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風特別大,拍散在車道旁邊堤防上的浪花飛濺得好似天高。
我緩緩地開著車子,堤防對面的人行道上也沾滿了風吹過去的海水。突然,在那一排排被海風蝕剝得幾乎成了骨灰色的老木房子前面,我看見了在風里、水霧里,踽踽獨行的母親。
母親腋下緊緊地夾著她的皮包,雙手各提了兩個很大的重沉沉的超級市場的口袋。那些東西是那么重,使得母親快蹲下去了般地彎著小腿在慢慢一步又一步地拖著。
她的頭發(fā)在大風里翻飛著,有時候吹上來蓋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么多的東西,幾乎沒有一點法子拂去她臉上的亂發(fā)。
她手里牢牢地提著那幾個大口袋,怎么樣的打擊好似也提得動它們,不會放下來。
我趕快停了車向她跑過去:“媽媽,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叫我?”
“去買菜?。 蹦赣H沒事似的回答著。
“媽媽上車來,東西太重了,我送你回去?!蔽业穆曇暨熳×?。
“不要,你去辦事情,我可以走。”
“不許走,東西太重。”我上去搶她的重口袋。
“你去鎮(zhèn)上做什么?”媽媽問我。
“有事要做,你先上來嘛!”
“有事就快去做,我們不能幫上你一點點忙,看你這么東跑西跑連哭的時間也沒有,你以為做大人的心里不難過?你看你,嘴唇都裂開了,還在爭這幾個又不重的袋子?!彼@些話一講,我的眼睛便濕透了。
母親不再說了,怕我追她似的加快了步子,大風里,她幾乎開始跑起來。
我又跑上去搶母親袋子里沉得不堪的一瓶瓶礦泉水,她叫了起來:“你的脊椎骨不好,快放手?!?/p>
這時,我的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不能通暢地呼吸,肋骨邊針刺似的痛又來了。我放開母親,慢慢地走回車上,趴在方向盤上,這才將手趕快壓住痛的地方。等我稍稍喘過氣來,母親已經(jīng)走遠了。
我坐在車里,車子斜斜地停在街心,后視鏡里還是看得見母親的背影。她的雙手被那些東西拖得好似要掉到地上,可是她仍一步又一步地走下去。
母親踏著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幾乎步伐踉蹌了,可是手上的重擔卻不肯放下來交給我。我知道,只要我活著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孫崗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三毛文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