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秀玉
魚玄機(約844~871年),字幼薇,一字蕙蘭,唐代女詩人,也是中國歷史上為數不多的優(yōu)秀女詩人之一。魚玄機有詩集一卷,流傳至今最早的版本即國家圖書館藏南宋刻本。此書由著名的臨安府陳起父子的書籍鋪刻印,共收詩50首,其中魚玄機所作為49首,另有一首為他人與魚玄機唱和所做。
國圖藏本自明代起,先后遞經多位著名藏書家之手。朱承爵、項元汴、沈、何焯、黃丕烈、袁克文、潘宗周都曾是此書主人,其中最珍愛此書,將此書的名聲發(fā)揚到極致的是清代蘇州藏書家黃丕烈。人與書之間,有一段極生動的緣分。黃丕烈人生的最后22年,這部南宋書棚本《唐女郎魚玄機詩》(下文簡稱《魚集》)一直伴隨左右,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
黃丕烈,字紹武,號蕘夫,江蘇長洲(今蘇州)人,生于乾隆中期,家境極富。他不熱衷科舉做官,畢生的精力都在聚書、讀書,嗜書如命,尤其好珍本古本,親自??迸c,樂此不疲。黃丕烈一生耗費巨資聚集了百部宋本書,就把書室命名為“百宋一廛”。在百宋一廛中,這本《魚集》是黃丕烈最為珍愛的。
嘉慶八年(1803年)閏二月,黃丕烈從蘇州書商五柳主人陶蘊輝處以番銀五圓購得《魚集》一書。此書由蘭陵繆氏散出,黃丕烈之得頗有曲折。當時黃丕烈聽說陶蘊輝家里有許多宋刻小本等著賣高價,就常去打聽。不久,陶蘊輝告訴黃丕烈說,自己有一本《魚集》,要白銀八圓。這本書只有十二頁(葉),實在是昂貴至極。黃丕烈“惜錢之癖與惜書之癖交戰(zhàn)而不能決”,就在陶家呆著不走,陶被他打動,最后以五圓賣給他。拿到手之后,黃丕烈找到洪邁《唐人絕句》、韋《才調集》本子與此書做了校對 。同年六月,黃丕烈撰成《百宋一廛書錄》,將此書記入。
黃丕烈很驕傲此書曾經明代藏書名家項元汴、朱承爵之手,事實上,他自己才是此書最重要的收藏家。黃丕烈先后兩次邀集眾多吳中朋友欣賞此書,共同題詩唱和。一次是得書之年——嘉慶八年;一次是去世之年——道光五年。除這兩次集中唱和之外,其他單獨觀賞并題跋此書的學者詩人亦多。以蘇州為中心,將吳越地區(qū)當時學苑精英幾乎一網打盡。
第一次被黃丕烈邀到宅中觀書唱和的10位文人名流是:李福、吳嘉泰、瞿中溶、戴廷介、孫延、顧莼、董國華、袁廷、徐云路、夏文燾。黃丕烈以“蕘翁屬題唐女郎魚元機詩”11字為韻,包括自己在內共11人各選一字,題詩詞以唱和,蔚為盛事。這次唱和之作現在仍附于此書正文之后,成為與十二頁(葉)南宋舊紙同寶之物。
第二次受邀而來唱和的人有:尤崧鎮(zhèn)、陸損之、彭蘊章、朱綬、陳彬華、吳嘉淦、褚逢椿、孫子和、沈秉鈺、潘曾沂、吳根壽、李一鳳等12人,另有黃丕烈子黃壽鳳、黃美鎬,共14人。黃丕烈約定不限體韻,各盡所長。其中以黃丕烈自己所作最作獨特。他以《魚集》中的句子為詩,作集句詩24首,都是七言絕句。黃壽鳳又補作2首,共26首。對于這些詩,黃丕烈非常得意,稱“持示同人,詫為鉤心斗角,無縫天然衣。即予自詡亦以為巧奪天工也?!焙笥旨涑稍?首,總共有28首。
其他慕名來觀,或黃丕烈邀觀的尚有多人。嘉慶十五年(1810年),王芑孫夫妻來觀此宋本《魚集》。王妻曹貞秀題詩四首,王芑孫有題款于后,現裝訂在正文后第一頁(葉)。王芑孫與黃丕烈是兒女親家,且志趣相投,私交甚密。曹貞秀能書善繪,被《歐陂詩話》稱道為“本朝閨閣詩人第一”。
嘉慶二十三年,黃丕烈約請詩書畫皆稱絕的潘奕雋為此書題詞。潘奕雋謙稱自己衰老無才思,遂向女弟子歸佩珊索詞贈與黃丕烈。歸佩珊之作《壺中天》被潘奕雋贊為可以與李清照的作品相媲美,內容是:“五銖衣薄天風,掃盡遙空云氣。仙觀咸宜聊寄跡,詩帶煙霞滋味,月滿瑤壇,花明元圃,好個焚修地。香清茶熟,此中多少真意。誰料慧業(yè)難消,佳人薄命,鋤草蘭同死。頭白龍眠,揮采管,生把香魂扶起。宋本刊詩,唐風寫怨,小印重重記后來真賞。直教珍護如此?!贝四隉o錫女道王韻香40歲。在歸佩珊詩后,有王韻香題詩4首,書法遒勁嚴整。嘉慶二十五年十一月,名僧釋達真題詩:“維摩居士只憐才,品什清于雪嶺梅。想見步虛明月下,宛然天女散花來?!?/p>
乾隆狀元石韞玉也曾為此書題詩。石韞玉是黃丕烈的表兄,二人相知甚深。乾隆五十五年石韞玉中狀元后,移家北京,治裝無資,不得已,將住宅典押給黃家,此時黃父尚在世。嘉慶十年,石韞玉回鄉(xiāng)掃墓,黃丕烈即將其原宅無償奉還。后來石韞玉辭官歸里有立身之處,非常感念黃丕烈的情義。返鄉(xiāng)后,與黃丕烈茅屋吟詩唱和,僧庵聯(lián)床夜話,一同出游,共訪舊友,你來我往,互饋互贈,親密無間。對此書的賞讀題詩正是他們二人這個時期往來的見證。
道光元年(1821年),錢塘詩人陳文述赴吳縣探訪好友黃丕烈。黃丕烈出此宋本《魚集》令觀。陳文述題七言排律一首,其中有句說“多情誰是黃公望,肯較蘭陵繆氏書”, 對黃丕烈感佩之至。
數百年間,圍繞此書所題的詩詞數量極多。國圖所藏此書,正文之外的題跋有十三頁(葉),其中黃丕烈時期的題跋占了十一頁(葉)半。題跋中的詩詞共30余首,而作于黃丕烈擁書時期的達27首。從內容上看,吟詠分為兩類,一是詠魚玄詩,二是詠黃丕烈。詠魚玄機,包括感嘆魚玄機生平、才華;詠黃丕烈,則從此書的流傳至被黃氏寶愛皆有吟詠贊嘆。二類吟詠在作者筆下往往交融,黃丕烈之嗜書顯然也很打動人心。
《魚集》正文前有一幅美麗的“唐女道士魚玄機小影”,這是嘉慶二十三年余集所畫。余集,號秋室,浙江錢塘人,工山水、花鳥、仕女,尤以仕女為長,時有“余美人”之稱。黃丕烈與余集交情匪淺,接到黃丕烈的作畫函請之后,立即提筆作畫,并寄回原書。他回信說:“《魚集》奉繳,所委畫亦在內,乞檢入。弟衰病已久,老眼益花,殊非合作也。詩集寫照以不設景為是,若寫景,則成仕女圖矣。”畫中魚玄機神情閑適,衣帶飄飄,十分美麗,與詩作的清婉、刻印的精美相配,更增添了此書多方面的欣賞價值。
上海松江的刻書家沈恕十分仰慕黃丕烈的宋本珍藏,嘉慶十五年,黃丕烈將此宋本《魚集》與明本薛濤詩、宋鈔楊太后宮詞,借給他影印翻刻。沈恕在自己的古倪園刻了《唐宋婦人集》三種,這是一個極精的翻刻本,也使魚玄機的詩被更多人吟詠欣賞。
黃丕烈的幼子黃壽鳳生于嘉慶八年,生日正是黃丕烈得《魚集》的三天之后。黃丕烈因此格外鐘愛他,從小帶著黃壽鳳參加各類文人雅會,吟詩唱和。壽鳳天生聰穎,喜詩賦,書法篆刻也很好,只是科舉不利,未曾中舉,僅是個諸生,這是黃丕烈非常遺憾的事,在題跋中曾說“不勝鳳兮鳳兮之嘆”。黃丕烈讓壽鳳為這本書重新題寫了書名,正是現在裝訂在正文前的隸書“唐女郎魚玄機詩”。
黃丕烈去世前一月,病重纏身。道光五年七月七日,病中的黃丕烈又拿起這本《魚集》讀起來,撫今追昔,感慨萬分,詩思涌起。有趣的是,他并不能構思成自己的詩,滿腦子都是魚玄機的詩句,于是,又作了他擅長的集句詩,共七言絕句八首。能夠集他人之句成詩,說明黃丕烈熟極魚詩,達到隨手拈來之境;能夠化他詩為己意,更說明他不僅精于詩藝,更是深諳魚詩之髓。說黃丕烈為千古之下魚玄機之神交知音當不為過。
又過了三天,黃丕烈仍纏綿于病榻,以《魚集》為伴。晚上,風雨大作,黃丕烈難以成眠,回憶起當初呼朋喚友來吟詠此書的快樂,回憶起那些吟詠的麗辭清句,又不禁想以魚玄機的詩句來集句成詩。不過,已經是更深露重,不便叫人磨墨侍候。黃丕烈在床上輾轉反側,覺得這光景正是魚玄機詩句“滿庭木葉愁風起”,“一首詩來百度吟”的意境。好不容易到了天明,黃丕烈梳洗完畢,到佛堂上香回來,立即磨墨伸紙,按夜里所想的題名寫了起來。寫畢,一下子感到“筆歌墨舞,神采飛動”,簡直是“病魔為詩魔戰(zhàn)勝而退”,不禁喜悅萬分。
七月十二日,蘇州另一大藏書家藝蕓閣主人汪閬源來到黃丕烈家中,提出想要收購這本名聞天下的《魚集》。黃丕烈鄭重地回答:“這本書我留著娛老之用,就算是千金也斷不會賣?!边@話后來傳遍書林,就再也沒有人打這本書的主意了。黃丕烈很得意于自己的堅決,寫了一首詩記其事:“珠歸龍窟知誰見,翠葉那堪染露塵。一曲艷歌琴杳杳,王孫方恨買無因。”
黃丕烈在殘宋本《學齋 畢》所作之跋是他人生所作最后的書跋。這本書原是周錫瓚的舊藏。周錫瓚同黃丕烈一樣嗜書如命,他去世后,子孫把他的書都甩賣一空。因不忍見故人珍愛之物四散,黃丕烈不顧自己晚年的拮據,東拼西湊,盡力將這本相當珍貴的殘宋本買下來。黃丕烈的感嘆是:“安知我之兒孫不猶是耶?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何獨于書!”黃丕烈的藏書,生前已開始散去,但這本《魚集》直到他生命最后猶未釋手。人與書之間,可謂一往有深情者。事實上,不出黃丕烈所料,他的兒孫如周錫瓚兒孫,未能多久,此書歸于他人。
若無黃丕烈,《魚集》必無天下聞名的聲望和其他書無法望其項背的身價。如民國時期藏書家袁克文花了八百銀元從湘中購得此書,后又以一千六百元賣與潘宗周。又由于黃丕烈組織的對《魚集》的集中轟炸式賞讀傳誦,魚玄機詩歌的名氣極高。影響結果之一是:對魚玄機詩歌的研究顯然遠遠熱于相似水平和相同作品量的其他詩人。檢索中國知網,自1987年以來收錄題名為包含“魚玄機“的論文63篇,與魚玄機同為唐代女冠的詩人李冶27篇,其受關注的程度遠不如魚玄機。當代學者對唐代另一女詩人薛濤的研究成果亦多,另外有因,此不贅述。
這本宋刻《魚集》,照亮了魚玄機的形象,同樣也照亮了藏書家黃丕烈的一生,從訪求、收購、校讀,到一遍遍地吟誦賞玩,與千年之前的女詩人魚玄機神會,與同好之人相互啟發(fā)情志,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的依依不舍,這本書恰是一個歷史上優(yōu)秀的藏書家與好書之間的佳遇。藏書家的精神恰可以此書的故事為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