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欣
近來,一組照片在網(wǎng)絡(luò)上備受關(guān)注。照片中,一位95歲的老母親手持湯匙,一口口地給癱瘓?jiān)诖驳?8歲的兒子喂粥。人們說,那一口一口的粥中,是大愛無言,是母愛無疆。
這位老人叫許張氏,雖然一輩子都沒有自己的名字,但她將“母愛”和“尊嚴(yán)”這兩個(gè)高潔的詞匯刻在了人們的心上,鄭重,有力。
尿布,是這個(gè)家庭最重要的物資
老人的家在安徽亳州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小巷縱橫,小路顛簸,從亳州市區(qū)抵達(dá)這里,最便利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車。車子駛過一片低矮的平房,開進(jìn)一個(gè)堆著拾荒雜物的小院,院落最里面的一間房,便是老人的家。
環(huán)顧這間20多平方米的屋子,沒有一件像樣的家什。兩張床分靠在南北兩堵墻上,一個(gè)柜子倚靠西墻,壞掉的柜門歪斜著,露出里面堆著的包袱,一個(gè)壓著一個(gè)。柜子上邊和兩旁也放滿了花花綠綠的包袱,摞得老高。老人說,那是鄰居和好心人送來的尿布和舊衣裳。
尿布,是這個(gè)家庭最重要的物資。
老人顫巍巍地從床上取下一個(gè)包袱,在我面前攤開:“這些尿布都是人家寄過來的,你看,縫得多好?!蹦虿际怯门f衣裳、布頭拼縫起來的,針腳細(xì)密。
尿布是給老人的兒子用的。老人育有五女二男,躺在床上的叫許全意,是小兒子。40年前,許全意突發(fā)精神病,從此不再開口,不出家門,不與人交流,餓了不說,渴了也不叫,尿了拉了自己都不知道。
19年前的一天,許全意癱了,再也沒有站起來。那時(shí)老人的老伴已經(jīng)過世10多年,其他幾個(gè)兒女家的日子也都過得緊巴,基本都靠低保過活。老人不想拖累他們,就一個(gè)人伺候臥床的兒子。
那一年,兒子39歲,老人76歲。
此后的每一天,幾乎都是這樣度過:早上5點(diǎn)多鐘,老人起床下地,第一件事就是到兒子床邊掀開被子,把兒子的身子翻過來,看看有沒有尿了拉了。接下來就是換尿布,給兒子擦身子,洗尿布,晾尿布。然后做飯,給兒子喂飯。
夜里,老人睡兩三個(gè)小時(shí)又要爬起來,到兒子的床邊看看他尿沒尿,拉沒拉。尿了拉了她就趕快換,決不耽擱——她怕兒子睡得不舒服。
在母親這樣的照料下,躺了19年的許全意,身上從來沒有生過褥瘡。
雖然兒子沒有意識,也不能出去見人,但老人還是把他收拾得干凈體面。頭發(fā)長了,胡子長了,她就給他拾掇,不見一絲邋遢。
能想象嗎?屋里吃,屋里拉,整整19年,可是屋里、床上,包括許全意的身上,聞不到一點(diǎn)兒異味。
陪伴兒子是她的使命,也是她活下去的意義
中午時(shí)分,小女兒許長榮來了,手里端著一碗餃子、一碗湯。
兩年前,住在不遠(yuǎn)處的許長榮不忍心再讓年邁的母親生火做飯,就把做飯的活包下了。
看到我在,這位年近60歲的阿姨,怎么攔都攔不住,一路小跑回家,又盛了一碗餃子來,非讓我一起吃。
有著3000多年歷史的亳州,據(jù)考證曾走出了老子、莊子,“天下道源”的好客禮數(shù),在這個(gè)貧寒之家也體現(xiàn)得溫暖周到??吹轿?guī)讉€(gè)餃子下肚,老人才算滿意,安心喂起兒子來。
把被角掀開,老人拿出一塊手帕墊在兒子的嘴巴下,再把湯倒在餃子碗里。一手端碗,一手拿著湯匙;一匙餃子,一匙湯。每當(dāng)湯匙送到嘴邊,許全意就像突然有了意識,張大嘴巴,鉚足勁抬起頭迎向湯匙。
這是許全意一天中最生動(dòng)的時(shí)刻,也是老人最幸福的時(shí)刻。
女兒說,這么多年來,每一頓飯,母親都是這樣,弓著背,端著碗,像照顧嬰兒一樣,一勺一勺地喂到哥哥口中。操勞中,母親的背一天天彎了下來,如今已經(jīng)像座拱起的小山。
“要是沒有我媽,我哥早沒了!”許長榮說著,眼圈紅了。
我把老人的手放在我的手中,摩挲,端詳。
這雙手枯瘦得厲害,幾乎只剩皮包骨,上面爬滿了斑點(diǎn),已經(jīng)快看不出底色??删褪沁@樣一雙手,每天要翻動(dòng)兒子的身體好幾次,每一次都得憋足了勁;就是這雙手,每天洗曬尿布,不管冬天的水多冷,夏天的天多熱;也就是這雙手,一口口喂兒子吃飯,哪怕得不到兒子的一絲回應(yīng),聽不到他叫一聲“媽”。
“累嗎?”話問出口,我有些后悔,這是一個(gè)根本不需要答案的問題。老人淡然地說:“我知足,現(xiàn)在啥都不想?!?/p>
考慮到老人年紀(jì)太大,照顧兒子很吃力,有關(guān)部門特事特辦,要幫老人和她的兒子申請進(jìn)福利院。但老人婉拒了,既是不想給人添麻煩,更是舍不得兒子受任何委屈:“誰能像自己親媽一樣,尿了拉了就馬上給換啊?!?/p>
“你活一天,媽就不死?!边@是老人常跟兒子念叨的話。陪伴兒子是她的使命,也是她活下去的意義,兒子能走多遠(yuǎn),她就要拼著命陪多遠(yuǎn)。
給我那么多錢,我有啥用
上海的一位企業(yè)家看到網(wǎng)上流傳的照片,心生感動(dòng),立即請當(dāng)?shù)胤止镜墓ぷ魅藛T代他捐贈(zèng)10萬元給老人,但任憑工作人員磨破嘴皮子,老人怎么也不肯收。
10萬元,對于和兒子兩個(gè)人加起來每月只有400多元低保補(bǔ)助的老人來說,該是一個(gè)怎樣的數(shù)字!可她謝絕了,毫不猶豫。
提到這件事,老人抬起左手,5根手指最大限度地伸直,定在半空,足足幾秒鐘?!安荒苁?!”她語氣堅(jiān)定。
問她為啥,她說:“給我那么多錢,我有啥用?這些錢要擱到廠里,獎(jiǎng)給工人,大家都分點(diǎn),干活多帶勁,多高興!政府給我吃的,我吃不完,夠吃不就好了嗎?”
許長榮說:“有好心人來送錢,老人拉著拽著不放人走,怎么也要把錢還給人家?!?/p>
那是因?yàn)檠壑械臒釡I
許長榮掏出一個(gè)本子,上面記錄著老人家不得已收下的捐款明細(xì),少則幾十元,多則上千元,每筆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人說:“要記著這些好人,有辦法還是要還啊。”
賬本上有一筆來自上海市延平路123弄署名王振宇的捐款,提起這筆錢,許長榮一肚子委屈。
上海網(wǎng)友王振宇在網(wǎng)上看到老人給兒子喂粥的照片,很是感動(dòng),希望能夠幫助老人,就匯來了500元錢。這遠(yuǎn)方的匯款,一下子成了老人的心病。“不是自己的兒嗎?我做了啥啊?政府已經(jīng)對我們娘倆夠好的了,不能再花大伙的錢!”
老人給女兒下了令,把錢給好心人退回去。
許長榮跑到郵局辦退款,可對方的地址留得不夠詳細(xì),郵局不給退。她又按人家留的電話打過去,王振宇幾番推辭,就是不讓退款。女兒就和老人商量,算了吧,咱別退了。老人卻說:“退不了就給人家寄點(diǎn)我們這兒的特產(chǎn),怎么也算是一份心意?!?/p>
女兒去買了一箱麻油,還特意挑了一個(gè)當(dāng)?shù)刈钣忻呐谱?,但到了郵局才知道,油類不給寄。折騰了這么多次,老人還是沒松口,讓女兒再想辦法。
“我都尋思好了,她要是再問我,我就說給寄出去了?!痹S長榮小聲地和我嘀咕。
“麻油交給我吧,我回上海正好可以帶給他。”聽了我的話,老人舉起拐杖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地:“正好,正好!”
告別時(shí),老人非要送。外面下著小雨,淅淅瀝瀝,怕地滑,我不讓她出來,可幾番勸阻,那雙從舊社會一路艱辛走來的小腳還是支撐著她瘦小的身子,把我送到了大門口。
老人示意女兒回家取東西。她自己則轉(zhuǎn)過身,靠在大兒子拉客用的平板車上,拉著我的手,很緊。女兒回來了,不僅帶來了那箱麻油,還令人意外地取來了100元錢,硬要往我手中塞。
老人拉著我的手說:“大老遠(yuǎn)的,姑娘你坐了一夜火車特意跑來看我老太太,不容易,咱家沒啥好招待的,拿錢出去吃頓飯,可好?”
一時(shí)間,我心底五味雜陳。
幾番拉扯,錢當(dāng)然強(qiáng)塞給了許長榮,但那份心意裝在心中,沉沉的,暖暖的。
抱著麻油,坐上返程的摩托車。回頭,揮手。老人弓著背,拄著拐杖,一直站在門口。車子啟動(dòng)了,那個(gè)瘦小的身影越來越小,隨之又像潑灑在宣紙上的墨跡洇開來,越來越大。
(石鳴摘自《解放周末》2011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