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
童年的滋味兒經(jīng)過歲月的醞釀,雖苦猶甜。我記憶里的苦菜就沒有苦味,只有清香。每到春天,不管開車跑多遠,我也要找到空曠的田野,親自挖點兒野菜。收獲歸來,用冷水把嫩生生的綠葉洗凈,餐桌上便有了一盤略帶苦味兒的春色。脆嫩的菜葉入口,心里會泛起復(fù)雜的滋味兒……
童年,挖苦菜是我學(xué)習(xí)做人的第一課,老師就是我寄宿的本家二奶。
第一場春雨降落的時候,山川土地依舊是蒼黃陳舊的顏色,但已有星星點點的綠色在向陽的土坎下探頭了,我便央求二奶去挖野菜。干瘦的二奶,坐在土炕上,隔著窗戶上惟一的巴掌大玻璃望窗外。她回頭瞅瞅我,笑瞇瞇地不回答。
“二奶,快下炕吧,道邊的車轱轆菜綠了!”我催促她。
二奶看著我,張開豁牙的嘴,說:“傻小子,二奶早就盼著吃頓菜粥,可菜芽才冒頭,嫩著呢,不能挖?!?/p>
“為什么不能挖?”我迷惑不解。
“苦菜太嫩,像雛鳥一樣,翅膀還沒有打開,現(xiàn)在挖就糟蹋了。”她仍是笑瞇瞇的,透過那塊擦抹得透亮的窗玻璃,望著窗外由蒼黃漸漸變得泛綠的群山,還有紫燕斜飛的灰蒙蒙天空……
二奶不下炕,我就只能趴在她身邊,盼望著野菜快快伸展開綠色的翅膀來。
又一場春雨過后,坡上的野杏花率先開了。二奶領(lǐng)著我走向敞開胸懷的田野。一個蒼老的小腳女人,一個小不點的男孩兒;一只大荊條筐,一只小荊條筐;一雙影子跌跌撞撞,四下里尋找綠色。二奶的頭發(fā)全白,風(fēng)一吹,給人枯草的感覺。她眼神兒不濟,埋著頭,吃力地分辨那星星點點的綠色,是車前草、艾蒿,還是野蒜、苦菜。
挖菜的時候,二奶總要叮囑我:“挖的淺一點兒,別傷了菜根兒。傷根兒就長不出二茬菜了?!彼哪樕下冻鰻I養(yǎng)不良的灰色,可是,一年四季都掛著笑意。二奶的日子苦,我的記憶里沒有二爺。二爺早年當兵遠走他鄉(xiāng),杳無音信。二奶一個人,領(lǐng)著三個兒子和三個女兒過日子,一年四季喝稀粥,春天里天天吃苦菜。可是,二奶怎么還笑得出來呢?
雨后的土地疏松而富有彈性,綿綿的,軟軟的,我和二奶在上面印下同樣大小的腳印。一雙是扭曲變形的,走過六十年的人生路;一雙是趔趄不穩(wěn)的,剛剛開始人生之旅。四只腳印,像干涸沙灘上掙扎的魚,不知道要蹦到哪里去……
綠色的葉片遮沒筐沿的時候,二奶召喚我道:“小子,回家吧!”“再挖點兒吧?!蔽也桓市?,腳下的綠色充滿了誘惑,它們能給我?guī)硎斋@的快樂。況且,面前的野菜雖然多,可是田野里挖野菜的人更多。
“別貪心,省著點兒挖?!倍唐届o地說。
地這么寬,山這么大,干嗎要省著挖?我不解。
“野菜再多,也能挖光嘍,挨餓的人家多呀……”二奶撩了一下額頭上的白發(fā),仰望頭頂掠過的雁陣,嘆息著回答我。
我們走上回家的路。二奶慢悠悠地走,給我講“貪心人的故事”。她那張豁牙的嘴里,貪心的人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小路在腳下閃跳著。路邊的茸茸茅草里,處處是鎬、鏟的傷痕。荒年,城里、鄉(xiāng)下,哪家不靠野菜填補肚子?回頭望,我們剛剛挖野菜的地方,又多了幾個埋頭尋找綠色的身影。我趕緊向二奶報告:“二奶,有人在我們那個地方挖苦菜呢,我們的菜根白留了。”
二奶并沒有回頭,而是平靜地走出很遠,才慢悠悠地對我說:“傻孩子,什么你的我的,那是大伙兒的地方?!彼倪@句回答,讓我在日后經(jīng)商的年月里一直臉紅。是呀,當人們總是想盡可能多地占用社會資源的時候,我常常想起一個老人在貧苦歲月里豁達的人生觀。
累了,也餓了,我和二奶在路邊歇下。二奶撿出了幾根苦菜,抖抖土,放到口中嚼起來,綠汁滲出嘴角,她吃得真香。我問:“二奶,不苦嗎?”二奶一臉笑意,道:“苦啥?甜,像甘蔗一樣甜。”陽光照著她臉上的皺紋,白發(fā)下的面孔和善、慈祥。很多年后,我才理解,一個不覺得苦的人,怎么會不笑,怎么會不樂觀地面對大地和青天呢?
整個春天,我都跟著二奶去挖野菜,也學(xué)習(xí)如何做人。
如今,二奶慈祥的笑臉早已和花籽一樣,埋進開著苦菜花的大地,可我怎能忘記那苦澀的清香給我的生命啟迪呢?微笑面對風(fēng)雨與彩虹,二奶是我一生的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