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叔陽
我對父親的感情并不特別深厚,甚至于可以說,相當(dāng)?shù)N覀兺≡谝粋€城市四十余年,卻極少往來。親情的交流和天倫的歡愉似乎都屬于別的父子,我們則是兩杯從不同的水管里流出的自來水。
我很少揣測他對我們兄弟的情感,我只知道自己多少年來對他抱有歧見。
我父母的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準(zhǔn)備入護士學(xué)校的母親,輟學(xué)嫁給了正在讀大學(xué)的父親。他們之間,似乎不能說毫無感情,因為母親偶爾回憶起當(dāng)年,說她婚后的日子是快樂而滿足的。接著,我們兄弟來到了這個世界。我的降生或者是父母間感情惡化的象征。從我記事時起,就極少見到父親。他同另一位女士結(jié)了婚。他的這次結(jié)婚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我只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帶著我風(fēng)塵仆仆地追索父親的足跡,在他的新家門口,鵠立寒風(fēng)中被羞辱的情景。我六歲的時候,父親回過一次家,從此杳如黃鶴。只留下一個比我小六歲的妹妹,算是父母感情生活的一個實在的句號。
我的母親是剛強、能干的女性。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她無私的贈予。一個失落了愛情和斷絕了財源的女人,靠她的十指和汗水,養(yǎng)大了我們兄妹,那恩德是我永遠也無法報償?shù)摹?/p>
在我讀大學(xué)以前,我?guī)缀醪恢栏赣H的蹤跡,一個時時寄托著怨悵和憎惡的影子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當(dāng)我知道他就在同一個城市的一所高等學(xué)校教書時,我不愿也不敢去見他。
然而,我得感激他。因為靠母親的力量是無法讓我讀大學(xué)的,是他供我大學(xué)畢業(yè)。
從那時起,我開始逐步了解他。我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說服我的母親,做她的代理人,在法律上結(jié)束這早已名存實亡的婚姻。因為一夫兩妻的尷尬處境,像一條繩子捆住父親的手足,使雙方家庭都極不愉快,而且影響他政治上的前途。記得受理這案件的法院極其有趣而充滿溫情,審判員竟然同意我的要求,由我代為起草判決書主文的初稿,以便在判決離婚時,譴責(zé)父親道德上的不當(dāng),使母親在心理上獲得平衡。
這張離婚判決書似乎也使我們本來似有若無的父子關(guān)系更趨向于消亡。從20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悠悠幾十載,我們便這樣寡淡到連朋友也不如地度過了,度過了。
然而,畢竟血濃于水,親情誰也不能割斷。我們父子間真?zhèn)€是“不思量,自難忘?!泵慨?dāng)我有新作問世,哪怕只是一篇短短的千字文,他都格外欣喜,剪下來,藏起來,逢年過節(jié)約我們見面時,喜形于色地述說他對我的作品的見解。我呢,從不諱言我有這樣一位父親,每逢到石油部門去采訪,都坦率地承認我是石油戰(zhàn)線職工的家屬,并且從不提起我們之間的齟齬,仿佛我們“恩愛無比”,是一對令人羨慕的父子。
父親生前是北京石油學(xué)院的教授,曾經(jīng)是中國第一支地球物理勘探隊的創(chuàng)建人和領(lǐng)導(dǎo)者,也曾經(jīng)為石油學(xué)院地球物理勘探系的創(chuàng)建付出了心血。
他的一生是坎坷的。在舊中國,他所用非學(xué),奔波于許多地方,干一些與他的所長全不相干的事,以求糊口。只有新中國成立后,他才獲得了活力,主動地要求到大西北去做石油勘探工作,為祖國的石油事業(yè)竭盡自己的心力。他的一生或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寫照。他畢竟死于自己心愛的崗位上,這應(yīng)當(dāng)是他最大的安慰。
人生是個充滿矛盾的旅程。在愛情與婚姻上,他給兩位不應(yīng)遭受不幸的女人以不幸,但他自己也未必從這不幸中得到幸福。他的家庭生活始終徘徊在巨大的陰影中。這陰影是他造成的,卻也有他主宰不了的力量使他徘徊于痛苦而不能自拔。他在生活上是懦弱的。他的多躊躇而少決斷,使他終生在怪圈中爬行。唯有工作,使他的心沖破了自造的樊籬,他的才智也才放出了光彩。
當(dāng)他的第二位妻子,我從未見過面的另一位“母親”悄然而逝的時候,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對他的一切憎惡、歧見,一下子消失殆盡。對于一個失去了伴侶、晚境凄涼的他,油然生出了揪心扯肺般的同情和牽掛。我第一次主動給他寫信,要他節(jié)哀,要他注意身體,要他放寬心胸,甚至希望他搬來同我一起住。為什么會如此,我至今也說不清。而且,我從此同兩位異母妹妹建立了聯(lián)系,雖然關(guān)系不比同母兄妹更密切,但我在感情上已經(jīng)認定,除了我同母的妹妹之外,我還有兩位妹妹。從那時起,我們父子間感情的堅冰融化了。我把過去的一切交給了遺忘,而他,也盡力給我們以關(guān)懷,似乎要追回和補償他應(yīng)給而沒有給我們的感情。
當(dāng)我第一次接到他的電話,囑咐我不要太累的時候,我竟然掉下了熱淚。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為父親流淚,我終于有了一位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著,可以像別人的父親那樣來往的父親。在我年屆半百的時候,上天給了我一個父親,或者說生活把早已失去的父親還給了我。
對我來說,父親曾經(jīng)是個遙遠而朦朧的記憶,除了憎惡便是我不幸童年的象征,是我母親那點點熱淚的源泉,是她大半生悲苦的制造者。她那開花的青春和一生的愿望都被父親斷送。而今,另一副心腸的父親,孤單地站在我面前,他希求諒解,他渴望補償,卻再難補償。我作為母親的兒子,一下子“忘了本”,扔掉了所有的忌恨,孩子一樣地投到了老爸的懷抱。這或許是我太渴望父愛,太希求父愛的緣故吧。
此后,他不斷給我電話和書信,給我送藥,約我見面,縱論家國大事,也關(guān)心我的兒子,表現(xiàn)出一個父親應(yīng)有的愛心。
我衷心地感激上蒼,在我施父愛于兒子的時候,終于感受到了父愛。雖然太遲、太少,但總算填補了我一生的空白。
上蒼又是嚴酷的。這經(jīng)過半個世紀才撿回來的父愛,又被無情地奪走了。
那年5月,半夜里我被電話驚醒,知道父親突然病危住院,病因不明。我急急地跑到醫(yī)院,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處于瀕死狀態(tài),常常陷入昏迷。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全身失血,缺血性黃疸遍布全身。但他不相信自己會這么快走向墳?zāi)?,依舊頑強地遵從醫(yī)囑:喝水,量尿。直到他預(yù)感自己再也無法抵抗死神時,才開始斷斷續(xù)續(xù)述說自己的一生。在我同他不多的交往中,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有如此的勇氣和冷靜。面對死神,他沒有丁點兒的恐懼,他平靜地對我和我的異母妹妹述說自己的一生。他說他的父母,他的故鄉(xiāng);說他怎樣在窮苦中努力讀書,一心要上學(xué);說他的坎坷,說他的愿望……聽著他斷續(xù)的話,我再也忍不住,跑到走廊里,讓熱淚滾滾流下。
他去世的那天凌晨,我跑到他的病房,妹妹一下子抱住我大哭。我伏在父親還溫?zé)岬男馗弦宦暵暯兄鞍职帧?,想把他喚回。他的靈魂應(yīng)當(dāng)知道,那一刻,我喊出了過去幾十年也沒喊過的那么多的“爸爸”;我失聲痛哭,我不知是哭他還是哭那剛剛得到又遽然而逝的父愛……
他走了,毫無惆悵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卻留給我和我的兄妹們無法述說的隱痛。從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兩位妹妹,因為失去了父親而陷入孤寂;我們兄妹則把剛剛得到的又還給了空冥,我們都突然被拋向了失落,而這失落是我生平第一次體味到的。
他的葬禮可謂隆重,所有的人都稱贊他的品格和學(xué)識。只有我們才知道,他怎樣從一個孩子們心目中的壞父親成為一個讓孩子們?yōu)樗耐戳鳒I的好父親。這是幾十年歲月的磨難才換來的。
他把糖尿病遺留給我,讓我總也忘不掉他。然而我不恨他,反而愛上了他,并且從他身上看見了良知的光輝。當(dāng)一個人拋棄了他的過失并且竭力追回正直的時候,就能無愧地勇敢地面對死亡。
我曾經(jīng)不愛而今十分愛戀的父親,您的靈魂或許還在云頭徘徊,愿您安息,我們愛您!
(劉陽摘自時代文藝出版社《我的人生筆記:燃燒是美麗的》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