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歌
年過八旬的日本老人永井在武漢紗廠女工王四花的陪伴下,緩緩登上了寂靜的扁擔山。在王四花丈夫曾文的墓碑前,老人撒下一瓣瓣菊花,淚水洶涌而出。
事情還得從1986年8月說起。桂林火車站人如潮涌,出差在外的武漢糖果廠工人曾文,發(fā)現(xiàn)一位背著行李的老人艱難地擠向登車口,就上前幫助老人上了火車,又幫助他找到了座位。
交談后,曾文得知老人是來中國旅行的日本人。老人則很驚奇,這位善良的中國青年能講一口流利的日語,而他只是一名普通工人,日語是靠聽收音機里的日語講座和到大學旁聽學會的。
永井是日本二本松市的退休老師,他鼓勵曾文到日本深造,曾文說自己打算靠打工去日本學習經濟學。
永井去三峽旅游,之后專門到武漢找曾文。和曾文一家相處了幾日,永井了解到,曾文的母親去世早,父親又離家,他從小帶著弟弟妹妹生活,但他臉上從沒有愁苦的神情,總是很陽光。永井因此堅定了幫助曾文到日本留學的想法。
這一年,曾文32歲,永井剛邁入花甲之年。
第二年,曾文在永井的幫助下,來到了日本福島縣的二本松市,報考離二本松僅3站路的福島大學。
曾文是第一批來到二本松市的兩個中國留學生之一,他們的到來轟動了小城。曾文身高1.8米,英俊的臉龐總是帶著和善的笑容,他知書達理,熱心助人,很快就贏得了當?shù)厥忻竦暮酶?。每當曾文出現(xiàn)在街頭,大家都紛紛同他打招呼,邀請他到家里做客,就連不茍言笑的警察,也給曾文扛去幾箱他愛吃的方便面。
曾文報考福島大學的時候,永井擔心他只能先當旁聽生,沒想到,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正式錄取。永井和曾文一樣喜出望外。但這樣一來,學費和生活費大大超出了曾文的預算,永井安慰曾文,一切包在他身上。
曾文一邊學習一邊打工。在小城里找工作并非易事,但曾文誠實勤勞,企業(yè)主爭相聘用他。到二本松的中國人漸漸增多,曾文當選為第一屆中日友好協(xié)會會長。這一切,讓視曾文如親子的永井十分欣慰。
在二本松市有一塊年代久遠且聞名遐邇的戒石銘,上面鐫刻著:“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苯涫懺醋怨糯袊?,二本松政府希望能在中國找到它的根。永井和曾文都在四處打聽。
1987年,曾文在永井的朋友松田處無意中發(fā)現(xiàn),參加過侵華戰(zhàn)爭的松田有一張當年攝于湖北京山縣老衙門前的照片,照片中松田手扶的就是一塊銘文和二本松的戒石銘相同的石碑!但松田一直在為自己參加侵華戰(zhàn)爭而懺悔,羞于將這張照片示人。
經永井勸說,松田終于將照片交給了市政府。曾文放暑假回中國,永井和松田隨曾文來到京山縣,在外事部門的協(xié)助下,證實縣衙門舊址確有一塊明清時由縣知府鐫刻的戒石銘碑,只是幾經變遷,已經被埋在地下。1988年,二本松市與京山縣結為友好城市。
由于日本政局動蕩,曾文中斷學業(yè)回到武漢,并失去了工作。這以后,二本松的老人到武漢旅游都來找曾文,曾文義務給他們做翻譯、當向導;臨時找不到旅社,就在家里給他們打地鋪;若正好趕上過年,就給他們包餃子。
老人們對曾文十分信任,有的干脆將錢袋交給他,讓他統(tǒng)管每天的開支。永井告訴我:“我們都知道曾文家里經濟困窘,但他從不糊弄我們一文錢?!?/p>
2008年下半年,曾文被診斷出患了癌癥,時年僅53歲。
永井得知消息,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隨之淚水橫溢。
2009年9月30日,漢口鄱陽街上,一位老人在奔跑,83歲的永井正心急如焚地趕往曾文入住的市人民醫(yī)院。
曾文患上癌癥之后,永井數(shù)次來武漢探望曾文,送來了100萬日元的治療費,還帶曾文到昆明的溫泉賓館療養(yǎng)??墒?,曾文的生命仍一天天遠去。9月,永井在日本和病床上的曾文通話,曾文已經虛弱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永井立即趕往武漢照料曾文。
這天,永井在曾文的病床前守了一個上午,中午外出吃飯,手機里傳來曾文妻子的悲聲。永井上了一輛的士,恰遇堵車,情急之下,他跳下的士,氣喘吁吁地跑向醫(yī)院??上В谰s到時,曾文那顆熱情善良的心已經停止了跳動。白發(fā)蒼蒼的永井老人,抱著曾文放聲大哭。
在漢口蔡家田一家普普通通的旅社里,我見到了從日本來看望曾文遺孀王四花的永井。
他告訴我,他84歲了,有生之年所剩無幾,因此,無論如何也要來看看王四花,看看曾文。從前,他離開武漢時,有曾文給他送行,如今曾文再也不能送他了。老人的眼角溢出了淚水。
我的喉頭哽住了,腦海里響起王維的詩:
山中相送罷,
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綠,
王孫歸不歸?
永井說,這首詩在日本也廣為人知。
(陳峰摘自《新華日報》2011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