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財神
真的很快,一眨眼,老爸走了一年。三百多天,一切歷歷在目,真的就像昨天發(fā)生的事。
我記得,最后一次跟他聊天,他躺在病床上,胸腔積水,呼吸困難,問他:“等病好了你想去哪兒???”他說:“回家。”
最后還是沒能回家,從醫(yī)院直接去的殯儀館。火化的時候我也沒敢去,怕萬一崩潰,家里兩個女人沒法收場。
他在醫(yī)院呆的最后一夜,是我們的新婚夜,婚禮原本是辦給他看的,知道他不行了,趕緊挑日子,趁他還健在的時候辦掉,也算了了樁心事??上?,那天他渾身劇痛,一切都準(zhǔn)備好,他硬是撐不住,自己在醫(yī)院苦熬了一宿, 終于沒看到婚禮。第二天拿著婚紗照,去高危病房,一頁頁翻給他看,看完他說句:“挺好?!?/p>
我每次夢到他,心里都知道,他已經(jīng)走了,但在夢里,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有次我做夢上廁所,忽然我媽把衛(wèi)生間門打開了,說:“你看誰來了。”我媽一閃身,我爸笑瞇瞇地走過來,我直接起身,抓著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時候才知道,什么叫百感交集。
我在27歲之前,被老爸寵到令人發(fā)指的地步。隨便舉個例子吧,我干編劇的,時差不定,經(jīng)常晨昏顛倒,我爸經(jīng)常半夜兩三點起床給我做飯吃,而我居然對著熱騰騰的飯菜,表示不耐煩:“我正寫東西,別來吵我。”
可我爸,硬是把這種狀態(tài),堅持了十幾二十年。每天都是一大桌熱騰騰的飯菜,至少三菜一湯,每天都是。那時他感到身體不適,雖然不知道具體病情,但也做好了病逝的準(zhǔn)備。離家前,他把菜譜寫到本上,同時開始教我妻燒菜,直到把所有手藝都傳給她之后,才放心地去住院。我爸知道,我嘴刁,除了他的菜,什么都不能久吃,那些菜譜,是他送給我的最后禮物,也是一生的禮物。
住院后,我每天傍晚時去看他,一起在草坪上散步。有天晚上,他忽然有些感慨:“嗨,死就死唄,我這輩子,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爺爺算是地主,“文革”,如諸位所知,我爸連考大學(xué)的機會都沒,他以地區(qū)第一名的成績考到機械中專,此后人生,每次考試,都沒得過第二。他還畫一手好畫,唱歌,雖然我不愛聽,但屬于那種花腔男高音。
那樣的年代,再有才的才子,都不值半分錢。我出生后,我媽沒奶,我爸每天騎車,來回十幾里路,給我打新鮮的牛奶。我從小愛吃肉,那個年代得憑票供應(yīng),為了弄到肉,求爺爺告奶奶就差沒給人磕頭了。為了給家里添置東西,他每天下班,去碼頭扛大包,扛到半夜。就這么堅持了兩個多月,累得脫了層皮,賺多少?不到一百塊錢。
此后數(shù)年,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他硬是靠著努力和汗水,把這個家弄得越來越像樣,黑白電視,冰箱,彩電,洗衣機,空調(diào),錄像機……每一樣,背后都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后來自己琢磨過,我要有孩子,我會為了他和這個家做這么多犧牲嗎?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答案。
可以這么說,我爸一生的目標(biāo)就是,讓我們家,比別人家過得好,過得牛逼——他做到了。
那年,我迷上《岳飛傳》,我爸熬夜一張張畫岳云。畫丟了,但岳云的姿態(tài),前腿弓后腿蹬,永遠(yuǎn)也忘不了。
那年,我迷上院里的姑娘,我爸知道了,什么都不說,很多年后才淡淡地問了句,當(dāng)時是真喜歡她啊?
那年,我每天瘋玩,順著門縫偷看電視,他撕了我的化學(xué)書,然后一個人抽悶煙,直到深夜,嘆氣聲叫人心疼。
那年,我……
我剛認(rèn)識我妻時,告訴她:作為一個父親,我爸可以打滿分。我妻嫁我之后,短短數(shù)月,表示同意。我和我媽被我爸寵了一輩子,直到他走,我媽才意識到……此后,無論我怎么打包票,要對她好,我媽都聽不進去。我明明看到,不到一年,媽居然迅速成熟起來,明理,練達,與一年前判若兩人。
這份成熟,叫人心疼。
有本小說叫作:《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哪兒了》。
與老媽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