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辛
2009年12月下旬,我去上海參加在上海魯迅紀念館舉辦的紀念蕭乾百年誕辰座談會,聽到幾十位專家學者發(fā)言講解蕭乾的作品與人品及輝耀貢獻。我關心的一個問題,是丁亞平說蕭乾走上革命道路是受楊剛先生的教育與鼓勵,可是不知道楊剛這位老革命為什么會突然自殺。
回到北京,我費大勁找到楊晶文先生在《讀書》雜志2009年第一期發(fā)表的《楊剛之死》一文。此文最后的描述為:
1957年8月的一天,已為農(nóng)業(yè)部副部長的楊顯東見到楊剛時,發(fā)現(xiàn)她在交談中時有嘆息,臉上還流露出悲戚的表情。10月初,楊剛丟失了一個重要的筆記本。幾天后,她約弟弟見了最后一面。6月,也就是自殺的前一天,楊剛參加了批判丁陳反黨集團的大會,大會對丁玲的歷史問題作了嚴厲清算。10月7日清晨,楊剛被人發(fā)現(xiàn)躺在自己的床上,上身穿一件中式對襟紫玫瑰紅襖,下身穿一條筆挺的黑呢褲子,服了大量安眠藥。誰也不知道她離去時想了些什么。她孤獨離開了這個為之奮斗一生的世界。
1950年,當她得知老師馬蒂遜教授自殺的消息后,寫下了這樣的話:“我們容易把自殺歸咎于自殺者的軟弱。在一定意義上這種說法的對的……由于斗爭激烈、勝負不分、形勢混亂而產(chǎn)生了思想矛盾、看不見前途的情況,便決心以一死來解決一切。這種事情總是軟弱無力的表現(xiàn),但是單純地從個人的因素來解釋那一個人不愿意活下去的原因,并不足以說明什么。尤其是馬蒂遜,本質上是資產(chǎn)階級民主思想的優(yōu)良繼承者,他死,是因為在殘酷的階級斗爭中,他未能取得階級斗爭的思想內容,而又失去了他舊日的精神依據(jù)?!币苍S,楊剛選擇了這樣的結局,是因為她的精神也被撕裂了。
魯迅先生說,“真的智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他們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他們預備著將來的犧牲……”楊剛是一位真正的知識分子,她只做了她應該做的,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宿命。
作者介紹的自殺哲理值得深思,但作者介紹的楊參加的批斗丁、陳反黨集團會議的情況與“丟失一個重要的筆記本”的時間與經(jīng)過不清楚與有差錯。
1955年,陸定一向中央報告作協(xié)批判丁玲、陳企霞時,已經(jīng)提出“馮雪峰存在著許多唯心主義的觀點,許多地方跟胡風思想相同”?!度嗣袢請蟆?957年8月26日頭版以“丁、陳集團參加者胡風思想同路人”為肩題,以“馮雪峰是文藝界反黨分子”為主題,報道馮雪峰是“丁、陳反黨集團的支持者和參加者”,“人民文學出版社右派分子的‘青天’”,“三十年來一貫反對黨的領導”,“反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思想和胡風一致”及其“反動的社會思想”。
會議批判馮雪峰的主要情況,報紙都沒有報道。會議大部分時間是揭發(fā)馮雪峰與黨的關系:馮雪峰從瓦窯堡黨中央到上海,“違反黨的指示而撇開周揚和夏衍”,先去找非黨員;特別是馮雪峰挑撥魯迅與黨的關系。
8月14日第17次會議批判馮雪峰,這是最緊張的一次會議。會上,夏衍發(fā)言時,有人喊“馮雪峰站起來!”緊跟著有人喊“丁玲站起來!”“站起來!”“快站起來!”喊聲震撼整個會場,馮雪峰低頭站立,泣而無淚;丁玲低頭哽咽,淚如泉涌。夏衍作了激烈的長篇發(fā)言。他說,1936年雪峰同志從瓦窯堡到上海,據(jù)我們所知,中央是要他來和周揚同志和我接上關系的。雪峰到了上海,不找我們先找了魯迅先生……你一直不找渴望著和中央接上關系的黨組織,而去找了胡風,不聽一聽周揚同志和其他黨員同志的意見,就授意胡風提出了“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這個口號,引起了兩個口號的論爭,這是什么緣故?
夏衍說,“我們一直認為《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一文是魯迅的手筆,現(xiàn)在馮雪峰承認了這篇文章是他起草的,請在座的同志們重新讀一讀這篇文章……我只說其中有關所謂‘內奸’問題的一段?!边@段原著是這樣的:“去年的一天,一位名人約我談話,到得那里,卻見駛來了一輛汽車,從車中跳出四條漢子,田漢、周起應,還有兩個一律西服,態(tài)度軒昂,說是來通知我,胡風是內奸,官方派來的。”魯迅“不相信”,因為“證據(jù)薄弱之極”。胡風夫人梅志告訴我,所謂的“內奸”、“官方派來的”指的是胡風在孫科辦的中山文化教育館翻譯日文文章與資料,每月掙100元吃飯。而夏衍則認為魯迅不相信他們的說法是不聽黨的招呼。
夏衍說到“雪峰同志用魯迅先生的名義,寫下了這篇與事實不符的文章”、“究竟是什么居心?”時,許廣平忽然站起來,指著馮雪峰,大聲斥責:“馮雪峰,看你把魯迅搞成什么樣子了?騙子!你是一個大騙子!”這一棍劈頭蓋腦地打過來,打得馮雪峰暈了,蒙了,呆然木立,不知所措。丁玲也不再咽泣,默默靜聽。會場的空氣緊張而寂靜。
這時坐在雪峰對面的樓適夷跑到雪峰身旁,抱著雪峰大哭起來。會后我知道丁玲、雪峰等人在會上只作檢討不作解釋,是周揚指示。夏衍這次發(fā)言,是周揚動員與幫助他準備的,這天下午開會前,周揚告訴邵荃麟今天下午請夏衍發(fā)言,原來組織的發(fā)言人,以后再說。批斗丁玲、陳企霞是周揚讓 劉白羽、阮章競向陸定一寫的揭發(fā)。這樣,批斗丁、馮、陳等七八個人都是周揚指示相關人員揭發(fā),由他領導批斗的。
在批斗丁玲、雪峰時,劉白羽問我:“是你通知楊剛來的?”我說:“不是,我也不認識楊剛。”劉白羽說:“挨著許廣平坐著的就是楊剛?!蔽铱礂顒偡b整潔,表情木然,洗耳恭聽,穩(wěn)坐不動。
楊剛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管國際宣傳,從沒來作協(xié)開過會,為什么通知她來,劉白羽與我又都不知道呢?
批斗丁玲、馮雪峰、陳企霞反黨集團的會共開27次,9月16日與17日作總結,邵荃麟以《斗爭還要繼續(xù)》為題作總結,周揚以《 文藝界一場大辯論》為題作“重要講話”,陸定一也作“重要講話”。
對批斗會,《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作過三次報道并發(fā)表批判文章,《文藝報》更是整期發(fā)報道與批判文章。
楊剛參加的是8月14日的第十七次激烈的批斗馮雪峰的會議,不是參加10月6日對丁玲的歷史作嚴厲清算的會,10月6日斗爭會早已結束,楊剛的重要筆記本也不是十月初丟失的。
事實是丟失筆記本在先,這個筆記本的撿到者將它交給了周總理,這楊剛是不知道的??墒莵G失筆記本以后,她被調到《人民日報》作副總編輯了,一切待遇不變,職務也是重要的,可是楊剛不能不想到她不被周總理信任了,所以她與楊顯東談話時有嘆息,臉上還流露出悲戚的表情,她參加批斗丁、馮、陳反黨集團的會議,看到報刊上對批斗會與對丁、馮、陳等人處理的報道,想想自己丟失的筆記本上的“重要”內容,會不會與自己的命運聯(lián)系到一起呢?
我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工作時在東總布胡同,與黃敬住的靠近。1957年11月的一個星期日,中央組織部部長安子文來看黃敬,之后到舍下小坐,我們談起批斗丁、馮、陳 ,我問他:“為什么讓楊剛來參加這個會?”他說:“我不知道,大概是宣傳系統(tǒng)的領導人?!蔽矣謫枺骸皸顒倿槭裁醋詺??”他說:“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彼囊馑际亲屛也灰嬖V更多的人知道。他繼續(xù)說“楊剛丟了一個筆記本,撿到的人把筆記本交給了周總理,周總理和我商量,把她調到人民日報工作了,她可能感覺到周總理和黨對她不信任了?!蔽矣謫枺骸八墓P記本記了什么?”安子文說:“記了她與費正清的交往與他們聯(lián)系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