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波

我第一次見到老叔，是在10歲的那年夏天。我和爸爸一起回老家的時候，老叔站在大大的院子中央，見到了我，就欣喜若狂地跑過來抱我，結(jié)果我卻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那么毫無遮攔的哭聲，使老叔感到尷尬不知所措，立刻放開了手。從那以后，老叔再也沒有抱過我，甚至從不靠近，他是怕我再被他的壞眼睛嚇著。他的右眼球，被一個很古怪的玻璃球體代替，像死魚的眼睛，圓鼓鼓地翻著，看上去可怕極了。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我的哭聲不僅僅刺痛了老叔的心，還揭開了爸爸的舊傷疤。

農(nóng)村的鄰居熱情好客，知道爸爸回來，就紛紛過來看望，這使爸爸的探親也添了些衣錦還鄉(xiāng)的味道。大家一邊拍著爸爸的手，一邊就說起來：“將來有了出息，一定不能忘記這里的人?！闭f著說著，不由自主地說到了老叔：“看你弟弟有多可憐，你能幫也幫幫他?！币徽f到這，爸爸總是顯得沉默。這樣的話不斷在耳邊重復(fù)，漸漸就有了不同的意味。

老叔是因?yàn)榘职植抛兂上棺拥?。大概在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爸爸生病高燒不退，老叔深夜走十幾里地給爸爸找大夫，結(jié)果在回來的途中從山上滾了下去，刮瞎了眼睛。農(nóng)村人迷信，都說那一夜陳家的孩子注定要有一個成殘疾，不是老叔翻下山變成瞎子，就是爸爸發(fā)燒變成啞巴，結(jié)果是老叔代替了爸爸，他變成了獨(dú)眼瞎。

爺爺對爸爸說：“你帶他到城里去吧，他總不能一輩子都跟著我們。當(dāng)兵不行，去工廠當(dāng)工人，人家還嫌他是個瞎子。除了你，他誰也靠不上，你就幫幫他。再說，他也是因?yàn)椤痹捳f到這里，爸爸就扭頭干別的去了。他這次回來，本來就是為了接老叔進(jìn)城，可話經(jīng)爺爺這么一說，經(jīng)人們這么一議論，就完全變了味道，仿佛他是奪走老叔一切的人。似乎每個人的話里都隱藏了這樣的含義：如果老叔不變成瞎子，那個衣錦還鄉(xiāng)的人就應(yīng)該是老叔，而那另一個走投無路、只能一輩子種地的人應(yīng)該是他。

老叔來到城里之后，爸爸就到處奔波為他打聽工作。先是介紹他到瓜子廠當(dāng)工人，老叔抱著鋪蓋去了，沒有一個禮拜就回來了。老叔被開除了，因?yàn)橛腥丝匆?，他半夜起來拿著布袋偷瓜子。爸爸大發(fā)雷霆，罵老叔是個無賴，簡直是給他丟臉。都是脾氣暴躁的人，誰也不懂得謙讓，越吵越兇，直到爸爸高聲喊：“算我欠你，我一輩子欠你還不行嗎?”他們就誰也不再吵了，這句話像緊箍咒，勒緊了他們的痛處。

后來爸爸又把老叔介紹到朋友開的軋鋼廠，幫人家過磅?？墒撬]幾天，廠里又開始丟東西。這一次，人家還沒說什么，爸爸就首先懷疑到了老叔，把他領(lǐng)回了家。那時他們已經(jīng)很少說話了，一說話就會大吵起來。他們之間的爭吵，就像齒輪間的沙礫，磨損著他們的親情。

爸爸就這樣被愧疚壓得喘不過氣，仿佛他為老叔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老叔，而是為了償還那樣一筆心債。仿佛他們已經(jīng)不再是最好的伙伴、朋友、親人，仿佛連接他們的只有那一絲愧疚。老叔成了他的負(fù)擔(dān)，從最親的親人變成了最遠(yuǎn)的人。

那是一個冬天，爸爸體檢查出盲腸上長了一個瘤。醫(yī)生說是良性的，做了手術(shù)就沒事了。爸爸住院的日子，突然有一天，老叔訕訕地走了進(jìn)來，也不吭聲，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著煙。他不說話，爸爸也不會先開口，就像他們互不理睬的這些年，僵持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后來還是爸爸忍不住，氣勢洶洶地問：“你來干什么?”老叔也不答話，只是體貼備至，日日夜夜地陪伴，夜里讓我們回去休息。偶爾出去買一些用品，回來拿一個小本子記呀記——他在記賬。有一次他出去之后，爸爸很生氣地對我說：“看到了吧，他把賬記得一筆是一筆，指望著回頭和我算清楚呢!”說著，順手拿起那個本子翻，卻看到上面寫著:“給哥哥買一副釣得樂漁具，給嫂子買一個廚煲……”原來，他是在我們說話的時候，聽到父親說想去釣魚，還說起媽媽的關(guān)節(jié)炎。爸爸不再說話，把頭扭到了一邊。

爸爸動手術(shù)的前一天，醫(yī)生說爸爸血象偏低，只能先輸點(diǎn)血，可是醫(yī)院還有一個急需用血者，沒有多余的血，爸爸只能推后手術(shù)。媽媽一聽就急了，她實(shí)在不想看爸爸躺在床上那么難受，于是跑過去問醫(yī)生：“能不能再想想其他辦法？”醫(yī)生說：“你們家里人誰是 A型血，也可以輸?！庇谑抢鲜寮泵ε苓^去說：“我是 A型，我輸?！?/p>

當(dāng)那溫?zé)岬囊后w送進(jìn)病房，爸爸知道是老叔為他獻(xiàn)的血時，當(dāng)場大發(fā)雷霆，他說：“我不愿再欠你的了，我不稀罕你的血?！崩鲜逡痪湓挾疾徽f，靜靜地坐在角落里，突然間難以按捺地哭了起來，就那樣抱著頭，放肆得像個孩子似的哭著。滿屋的人都在看他，他也不在乎，就那么一直哭，仿佛有多少的委屈都要靠這眼淚才能夠流盡。等到他哭累了，才慢慢抬起頭對爸爸說：“這么多年，你為什么還是放不下那件事？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可是哥，你也不要怪我了！我給你買了漁具，你一定要好起來……”說著又是一陣泣不成聲。我漸漸從他的話里明白，他是把我爸爸的病當(dāng)成癌癥了。爸爸眼睛一直都不看他，始終盯著天花板。在那一瞬間，他還想用他一貫的冷漠和疏離包裹自己，而眼淚還是那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那夜，爸爸給我講了許多他童年時的故事。那個時候，他們是那樣相親相愛。他和老叔提著籃子給爺爺打酒，他伸出黑黑的小手說：“老弟，我有一毛錢，哥請你吃糯米團(tuán)。”然后兩個人美滋滋地吃著糯米團(tuán)回家，到家后才發(fā)現(xiàn)籃子里找的錢丟了。兩人動也不敢動，站在院子里聽爺爺大發(fā)雷霆，沒有勇氣承認(rèn)是自己弄丟了錢。最后還是老叔走過去說：“我把錢買糯米團(tuán)了。”那天爺爺沒有動手打人，但爸爸吃飯的時候，卻可以透過窗戶看到在毒日頭下罰站的老叔。他說：“我總是欠著他，從他在太陽下罰站開始?！?/p>

后來我站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費(fèi)盡口舌才給老叔講清楚，爸爸的病和癌癥還是有區(qū)別的。直到最后，他才露出那么欣慰的笑。高興的時候，他又要給我爸爸去買橘子，那是我爸最愛吃的水果。他說：“你爸最愛吃的就是糯米團(tuán)、瓜子和橘子，現(xiàn)在糯米團(tuán)已經(jīng)絕跡了?！闭f起瓜子，他無意中說起那一年他偷了廠里的瓜子，他只是想裝一口袋帶回來給爸爸吃。

不知道他有沒有和爸爸解釋過這件事，不過，縱使解釋也于事無補(bǔ)。愧疚，已給父親的心靈蒙上了灰塵，看不見老叔的真情。

（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