,嗤,有點(diǎn)新意好不好?”
“你……”
“而最讓我寒心的是,竟然沒人知道我是個侏儒!在這一點(diǎn)上,你可以完全相信你的子民,哈哈哈哈……”
“這值得你如此得意嗎?”
“當(dāng)然,哈哈哈哈……連你都不知道吧?你一直都不知道,我的王位其實(shí)一直在人家的肩膀上。我在別人的肩膀上騎馬、征戰(zhàn)、狩獵、巡查,但沒有一個人看出來。這也是我一直比別人高大的原因。但有一次差點(diǎn)兒露餡。我胯下的家伙突然忍不住,在漢朝的使者面前對西域各國的現(xiàn)狀發(fā)表起看法來。我用腿使勁夾他的頭,他還是忍不住想說。我只好更使勁兒地夾他。我的襠功可是了得?硬讓他的話說不出來了。使者頗為驚奇,問我身體上是不是還有一張嘴。我笑笑,說我只不過會用胸腔說話而已。漢朝使者連連稱奇,說我有這個本事,在這里當(dāng)國王真是太浪費(fèi)了,還不如跟他到長安去,到酒肆勾欄去表演,一年掙下的銀子比全王國的稅收還要多。你說說,我們一個國王在使者的眼里算個什么!我笑笑,沒有答應(yīng)。把使者一行安頓好后,回到王宮,我就把我胯下的家伙殺掉了。也就是從那以后,我胯下之人必須得割掉舌頭?!?/p>
“你是應(yīng)該得意,因?yàn)槟愕囊磺卸际墙⒃谔摷僦系??!?/p>
“不是虛假,是虛構(gòu)。后者屬于藝術(shù)的范疇,前者關(guān)乎品德。你不會知道,最迷人的王國是虛構(gòu)的王國,最迷人的歷史是虛構(gòu)的歷史?!?/p>
“未來的人會明白這一切的?!?/p>
“未來?嗤,我不相信自己的子民,不相信歷史,不相信我的兒子,甚至不相信自己,我唯一相信的就是未來。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未來需要的東西:大量寫有佧去盧文的木簡函牘,大量保存完好、特色鮮明的織錦——僅‘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就可以把未來迷倒。它是個預(yù)言嗎?很像,其實(shí)是我的一句夢話。你看,這幅織錦質(zhì)地多么厚實(shí),紋樣多么流暢,色彩多么瑰麗,即使現(xiàn)在也是世所罕見?!?/p>
“我現(xiàn)在知道了,你其實(shí)一直生活在對未來的想象中。”
“現(xiàn)實(shí)比自己的影子還要蒼白,所以,我們不能沒有未來,就像不能沒有來世一樣。”
“你現(xiàn)在有什么遺憾嗎?”
“在西域三十六國中,我是最富有統(tǒng)治才華的人,可是,治理這樣的小國,根本不需要施展我的統(tǒng)治術(shù)。我原想把這些東西傳給誰,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我覺得太可惜了?!?/p>
“你的統(tǒng)治術(shù)就是不讓臣民有空閑的時候。為了做到這一點(diǎn),你可以讓他們長年累月地在沙漠里種植楊柳?!?/p>
“你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很高妙的一招。我還會舉行數(shù)沙比賽,時間不限,誰只要有耐心,可以一直數(shù)下去,你知道,堅(jiān)持得最久的人數(shù)的沙粒就最多,他肯定就會贏。有個人一連數(shù)了七年,差點(diǎn)把自己數(shù)死了,但他贏了,我獎給了他一匹馬和三只羊?!?/p>
“你就這樣消耗掉了你臣民的生命?!?/p>
“生命本來就是無聊的,能找到無聊的方式打發(fā)它,應(yīng)……應(yīng)是最……最幸運(yùn)的。”
父親說著,皺起了眉頭。劇烈的傷痛使他縮成了一小團(tuán)。他頭上的汗水沖刷著他臉上的血跡,使他的臉變得更加花哨了。
“阿大……”
“我……我覺得我身體里的血越來越少了,我的身體感到有點(diǎn)兒涼。”
“阿大,我還是把你的傷口包扎起來吧。”
“算了,那樣只能延緩我的死亡。王國滅亡了,我的生命就沒有意義了。我……現(xiàn)在好一點(diǎn)兒了?!?/p>
“我把你臉上的血跡擦了吧?!?/p>
“算了,沒有必要了,擦得再干凈,最后還不是一具被黃沙掩埋的干尸?哎,智者千慮,終有一失啊,我忽略了一個問題?!?/p>
“什么問題?”
“我為我們王國的未來精心經(jīng)營了這一切,但我擔(dān)心我如果就像現(xiàn)在這么死去,后人是不會知道我是誰的,他們只會把我當(dāng)做一個普通的侏儒。如果那樣,我創(chuàng)造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呢?”
“阿大,我就說你是一個想不朽的人,但你還不愿承認(rèn)。”
“你總是相信我的話?!?/p>
“你也不必那么沮喪。那副胡楊木棺材還是你用吧,你的傷勢已不容許你來掩埋我了。我會在棺材上刻上銘文,注明這是精絕國王之棺槨,這樣,你就可以不朽了,你也就沒有白創(chuàng)造這一切了。”
“女兒真是孝順!那你怎么辦?”
“我么,自有黃沙?!?/p>
“哎——好吧,銘文就不要刻在棺木上了,那里還有一根立木,你趕快把我的劍拿去,在那立木上刻上‘大精絕國國王摩跋伽耶千秋萬歲’幾個字,然后把它挪到我的棺木跟前,如果來得及,就把我掩埋好,把那立木樹起來?!?/p>
“好吧,阿大,我相信我來得及?!?/p>
“那我可以微笑著,離開我心愛的王國了?!?/p>
身高不到兩尺的父親說完這句話,那顆顯得過于沉重的頭顱往前一栽,結(jié)束了與我的對話。
他啃了一嘴沙子,但臉上帶著微笑。
西邊的太陽沉了下去,把一抹沙漠玫瑰一樣芳香的晚霞留在了高高的雪山頂上。那幾朵鑲了金邊的云朵已經(jīng)融進(jìn)了黃昏的天幕里,再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