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一
胡武功說:割到手里就知道,今年是個好收成。
席扶風(fēng)說:也不知道歇一歇。
胡武功說:咱把禮饃蒸大些。
席扶風(fēng)說:看你一身都是汗。
胡武功說:昨黑兒我作夢了,咱炕上落生了個牛牛娃。
席扶風(fēng)說:你會夢么。
胡武功說:牛牛娃眼一睜,就把我叫爸哩。
席扶風(fēng)說:你先悄著,我給你擦汗。
胳膊上挎著籃子,籃子上苫著塊白布,白布下的花卷饃,散出一股饞人的油香氣……席扶風(fēng)是給割麥的胡武功送吃的來了。胡武功是坡頭村的一條壯漢,席扶風(fēng)是胡武功的新娘子。嬌俏宜人的新娘子席扶風(fēng),手里還提了個野雞紅的陶瓷罐兒。罐兒里盛的是消暑解渴的綠豆湯。席扶風(fēng)不想把她的漢子胡武功餓著了,不想把她的漢子胡武功渴著了,她在家里蒸好了花卷饃,熬好了綠豆湯,等不得漢子胡武功回家來,就一手挎著饃籃子,一手提著湯罐子,走著新娘子應(yīng)該走的姿態(tài),嫣嫣婷婷地走出了坡頭村,裊裊娜娜地走到她家麥地里來了。正是收麥的日子,八百里秦川一片金黃,一身紅妝的席扶風(fēng),走在麥浪翻滾的田間,靚麗美艷,顯得別有一番風(fēng)韻。席扶風(fēng)風(fēng)韻美艷的走進了她家的麥田,放下她提來的饃籃子,放下了她提來的湯罐子,張了嘴要請她的漢子胡武功吃花卷饃,喝綠豆湯時,她的漢子胡武功卻引導(dǎo)著她,說了這么一串話。這串話把席扶風(fēng)說得全身像著了火,燒得白白嫩嫩的俏臉蛋像是抹了彩。
席扶風(fēng)是要掩飾自己的,她低了頭,把蒙在饃籃子上的白布揭下來,來給胡武功擦汗了。胡武功的汗味是熏人的,席扶風(fēng)只給她的漢子胡武功擦了一把,就已順著勢,把她的頭頂在胡武功的胸膛上,伸長了胳膊,把她的漢子胡武功抱住了。
席扶風(fēng)說:我要你夢想成真。
胡武功說:給我生個牛牛娃。
席扶風(fēng)說:給你生個牛牛娃。
胡武功的胸膛可真寬呀!像是大石夯子,千般捶,萬般打,捶捶打打起來的一堵墻,席扶風(fēng)的嫩胳膊努力地摟上去,卻摟抱不住胡武功。倒是胡武功受到席扶風(fēng)的突然刺激,伸開了雙臂,也把席扶風(fēng)摟抱住了。胡武功壯碩的臂膀只是輕輕地一環(huán),就像摟抱了他們熱炕頭上的繡花枕頭一般,把席扶風(fēng)環(huán)緊了,陷入他寬博的胸懷里。
胡武功說:你聽麥客說了么?
席扶風(fēng)說:麥客說啥哩?
胡武功說:麥客從潼關(guān)一路過來,他們說日本鬼子打到風(fēng)陵渡了。隔著黃河,麥客在河西割麥子,看得見日本鬼子的刺刀在河?xùn)|殺人呢。像要證明麥客的傳言不虛似的,胡武功給他的新娘子席扶風(fēng)正說著,便從很遠的東邊傳來鬼叫一樣的轟鳴聲,接著又是一聲一聲慘烈的爆炸聲……這樣的聲音,坡頭村的人近些天天天聽得到,吃驚時,一天會聽到好幾遍,他們知道,那是日本鬼子的飛機,馱著大炸彈,從黃河?xùn)|岸的山西飛過來,飛到陜西轟炸西安哩!那個聲音太可怕了,把坡頭村人聽得心驚又肉跳。
顯然,席扶風(fēng)受到日本鬼子飛機炸彈的恐嚇,她鉆在胡武功的懷里,鉆得更深了。
胡武功不要日本鬼子的炸彈恐嚇席扶風(fēng),他摟抱著她,把她摟抱得更緊了。
無邊無際的麥田,見證著這一對恩愛夫妻的摟抱,呼啦啦像是涌動的海潮,一波才下去,一波又上來,閃耀著金色的光芒……胡武功請來的麥客范慶陽,埋頭在焦黃的麥垅里,不歇氣地割著麥子,在他的身后,是被他割倒打成個兒的麥捆子,立起來,一捆又一捆,一排又一排,仿佛列隊的士兵,莊嚴地挺立在麥田里……范慶陽的后腦勺該是長著眼睛的,他看見了胡武功和席扶風(fēng)的摟抱,他站直了身子,扭頭來看了。
麥客范慶陽把自己看得快樂地笑了。
從胡武功懷里滑出來的席扶風(fēng),蹲下身子,從她提的籃子里取出兩只碗,端起野雞紅的湯罐子,往碗里倒著綠豆湯……胡武功甜蜜地看著他的新娘子席扶風(fēng),張嘴招呼范慶陽了。
胡武功喊:慶陽,你嫂子提湯來了。
范慶陽應(yīng):來得好,我是真渴了呢。
被胡武功從周村鎮(zhèn)請回家的麥客范慶陽,個子不是很高,干活卻是一把好手,特別是他小模小樣的一張嘴,甜的像是抹了蜜,跟著胡武功剛進他家門,遇著迎上來的席扶風(fēng),就把比他不小什么的席扶風(fēng)叫了嫂子。自然,在路上的時候,范慶陽已把胡武功先叫了大哥。
撂下手里的木鐮,范慶陽兔子似的,顛兒顛兒跑到胡武功的跟前,從席扶風(fēng)手里接過盛了綠豆湯的碗,叼在嘴巴上,咕兒咕兒就是一陣猛灌,他灌得太急了,湯湯水水的溢出嘴角,流了他一脖子一身,這就把席扶風(fēng)也給惹笑了。
席扶風(fēng)說:看把你急的,你是飲牛嗎?
胡武功抱著湯碗,也如牛一樣咕兒咕兒飽飲著,聽席扶風(fēng)一說,他把湯碗從嘴邊移開,伸手在籃子里抓起兩個花卷兒,把一個塞給了范慶陽,把一個塞進了自己的大嘴里……胡武功無法斥逐日本鬼子轟炸西安的爆炸聲,他問范慶陽了。
胡武功說:你聽見了嗎?鬼子又轟炸西安了。
范慶陽說:聽見了。
胡武功又說:你在潼關(guān)割麥,隔河看見鬼子的刺刀殺人了?
范慶陽說:看到了。
胡武功就很憤慨,說:咱今日割麥哩,割回去碾出來,不知道還吃得到吃不到咱嘴里?
胡武功說的有點喪氣,新娘子席扶風(fēng)抱怨他太陽底下說瞎話,咱自家打的麥子,自家吃不到嘴里,難道讓別人吃嗎?席扶風(fēng)沒有聽懂胡武功的話,麥客范慶陽聽懂了。聽懂了也就如胡武功一樣喪氣。
范慶陽說:我在潼關(guān)聽人說,鬼子三個月要打到蘭州去哩!
胡武功握了握拳頭,說:我要他連黃河也過不來!
胡武功的話引起了一個人的喝彩。這個人與胡武功的年齡相仿,是坡頭村耿財東的三兒子耿禮泉。小時,胡武功與耿禮泉玩尿泥,摔泥泡,最能耍在一起了。胡武功低門矮戶,日子過得去,想要外出求學(xué)就不能了。耿禮泉則不同,家是坡頭村最大的家,他又特別能念書,從村上他們家辦的私塾學(xué)起,一口氣念到西安城,念起了時興的新學(xué)堂。念了城里新學(xué)堂的耿禮泉,卻從不嫌棄小玩伴胡武功,學(xué)校放假回來,不管他留的啥新式頭發(fā),也不管他穿啥新式衣服,找到胡武功,還要和他和堆泥,做了泥炮和他摔……記得最近的一次,是胡武功娶了席扶風(fēng)后,已經(jīng)磨練得像個莊稼把式的他,被耿禮泉纏在坡頭村的村頭上,和了泥摔泥炮,胡武功是不好意思了,就只讓著耿禮泉來摔。耿禮泉是不管不顧的,他摔了幾把,就還非要胡武功來摔。耿禮泉的理由很充分,說他和胡武功摔了多少泥炮,卻從來沒有胡武功摔得響。
然而他倆摔的泥炮再怎么響亮,又哪里比得了日本鬼子的飛機炸彈,隔著千百里的路程,傳來了,也還是比他倆的泥炮干響,使人心驚肉跳……突然地,從遙遠的東邊,再次的聽聞日本鬼子的飛機炸彈,在麥田里收割麥子的胡武功摟抱著他的新娘子席扶風(fēng),他意外的聽到耿禮泉對他的贊同聲。
耿禮泉聲如洪鐘,說:武功說的對。
耿禮泉給胡武功喝彩時,伴隨他的還有一聲震天撼地的馬嘶聲……這是他們耿家?guī)灼ヱR中的那匹棗紅馬,耿財東養(yǎng)在家里,農(nóng)忙時拉犁駕車,平時出門了乘騎。特別是耿禮泉,回家休假的日子,這匹高大俊美的棗紅馬,就成了他的走騎,披上鞍轡,一早一晚,呼嘯著乘騎一陣,從門前的溝道飛身而下,躍上對面的溝坡,然后又從對面的溝坡飛身而下,再躍上村子來……耿禮泉自己乘騎他家的棗紅馬,尋著了胡武功,要他也像他一樣能打馬乘騎一陣兒。胡武功感受過騎馬飛奔的快意,覺得人和馬都像生出了一對翅膀,踏云破霧,如仙似魔,真是來勁??!
這陣兒,嘶鳴的棗紅馬,被套在一個木輪的大車里,耿禮泉趕了來,是要幫助胡武功往村頭的麥場上拉麥的。
聽了好伙伴的喝彩,胡武功的臉紅起來了。
耿禮泉卻還照著他的喝彩往下說。他說話時舉目把胡武功和麥客范慶陽割倒在地里的麥捆子掃了一眼:六月天,猴娃臉,一時一變,我來給你拉麥,是怕一會遭雨淋了。
胡武功向不遠處的北山看去,發(fā)現(xiàn)壓在山頂?shù)囊粓F黑云,像是山傾一樣向前壓了過來……胡武功不能多說什么了,再說什么就是見外,他讓麥客范慶陽繼續(xù)割麥,他則配合著耿禮泉,把割倒在地的麥個子裝車往回拉。往馬拉的木輪大車上裝麥個兒,可是個技術(shù)活哩!耿禮泉站在馬車上,胡武功站在馬車下,手執(zhí)一柄兩個鋼刺的谷叉,把地里的麥捆子,攬腰叉起來,舉著扔到車頂上,耿禮泉按住了,順勢壓在腳底下,一捆一捆,一層一層,很快地,割倒在地里的麥捆子被胡武功挑在谷叉上送到車頂,使拉麥的木輪大車就如一座金黃色的小山包了,原來高大俊美的紅棗馬,這時像是埋在了麥車下,忽然變得小了許多。
這個壯美瑰麗的情景,坡頭村活得剛剛強強的席扶風(fēng)不給我說,我是壓根不知道的。
不瞞大家說,席扶風(fēng)可是我的親奶奶呢!
我奶奶席扶風(fēng)早已不復(fù)初嫁我爺爺胡武功時的模樣了,她的頭發(fā)白的如雪一樣,牙也掉了幾顆,說起話來,透風(fēng)跑氣,近來又還常要生病,她給我一再叮嚀,說她死了以后,要我多打一副棺材,把我爺爺胡武功和她埋在一起。
二
奶奶席扶風(fēng)的心是深的,像一眼井一樣。
奶奶席扶風(fēng)心里藏著事,我是她的親孫子,我不傻,很早就察覺到了。奶奶席扶風(fēng)不說,我不會去問。我知道我就是問了,奶奶席扶風(fēng)也不會給我說。她把她的心事藏著,藏得我供職的省城那家影響力遍及全國的《西安晚報》,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六十周年紀念的日子,策劃了一檔尋找抗日老英雄的活動,我才自告奮勇,說我的爺爺胡武功就是抗日老英雄。我的慷慨請命,獲得了報社領(lǐng)導(dǎo)的支持,我因此回到坡頭村我的家,向我奶奶席扶風(fēng)問起我的爺爺他們當年打鬼子的事。我的奶奶口風(fēng)緊,不愿意說爺爺他們抗日的事,是有一些原因的,爺爺他們抗日,參加的是陜西抗日救國軍,這支部隊其時由國民政府指揮,解放后很少再說他們,要說只說他們是蔣家王朝的炮灰什么的。
回家來,我和奶奶好有一番親熱,奶奶還給我做了我愛吃的臊子面。我是呼嚕呼嚕吃著奶奶的臊子面來問奶奶的,我以為這么問奶奶,情況會變得輕松一點,可能的話,也許還會愉快一點。一口香香的臊子面下了喉嚨,我說了:奶奶哎,你知道胡武功這個人嗎?
奶奶席扶風(fēng)被我得一楞,顯然是,奶奶席扶風(fēng)不知道我怎么問起我的爺爺胡武功。奶奶席扶風(fēng)沒有這個精神準備,她愣了愣,就把她昏花的眼睛盯在我的臉上,不知我還會向她問出這樣人讓她吃驚的事情來。
我沒有給奶奶席扶風(fēng)喘息的機會,接著就說:胡武功是我的爺爺!我爺爺胡武功在中條山打鬼子,把他丟在那里了!
奶奶席扶風(fēng)搖了搖頭,然后又點了點頭……奶奶席扶風(fēng)在我直截了當?shù)膯栐捖暲?,她承認了我的話。我說服著奶奶席扶風(fēng),讓她不要擔心,我的爺爺胡武功是抗日英雄,他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奶奶你也不能活得不明不白。奶奶,我的好奶奶,你要把你知道的爺爺胡武功的事都說給我,我要寫出爺爺胡武功他們的英雄事跡,這既是對爺爺胡武功他們應(yīng)該有的紀念,也是對我們后來人的一種鞭策。奶奶,你說給我吧。奶奶席扶風(fēng)被我動了,心動起來的奶奶席扶風(fēng),開始沒有抹眼淚,也沒有哭,他只是頹然地坐在我家的土炕上,兩只手抓著炕上席片。奶奶席扶風(fēng)把席片都給抓破了,破了的席片又把奶奶的手割破了……我看著奶奶席扶風(fēng)流血的手,驚恐得立即呼叫起來,我大聲的呼喚著奶奶、奶奶、奶奶……我沒有喚得到奶奶的回應(yīng),卻見我的奶奶席扶風(fēng)慢慢地、慢慢地往熱燙燙的土炕上躺著,她躺在炕上,兩只昏黃的眼睛里,才又慢慢地、慢慢地蓄滿了淚水,汪汪地順著奶奶席扶風(fēng)的眼角流了。
奶奶席扶風(fēng)躺在炕上,躺了一天一夜,到那天天明時分,把偎在她身邊睡著的我推醒來,給我打開她的記憶述說著了。
奶奶給我說,你爺爺離家打鬼子的那一年,關(guān)中道里的麥子長得可是好呢!奶奶這么說,我卻不敢相信那年的麥子會比現(xiàn)在的好。那時的關(guān)中平原,一畝麥子能收二、三百斤就不錯了,現(xiàn)在的一畝麥子,下了八百斤就是欠收。但我的奶奶說我的爺爺太會作務(wù)小麥了,那一年的小麥收成,她以后再就沒有見到過。
耿財東的三兒子耿禮泉,幫著我的爺爺把割倒在地的麥子拉回到打麥場上,又幫著我的爺爺把麥子碾打出來,然后套上犁耙,在麥茬地種玉米了。奶奶席扶風(fēng)說她那些日子,心像一面鼓一樣,不用鼓槌敲,咚咚咚咚都要響個不停。奶奶席扶風(fēng)預(yù)感有個事情要發(fā)生了。
晚上睡在土炕上,奶奶席扶風(fēng)纏著爺爺胡武功說:你要用勁呢!
爺爺胡武功說:我沒用勁嗎?
奶奶席扶風(fēng)說:我是要你再用勁的。你用了勁,我才能給你生娃的,生個牛牛娃。
爺爺胡武功相應(yīng)著奶奶席扶風(fēng),就十分的用勁了。
在奶奶席扶風(fēng)的身上十分用勁的爺爺胡武功,不論他怎么累,哪怕累得要死,奶奶席扶風(fēng)還要鼓勵他,讓他再用勁的。
奶奶席扶風(fēng)炕上如饑似渴的樣子,讓她自己都要吃驚了。
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啊。果然是,在奶奶席扶風(fēng)沒命地催著爺爺胡武功轟轟烈烈用了一夜勁后,來日清早,爺爺胡武功扶犁出了家門,奶奶席扶風(fēng)跟著爺爺胡武功,跟出了門,跟著走了一程,然后又轉(zhuǎn)回家里,給下地耕種的爺爺胡武功準備吃喝了……爺爺胡武功只要下地干活,奶奶席扶風(fēng)就要給他準備吃喝。這天早晨,奶奶席扶風(fēng)給爺爺胡武功準備的還是花卷兒和綠豆湯。爺爺胡武功說過了:奶奶的花卷兒蒸的好,奶奶的綠豆湯熬得好。奶奶席扶風(fēng)就不改樣子給爺爺胡武功蒸花卷兒,熬綠豆湯。奶奶席扶風(fēng)準備好了花卷兒,綠豆湯,竹籃子挽了,野雞紅罐子提了,送到地頭上來,卻不見了爺爺胡武功的人影兒。
孤零零的一架犁杖插在地頭上,奶奶席扶風(fēng)無力地扶住,抬眼望著四野,她望不見爺爺胡武功,心里突然明白,她夜夜要求爺爺胡武功在她身上用勁,怕的其實就是爺爺胡武功撂下她走了。
奶奶席扶風(fēng)可說把她鮮嫩纏綿的身體擰成了一根繩,她是想拴住爺爺胡武功的,終到了卻沒有,爺爺胡武功還是撂下她走了。
奶奶席扶風(fēng)知道,爺爺胡武功撂下她是打日本鬼子去了。
奶奶席扶風(fēng)的判斷很快就被證實了。是耿財東給她證實的……準備了花卷兒、綠豆湯,奶奶席扶風(fēng)從坡頭村里走出來,耿財東就注意上了她,遠遠地跟著她,跟她來到地頭上。
奶奶席扶風(fēng)眼里只有爺爺胡武功,耿財東跟著她跟到了地頭上,奶奶席扶風(fēng)就沒往眼里去。
耿財東理解奶奶席扶風(fēng),他說話了。
耿財東說:武功家的,你是看你武功來的吧?
奶奶席扶風(fēng)被耿財東這么一問,把她驚得渾身一顫,粉粉嫩嫩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奶奶席扶風(fēng)呆望著問她話的耿財東,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耿財東說:武功該給你明說的,又不是啥丟臉事。
奶奶席扶風(fēng)就笑了。奶奶席扶風(fēng)不知道她怎么就笑了。她笑著說:我知道,武功打鬼子去了。
耿財東看見奶奶席扶風(fēng)笑了,跟著就也笑了起來,說:村上像武功一樣的小伙子,去了七、八個,我的三小子耿禮泉也去了。
耿財東給奶奶說了這些話后,低頭去看臥在了犁前頭的關(guān)中紅犍子牛,不知人間憂傷的犍子牛,臥在犁前頭悠閑的反芻著香甜的草料,蚊蟲落在它光滑的毛皮上,它搖著頭,或是摔著尾巴,把蚊蟲迅速趕走……耿財東不再和奶奶席扶風(fēng)說什么了,他扶了爺爺胡武功插在地頭上的犁杖,吆起了爬臥著的關(guān)中紅犍子牛,吆起來拉犁,在一片金黃的麥茬地里開著溝,幫助我的奶奶席扶風(fēng)一垅一垅地耕種著秋莊稼……耿財東的家里顧著長工和短工,可他絕不少干活,坡頭村人就說,耿財東家的財富,是他幾輩人黑汗黃汗掙下來的。
耿財東扶犁的技巧就很好,平常日子,他也是很會穿的,長袍馬褂配上景泰藍的水晶石眼鏡盒子,下墜著鮮艷的彩絲流蘇,在坡頭村一帶風(fēng)流倜儻得出了名……他來幫奶奶席扶風(fēng)種大秋,是做了充分準備的,他脫了長衫,改穿上短打,認真仔細的幫助奶奶席扶風(fēng)種上了大秋。這一季奶奶席扶風(fēng)種的是玉米,耿財東幫助奶奶席扶風(fēng)把玉米全都種到地里后,他給奶奶席扶風(fēng)囑咐了。
耿財東說:武功打鬼子去了,地里的活有我哩,我來做。
耿財東還怕他把話沒說清楚,跟著又補充了幾句:我是老了,不老我跟他們一塊過黃河去,日本鬼子太囂張了,不把咱中國人望眼里放,咱能讓他狗日的猖狂嗎?啊,咱不能讓他個碎鬼欺負咱,咱只有打他不長眼睛的。村里的青壯年過河打鬼子去了,不僅我在村子里,還有像我一樣的人都在村子了里呢,你有活要干,我不是推卸義務(wù),給我說給誰說都一樣,大家都會幫你哩。 耿財東說到了,也做到了。
地里的活,奶奶席扶風(fēng)想到了,趕到地里去做時,常常要晚給耿財東,讓他搶了先,早早地都給奶奶席扶風(fēng)做好了。
奶奶席扶風(fēng)感激著耿財東,就還知道他的三兒子耿禮泉過河打鬼子,干脆是他逼著去的……在西安城讀洋學(xué)的耿禮泉,讓耿財東提心吊膽,總是難以放心。蔣委員長來西安視察,學(xué)生娃上街游行,耿禮泉跑在最前頭,他的手里舉著小紅旗,一會登高演講,一會領(lǐng)呼口號……這樣的畫面,自然逃不過西安報館的注意,派出記者,把耿禮泉的形象拍下來,登在他們的報紙上。這一切,身在坡頭村的耿財東是不知道的,可他的大兒子看見了。在岐陽縣國民黨縣黨部任職的大兒子,拿著報紙回了家,把報紙上耿禮泉的照片拿給耿財東看,咋看還把耿財東樂得喜眉笑眼,但大兒子一說,耿財東樂不起來了。他罵了一句耿禮泉逞能,就起身趕到西安城,把在游行隊伍里的耿禮泉一把揪住,揪回到坡頭村來,關(guān)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任憑耿禮泉哭喊,就是不放他出門……此一時間,張學(xué)良、楊虎城武力兵諫,扣押了蔣委員長,也就是后來說的“西安事變”。雖然最終和平結(jié)束,實現(xiàn)了國共第二次合作,攜手抗擊日本侵略,但其間的曲曲折折,讓耿財東把耿禮泉從家里放出來,叫他再去西安繼續(xù)他的學(xué)業(yè),耿財東十分的不放心。
耿財東把三兒子耿禮泉送出家門,送到坡頭村的村頭上,給耿禮泉說:天子頭上哪里敢耍刀子?你娃要怨我你怨去,以后你會知道,馬王爺究竟長了幾只眼。
不讓人省心的東西呀!老財東的苦口婆心,耿禮泉左耳朵進去,右耳朵里跑出來,根本沒往心里去。他在西安的洋學(xué)堂里念著書,順順利利地念著,再有半年時間,就能光光堂堂得畢業(yè)出來,隨便做個事,都是錯不了的。耿財東的大兒子從縣城回到家里來了,他給耿財東報告,說他的寶貝三兒子耿禮泉,根本就沒在西安的洋學(xué)堂里念書,他躲在岐陽縣城,聯(lián)絡(luò)了幾個赤色分子,印傳單,貼標語,號召貧苦百姓站起來,要和國民政府的腐敗分子斗!要和危害地方的土豪劣紳斗!誰是國民政府的腐敗分子?誰是剝削貧苦百姓的土豪劣紳?照你寶貝三兒子耿禮泉的說法,我這個大哥就是國民政府的腐敗分子!你這個養(yǎng)了他的父親就是剝削貧苦百姓的土豪劣紳!
耿財東聽他大兒子一說,本來是要生氣的,但卻笑了起來。
耿財東咕噥了一句,說:碎崽子還蠻血性的!
耿財東咕噥了這句話后,就和他的大兒子一起下了岐陽縣城,讓他的大兒子把耿禮泉找到,用一根繩子捆了起來,投進了縣政府的監(jiān)獄里。
監(jiān)獄的窗子可真小呀!從鐵窗縫里射進來的陽光,窄得像一把刀子,斜斜地割著耿禮泉的眼睛,他依稀知道,陽光這把刀子在的時候,就該是大白天呢,陽光這把刀子不見了,就該是漆黑的晚上了……耿禮泉數(shù)著陽光這把刀子,數(shù)了有九個日頭,耿禮泉聽到監(jiān)獄鐵門上的大鎖劇烈地響了響,他以為是給他送飯的獄卒,硬邦邦地坐在一堆敗草上,犟著脖子,連來人看都沒看一眼。耿禮泉不知道進來的人是他的老父親,他從父親耿財東踏進監(jiān)獄來,走到他的監(jiān)舍邊,他就一直保持著這樣一副姿態(tài),他不知道父親耿財東為什么把他送進監(jiān)獄來?送進監(jiān)獄又能把他怎么樣?耿禮泉努力地想著,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也就不去多想。
耿禮泉在等他的父親耿財東。
耿禮泉把他的父親耿財東等來了。來到監(jiān)禁三兒子耿禮泉的監(jiān)獄里,耿禮泉的父親把他帶來的幾樣菜,還有他燙的一壺酒,隔著鐵柵欄門,一樣一樣地端著放了進去,他放三兒子耿禮泉的面前。縣城監(jiān)獄的鐵窗雖小,柵欄鐵門卻還不小。耿財東把他拿來的酒菜放進柵欄鐵門里,他說話了……他的三兒子耿禮泉不是傻子,開始不知道父親耿財東來了,他犟著脖子不理不睬,可他聽話是他父親耿財東,就拿眼睛去看,看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父親耿財東時,他犟著的脖子塌了一些,但卻沒有徹底塌下來,他還等著他的父親耿財東給他能說什么話。
父親耿財東卻不多說,只把他帶來的酒菜擺在耿禮泉面前后,說了句要吃就吃,要喝就喝的話,便從后脊梁抽出他的旱煙鍋,裝了一鍋煙,細細地吃了起來。
耿禮泉知道他的兒子地位,他等不來父親耿財東的話,自己就問爹親了。
耿禮泉說:世上有老子把兒子往監(jiān)獄里的送嗎?
父親耿財東不動神色地吃了兩口煙,說:你讀的書多,你說有嗎?
耿禮泉卻擰轉(zhuǎn)了話題,說:爹給我說個理由。
父親耿財東說:啥理由你不知道?
耿禮泉無辜地搖搖頭。
父親耿財東不讓耿禮泉搖頭。他說:你是共產(chǎn)黨!
耿禮泉不搖頭了,他也沒有點頭。他很驚訝地看著父親耿財東,看他一口一口地吃著旱煙,吃進肚子里,憋了一小會兒,又吐出來,父親的面目就完全地籠罩在紗一樣的煙氣里了。
父親耿財東把一鍋旱煙吃完了,沒有煙霧了,把他喜愛的黃銅煙鍋收拾起來,向耿禮泉看了一眼,看定了耿禮泉。
父親耿財東說:那是一條死路!
耿禮泉不讓爹親這么說,他叮了他一句,說:那你就讓兒死了去!
父親耿財東料到耿禮泉會這么叮他,他聽了一點都不生氣,很有耐心地看著耿禮泉,說:黃泉路上沒老少,我是要死的,你也是要死的,但怎么死,很不一樣,我不想讓你這么死。
耿禮泉的眼睛睜大了,他不知道父親耿財東會說出這樣的話。而且更不知道,父親耿財東接下來還會說怎樣的話。
父親沒讓耿禮泉往下猜,他說:你是你父親的種,你過黃河那邊去,日本鬼子打來了,你去打鬼子,死在打鬼子的陣前,還是你爹我沒白喂你二十年飯。
耿禮泉的眼睛流淚了,他隔著鐵窗跪在父親耿財東的面前,向他的父親耿財東重重的磕了個頭……父親把他帶進監(jiān)獄里的酒壺端起來,往旁邊的一只酒盅里滿滿地斟上,雙手端起來,送到了耿禮泉的手里。
父親耿財東說:爹敬我娃了。
耿禮泉有話卻沒有再說,端著父親耿財東敬他的酒,很爽利地傾進了他的喉嚨里。
三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耿禮泉的父親耿財東把三兒子耿禮泉從縣城的監(jiān)獄里接出來,給他把這句老話說了好幾遍。父親耿財東為了耿禮泉聽得懂他的話,就還說:咱們堂堂大中華,被一個蠻夷小族欺辱到這份上,咱再不站起來和狗日的打,咱良心上放不下來。日本鬼子說他要打過黃河來,真打過來了,哪兒還有咱們的國土呀?國都沒了,咱那個小家還能有嗎?
父親耿財東把耿禮泉先接到坡頭村的家里,家里有幾桿看家護院的槍,父親耿財東就都給了耿禮泉,還有那匹棗紅色大馬,也扎綁起來給了耿禮泉,讓他不要光桿桿一個人去,要去就拉出一桿子人來,人多了勢眾,打鬼子才有力道。
耿禮泉過去很少聽他父親耿財東的話,但對這次的交代,耿禮泉一字不落地都記在心里,并按他的交代做了。
耿禮泉瞧準了我的爺爺胡武功,他和我的爺爺胡武功是村里耍得最好的伙伴,他先把我的爺爺胡武功動員到他的身邊,然后又由他們在坡頭村和坡頭村相鄰的村子里,動員了一批熱血青年,呼啦啦哨聚在一起,向黃河?xùn)|岸的中條山抗日前線開去了。
受雇我家割麥子的甘肅麥客范慶陽,受了爺爺胡武功的動員,干脆沒回甘肅老家去,也沒給老家捎個話,便拿著他割麥的木鐮,也跟著耿禮泉走了。
爺爺胡武功他們跟著耿禮泉去打鬼子,奶奶席扶風(fēng)是不反對的。那些天,都忙著割麥碾麥,然后又種秋玉米,奶奶席扶風(fēng)沒太注意爺爺胡武功的表情,但她知道耿禮泉在坡頭村的行動,都是為了抗日做準備,爺爺胡武功是耿禮泉的發(fā)小朋友,他倆聚在一起嘰嘰咕咕,奶奶席扶風(fēng)是看得見的。為此,奶奶席扶風(fēng)還問了爺爺胡武功。
奶奶席扶風(fēng)完全一種無所謂的口氣,說:耿禮泉整日和你嘰咕啥哩?他要背井離鄉(xiāng)打鬼子去嗎?
爺爺胡武功老實的說:他爹耿財東逼他去哩。
奶奶席扶風(fēng)說:他爹倒是心大!
爺爺胡武功說:不是誰心大,是日本鬼子把咱欺負到家了。
奶奶席扶風(fēng)說:莫非你也要去?
爺爺胡武功說:我不是有你哩么,你說我走得開?
不能說爺爺胡武功言不由衷,他是真的舍不得奶奶席扶風(fēng),他答應(yīng)了耿禮泉,跟他一起過河打鬼子,他是一定要去的,他覺得這不是丟人事,說啥都要給奶奶說的,可是幾次了,面對著奶奶席扶風(fēng),他欲言又止,總是說不出來,奶奶席扶風(fēng)問他了,他也長不開口。張不開口也是要走的,最后,爺爺胡武功違心的躲開奶奶席扶風(fēng),自己偷著跟耿禮泉去了。
其實呢,父親胡武功想錯了,他是該給奶奶席扶風(fēng)說了的。恰恰因為他瞞著奶奶席扶風(fēng),在他走了之后,讓奶奶席扶風(fēng)大哭了一場。
奶奶席扶風(fēng)的那一場哭,聽坡頭村人說,是比孟姜女哭長城還要慘烈,她把自己哭得不管不顧,容顏變了,頭發(fā)亂了。
奶奶席扶風(fēng)哭著還罵了父親胡武功一句:怨家呀!你個隔肚皮的怨家啊!
耿財東讓奶奶席扶風(fēng)把他的心哭軟了,說:要么我去追他,把人給你追回來。
奶奶席扶風(fēng)哭著搖頭了,說:他的心打鬼子去了,你把人追回來又怎樣。
耿財東就不勸奶奶席扶風(fēng)了,他吆著牛給我家耕地下種……耿財東說得到也做得到,在以后的許多年里,凡是到了收收種種的關(guān)鍵時節(jié),都是他帶著他家的伙計,趕著他家的耕牛,給我們家收種了。耿財東給我家收種莊稼,他做得死心塌地,無怨無悔,只是他在給我家收種莊稼時,總要向他兒子耿禮泉率領(lǐng)我的爺爺胡武功他們東去的方向瞭望……我的奶奶席扶風(fēng)也是,像耿財東一樣要向耿禮泉和我爺爺胡武功東去的方向瞭望。
他們睜眉豁眼瞭望著,雖然瞭望不到什么,卻聽得見耿禮泉和我的爺爺胡武功他們黃河?xùn)|岸的方向,總會傳來讓人驚心動魄的槍炮聲。
耿財東和我的奶奶席扶風(fēng)知道,那撕心裂肺的槍炮聲里,有他們的兒子和丈夫。
槍不長眼,炮不長眼,耿財東和我的奶奶席扶風(fēng),就只有為槍炮聲里的兒子和丈夫擔心了。他們在黃河?xùn)|岸的中條擊打的怎樣?他們打死日本鬼子了嗎?
遠在家鄉(xiāng)坡頭村的耿財東,還有奶奶席扶風(fēng)以及鄉(xiāng)里跟著耿禮泉去打鬼子的熱血漢子人家,莫不盼望他們在抗日的陣地前,多多打死罪惡的鬼子兵。
耿禮泉和我的爺爺胡武功,他們在炮火連天的中條山,誰又不是這么想的呢。他們也盼望著打敗日本鬼子,把他們趕回海上的老家去。
但是他們還要等待,就像他們莊稼漢子掛在嘴邊的話一樣,磨鐮不誤割麥功。他們是需要整訓(xùn)的,練習(xí)好了打槍,練習(xí)好了拼刺,才好開到抗日前線上的中條山去,像他們莊稼漢子在麥田里割麥一樣,去割日本鬼子的頭。
整訓(xùn)的地方,就在西安城南的一片原坡上。這里集中了許多自愿而來的抗日義士。耿禮泉和我的爺爺胡武功帶來的人多,負責(zé)整訓(xùn)的人就把他們編在一起,建立了一個排,耿禮泉是帶著大家來的,他就被任命成了排長。他下面需要三個班長,負責(zé)整訓(xùn)的人讓耿禮泉做主定,耿禮泉沒有盲目定,他設(shè)定了三個比賽項目,誰在比賽中勝出,誰就當班長。耿禮泉設(shè)定的比賽項目都不復(fù)雜,一個是打彈弓,一個是爬樹,一個是捆了一捆干麥草,栽在三十步開外的地方。讓大家投谷叉,誰投的準就是誰。比賽開始了,鄰村一個叫葛大荔的漢子,便是個中好手,他當仁不讓,看著頭頂飛來的一只麻雀,他彎腰撿起一塊小石子,壓在彈弓上,瞄著麻雀,就在將要飛過他的頭頂時,他手起彈飛,追著麻雀,把奮飛的麻雀打得墜落下來,不偏不倚,還就落在耿禮泉的腳面前,耿禮泉笑了,當即把葛大荔任命成一班長。塬坡上有不少挺拔可以破云的白楊樹,下來的比賽就是爬樹,耿禮泉發(fā)下令來,大家沒人遲疑,就近抱著棵白楊樹就往上爬,可最先爬上樹上,在樹頂上的鳥窩里掏出一個鳥蛋的,然后飛身下了樹的是麥客范慶陽,范慶陽把他掏出來的鳥蛋往耿禮泉的手上一塞,耿禮泉就大聲地宣布了,他宣布范慶陽為二班長。
兩次比賽,爺爺胡武功都輸了,剩下最后一項,他還能輸嗎?
爺爺胡武功有點兒急眼,他偷眼去看動員他出來打鬼子的耿禮泉,耿禮泉卻沒看他,他在捆扎一捆從他們睡覺的鋪底下抱來的破麥秸,他捆好了,把爺爺胡武功叫了來,給他說,你有用武之地了。耿禮泉這么一說,爺爺胡武功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最后一項比賽,耿禮泉是使了私心的,耿禮泉知道爺爺胡武功的一把谷叉使得好,能使出百般花樣來。這時爺爺胡武功在勞動中練出來的把式,想不出在打鬼子的練習(xí)場上有了用處。
耿禮泉帶出來的幾十個人,靠他們耿家捐的幾桿槍是不夠的。他們要去打鬼子,手里沒有家伙怎么成?槍太少,他們就從自己家里帶。麥客范慶陽回不了他在甘肅的家,就把割麥的木鐮帶來了,木鐮的把兒長,范慶陽耍起木鐮來,如風(fēng)車飛旋,別的人干脆近不了他的身。爺爺胡武功用得應(yīng)手的是柄長把兒的谷叉,農(nóng)忙時他用谷叉挑麥捆子裝車堆垛子,農(nóng)閑時,又使著谷叉巡夜看秋……故鄉(xiāng)的秋莊稼,種植玉米是一個大項,此外還要種植紅苕瓜豆等五谷雜糧,玉米和雜糧成熟時,是會引來野豬和獾的,那些獸類動物,鉆在莊稼地里,不說一頭野豬,就是一只不大的獾,一個晚上就能毀壞半畝秋莊稼……一片秋莊稼經(jīng)得起野獸們糟蹋幾個晚上。家大業(yè)大的耿財東家,準備了槍銃護秋,“轟隆”一銃,把野獸就趕跑了,小家小戶的爺爺胡武功,沒槍沒銃,就只有扛著谷叉護秋了。耿禮泉出于好奇,在家的時候跟著我的爺爺護了一夜秋,他眼見我的爺爺胡武功在月光迷蒙的秋夜,瞄見了一只糟害莊稼的獾,爺爺胡武功不喊也不叫,他平舉著兩個尖齒的谷叉,悄悄地逼向獾獸,逼到三二十步開外的地方,他把平舉的谷叉飛擲出去了,朝著糟害莊稼的獾獸發(fā)出冷颼颼的輕響,獾獸是沒有反應(yīng)的,到它有感覺時,谷叉的尖齒已吃進了它的身體,把它叉死在了莊稼地里。
栽在演武場上的麥捆子,在爺爺胡武功的眼里,就是一只糟害莊稼的野豬或獾獸,他對自己是自信的,讓過幾個人,叫他們說先用谷叉叉麥捆子,結(jié)果沒有誰能叉的準,這時我的爺爺胡武功出場了,他像叉野豬獾獸一樣,貓著腰,平舉起谷叉,瞄都不瞄,就把谷叉投擲了過去,嗖嗖地飛著,不偏不斜,正好刺在麥秸捆子的腰眼上……耿禮泉給我的爺爺胡武功鼓掌了,他的掌聲帶動了所有的人,大家都沖著爺爺胡武功鼓著掌。
熱烈的掌聲漸漸稀落了下來,稀落到幾乎沒有的時候,卻有一個人自遠處走來,也向爺爺胡武功鼓掌了。
爺爺胡武功他們都還不認識這位一身黃呢軍裝的人,看著他鼓著掌一步步走來,不知是被他的威儀還是被他的熱情所震撼,一時都愣愣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顯然不一樣,他迎著來人前趨幾步,站在他的面前,向他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接著又朗聲地報告:孔旅長好!
來人是孔旅長!爺爺胡武功他們在西安的新兵基地整訓(xùn),沒少聽說他的故事。他太英雄了,時為國民革命軍獨立旅旅長的他,在“西安事變”中,積極協(xié)助張楊二位將軍,逼迫蔣介石樹立起全民抗日的大旗。事變的當天夜里,是他帶領(lǐng)部隊,悄然包圍了駐扎在西安的蔣介石嫡親部隊,與之展開殊死的戰(zhàn)斗。事變過后,張楊二位將軍中的楊虎城說,沒有孔旅長快刀斬亂麻的那一下子,就不能促成逼蔣抗日的成就?!拔靼彩伦儭笨状笾蘼瞄L該領(lǐng)頭份功,蔣介石與共產(chǎn)黨簽署了合作協(xié)定,攜起手來一致抗日,孔大洲的獨立四十六旅最先開出西安,渡過黃河,與日本鬼子在黃河?xùn)|岸的中條山打了起來。和鬼子的仗打得太慘烈了,人家有飛機大炮,咱只有簡陋的土炮和漢陽造,幾場仗下來,雖然有效地阻止了鬼子橫渡黃河的進程,但也使孔大洲的獨四十六旅遭受了十分慘痛的創(chuàng)傷,幸有新建的三十一軍團三萬秦川子弟,渡過黃河,把孔大洲從血與火的抗日前線換下來,使他回到西安,為他的四十六旅補充新的力量。
耿禮泉還想向孔旅長作進一步報告的,但孔旅長把他的手扣在了耿禮泉的肩膀上,說:小伙子認識我?
耿禮泉說:我不認識。
孔旅長就有些奇怪,說:那你……
耿禮泉說:報紙上有將軍浴血奮戰(zhàn)的照片,我看到了。
耿禮泉這么一說,孔旅長仔細地端詳起耿禮泉了。他端詳著也就想起“西安事變”時的報紙上,登了幅青年學(xué)生游行請愿的照片,其中領(lǐng)頭的一個學(xué)生不就是站在他面前的小伙子嗎。
孔旅長高興起來了,說: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
耿禮泉敬畏地看著孔旅長,心里是茫然的。
孔旅長看出了他的茫然,說:跟你一樣,我在報紙上早就發(fā)現(xiàn)你了。
孔旅長這么說了后,朗聲地笑了幾下,就把扣在耿禮泉肩上的手抬起來,走到我的爺爺胡武功叉倒的麥秸捆子跟前,把谷叉從麥秸捆子上拔出來,向我的爺爺走來了。接受了幾個月整訓(xùn),爺爺胡武功他們,都已經(jīng)有了較強的軍事紀律和素養(yǎng),在耿禮泉向孔旅長報告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自覺地排起隊。
耿禮泉站在了孔旅長的前邊,走近了大家,喊了一聲“立正”的口令,就和大家挺起胸來,接受孔旅長的檢閱了。
孔旅長問了大家:日本鬼子打到我們的家門口了,我們該怎么辦?
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他們回答了一句說:打狗日的。
孔旅長滿意著大家的回答,就給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他們說,下午給你們換軍服,換裝備,咱們明天就開拔,越過黃河打日本鬼子去!
孔旅長把爺爺胡武功的谷叉,很慎重地交給了他,讓他換了裝備,還叮囑他把谷叉帶上。
孔旅長給爺爺胡武功說:到時候,谷叉也是好武器哩!
四
奶奶席扶風(fēng)不知道這些故事,是我回來前鉆進省檔案館,在一批解禁了的抗日戰(zhàn)爭檔案里找出來的。檔案里有一副黑白照片,時間長了,雖然有點泛黃,但還能夠清晰的看到,換了服裝和裝備的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他們,面貌真是煥然一新,原來肥大臃腫的農(nóng)家衣裳脫下來,換上色彩式樣一致的制式軍服,怎么看都是一個精神。不過,大家當時誰都沒有扔了農(nóng)家衣裳,那或是自己的母親為自己縫制的,或是自己的婆娘為自己縫制的,怎么能隨便扔了呢?爺爺就把換下來的農(nóng)家衣裳打進了他的背包里,扛著新發(fā)的一桿漢陽造,和耿禮泉他們一起,跟著孔旅長過了黃河,進入山西的永濟地區(qū),參加到打鬼子的前線上來了。
耿禮泉和爹親胡武功他們補充到獨立四十六旅,一到旅部駐防地,大家一起吃了一頓大肉臊子面,就都以排為單位,分散補充到了連隊里。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他們受到了旅長的關(guān)照,安排在警備營三連,營長叫孟關(guān)中,連長叫甘淳化。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他們的到來,使營長孟關(guān)中和連長甘淳化大喜過望,夸獎他們的到來,就是炎炎三伏送來的一池甘泉,就是寒寒三九送來的一盒炭火,要他們甭著急,熱過幾天,說不定那天就和日本鬼子打起來了。
孔大洲的獨立四十六旅,此時駐防在山西省的永濟縣。
永濟古稱蒲州,看戲的人都知道,三國戲里的紅臉關(guān)公邁著八字步,走到前臺,常要自報家門:某姓關(guān)名羽字兒云長,蒲州解良人氏……這么一說,大家會豁然明白,這里可是個天下少有的忠義之地。此外,蒲州城外東北三里,有個普救寺,也是大有名氣的。元朝時的戲曲大家王實甫,寫的那出傳世的《西廂記》本子,就是發(fā)生在這所山寺里的一個真實故事,主人公張生和崔蔦蔦演繹的那一場愛情,是太驚世駭俗了,是太凄迷纏綿了……因此還可說,這里也是個天下少有的大愛之地。別人可能還不清楚此地的故事,讀了西安洋學(xué)堂的耿禮泉是知道的,隨著獨立四十六旅駐防在這里,耿禮泉把這里的歷史典故,給他們排里的人,操練排隊時,仔細的講了一遍。
耿禮泉講了,是要大家做個血性男兒關(guān)云長的。同時又要做個有情有義的真君子。
爺爺胡武功,麥客范慶陽他們把耿禮泉的話認真的聽進了耳朵里,并牢牢地記在了心里頭。他們拋家別舍,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里,為的是什么呢?不就是要共赴國難,抗擊日寇嗎!他們駐扎在了永濟,就要像一顆打不彎,摧不折的鐵釘,死死地釘在永濟,不讓鬼子前進一步!
為了提高新兵隊伍的戰(zhàn)斗力,孔旅長在他的老隊伍里,抽調(diào)了一部分骨干人員,分派到他從西安帶來的新兵隊伍里。耿禮泉的警備營三連三排也來了三個戰(zhàn)斗經(jīng)驗豐富的老兵,他們都是關(guān)中漢子,一個叫任富平,一個叫樂永壽,一個叫何周至。他們?nèi)齻€一到耿禮泉的三排來,耿禮泉是想讓他們接替葛大荔、范慶陽和我的爺爺胡武功當班長的,可他們?nèi)苏f了,上面有指示,不能搶兄弟們的飯碗,三個班不是沒有副班長么,他們就當副班長好了。為此,耿禮泉還請示了連長甘淳化,并通過甘淳化請示了營長孟關(guān)中,兩位上級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三排的事你當排長你拿主意。
耿禮泉沒有好主意拿,就同意了任富平、樂永壽、何周至的意見,讓他們分別當了葛大荔、范慶陽和我的爺爺胡武功的副班長。
任富平、樂永壽、何周至三位老兵,前不久參加了收復(fù)永濟的戰(zhàn)斗。他們原來以為,日本鬼子是鋼打鐵鑄的身子,卻根本不是,像咱們一樣,都是肉身子。但他們和咱們又不一樣,他們太殘忍了,是一伙沒有人味的野獸。1937年7月7日,狗日的日本鬼子在盧溝橋發(fā)動事變,他們的槍炮聲是為侵犯堂堂中華的宣言,在日本本土的日軍最高統(tǒng)帥部,隨即發(fā)出叫囂,要“三個月內(nèi)滅亡中國!”他們可是太瘋狂了,20天不到的時間,北平、天津兩大華北重鎮(zhèn)便陷落在鬼子的手里。緊接著,他們一路南下,一路北進。南下的日軍,數(shù)日之間,先后有上海、常州、揚州、蕪湖、徐州、杭州……江南半壁河山被日寇踩在鐵蹄下呻吟,終至12月16日,首都南京淪陷,國民政府倉皇退守武漢。日本鬼子制造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30余萬善良的中華同胞,慘死在鬼子的刺刀下和獰笑聲里……北進的日本鬼子,那甘落后南下的鬼子,他們沿著長城撲來,越過了冀中平原,迅速跨入山西境內(nèi),9月15日攻下大同,11月8日占領(lǐng)太原……翻過年,到1938年3月,日軍牛島、川岸兩個師團,已完全控制了同蒲鐵路,黃河沿岸的臨汾、運城、永濟、平陸等地亦相繼失守,驕狂的日本鬼子陳兵風(fēng)陵渡,隨時都可能渡過黃河,沃野八百里的秦川殺來。
收復(fù)永濟、平陸,把日本鬼子從風(fēng)陵渡拽回頭的戰(zhàn)斗就這么打響了。任富平、樂永壽、何周至三位老兵說他們豁出命了打,槍子兒打在鬼子身上,“噗”地一個血眼兒,利刃片捅進鬼子的身上,“噗”地一個血洞兒……嗨!咱們舍下命不要,日本鬼子就只有夾著尾巴逃跑了。
咱們把永濟從鬼子的手里奪回來,老百姓殺了豬,抬了酒慰勞咱們。可老百姓給咱們哭訴的事情,把咱們氣憤得有肉吃不下去,有酒喝不下去……日本鬼子燒殺奸淫,無惡不作,手段太殘忍了,咱們想都不敢想。永濟城“晨露堂”藥鋪的老板給兒子娶媳婦,堂也拜了,客也待了,新娘子頂著花紅的蓋頭布入了洞房,她盤腿坐在炕沿上,心怦怦地跳著,等待她的新郎為她揭蓋頭,等得她心慌心亂,慌慌亂亂的,這就聽到院子里爆出一陣異乎尋常的嚎叫聲,讓她還沒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即隔著輕輕薄薄的蓋頭布,看見兩個扛著槍的小鬼子沖進洞房來,端著槍刺,挑落她頭上的蓋頭,哈哈笑著,直說“花姑娘的好 、花姑娘的好”。新娘子哪里見過這個陣勢,嚇得血往臉上沖,當下沒了鼻息,身子軟軟的,像根面條一樣倒在了炕上。老掌柜和他的兒子,以及持事的一干人等攆進洞房來,扯著兩個小鬼子,把他們扯出洞房,扯到了酒席桌上,上菜上酒,熱情地招待兩個小鬼子吃喝。狗日鬼子的也不客氣,該吃的了吃,該喝的了喝,吃喝得小鬼子半醉不醉,掂著槍從“晨露堂”要走了,一邊夸贊結(jié)婚喜宴的菜好吃,結(jié)婚喜宴的酒好喝,一邊放下話來,他們知道“晨露堂”今日有喜,他們沒能登門慶賀,是他失禮了。臨出門了還說,久保和通大佐不想失禮,他要表示自己的親善,在他的指揮部設(shè)了酒宴,還望新娘子天黑時到指揮部來,接受久保和通大佐的慶賀。
這是什么話呢?
黃鼠狼給雞拜年,肯定沒安什么好心。傳話的小鬼子一來,“晨露堂”便亂成了一鍋粥,老掌柜為人忠厚謹慎,一生為人診脈瞧病,處方配藥,哪里見過這種陣勢,當下沒了主意,急得滿頭虛汗,從“晨露堂”的前院走到后院,又從后院走到前院,在他的身后,跟著作了新郎的兒子,以及家里走卒小人等……嚇暈了的新娘子,被人救了過來,透過貼了花紅窗花的窗洞看出去,看見了一家老小的驚悚慌亂,想著自己將要面臨的遭遇,忍住淚流滿面,嚶嚶咽咽,啜哭不已,然而高掛兩邊天際的日頭,似乎不知道人間這般疾苦,照著它自己規(guī)律,恍如流火一般,迅速地枕在兩邊的山脊上,“晨露堂”的人越來越急。越急又越怕,新娘子的嚶嚶啜泣,這時也變成哇哇的嚎哭了,老掌柜的眼睛在“晨露堂”的藥柜上瞄來瞄去,別的藥是看不見了,能看到的只是“砒霜”、“霪羊藿”、“干木通”幾味毒藥了……老掌柜心想,一家人怕只有喝毒藥的份兒了!
走投無路時,永濟城賣大炕的閻寡婦從“晨露堂”的門里走進了。
閻寡婦并不是公開賣大炕的娼門,她是命運不濟,從中條山的一戶窮家嫁進永濟城,是給她的男人沖喜的。她的男人比她小了六歲多,剛過了十三歲的樣子,大家指望著喜事一辦,她的小男人能病除身強,好起來,不成想三日未過,小男人光赤條條爬在她的懷里,小嘴兒叼著她的乳頭,竟然蹬腿兒去了。家里人的眼窩子淺,把失子的痛苦全都撒在閻寡婦的身上,公爹打,婆婆掐,花骨朵兒一樣的妙人兒,自己也悔著自己,沒把她的小男人照顧好,左想不通,右想不通,就從“晨露堂”今日買一味“霪羊藿”,明日買一味“干木通”……她這么買著有毒的中草藥,別人看不出來,老掌柜是看出來了。后來給閻寡婦的小男人瞧病,老掌柜弄不清那病是什么,但他知道是沒救的,家里人要給患病的兒子結(jié)婚沖喜,老掌柜還勸了他們,說是人有病,豈是沖喜可以治得了?他們不聽,沖喜不成,死了兒子,還要虐待人家的小媳婦,她是受不了了,想著喝藥自殺哩!
山里長大的女孩子,對有毒性的中草藥知道的真是不少,就在她買了幾味有毒的中藥后,老掌柜心里疑惑著,而且又還像又一根迷走神經(jīng)唆使著他,他到她家門上去了。剛?cè)胨业拇箝T,老掌柜就已聞出一股嗆鼻的毒藥味兒,他緊走了兩步,循著毒藥味兒的房子走去,才剛走到窗洞門口,就見閻寡婦仰著頭,咕嘟咕嘟喝著毒藥,老掌柜大喊一聲“不敢喝”,就向閻寡婦的屋里跑了去。前腳才踏進門,便見喝完了的藥碗,從閻寡婦的手里跌落下來,墜在地上發(fā)出一聲驚心的脆響。
閻寡婦的家人聞聲圍了來,他們的兒子剛死,他們不想再弄出人命,就全眼巴巴地看著老掌柜,由著老掌柜給閻寡婦扎針喝解藥,逼她把喝到肚子里的毒藥都吐了出來。從冥府門前轉(zhuǎn)回身來的閻寡婦,睜開眼看見了老掌柜,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她不想感激老掌柜,瞪眼把老掌柜看了一陣,差點把老掌柜的臉上看出血來,這才背過眼去,從眼角窩里生出幾粒豆兒一樣的淚珠來。
閻寡婦說話了,她要讓老掌柜做個中人。
人命關(guān)天的時節(jié)呢,老掌柜沒有推辭,他問閆寡婦:讓我當個啥中人?
閻寡婦說:不難。我要分門立戶自個兒過。
老掌柜拿眼去看眼寡婦的公公婆婆,說:這得聽你家里人咋說。
閻寡婦凄然的笑了一下:如不能,我就還要死!
老掌柜和閻寡婦的家人迅速的交換著眼色,他們知道,這時一個要死的人的通牒,不答應(yīng)她還會死。無可奈何,閻寡婦的公公婆婆最后同意了她的要求,分門立戶讓她過了……在永濟城,自己過著,吃穿用怎么辦?閻寡婦不能怎么辦,她有選擇地交了幾個來往永濟城的生意人,給他們在自己的床上放一只枕頭,吃他們,穿他們,用他們。永濟城里人把她這種情況,總結(jié)了一句很有意味的名詞:賣大炕。
閻寡婦背著這樣一個名聲,“晨露堂”老掌柜和她就沒再打照面。在這個讓人氣短窒息的傍黑,她不請自來,叫老掌柜和他的一家人,是不知所措了。
閻寡婦也不和老掌柜一家人多言語,她來到他們家,款款地走著,把愣在院子里的人都瞄了一眼,最后走進了布置得花團錦簇的洞房,抱住哭成淚人的新娘子,給她溫言軟語地說了,狗日的松本大隊長哪里是要慶賀你?他虎豹的膽,豺狼的心,你是不能去吃請的,你去就是把你送進虎豹豺狼的口里了。
新娘子咋聽閻寡婦一說,哭得就更沒了章法,四肢驚攣,一個勁地喊:我不去,我不去。
咋辦好呢?摟著新娘子的閻寡婦說了:我沒臉來你家門上,但我有恩要報,我替你去。
聽了閻寡婦給新娘子說的話,“晨露堂”老掌柜像暗夜里看到了一顆明亮的星,他噗通噗通猛跳著心,都快跳出胸腔了,這時穩(wěn)了下來。老掌柜吩咐家里人,準備了兩簍的老汾酒,和兩壇老陳醋,再加兩吊中條山里的老臘肉,牽出馬,栓好了車,就等裝扮成新娘子的閻寡婦出來,去到松本大隊的隊部里去,去為他們“晨露堂”救場子了。
洞房里的喜燭一直地燃著,大白天不咋看得見,天黑了,就從掛著繡了喜鳳門簾和喜鳳窗花的門窗上現(xiàn)出來了。
繡了喜鳳的門簾一挑,走出來穿了新娘嫁衣的閻寡婦,她在潑波燃燒的喜燭光影里,顯得那樣的美麗迷人,落落大方……她低著眉,不看老掌柜的家里人,她像做了什么錯事似的,臉上羞著,走出“晨露堂”的院門,院門外有輛馬拉的轎車。這輛轎車,就是清早接新娘子上門的那一輛,轎車上的彩秀簾子,雙喜的字樣,交織在龍與鳳的圖案中,透出十分的喜慶和吉祥,便是套在轎車上的那匹馬,亦拴紅掛彩,戴了拳頭大的黃銅鈴兒……“晨露堂”家的人,看著風(fēng)擺楊柳般走著的閻寡婦,你伸著手,他伸著手,不知是攙她一下好,還是就那么讓她走,他們?nèi)家荒樌⑸?,跟在閻寡婦的身后,亦步亦趨,這就走到轎車前了。走到轎車前的閆寡婦,沒有立即上轎車,她站在轎車下,很遲疑的樣子,這讓“晨露堂”家的人,驀然又都提起心來,紛紛往閻寡婦的跟前擠,但他們還是沒人伸手去摻閻寡婦,直到閆寡婦低聲提示他們,這才有人伸手摻扶她了,摻扶著她上了轎車,由“晨露堂”的家人趕著馬,使馬脖子上的銅鈴叮咚叮咚一路響著,去了松本大隊長的指揮部。
然而,老掌柜的心還沒放下來。他在家里沒頭蜂似的,胡亂轉(zhuǎn)著,這就聽見馬拉轎車哇哇哇哇,一路又刮風(fēng)似回來了。趕車的還是他的家人,但轎車上卻坐著三個日本鬼子。他們不管轎車停穩(wěn)了沒有,剛到“晨露堂”門口,就從上邊跳下來,吆吆喝喝地闖進來,誰上前阻擋他們,他們就拿刺刀捅誰。老掌柜的胳膊被鬼子捅破了,血流嘩嘩的,家里人慌了神,找藥的找藥,找布的找布,圍著給老掌柜包扎傷口……兇神惡煞的日本鬼子,不理不睬,徑直去了張燈結(jié)彩的洞房,把掙扎嘶叫的新娘子,像抗一條面口袋,扛在肩上,從驚魂滿院的“晨露堂”揚長而去。
洞房花燭夜,老掌柜為兒子精心操辦的婚禮,就這么被鬼子的蠻橫和粗暴毀掉了。
一夜無眠,老掌柜一家人苦苦的等著,等到天剛撲明,把家里的大門打開來,兩扇黑漆大門,靠著兩個紅妝女人,順著打開的大門倒了進來……兩個紅妝女人,不是別人,一個是老掌柜為兒子娶回的新娘子,一個是賣大炕的閻寡婦。軟軟地倒在地上的兩個女人,褲襠里全是血,她們牙關(guān)緊咬,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血債要用血來還!
老兵的故事,把耿禮泉、爺爺胡武功和范慶陽他們聽得義憤填膺,他們不自覺的站起來,高呼口號,舉起手中的槍,恨不得立即面對日本鬼子,殺他們一個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五
沒能讓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范慶陽他們等得太久,便讓他們正面地和日本鬼子打起來了。
小小的永濟城,因其地處黃河?xùn)|岸,是通往風(fēng)陵渡和茅河渡的必經(jīng)之地。日本鬼子要想突破黃河天險,實現(xiàn)他們進軍陜西的目的,是必須把永濟城控制在他們的鐵騎下。因此,他們從永濟敗退后,無一日不想再度揮師西進,占領(lǐng)永濟這一戰(zhàn)略要沖……日本鬼子是這么想的,我們中國軍隊又是怎么想的呢?自然是要針鋒相對,寸土不讓,堅決守衛(wèi)永濟城。耿禮泉給爺爺胡武功和范慶陽他們說,守衛(wèi)永濟,就是守衛(wèi)黃河;守衛(wèi)黃河,就是守衛(wèi)故土陜西。
耿禮泉在給爺爺胡武功和范慶陽他們這么宣傳鼓動時,還從永濟城的商鋪里買了許多大紅大綠的彩紙,裁成一條一條,發(fā)揮他善書會寫的特點,寫下“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保衛(wèi)黃河,保衛(wèi)家鄉(xiāng)!”“誓與日寇血戰(zhàn)到底!”等標語,動員大家貼到大街上去。
爺爺胡武功積極參加貼標語的活動,一次他正在大街上貼著,有人圍上來看,還把貼的標語念出了聲。爺爺胡武功轉(zhuǎn)過頭來,他看見念出聲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他們尊敬的孔大洲旅長。爺爺胡武功一個立正,拿漿糊的手猛抬起來,給孔旅長敬了一個禮。
爺爺胡武功的動作大了,把手里的漿糊濺了出來,不偏不倚,竟然濺到了孔旅長的臉上。
孔旅長笑了,說:給我臉上也貼標語嗎?
爺爺胡武功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孔旅長依舊笑著說:標語貼的好,我們需要充分的動員,鼓舞我們的士氣,振奮我們的精神,去和日本鬼子戰(zhàn)斗。
爺爺胡武功無話可說,他對著孔旅長只有點頭,使勁地點頭。
孔旅長和隨在他身邊的幾個人走開了,走了幾步,卻又回過頭來說:告訴你的耿排長,他編的標語有力量,一句能頂十桿槍!
爺爺胡武功聽了孔大洲旅長的話,他一句都沒貪污,把他拿到大街上的標語,電桿上貼一幅,樹干上貼一幅……爺爺胡武功貼得認真負責(zé),他貼完了,迅速地跑回他們排,把孔旅長的話說給了耿禮泉。當時,耿禮泉正捉筆用腕,在紅紅綠綠的彩條紙上寫標語,他沒有說啥,但排里圍在他身邊的戰(zhàn)友們聽見了,就都興奮地跳躍起來,呼喊著耿禮泉寫在彩條紙上的標語:
秦晉一家人,打敗日本兵!
鬼子不滅,誓不還家!
腥風(fēng)血雨的戰(zhàn)斗,就在大家激情難抑的情緒中展開了……1938年8月8日,這是個陰霾燥熱的晚上,午夜時分,孔大洲旅長在他的指揮部接到軍部密電,告訴他日軍牛島丸師團已從運城出發(fā),穿越上虞向永濟撲來。
敵情就是命令,孔旅長當即號令駐守永濟東城部隊,火速進入陣地,迎敵而戰(zhàn)。
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范慶陽所在的警衛(wèi)營,先還在46旅指揮部集結(jié)待命,他們還有時間,可以觀察前線的戰(zhàn)斗情況。大約到凌晨四時許,位于東城的窯店村方向,突然響起了激烈的槍炮聲……敵人的火力是強大的,聽上去有十余門大炮持續(xù)不斷地向我軍東線部隊轟擊,待命在指揮部旁邊的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范慶陽他們,看見飛來竄去的炮彈,像是一群著了火的大鳥,拖著一條又一條閃亮的尾光,交織在黑沉沉的夜色里,顯得那么的紛亂和莫測。二十余華里的東線戰(zhàn)場,全都覆蓋在日軍的炮火下了……天明時分,日軍設(shè)在運城的飛機戰(zhàn)斗編隊,也加足了油料,掛滿了炸彈,向永濟城飛了來,飛到我軍陣地上空,便像飛鳥下蛋一樣,拋擲下掛在飛機肚腹下的炸彈。
包括排長耿禮泉在內(nèi),爺爺胡武功和麥客范慶陽他們,都是頭一回上前線,頭一回眼見鬼子的炮火,但他們沒有誰膽怕,好像是,鬼子的炮火越兇猛,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麥客范慶陽他們越?jīng)_動,越急著與日寇血戰(zhàn)拼殺。
指揮部里,孔大洲旅長沉著鎮(zhèn)定,他向前沿陣地發(fā)出指令,要他們避敵鋒芒,躲過大炮飛機的轟炸,等到鬼子撲到陣前來,再與他們還擊作戰(zhàn)。
應(yīng)該說,孔大洲旅長的指揮是適當?shù)模瑬|線戰(zhàn)斗從凌晨四時打到日過中午,永濟城的東線陣地除了鬼子投下無以計數(shù)的鋼鐵炸彈外,他們沒有一兵一卒能夠攻擊進來,三次海潮般的沖擊,無一例外地被陣前將士所擊退。陣地前,中彈死去的鬼子尸體重重疊疊,堆積似丘……當然,守衛(wèi)東線的四十六旅736團也傷亡慘重,當?shù)厝褐凶园l(fā)組織的戰(zhàn)斗救援隊,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火中,奮勇地搶救著傷員?!俺柯短谩钡睦险乒窈退€顯面嫩的兒子,就在群眾救援隊里,背著他們“晨露堂”的藥匣子,給傷員們的傷口上藥包扎。
鬼子的飛機有恃無恐,他們飛得很低,掛著航空彈又飛臨陣前……老掌柜的兒子抬起頭來,很是好奇地看著猖狂的日軍飛機,新婚的妻子被日本鬼子凌虐致死,他忍氣吞聲,等來我英勇的抗日軍隊,把鬼子從永濟城趕出去,他們不要日本鬼子再次來犯。然而鬼子還是來了,老掌柜帶頭在城里組織群眾救援隊,他第一個跟著父親,動員群眾沖到陣前來,用他學(xué)來的醫(yī)護本領(lǐng),有效的救護著傷員。他已經(jīng)成功救護了三十多名傷員,長時間沒吃沒喝,他不覺得餓,也不覺得渴。到他抬頭看見鬼子的飛機,看見駕駛飛機的鬼子飛行員,他突然地餓了,渴了,真像伸出手來,把駕駛飛機的鬼子拽到地面來,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獰厲的鬼子飛行員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飛機肚腹下的一顆航空炸彈掛鉤松開了,垂直地墜下地面,就在老掌柜兒子身邊炸開來,有幾塊滾燙的彈片,發(fā)出尖利的嘶鳴,鉆進小伙子白嫩的肉體……他撲到在了他正救護的一個傷員身上。
鬼子坦克上來了,一輛跟著一輛,目標是永濟城東的孟明橋……緊隨在坦克群里的鬼子兵,像是蝗蟲一般,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坦克一邊前進一邊打炮,鬼子兵一邊蠕動一邊放槍,孟明橋頭的守軍,打得退鬼子肉體的沖擊,但對鐵疙瘩的坦克缺少辦法,轟轟烈烈的坦克掩護著鬼子兵,很快突破了我軍的防線,沖上了孟明橋,鬼子兵不知道,我英勇的守軍早在孟明橋下埋了成噸的炸藥,就在他們驕狂的就要沖過孟明橋時,橋下的炸藥引爆了,巨大的沖擊波炸毀了孟明橋,橋上的鬼子坦克和鬼子都被炸得飛起來,然后又重重地落下來,掉進了污水橫流的壕溝里。
孔大洲旅長的指揮部掛著一張軍事地圖,地圖標明,永濟城外的東、北兩面,連接著中山條的制高點堯王臺,以至到達黃河岸邊的平樂莊,獨立四十六旅于陣前開挖了一條長長地弓形防御工事,這一工事的最大特點,就在于巧妙地利用了那條從中條山延伸下來的小土溝,再次地進行了挖深和拓寬,使其成為一條連綿不斷的深溝壕塹,并且引來黃河水,漫灌進壕塹里,對守衛(wèi)永濟城形成了非常有利的自然屏障……孟明橋是這條溝壕上不多的幾條咽喉通道,日軍牛島丸師團的前線指揮官久保利通大佐,看來是個很有頭腦的家伙,永濟城外的地形于他是胸有成竹,他在數(shù)十里長的戰(zhàn)線上,向永濟城發(fā)動攻擊時,是把孟明橋等幾座橋梁作為戰(zhàn)斗的重點來進攻的。他指揮著近百輛作戰(zhàn)坦克,配合步兵隊伍,想著一舉突破孟明橋等橋頭陣地,為他的大部隊攻擊永濟城打開進攻通道,但他想錯了,孟明橋等幾座橋頭陣地成了他的坦克和士兵的葬身地,炮口昌著硝煙的坦克,跌進灌滿了黃河水的壕溝里,當下便熄了火,在笨拙的坦克周圍,是一個一個炸飛了胳膊和腿的鬼子兵……日軍當天的進攻,因為孟明橋的失利,全線退縮回去了。
這是暫時的退縮,日本侵略者不會因此而放棄攻占永濟城的圖謀。
擔任攻占永濟城的日寇為牛島丸師團的第三十九旅團,旅團長是高木幸,他連日來,指揮著三千多人的部隊,不斷向永濟城發(fā)動進攻,飛機轟炸,坦克沖擊,然而一次次的進攻,都以損兵折將而結(jié)束,這使堪稱中國通的高木幸焦躁難耐,用他的話說,這支支那軍是天帝派來的嗎?他們怎么如此頑強?也難怪,高木幸旅團長跟隨牛島丸師團,從北京郊外的盧溝橋制造事變以來,一部打下來,幾乎沒有碰到像樣的抵抗,打到那兒,那兒的中國軍隊便一擊即潰,這讓手里須臾不離那本叫他翻得卷了皮兒的《三國演義》,幾乎沒有一點用場。
高木幸把我國的歷史文學(xué)名著《三國演義》讀得滾瓜爛熟,他認為這雖是一部文學(xué)著作,但卻勝過一些軍事著作十倍,空城計、苦肉計、借東風(fēng)等等戰(zhàn)爭計謀和戰(zhàn)斗實例,是太精彩、太不可思議了……焦躁的高木幸進攻永濟城,原計劃兩天時間,可他打了七日,還不能從孟明橋一線突破進去,他困惑不解地又把《三國演義》捧在手里,嘩嘩的掀著書頁,他想從《三國演義》里找到作戰(zhàn)的謀略,可他翻了一陣子,把他自己都翻得沒有了信心。
在前線指揮作戰(zhàn)的久保利通大佐,恰在這時竄進高木幸的指揮機關(guān)。他這時進來,先向翻閱《三國演義》的高木幸“啪”地立正,再彎腰鞠躬時,卻沒防顧,迎來了高木幸的兩個大耳光。
高木幸咆哮著罵著:廢物,統(tǒng)統(tǒng)的廢物!
久保利通挨了打,受了罵,卻還站直了腰板,嘴里一聲聲應(yīng)著:哈咦!哈咦!
高木幸在久保利通身上發(fā)泄了一通后,也不問久保利通來干什么?他把捧在手里的《三國演義》放回到寬大的辦公桌上,背著手度到墻邊的一排博古架前,欣賞起他在中國大地搜刮來的古董了。那些古董多是各色各樣的珍貴瓷器,有盤,有碗,有罐,有瓶……無一不精美絕倫,無一不珍惜貴重,在這許多瓷器的包圍中,是一個青銅的周鼎,不大不小,如一口行軍的鐵鍋,只不過周鼎是渾厚的、古樸的,鼎器上鑄滿了紋飾,咋看上去,非常獰厲威嚴……高木幸的目光走到這個周鼎上不動了,他靜靜地審視著周鼎,這讓久保利通被高木幸的大耳光抽得腫起來的臉蛋浮出些笑意來。
久保利通太熟悉這個青銅周鼎了。
年初時候,久保利通率領(lǐng)一個大隊的日本鬼子,破天荒地攻進永濟城,他在城里燒殺搶掠,整死了“晨露堂”老掌柜的兒媳和閻寡婦不算,后來聽說老掌柜的祖宗牌位前供著一個青銅周鼎,心想他的上司高木幸旅團長是喜愛的,就又派了幾個鬼子,從老掌柜家的祖宗牌位前,把青銅周鼎搶了回去,奉送給了高木幸。
高木幸的目光停在青銅周鼎上,久保利通知道這是一個信號,他可以放開膽子給高木幸旅團長報告事情了。
久保利通在中國打了一年多的仗,對中國軍隊的作戰(zhàn)特點有了些認識,因此他向高木幸建議:太君,我們面對的支那軍與我們過去遇到的不同,他們不怕正面較量,如果我們改變策略,從側(cè)翼……
高木幸不等久保利通說完他的策略,旋即轉(zhuǎn)過身來,大聲地夸贊起久保利通來了:夭西夭西!
久保利通聽到高木幸的夸贊,紅腫的臉當下笑成一朵花。
高木幸肯定了久保利通的策略,伸手又把《三國演義》取來,捧在他的手上,說:中國的《三國演義》就有許多這樣的戰(zhàn)法。
久保利通附和著高木幸:中國人的……了不起!
六
時間是個濕重的大抹布,能把許多事情,或者喜悅的,或者悲壯的,甚或凄慘的,都會抹得難尋痕跡。好在還有存封在檔案袋里的文字資料,讓我悲喜交集地搜尋出來,說給了我的奶奶席扶風(fēng),讓守口如瓶的奶奶席扶風(fēng),哽咽不已,昏花了的老眼里,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她抬手左抹一把,右抹一把,抹著抹著,在我給她的敘述中,也加進了她所知道的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麥客范慶陽他們更多在山西中條山抗戰(zhàn)的英雄壯舉。
奶奶席扶風(fēng)所以沉默寡言,對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麥客范慶陽他們跨過黃河,在中條山抗擊日寇的事深藏心中不愿多說,是有原因的。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麥客范慶陽他們抗日參加的是國民政府的軍隊。因為這一原因,在奶奶席扶風(fēng)的生活中,爺爺胡武功像一團壓在頭上揮之不去的陰霾,“反動軍閥的守孝人”、“圖謀變天的黑寡婦”等,拿手抓不住,眼睛也看不見的大帽子,把奶奶的身子壓得又曲又彎。
奶奶席扶風(fēng)向我述說著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麥客范慶陽他們,說著突然抓住我胳膊,聲音堅定地給我說,讓我?guī)е?,到中條山去看我爺爺胡武功。奶奶說出這個想法,也不管我的態(tài)度,就收拾著東西,決計上路了。下來的故事,就都是我和奶奶席扶風(fēng)在黃河?xùn)|岸的中條山找尋爺爺胡武功時,從當?shù)厝罕姷目诶镏赖摹?/p>
日軍指揮官高木幸和久保利通久攻永濟城不下,他們學(xué)習(xí)《三國演義》里的戰(zhàn)法,欲對我永濟城守軍實施側(cè)翼攻擊的時候,獨立第四十六旅旅長孔大洲比他們早了一步,把留在旅部預(yù)備隊的兩個營緊急部署到日寇可能側(cè)翼來攻的堯王臺。綿延千余華里的中條山,在永濟方向的一個制高點,就是三皇五帝中堯帝活動過的堯王臺了。據(jù)守好堯王臺,就能拒敵側(cè)翼,保衛(wèi)永濟城的安全。
預(yù)備隊的兩營兵力,接受命令爬上堯王臺,剛剛筑起簡單的工事,就發(fā)現(xiàn)久保利通率領(lǐng)的側(cè)翼攻敵部隊,于8月15日黎明,秘密推進到了堯王臺下的一片開闊地里……日本鬼子為了配合此側(cè)翼攻擊,于當日清晨還從正面戰(zhàn)線發(fā)動了幾次大的攻擊,他們的作戰(zhàn)方法,與前幾日沒有多大區(qū)別,首先利用他們的火炮優(yōu)勢,向我軍陣地發(fā)射了無數(shù)的炮彈,劇烈地爆炸聲把我軍陣地幾乎炸成了一片火?!诼曇坏u漸隱去,他們的飛機又來了,掛滿航空彈的飛機,不但向我軍前沿陣地投彈轟炸,而且還要飛越前沿陣地,向我軍縱深地帶的戰(zhàn)略要地投彈轟炸……孔大洲旅長的指揮部隱蔽在永濟城外的一個樹木茂密的小村里,不知是日寇偵查到了還是盲目亂炸,有一架飛機從高空飛來了,到了小村的上空,盤旋了兩個圈子,即向下俯沖,俯沖得又低又急,一掠而過的機翼把小村口上的那棵細高的白楊樹枝,都摧折得紛紛落下地來……透過指揮部的窗口,孔旅長甚至看見了鬼子駕駛員的獰笑。旅長怒不可遏,號令拱衛(wèi)指揮部的警衛(wèi)營,舉槍射擊。
數(shù)天來的血戰(zhàn),身在警衛(wèi)營的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麥客范慶陽他們一直沒有撈著仗打,鬼子飛機的猖狂表現(xiàn),早已惹得他們怒火中燒,聽到孔大洲旅長發(fā)出的號令,就都在各自的掩體里舉起槍來,向著空中飛掠的鬼子飛機射擊起來。一排子彈打過去,像是燃放的煙花一樣,燦爛而絢麗,也不知道打著沒打著鬼子的飛機,但還是把鬼子的飛機打得爬升上去,向遠處飛了去。
布玩具·魚兒枕
這樣的地對空戰(zhàn)斗,接下來還發(fā)生了幾次,一班班長葛大荔,原來是個打彈弓的高手,有了槍,練起射擊來比別人自然要好,是他們當中最為優(yōu)秀的射擊手……頭幾波朝天打飛機,沒有打著,讓葛大荔很沒面子,再有鬼子的飛機低空飛來,他就小心瞄準,只等到鬼子飛機俯沖到樹梢一般高時,他迅即扣動扳機,飛竄的子彈,像只竄升的火球,照著鬼子飛行員的面門,直射進去……這一切,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麥客范慶陽他們都看見了,看見獰笑的鬼子飛行員,中了葛大荔射出的槍彈后,腦袋往肩膀上一歪,飛機便失去了控制,在空中搖搖晃晃地斜飛過去,于不遠處的百姓地里倒栽下去,轟隆一聲爆炸,燃起的大火,把一片玉米地都燒著了。
看見這一幕的警衛(wèi)連官兵,興奮得都從自己的掩體里跳出來,大聲地吶喊著……爺爺胡武功距離葛大荔不是很遠,他虎步?jīng)_了過去,下腰扛起葛大荔,如同飛速旋轉(zhuǎn)地風(fēng)車,在陣地上旋舞了起來。
步槍打落鬼子的飛機,不僅使警衛(wèi)連的官兵振奮不已,也使指揮部的孔大洲旅長大為開懷,過往的戰(zhàn)斗,孔旅長的將兵沒少吃鬼子飛機的虧……孔旅長把裝在水壺里的西風(fēng)酒美美的灌了一口,傳下來,讓他身邊的人都美美的喝了一口。他這時想起了堯王臺,抓起電話就往堯王臺上打。孔旅長打了幾遍,都沒有接通堯王臺的電話,這讓他不禁擔心起來了。
孔大洲旅長的擔心一點都沒錯,久保利通的步兵還在堯王臺下集結(jié)著,而拉上堯王臺的預(yù)備隊兩個營,即被鬼子的大炮和飛機轟炸得損失了不少……堯王臺上的工事都太簡陋了,既沒有預(yù)先澆筑的混凝土碉堡,又沒有依山開鑿的石洞,有的只是戰(zhàn)士們用隨身攜帶的鐵鎬和尖頭锨,環(huán)繞堯王臺挖了一條勉強藏得住身子的小戰(zhàn)壕,鬼子的飛機大炮沒頭沒腦地轟炸著,每一次轟炸,都有犧牲的守軍將士,兩個營的營長有一個犧牲了,兩個營里的六個連長,有三個也犧牲了……到這時候,久保利通才揮舞著他的指揮刀,像趕一群草黃色的東洋豺狼,向堯王臺上沖擊來了。
在鬼子炮火下僥幸生存下來的那位營長叫張在興,他在久保利通指揮著鬼子步兵向堯王臺發(fā)起沖擊的同時,很想給指揮部的孔旅長報告一下情況的,他叫著報話員的名字,叫了幾聲,卻不見回音,他偏頭去找,找見的是犧牲了的報話員和他背在身上的報話機,他撲過去,想把他搖醒過來,但他失望了,輕輕放下報話員,從他的身上取過報話機,喂喂喊了幾聲,卻不見報話機有絲毫反應(yīng),他這才發(fā)現(xiàn),報話機也被鬼子的炮彈炸壞了。
堯王臺陣地,只能由他張在興營長自己做主了。
趁著鬼子還在山腳下爬坡的機會,張在興大聲的號令戰(zhàn)士們,把被鬼子炮彈炸毀的工事修補起來。他要大家鎮(zhèn)定,不要慌亂,讓鬼子往堯王臺上爬,爬得距離陣地越近,打擊鬼子的火力越有效……張在興營長的指揮是有力的,久保利通的步兵,向堯王臺三番沖擊,都被勇士們手里握著的漢陽造和手榴彈,打得敗退下去。
沒有堯王臺上的消息,孔大洲旅長站在指揮部的軍事地圖前,兩眼死死盯在寫有“堯王臺”三個字眼的紅色圓點上,叫來警衛(wèi)連連長孟關(guān)中,向他發(fā)出了命令。
孔旅長說:堯王臺不能丟,你帶警衛(wèi)連火速前往支援。
孟關(guān)中還有些不解,說:警衛(wèi)連去了堯王臺,旅指揮部怎么辦?
孔旅長大手一揮,說:我要堯王臺在我手里!懂嗎?
孟關(guān)中不再說什么,他雙腿一并,向孔旅長敬了一個標準的禮,然后轉(zhuǎn)身出了旅指揮部,一路小跑地回到警衛(wèi)連,大氣不喘地率領(lǐng)警衛(wèi)連,跑步向堯王臺增援去了。
警衛(wèi)連增援堯王臺可太是時候了,堅守在陣地上的勇士,與久保利通的千余名鬼子兵幾番較量,雖然沒讓一個鬼子兵爬上堯王臺,但兩個營的守軍,能夠拿起武器和鬼子兵拼殺人,差不多只余下一個連了。孟關(guān)中的警衛(wèi)連增援上了堯王臺,他是從堯王臺的側(cè)后方爬到陣地上來的,他增援上來時,還看見張在興營長抱著一挺機關(guān)槍,站在陣地前向鬼子掃射。正是他的這一舉動,引來了鬼子的強大火力,無數(shù)支槍口對著他,吐出一發(fā)又一發(fā)罪惡的子彈。張在興營長中彈了,中了彈的他搖晃了一下身體,再次站穩(wěn)后,又向鬼子掃射起來!而鬼子的槍彈也像雨點一般向他橫掃過來,在他的身上打出一個又一個洞眼,他倒下去了。
孟關(guān)中和張在興一起當?shù)谋黄鸫蛄瞬簧僬?,因為職?wù)的提升,他們分了開來,但在沒仗打的時候,兩個人還好鉆在一起喝口酒,吹吹牛什么的。在堯王臺陣地上,孟關(guān)中剛一增援上來,就眼見他親密的戰(zhàn)友犧牲在鬼子的槍下,他的眼睛驀地充滿了血,隨著張在興身軀的倒下,他怒吼起來了。
孟關(guān)中的怒吼聲震堯王臺:兄弟們,把膽氣提起來,打狗日的鬼子兵!
鬼子的一波進攻,在警衛(wèi)連和堅守陣地的戰(zhàn)士們一起,又打退了下去……太陽西墜,接過犧牲了的張在興營長的指揮權(quán),孟關(guān)中和他的戰(zhàn)友們一步不退的守衛(wèi)著堯王臺。然而,他們把彈藥快打完了,每人手里都只有一桿火燙的槍,久保利通好像知道了孟關(guān)中他們的情況,揮舞著手里的指揮刀,再次的吆喝著鬼子兵向堯王臺上撲來。孟關(guān)中改變了作戰(zhàn)戰(zhàn)術(shù),他要戰(zhàn)術(shù)們節(jié)約彈藥,悄悄的掩蔽戰(zhàn)壕里,只等鬼子爬近陣地,和鬼子拼刺刀了。
白刃的拼殺,在黃昏的堯王臺上展開了。耿禮泉、爺爺胡武功和麥客范慶陽他們雖然初上戰(zhàn)場,卻沒有誰膽怯,更沒有誰退縮,紅著眼睛與鬼子搏殺著……爺爺胡武功的谷叉,這時就掂在他的手中,他眼疾手快,在一個鬼子的前胸捅了兩個血骷髏,轉(zhuǎn)身看見另一個鬼子,端著刺刀在向一個戰(zhàn)友的后背刺去,他揚手把谷叉拋了出去,雙刺的叉尖扎進了鬼子的后心,把鬼子叉爬在地上,口鼻當即噴出一股血水!
短兵相接的搏殺,讓日本鬼子的大炮和飛機頓然失去了效應(yīng),大炮不能轟擊了,飛機不敢轟炸了,雙方扭打在一起,槍刺揮來舞去,喊聲驚天動地,堯王臺上的一場肉搏,持續(xù)了有一個多小時,殺得可真是天地色變,血拋肉飛……連長孟關(guān)中,副連長甘淳化全都加入了血肉橫飛的白刃搏殺,充實到耿禮泉三排的任富平、樂永壽、何周至三個有著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老兵,在戰(zhàn)斗中起到了非常好的帶動作用,任富平人高馬大,臂力過人,一把槍刺連著挑翻了七名日本鬼子,可他也不幸被鬼子的刺刀刺中胸膛,壯烈犧牲在堯王臺陣前。
蜂擁而上的鬼子兵不斷地被殺死,而我們英勇的戰(zhàn)士也在不斷地犧牲,副連長甘淳化被鬼子兵圍了起來,左沖右突,身上多處受傷,在他無力脫身時,竟然伸手拉動了掛在腰間的一顆手榴彈,隨著一聲劇烈爆炸,圍著他的鬼子兵,與他一起同歸于盡。
長時間的拼死搏殺,堯王臺守衛(wèi)住了。
七
久保利通大佐側(cè)翼攻占堯王臺制高點的圖謀沒能成功,被高木幸旅團長在他的指揮部罵了個狗血噴頭……高木幸氣急敗壞,把他從民間搶掠來的一只青花瓷將軍罐抓起來,摔在久保利通的腳前,碎成了一地閃光的瓷片。
高木幸咆哮起來了:大日本皇軍,不成功,則成仁,你還回來干什么?
久保利通先還站得筆直,把他在戰(zhàn)場上臟污了的臉面正對著高木幸,高木幸摔碎了青花瓷將軍罐,他的腰彎下來了,頭也低了下來,雙眼失神地看著他腳下的瓷罐碎片……這只將軍罐也是永濟城“晨露堂”老掌柜的寶貝藏品,久保利通在從“晨露堂”掠去那個青銅周鼎的時候,順便也把這只青花瓷的將軍罐奪了去。久保利通知道旅團長高木幸癡愛中國文物,無論青銅器,無論陶瓷器,無論書與畫,他能搜掠到的,盡量搜掠到手,然后轉(zhuǎn)送給高木幸,他想以此博得高木幸的開心……久保利通眼見了高木幸的開心,每一次給他奉送上搜掠來的古董字畫,高木幸都要開心地夸贊久保利通的,夭西夭西……大大的好……這樣的贊賞字眼,在過去的時日里,從高木幸的嘴里吐出來,把久保利通的耳朵灌得既舒服又高興。
久保利通給高木幸旅團長搜掠了多少古董珍玩,他自己都不記得了。但他眼睛不瞎,看得見高木幸對這件青花瓷將軍罐的喜愛,是超乎其它的。
高木幸旅團長把他最為珍愛的青花瓷將軍罐摔碎在久保利通的腳下,讓他感到從來沒有的寒心,他噗通雙膝跪下來,跪在青花瓷將軍罐的碎片上,跪到碎瓷片割破了他的衣褲,進一步的切割著,把他的膝蓋也割破了……高木幸背轉(zhuǎn)了身,他不看跪下來的久保利通,但他感覺得到久保利通抽出了他的佩刀,用他的衣袖差了差佩刀的鋒刃,對著他的胸膛,哧拉一聲,斜斜地捅了進去!
久保利通以自殺謝罪的方式,結(jié)束了他罪惡的生命。
鬼子從側(cè)翼攻擊堯王臺的圖謀失敗了,但卻在永濟城的正面戰(zhàn)場撕開了一道口子。
這個口子就在永濟城東的萬國寺。
戲曲《西廂記》中張生和崔鶯鶯私定終身的普救寺和萬國寺、玉泉院一樣,都是享譽晉西的著名寺院,香火非常旺盛,而萬國寺似乎還要更勝一籌,這是因為寺內(nèi)有座造型精巧的十三重寶塔,以及那座氣勢莊嚴的大雄寶殿和其背后的那座無梁殿……盛唐時期,日本遣唐使把佛教從中國帶回到日本本土,讓日本人迅速成為一個佛教興旺的國度,他們最初的一些傳教者,不僅在盛唐的首都長安住寺修行,甚至還東渡黃河,在山西的一些寺廟游學(xué),初建于唐朝的萬國寺就有這樣一些遺存。進攻萬國寺的日軍是高木幸旅團的另一個大隊,統(tǒng)率這個大隊的井上云清大佐,恰恰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他帶領(lǐng)部隊,無論走到哪里,撞上中國的寺廟,都要低頭走進去,上香、跪拜、布施……也不論這個寺廟里供奉的是普賢、文殊或者別的什么尊者。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脖子上戴著個古玉菩薩吊墜。有事沒事,都要把菩薩吊墜從胸窩里掏出來捧在手里,閉上眼睛,嘴巴輕輕地翻動著,念出一些禱告的詞語來……選擇萬國寺方向作為他的進攻突破口,井上云清大佐以一個佛教徒的思維想了,知道這里該是中國軍隊防守最為薄弱的地段。通常的情況是這樣的,誰會把主力部隊安排在寺廟里,與修行的和尚們爭地盤?
井上云清這個詭異的想法是對的,他向萬國寺方向沖擊了兩次,到第三次時,就在這里撕開了一道口子。
井上云清統(tǒng)率的鬼子兵,吼喊著往萬國寺前沖擊,他在鬼子兵的身后,還把他佩戴在脖子上的古玉菩薩吊墜掏出來,捧在手里祈禱著……守衛(wèi)在萬國寺的是獨立四十六旅教導(dǎo)團二營,營長張大文參加過劉志丹等人發(fā)動的“渭華暴動”,后入黃埔軍校學(xué)習(xí),在學(xué)校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娘子關(guān)阻擊戰(zhàn)是抗站初期重創(chuàng)日本侵略軍的一個典型戰(zhàn)例,張大文有幸參加了那次戰(zhàn)役,打到最后,和被阻擊的日本鬼子肉搏起來,張大文的刺刀被鬼子的血漿泡軟了,他就用槍托和鬼子打,槍把打折了,就又用牙齒咬,他渾身是傷,血染戰(zhàn)衣,卻還用他的牙齒咬掉了一個鬼子的耳朵……守衛(wèi)萬國寺,除了一座古老的寺廟,就再無險可據(jù),與火力強大的日本鬼子打起來,很快見出了分曉,敵強我弱,要想堅守萬國寺是非常困難的。而且是,張大文還想保護萬國寺不被戰(zhàn)火毀滅,便是有一個萬國寺這樣的建筑遮蔽,他也不好利用,還要躲開一點,阻擊向永濟城進攻的日本鬼子。正是張大文的這一良苦用心,讓井上云清抓住了機會,從萬國寺掩殺過來了。
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永濟城的防線因此而全面崩潰。
萬國寺修行的和尚們,哪里甘心日本鬼子的侵犯,他們在濟本方丈的率領(lǐng)下,也加入到抗擊鬼子的戰(zhàn)斗中了。
成功保衛(wèi)了中條山的制高點堯王臺,逼迫日軍大佐久保利通剖腹自殺的警衛(wèi)連,成了孔大洲旅長指揮棒前的一支機動武裝,連長孟關(guān)中趁著鬼子敗退而去的機會,請示了孔旅長,對堯王臺上的軍事力量作了必要的調(diào)整,甘淳化副連長犧牲了,便任命耿禮泉來接任,而我的爺爺胡武功又接任耿禮泉當了排長……孟關(guān)中還把在他們之前守衛(wèi)堯王臺的人馬,作了一些整編,準備讓他們后撤下去休整,恰在這時,孔大洲旅長的作戰(zhàn)電報拍上了堯王臺,他命令孟關(guān)中率部增援萬國寺。
軍令如山,孟關(guān)中沒敢遲疑,把準備后撤休整的人馬留守在了堯王臺上,自己親率警衛(wèi)連,火速向萬國寺方向增援過去……然而,他的增援已經(jīng)遲了。到他們警衛(wèi)連趕到萬國寺附近時,只見日軍的坦克,掩護著鋪天蓋地而來的步兵,壓迫著我守衛(wèi)萬國寺方向的教導(dǎo)團二營官兵,節(jié)節(jié)往后撤退,遠遠的,孟關(guān)中,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他們看見,后撤的隊伍里夾雜著不少身穿袈裟僧袍的和尚……增援而來的警衛(wèi)連,在孟關(guān)中的指揮下,迅速與后撤的教導(dǎo)營交融在一起,讓后撤的步子停了下來,齊心協(xié)力,阻擊鬼子的瘋狂進攻了。
敵我雙方,在距萬國寺不遠的地方,形成了一個暫時的對峙狀態(tài)。
這樣的對峙,是太消耗部隊的戰(zhàn)斗力了,槍聲混含著炮聲,炮聲又夾雜著槍聲,持續(xù)著一刻都沒有停歇,堅守在陣地上,射殺著鬼子兵,自己也不斷地被鬼子兵所射斃……葛大荔的槍法是太好了,他在堯王臺的肉搏戰(zhàn)中,從鬼子的手里繳獲了一桿三八大蓋兒,這時躲在一條土坎下,借助著一簇野菊花的掩護,瞄著正面而來的日本鬼子,“嘎嘣”一槍,鬼子的進攻隊列只中就有一個應(yīng)聲倒下,“嘎嘣”又一槍,鬼子的進攻隊伍中又有一個應(yīng)聲倒下……掩護著葛大荔的那簇野菊花可是太燦爛了,藍瑩瑩蓬勃繁茂……長長地一條天然土坎,多是這種開在秋風(fēng)里的野菊花,受了葛大荔的啟發(fā),阻擊鬼子進攻的警衛(wèi)連和教導(dǎo)營官兵紛紛躲在土坎下,借助野菊花的掩護,悄悄地伸出端在手里的長槍,瞄著進攻的鬼子兵,“嘎嘣”、“嘎嘣”地射擊著……不知別人注意到了沒有,與葛大荔一起入伍抗日的爺爺胡武功,瞥見了葛大荔在向鬼子射擊時,總會在一次射擊后,縮下他的身軀,在腳下的土地里翻揀出一枚小石子兒,裝進他的軍衣口袋里……黃河岸邊的土地,最不缺少的就是小石子兒,那些小石子,經(jīng)過黃河水千年萬年的沖洗和磨礪,一個個又光又亮,或是深藍的顏色,或是暗紅的顏色,各具形態(tài),的確是很迷人的呢!如果不是因為作戰(zhàn),與侵略我們土地、殺害我們同胞的日本鬼子戰(zhàn)斗,在黃河灘地上揀拾黃河石子兒,那可真是一件愜意無比又藝術(shù)無比的事情哩。但正與罪惡的日本鬼子槍來槍往地打著仗,葛大荔從地里揀拾石子兒做什么呢?
如古人結(jié)繩計數(shù)一樣,葛大荔揀石子兒是來計數(shù)的,他揀起一個石子兒,裝在軍衣口袋里,就是記著他射殺了一個日本鬼子。
葛大荔不緊不慢,沉著鎮(zhèn)定地射殺著鬼子,到他掩護在野菊花的背后,正要再揀一個石子兒時,鬼子的一顆子彈打來了,打在了葛大荔眉心上,他無奈的往后一倒,噴涌而出的鮮血當即染紅了他的頭和臉。
爺爺胡武功看見了這個他不愿看見的一幕,他嚎叫了一聲,向倒在土坎下的葛大荔爬了過去。爺爺把葛大荔抱緊在懷里,叫著葛大荔的名字,可是爺爺胡武功叫不醒葛大荔了……戰(zhàn)斗還在繼續(xù),子彈飛鳥一般呼嘯著從頭頂飛過,爺爺胡武功掰開葛大荔緊攥的手指,他在葛大荔的手掌心找到了一顆石子兒,這是葛大荔最后揀的石子兒,這粒石子兒顏色粉紅,彷佛一個小小的雞心型玉石墜兒。爺爺胡武功想著葛大荔往軍衣口袋揀裝的石子兒,他就伸手去掏,一粒,兩粒,三粒……爺爺胡武功從葛大荔的軍衣口袋里掏出了六顆石子兒,加上從葛大荔手掌中找到的那顆石子兒,爺爺想都不用想,就已斷定,葛大荔躲在野菊花的后面,總共射殺了七名日本鬼子。
不能說賺了,但葛大荔用他一條性命,在一場戰(zhàn)斗中,殲滅七名日本鬼子,他可以笑傲疆場,長眠九泉了。
誰都沒有想到,孔大洲旅長這時會跑到陣前來,他像我的爺爺胡武功一樣,把葛大荔裝進口袋和握在手里的石子兒數(shù)了一遍,他在數(shù)的時候,還用他的汗手反復(fù)搓磨,直把石子兒全都搓磨得水晶晶的,更加增添了一層光亮……爺爺胡武功把葛大荔的三八大蓋兒操到手里,借著土壩和土壩上盛開的野菊花,像葛大荔一樣瞄著鬼子射擊了。
孔旅長身先士卒,冒著鬼子的槍炮親赴萬國寺陣地,極大地鼓勵了警衛(wèi)連和教導(dǎo)營的官兵。大家沉著應(yīng)戰(zhàn),終于把突破進來的鬼子兵又趕了回去……然而,侵犯永濟的日本鬼子,下了死力氣,他們是非要吞咽下永濟不可了。軍事情報雪片一般飛到孔旅長的手上,他知道牛島丸師團駐扎在運城的軍力,不斷向永濟方面調(diào)動,而我軍一時難有援軍補充上來,保衛(wèi)永濟的戰(zhàn)斗在孔旅長的指揮下,僅僅依靠他們一個旅的有限軍力,與數(shù)倍于他們的日本鬼子激戰(zhàn)九天九夜,成功的阻擊了鬼子的進攻速度,為了保存實力,一利打擊日寇,孔大洲旅長接到上級命令,于8月17日夜里,率領(lǐng)部隊有計劃地往中條山腹地轉(zhuǎn)移。
狡猾的鬼子,像是察覺了孔旅長的意圖……因為天黑,鬼子的飛機無法出動,可他們的大炮在獨立四十六旅后撤中條山的道路上,不歇氣的轟擊著。特別是他們的地面部隊,向天空不停的發(fā)射著照明彈,把漆黑的夜晚照的如同白晝,獨立四十六旅后撤一步,他們?nèi)缋撬苹⒌南蚯熬o咬一步。
如何擺脫鬼子的尾隨,成了獨立四十六旅勝利后撤的關(guān)鍵。
孔大洲旅長想出了一條計謀,他果斷地命令孟關(guān)中,要他率領(lǐng)警衛(wèi)連遠離后撤大軍,返回身去追著尾隨的日本鬼子,打他個猝不及防,然后向側(cè)翼撤退。退一程,反身過來再打他一陣??茁瞄L要使警衛(wèi)連變成一塊磁石,緊緊的吸引住日本鬼子,好讓獨立四十六旅主力向中條山縱深移動。
孟關(guān)中接受了命令,他和全營官兵迅速返身回來,迎著窮兇極惡的鬼子追兵,在夜色中劈頭蓋臉就是一陣猛打。這一打還真是起了大作用,把尾隨的日本鬼子打地趴在地上不敢動,然后依計而行,借助夜色的掩護,獨自向獨立四十六旅后撤的側(cè)翼方向退去……退去時,孟關(guān)中要求警衛(wèi)連的官兵必須弄出一些動靜來,或大聲地吆喝,或放一兩聲冷槍,鬼子兵不明就里,難分真假,就尾隨著警衛(wèi)連后退的方向狂跑猛追,一直追到天明,孟關(guān)中和他的警衛(wèi)連全部后退到中條山的一條叫后溝的峪口里,日本鬼子才覺上當。惱羞成怒的鬼子兵發(fā)了狠,向警衛(wèi)連又是連連發(fā)炮轟擊,又是陣陣開槍射擊,晚上不好出動的飛機,也如騰空的大鳥,載彈飛臨警衛(wèi)連后退的頭頂上方,既往警衛(wèi)連投彈轟炸,又向警衛(wèi)連俯沖掃射……警衛(wèi)連遇到了最為黑色的一個清晨。
中條山上的秋天是多彩的,草在漸漸的變色,樹葉子也在漸漸的變色,特別是老百姓稱之為“鐵桿莊稼”的柿子樹,柿果子在變紅,柿樹葉子也在變紅,這里一棵,那里一棵,有的地方,沿著農(nóng)田的地塄,還扯出一條長線,被黎明升起、又漸漸爬高的太陽照著,是那樣的鮮艷靚麗……鬼子的飛機從柿子樹的樹梢上掠過時,會給燦亮如火的柿子樹投下一陣暗影。
后退的警衛(wèi)連官兵有兩條腿,追擊的鬼子兵也是兩條腿,兩條腿跑起路來,誰比誰能快得了多少。警衛(wèi)連且打且退,對付鬼子的地面追擊,勉強還可對付,可是騰空飛來的飛機,就不是警衛(wèi)連官兵的雙腿對付得了,警衛(wèi)連沒誰跑得過飛機飛行的速度,投入到警衛(wèi)連后撤隊伍里的航空炸彈,每有一顆爆炸,就有警衛(wèi)連的官兵被炸身亡……更要命的是飛機的俯沖掃射,安裝在飛機上的機槍凌空向警衛(wèi)連的掃射,就像著火的蜂群,一群群飛臨警衛(wèi)連官兵的頭頂……犧牲是巨大的,一百五十多名官兵的警衛(wèi)連,多一半死在了鬼子的槍彈下!
麥客范慶陽是機靈的,他可能從孔旅長的誘敵方法中獲得了啟示,傳話給他們班僅剩的另外三名戰(zhàn)士,要他們跟著他,從警衛(wèi)連的作戰(zhàn)隊列里脫離出來,像是一個一個靈敏的兔子,在中條山野花芬芳,草色凄迷的斜坡上跳竄著,從后溝的這一面坡迅速跳竄到對面的坡上,范慶陽發(fā)現(xiàn)轟炸警衛(wèi)連的鬼子飛機都是從這面坡上過來的,他們四個人,每人選擇了一棵姹紫嫣紅的柿子樹,嗖嗖嗖爬到樹頂上,在密匝匝的柿果子和柿樹葉子的遮掩下,把槍朝天瞄著,等待鬼子的飛機從他們頭頂飛過……范慶陽的苦心沒有白費,鬼子的幾架飛機又一次掛滿了炸彈從他們頭頂飛來了,他們沒有猶豫,迅速地向鬼子的飛機開火了,范慶陽帶上柿子樹的是一挺機關(guān)槍,他打得又準又狠,只一梭子子彈射向空中,就把一架鬼子的飛機打著了,拖著一股濃濃的黑煙,斜斜地直插后溝的溝底,爆炸并燃燒成一堆大火。
鬼子飛機遭此一劫,其它飛機全都拉升起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柿子樹上的秘密,回過頭來轟炸和掃射范慶陽他們隱蔽著的柿子樹,一架飛機凌空投下炸彈,并掃射出一陣密集的槍彈,才飛掠過去,又有一架飛機飛了來,凌空投下炸彈,并掃射出一陣密集的槍……鬼子飛機的輪番轟炸和掃射,把范慶陽他隱蔽著的柿子樹炸射得著起了大火。
沖天而起的大火?。∠袷菭T照蒼天的幾柱火炬!
連長孟關(guān)中,副連長耿禮泉,還有爺爺胡武功他們,因此獲得了喘息的機會,避開了鬼子的尾追,隱身進中條山里去了。
在中條山的皺褶里,警衛(wèi)連清點保存的力量,爺爺胡武功發(fā)現(xiàn)沒了范慶陽和他們班的士兵,突然意識到,爬上柿子樹擊落鬼子飛機掩護大家后退的是他們了。
在連長孟關(guān)中的帶領(lǐng)下,警衛(wèi)連幸存官兵散亂地站著,脫下軍帽,向著他們退來的方向,低下頭來,靜靜地默立著……默立著的他們,耳朵聽得見,不遠出的地方,還有鬼子的槍炮聲在炸響。但大家充耳不聞,亦然默立著,仿佛默立著的一群受過戰(zhàn)火洗禮的雕像。
到中條山來看爺爺胡武功,奶奶席扶風(fēng)仿佛年輕了數(shù)十歲,我陪著她,她說去那里,我就陪著她去。好像是,奶奶席扶風(fēng)對中條山一點都不陌生,身在中條山,她自己的記憶似乎也清晰了起來,給我說了許多讓我感慨不已的事情。
八
是啊,奶奶席扶風(fēng)原來也跨過黃河,到中條山來過。他是參加抗戰(zhàn)英雄家屬慰問團中條山的,他在中條山還見到了爺爺胡武功。
組織抗日家屬慰問團,本來沒有奶奶席扶風(fēng),是耿老財東把他的名額讓出來,奶奶席扶風(fēng)才有了那樣一個難得的機會。
耿老財東知道爺爺胡武功偷別奶奶席扶風(fēng)去抗日,心存著一個大的希望,就是想讓席扶風(fēng)給他生個牛牛娃。耿老財東在坡頭村,自覺擔起了為抗屬分憂解愁的任務(wù),他除了幫助抗屬耕種收獲,并還多了一份操心,用心觀察抗屬其他生活需求。爺爺胡武功希望奶奶席扶風(fēng)給他生個牛牛娃,耿老財東就操心著奶奶的肚子,他發(fā)現(xiàn)奶奶的肚子一如她嫁來坡頭村作新娘時一個樣,沒出一點狀態(tài),耿老財東不好說,心里想,這個忙他可幫不了。
耿老財東為奶奶席扶風(fēng)的肚子著急,還真讓他急來了一個機會,省城的秦腔名流組織抗屬去中條山慰問抗日將士,耿老財東想都沒想,就為奶奶席扶風(fēng)爭取了一個名額。
奶奶席扶風(fēng)知道機會是耿老財東爭取來的的,就還推辭了一下:你兒子禮泉兄弟也在那邊呀!
耿老財東說:我不急。
奶奶席扶風(fēng)說:哪能不急呢?都在槍林彈雨下穿梭。
耿老財東說:這我知道。
奶奶席扶風(fēng)說:知道你還讓啥?
耿老財東說:我還知道武功的一個心愿要你去實現(xiàn)。
奶奶席扶風(fēng)就不說啥了,她突然倒頭跪在地上,給耿老財東磕了個頭,慌得耿老財東扶著奶奶席扶風(fēng)的雙肩,把奶奶席扶風(fēng)扶了起來……這一幕事情發(fā)生在坡頭村的村巷里,村巷里人來人往,看到了都圍上來,聽奶奶席扶風(fēng)給耿老財東道著謝。
奶奶席扶風(fēng)說:我替武功謝謝你了!
耿來財東說:你就快快準備吧,我出車把你送到西安去,慰問團在西安聚集,去中條山慰問抗日英雄。
坡頭村的鄉(xiāng)親聽明白了耿老財東的話,許多人的眼圈變紅了,他們看見奶奶席扶風(fēng)回家準備去了,就都紛紛回到自己的家里,也為奶奶席扶風(fēng)去中條山慰問抗日英雄準備著了。坡頭村有個習(xí)俗,不論誰上長路,也不論上了長路做什么,都習(xí)慣炕了箕豆兒,讓上長路的人帶上走。
奶奶席扶風(fēng)就炕了一袋子箕豆兒。
奶奶席扶風(fēng)在炕箕豆兒時,往面團里擦了十香粉,芝麻渣,花生碎,并還摻了切得碎碎的新鮮椒葉,她扛著一袋箕豆兒出得門來,箕豆兒那特殊的味道,立即香了坡頭村滿街滿巷……耿老財東馬拉的車子,拴了紅,掛了彩,早已停在我家的門前頭,奶奶席扶風(fēng)走向了馬車,在她坐上馬車后,發(fā)現(xiàn)耿老財東也在馬車上準備了一袋箕豆兒……坡頭村的人知道奶奶席扶風(fēng)要去中條山慰問抗日英雄,這時都來送行了,大家的肩上無不扛著袋箕豆兒,扛到馬車前了,也不說啥,就把箕豆兒往馬車上裝,一會兒的功夫,馬車上堆天堆地,就都是鄉(xiāng)親們扛來的箕豆兒……此一時刻,奶奶席扶風(fēng)想流淚,但她忍住了,如同她嫁到坡頭村來,給爺爺胡武功做新娘一樣,臉上甜蜜地笑著。奶奶席扶風(fēng)想了,爺爺胡武功去抗日了,他是應(yīng)該受到這樣的歡送的,可他是背著人偷跑去的,他沒有看到鄉(xiāng)親的歡送,她去中條山慰問他們,這不算什么,卻受到了鄉(xiāng)親們的熱烈歡送,于是,她只能笑,盡管她想哭,太想哭,也要像新娘嫁漢子一樣笑著了。
耿老財東的鞭花在坡頭村響亮地炸了一聲,他牽著同樣拴了紅,掛了彩的大馬,拉著車子一路走了……奶奶席扶風(fēng)一路既坐車,又坐船,在省城西安與抗屬慰問團會合后,順利地出陜?nèi)霑x,進入了蒼蒼茫茫的中條山,見了已經(jīng)升為排長的爺爺胡武功。
爺爺胡武功他們從永濟后撤出來,暫時聚集在黃河邊一個叫二十里嶺的地方,進行大戰(zhàn)后的修整準備。
二十里嶺背靠著綿延不斷的中條山,面向著長流不斷的黃河,說它是二十里嶺,其實何至二十里,二百里也是有的。臨著黃河的一邊,齊斬斬全是壁立的危崖,黃河水在危崖下蕩蕩湍湍地流淌著,站在危崖上,人就不敢低頭張望,擔心看上一眼,可能會眼暈得撲跌下去。
奶奶席扶風(fēng)驢駝馬載似的扛著坡頭村鄉(xiāng)親和她炕出來的箕豆兒,千辛萬苦來到了二十里嶺,他是來看爺爺胡武功的,卻沒能一眼就看到……奶奶席扶風(fēng)先看見的是像爺爺胡武功一樣的抗日勇士們,大家知道奶奶席扶風(fēng),知道她是來爺爺胡武功的新婚婆娘,可是大家沒有給爺爺胡武功最先相見奶奶的機會。奶奶和幾個一起來的抗屬,剛剛走到獨立四十六旅警衛(wèi)連,就被爺爺胡武功一樣的抗日勇士給圍住了。
這一天,奶奶席扶風(fēng)比她嫁給爺爺胡武功做新娘的時候還要心慌,她的心撲嗵撲嗵跳著,她緊咬著嘴唇,膽怕她嗵嗵激跳著的心,可能會如射出槍膛的子彈,忽地飛射出來。
奶奶席扶風(fēng)一身她嫁給爺爺胡武功時的紅妝,處在抗日勇士包圍里,她低一下頭,又抬一下頭,她在勇士圈里搜尋著爺爺胡武功,但她努力的找尋著,卻沒有找尋到,她想她要找見爺爺胡武功,她的心會跳蕩的更激烈……沒有找見爺爺胡武功,奶奶席扶風(fēng)的心鎮(zhèn)定下來了,她把她一路駝到二十里嶺來的箕豆兒,隨手抓起一個袋子,就往離她身近的人懷里賽一個,獲得箕豆兒的勇士們,沒有誰會獨享那一種美味,他們解開布袋的扎口,掏著箕豆兒,你一把,他一把地攥在手上,一顆一顆往嘴里丟,丟一顆咬一顆,圍著奶奶席扶風(fēng)的勇士們,咬嚼出箕豆兒碎在齒唇上的一絲絲輕響,脆脆的,香香的,是那么的入味入心。
勇士們不能白吃奶奶席扶風(fēng)帶到二十里嶺的箕豆兒,他們從二十里嶺的山坡上,采來一束束的野花兒,或者編成美麗的花環(huán),或者扎成艷麗的花束,捧到奶奶席扶風(fēng)她們抗屬的身前,把花環(huán)戴在奶奶席扶風(fēng)她們的脖子上,把花束遞到奶奶席扶風(fēng)她們的雙手里……奶奶席扶風(fēng)她們幾乎被花環(huán)和花束埋起來了。
奶奶席扶風(fēng)臉是紅的,是比花環(huán)和花束還要燦亮的紅呢!
奶奶席扶風(fēng)是抗屬中最受大家矚目的一個人,她的鮮亮,她的笑容,還有她的棋豆兒,讓二十里嶺于清明的秋風(fēng)里,也燦爛靚麗了許多。
奶奶席扶風(fēng)不知道,爺爺胡武功早已得到通知,知道她參加了抗戰(zhàn)慰問團,是要渡過黃河,來中條山看他的。但他不能干等在軍營里,等著奶奶席扶風(fēng)來看他。
爺爺胡武功有事要干,而且是個非常特殊的事。
這件事是耿禮泉想出來的,一場硬仗打下來,耿禮泉從排長升為了警衛(wèi)連的副連長,他給連長孟關(guān)中建議,趁著作戰(zhàn)修整的間隙,他要刻一塊石碑,把警衛(wèi)連陣亡的勇士名字刻上去。耿禮泉說了,為了打敗侵略者,就得拋頭顱、灑熱血,前仆后繼,就得不畏犧牲,但我們要讓后人知道,我們的犧牲是光榮。許多戰(zhàn)友在我們前頭犧牲了,我們今后還會有犧牲,就讓我們后死的人,為他們先死的人立一塊石碑吧!
連長孟關(guān)中贊賞耿禮泉的建議。
耿禮泉拉著爺爺胡武功與另外幾個戰(zhàn)友,在黃河邊的一處突兀而起的危崖上,先由耿禮泉寫上陣亡戰(zhàn)友的名字,再由爺爺胡武功和他們的戰(zhàn)友,用他們磨尖了的刺刀,照著耿禮泉寫出來的字樣,一刀一刀地刻出來……突兀而起的危崖上,前后左右,已有爺爺胡武功和他的戰(zhàn)友們,用刺刀雕刻出一長串陣亡的戰(zhàn)友姓名。
哦,親愛的戰(zhàn)友??!
哦,英勇的戰(zhàn)友?。?/p>
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他們,把這塊崖壁上的碑刻叫作后死碑!
在耿禮泉的帶領(lǐng)下,爺爺胡武功和他的幾位戰(zhàn)友,用刺刀雕刻著先他們而死去的戰(zhàn)友,嘴里不斷地默念著,默念著他們光輝的姓名。
葛大荔 陜西岐山縣人
范慶陽 甘肅慶陽人
任富平 陜西渭南人
樂永壽 陜西淳化人
趙長城 陜西保安人
齊連志 陜西澄縣人
孫正寧 陜西西安人
鄧生剛 陜西西安人
……
爺爺胡武功和他的幾個戰(zhàn)友是照著耿禮泉寫出來的字樣雕刻的,耿禮泉寫得凝重,爺爺胡武功他們雕刻的凝重……很顯然,那一串串姓名,有爺爺胡武功和他的戰(zhàn)友熟悉的,而且還有一些他們不熟悉的……熟悉或是不熟悉,爺爺胡武功他們并不奇怪,他們奇怪地是,耿禮泉在有些人的姓名前加了個五角星,有的姓名前則沒有加五角星,耿禮泉沒有給爹親胡武功他們解釋,他們則照貓畫著虎,只要耿禮泉在那位死難戰(zhàn)友姓名前加了五角星的,他們就用刺刀,一絲不茍地照刻出來。
不斷地塹刻著,到耿禮泉在巖石上把犧牲的戰(zhàn)友姓名都寫出來時,爺爺胡武功他們猜出五角星的頭緒來了……爺爺胡武功是最先猜出來的,他猜出來后,顧不得和他一起塹刻石碑的戰(zhàn)友如何想,撂下手里的作為刻刀的刺刀,拉起耿禮泉的一只手,把他拉到遠一點的地方,來問耿禮泉了。
爺爺胡武功說:咱們是好鄉(xiāng)黨對吧!
耿禮泉茫然地點點頭。
爺爺胡武功說:你要承認,你就給我說話。
耿禮泉依舊茫然地點點頭。
爺爺胡武功的眼睛看著快要塹刻而成的后死碑,說:死難戰(zhàn)友的姓名,有人你給自己加了五角星,你說那是為什么?
耿禮泉的嘴張了張,他都快要說出理由了,卻又忍著沒說出來。
爺爺胡武功不指望耿禮泉照實給他說什么,他直截了當?shù)貑査耍f:你爹耿老財東為啥把你送進岐陽縣監(jiān)獄的?
耿禮泉對他的好鄉(xiāng)黨不能不開口了。他說:我爹逼我來中條山打鬼子。
爺爺胡武功笑了,說:怕不會只有這一個理由吧。
耿禮泉說:那你說,還有啥理由?
爺爺胡武功說:你是共產(chǎn)黨!
耿禮泉語塞了。
爺爺胡武功得理不饒人,他又跟了一句,說:我在村里就知道,你是共產(chǎn)黨。
爺爺胡武功卻說得來了勁,他說你在后死碑上為有些加五角星,你瞞我呢。我給你說,你瞞不住我,我知道他們像你一樣,都是共產(chǎn)黨。你動員我來中條山打鬼子,我看出來了,獨立四十六旅有共產(chǎn)黨,咱們警衛(wèi)連里也有,共產(chǎn)黨抗日打鬼子沒有一個孬種,就像你,見了日本鬼子總是潑了命地打,你要介紹我,我也要當共產(chǎn)黨。
耿禮泉的眼睛濕潤了,他握住了爺爺胡武功的手,輕輕地,說:同志,胡武功同志,我來介紹你。
在警衛(wèi)連官兵的簇擁下,奶奶席扶風(fēng)從二十里嶺上的爺爺胡武功他們走來了……壁立千仞的危崖下,滾滾滔滔的黃河水,前浪剛撲上崖壁,似乎還沒退下來,后浪就又逼上來,浪拍懸崖,發(fā)出一陣強似一陣的轟鳴聲……奶奶席扶風(fēng)站在爺爺胡武功的面前了,爺爺胡武功才覺得眼前一亮,耿禮泉知趣地退到了一邊,和簇擁著奶奶席扶風(fēng)一起走來的戰(zhàn)友們,鴉雀無聲地站著,他們看著慰問而來的奶奶席扶風(fēng),以及與奶奶席扶風(fēng)對面站在一起的爺爺胡武功,戰(zhàn)友們看見一對久別重逢的小夫妻,對面站著,卻都沉靜得如他們身邊那座剛剛落成的后死碑,凝重的壁立著,不說話,也不拉手。久久的站著,黃河的風(fēng),帶著一種涼涼的濕氣,從河谷里撲上來,撲到他們夫妻的臉上,他們沒有覺得什么,依然凝重的面對著面,眼睛眨也不眨的站著。
是奶奶席扶風(fēng)先開的口,她說:你……黑了。
爺爺胡武功跟著說:你……瘦了。
爺爺胡武功再沒和奶奶席扶風(fēng)犟嘴,他伸出手來,把戴在奶奶席扶風(fēng)脖子上的花環(huán)捧起來,湊到他的鼻尖上,很認真地嗅著……他深深地嗅了幾口說:花兒真香。
奶奶席扶風(fēng)說:我怎么聞不到?
爺爺胡武功說:你戴的花是要我聞的,我聞得出來。
奶奶席扶風(fēng)便很快活地笑了。
爺爺胡武功被奶奶席扶風(fēng)的笑弄迷糊了,他臉上的肌肉不能自禁地抽動起來……他說:我沒給你說就跑出來了。
奶奶席扶風(fēng)說:你該給我說了。
爺爺胡武功說:我錯了。
奶奶席扶風(fēng)說:你沒有錯,你是對的,打鬼子我們?nèi)巳擞胸?zé)任。
奶奶席扶風(fēng)說著把她好生留下來的箕豆兒,捧給了爺爺胡武功。在中條山抗擊日本侵略者,爺爺胡武功最常想的一道吃貨,就是奶奶席扶風(fēng)給他炕的箕豆兒。奶奶席扶風(fēng)炕的箕豆兒,干巴楞脆,丟幾顆到嘴里,爺爺胡武功能嚼出花炮爆響般的炸裂聲。
爺爺胡武功好想奶奶席扶風(fēng)炕的箕豆兒,吃了箕豆兒,爺爺胡武功做什么都更有膽,也都更有勁道。
正是奶奶席扶風(fēng)去中條山慰問抗日戰(zhàn)士見了爺爺胡武功,才使我的父親在奶奶席扶風(fēng)的肚子里落下根,然后又由我父親生養(yǎng)了我。
九
日本鬼子的冬季大掃蕩,是在中條山落下一場薄雪的初寒時節(jié)展開的。
日本鬼子這次不僅出動了牛島丸師團的全部軍力,還把增援到山西境內(nèi)的岸介喜師團的大部分軍力推進到中條山的前線陣地,決心要與我駐防中條山的抗日軍隊,來一場魚死網(wǎng)破的大決戰(zhàn),綿延三千華里的中條山上,無處不見炮火,無處不是戰(zhàn)場……孔大洲的獨立四十六旅,堅守在二十里嶺一線,憑借著黃河天險和中條山的有利地勢,已與鬼子的高木幸旅團竄進中條山的的部隊,你死我活地打了十多天。高木幸動員他的部隊,要他們向英明的天皇陛下起誓,不打敗那支軍,誓不為人。
日本鬼子端出了決戰(zhàn)的架勢,守衛(wèi)中條山的中國軍隊自然不會示弱,戰(zhàn)斗打得十分慘烈,無論友軍趙壽山的三十八軍,李家鈺的四十七軍,李興中的九十六軍,以及王鎮(zhèn)華的獨立四十七旅,都從正面遭遇到日本鬼子的進攻,部隊傷亡嚴重,必須立即補充新的兵員……獨立四十六旅,在二十里嶺與鬼子們打得難解難分,鬼子兵的后方,有準備充分的彈藥,馬拉車載,不斷地往前線運送,有準備充足的兵力,騎馬跑步,不斷地往前線補充,英勇地獨立四十六旅抗擊著,卻也漸漸顯出力不從心的姿態(tài)。白天的戰(zhàn)斗,日本鬼子趁著飛機大炮的掩護,幾次攻上二十里嶺陣地,與我獨立四十六旅自刃肉搏,以戰(zhàn)士們極大的犧牲,勉強保證二十里嶺陣地的還在四十六旅的手里。
旅指揮部的孔大洲旅長,向集團軍總部和西安的軍政要員,一日三次的發(fā)電報,報告二十里嶺上的情況,請求他們給予二十里嶺彈藥和兵員上的支援。
孔大洲的旅長的電報請示,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的晚上,收到了些許杯水車薪的效果,大后方的西安,迅速募集了八百名青壯年漢子,趁著夜色的掩護,從黃河西岸的陜西朝邑登上當?shù)匕傩兆杂X獻出來的木船,橫渡黃河,在中條山下一個環(huán)境偏僻的小漁村,拋錨登岸,秘密潛行六十華里,拉上了獨立四十六旅的二十里嶺防線。
像耿禮泉、爺爺胡武功他們組建的新兵連一樣,新到二十里嶺防線上來的八百新兵,也是需要老兵來帶的……這一回,爺爺胡武功成了調(diào)去新兵隊伍里的老兵,他去作了一個連的連長。
與爺爺胡武功一起調(diào)動的還有耿禮泉,不過他與爺爺胡武功不一樣,爺爺胡武功去了新兵營,他則上調(diào)到了指揮部,作了旅部新設(shè)立的一個政治工作部。他倆在離開警衛(wèi)連時,鬼子兵像突然睡覺了一樣,不向二十里嶺的四十六旅陣地發(fā)射槍炮了,激戰(zhàn)了十多天的二十里嶺,突然機警得到讓人驚訝起來……大雪紛飛,把遠山近嶺全都染得白茫茫的,便是咆哮著的黃河,似乎也擋不住落雪的侵襲,也從黃蠟蠟的樣子變成紛紛揚揚的一片潔白。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走出警衛(wèi)連,雙雙向前又走了一程,他們的腳踩在雪地上,踩出了一串咯吱咯吱的輕響,往前再走,就是一條窄窄的岔道,岔道的一端連著旅指揮部,另一端則向著從關(guān)中故地新來的八百漢子。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在這里要分手了。岐陽縣坡頭村的兩個好青年,都很自覺地站在岔路口上,你看著我的眼睛,我看著你的眼睛,一時都無話可說。
耿禮泉打破了倆人無語的對視。他說:胡武功同志,你的申請黨組織研究過了,同意你為中國共產(chǎn)黨預(yù)備黨員。
爺爺胡武功的眼睛立即發(fā)出了火石般的亮色。他說:謝謝你,耿禮泉同志。
耿禮泉說:到了新兵營,你要注意發(fā)展新的黨員。
爺爺胡武功給耿禮泉敬了個禮,說:我會的。
耿禮泉還了爺爺胡武功一個軍禮,說:那我們就再見了。
再見……在抗擊日寇的中條山戰(zhàn)場上,他們一對好伙伴會是一個怎樣的再見呢?
耿禮泉和爺爺胡武功分了手,他倆向著各自的新崗位走去了,走一程,還要回過頭來,招一招手,直到他倆走得誰都看不見誰……恰在這時,鬼子停了一個瞬間的槍聲又爆豆子般地響了起來,爺爺胡武功不敢稍有耽擱,他把步子走得更快了,快得像是奔跑在雪花滿天里的一匹飛馬,他迅速地到達新兵營,去了他的連隊,見了他的戰(zhàn)友。
這都是些什么樣的戰(zhàn)友呢?在渡河前來中條山時,他們或者坐在私塾里的教室里聽老師給他們講功課,或者在考究的店鋪里撥拉著算盤子學(xué)做生意,更或者是手提著糞籠,肩背著糞筐,轉(zhuǎn)悠在干硬的的田間小路上,揀拾牛馬偶爾拉在地上的糞蛋兒……爺爺胡武功他們?nèi)胛榭谷眨€有時間在西安的新兵操練基地,拼刺、射擊、嚴格地訓(xùn)練一些日子,可他們沒有時間,撂下正讀的課本,撂下正打的算盤,撂下手提肩背的糞籠糞筐,這便加入到抗擊日本鬼子的隊伍里來了,他們既是無所畏懼的,但也是十分讓人耽心的。
他們沒有時間,爺爺胡武功也沒有時間,他帶著他們連的新兵,在陣地前,頂著漫天的飛雪,分秒必爭地練習(xí)著拼刺,練習(xí)著瞄準和射擊……臨陣磨刀,雖然倉促了些,卻也聊勝于天,讓初到陣前的新兵們,對他們端在手里的鐵家伙,能有一個起碼的認識。
因為他們初上陣地,爺爺胡武功擔心著,旅指揮部里的孔大洲旅長也擔心著,就在爺爺胡武功前腳剛踏進新兵營,帶頭教練新兵拼刺和射擊時,孔旅長后腳也到新兵營來了……漫天狂舞的大雪,使戎馬半生的孔大洲旅長顯得英武干練,他一到新兵營里,也不去營部搭建的棚屋里喝口茶,便直接走到新兵隊伍里,看著他們一張張稚嫩的臉蛋,孔旅長的心里是不好受的。他揣摩著他們的年齡,大都超不過16~18歲,像他們這樣的年紀,在這樣的大雪天,不是日本鬼子打到中國來,叫囂著“三月內(nèi)滅亡中國”,他們都該是還在父母的膝下,享受著家的溫暖??墒撬麄儏s都熱血沸騰,匆匆脫下家常衣服,穿上一身軍裝,就到打鬼子的陣地前來了,要和日本鬼子真刀真槍地打了,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孔大洲旅長的身旁,有一快高出地面的巨石,他箭步躍上石頂,把他落了一層積雪的軍呢大氅脫了下來,摔給巨石下的副官,扯開喉嚨就給大家訓(xùn)話了。
孔大洲旅長說;小兄弟們,日本鬼子揚言要三月內(nèi)滅亡中國,中國亡了嗎?中國沒有,中國還是我們的中國!
新兵們聽到旅長的訓(xùn)話,心頭血流汩汩,他們跟著孔旅長吶喊起來:中國不會亡,中國永遠是中國的!
孔大洲旅長等著新兵吶喊過了,就又說:精忠報國,你們都是好漢子,鬼子必敗,小兄弟們,黃河就在我們身邊,他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母親,我們保衛(wèi)母親,母親也會保佑我們的,大家聽聽吧,聽聽黃河母親的滔聲吧。
狂雪壓不住黃河奔流的聲音,那種氣吞山河的巨響,隨著孔洲的旅長的訓(xùn)話聲,一下子灌滿了新兵們的心房。
新兵高呼起來了:跟著孔旅長,殺死鬼子兵!
孔旅長從巨石上下來,副官給他來披軍呢大氅,他拒絕了,只從副官手里拿過一面軍旗,是他們獨立四十六旅的軍旗呢!這面軍旗似乎用了一些年頭了,展開來,還能看見軍旗上面幾個小小的彈洞……孔旅長沒有解釋這面軍旗的來歷,他凝重地走向列隊的新兵們,孔旅長走得不偏不倚,正好走到爺爺胡武功的面前。
孔旅長說:胡武功,把你的谷叉拿出來。
爺爺胡武功跨前一步,把他扛在背上的谷叉拿出來了。
孔旅長就把那面他帶來的軍旗,牢牢地綁扎在谷叉把兒上。
孔旅長說:軍旗在,陣地在。
爺爺胡武功重復(fù)了一遍孔旅長的話:軍旗在,陣地在。
孔旅長滿意地看了看爺爺胡武功,他看著他,給他還說了說了一句讓他拍破腦袋也想不到的話。
孔旅長說:你婆娘給你的箕豆兒還有嗎?
爺爺胡武功說不出話來了,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孔旅長,抬手從他的軍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箕豆兒,攙進了十香粉、芝麻渣,花生碎、花椒葉的箕豆兒,送到孔旅長的手邊,孔旅長接過來了,他丟了兩顆到嘴里,嘎嘣……嘎嘣……他認真地嚼著,把剩下的箕豆兒又裝進了爺爺胡武功的軍衣口袋里。
孔旅長說:你有個好婆娘,他炕的箕豆兒真香??!
孔旅長的話讓爺爺胡武功的眼里閃出亮晶晶的淚花兒……好象還不僅僅是爺爺胡武功,左近聽到孔旅長熱心熱腸的幾句話的人,差不多眼里都閃爍出亮晶晶的淚花兒。
鬼子新一輪的進攻,在二十嶺不避風(fēng)雪地打開了。
鬼子兵人多勢眾,武器精良,新一輪進攻,又采取了突擊穿插,分而攻擊的方法,把二十里嶺陣地,切割成零碎的幾塊兒。他們的這一招太狠毒了,爺爺胡武功所在的新兵營,就齊茬茬地被鬼子兵分割圍困在二十里嶺人稱孤崖的地方。
爺爺胡武功想著他和耿禮泉分別時耿禮泉給他說的話,就感到他肩上的擔子很沉重,便是身在炮火硝煙的戰(zhàn)場上,他也在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著思想進步的新兵,小名趙鐵錘、洪轉(zhuǎn)轉(zhuǎn)、外號周門墩、麻旗桿幾個小伙兒很是不錯,他們一個是眉縣人,一個是鳳縣人,兩個是乾縣人,爺爺胡武功教練他們拼刺時,他們練得都很到位,再教練他們射擊時,他們又練得非常認真,對日本鬼子既仇恨,又蔑視,讓爺爺胡武功喜歡上他們了。
喜歡歸喜歡,爺爺胡武功還要進一步觀察,可是把他們分割在孤崖上的日本鬼子,給爺爺胡武功的時間太有限了,他們的槍炮在風(fēng)雪里裂響,他們的槍刺在風(fēng)雪里亂舞……才到前線的新兵,就只有硬著頭皮應(yīng)戰(zhàn)了。
結(jié)果還不錯,從沒打過仗的新兵,在一批編入他們隊伍中老兵帶領(lǐng)下,打退了鬼子幾番進攻……進攻孤崖的鬼子,不知是哪一部分的,但他們的指揮官,好像已經(jīng)得知困守孤崖的中國軍隊,是一批初上戰(zhàn)場的新兵,而新兵們卻把他們打得不能近身,讓這位指揮官不禁惱羞成怒,就在他們的進攻再一次退敗下孤崖時,那位指揮官舉起指揮刀,把退在最前面的一個日本兵,不分青紅皂白,一刀劈將下去,就把那個鬼子的腦袋劈得與身子分了家。他揮舞著沾了自己士兵鮮血的軍刀,扯開大嘴,命令他的鬼子兵:不許退!誰退誰死啦死啦的!
退是死,前進也是死……進行了為天皇圣戰(zhàn)洗腦教育的鬼子兵,他們是寧肯前進死的,他們看著指揮官軍刀上的同胞的鮮血,沒有人覺得怪異,仿佛那就是他們表達決心的招魂幡,他們轉(zhuǎn)回過頭來,又不知死活的向孤崖上的新兵撲過來了。
新兵的裝備本來不足,和鬼子又打了幾個回合,身邊的彈藥所剩不多,這一番和鬼子兵的戰(zhàn)斗,打了不長時間,便都打完了最后一顆子彈,上好了刺刀,等著鬼子進攻上來,要和鬼子兵肉搏了。
剪紙·娃娃坐蓮
孔大洲旅長把一面軍旗扎綁在爺爺胡武功帶來的谷叉把上,爺爺胡武功莊重地舉起來后,又交到外號麻旗桿的手里。和鬼子兵在孤崖上交鋒,麻旗桿真是不錯,他讓獨立四十六旅的軍旗一直飄揚在孤崖上。
鬼子兵撲上孤崖來了。
小名周鐵錘的新兵,呼地躍上孔大洲旅長給他們訓(xùn)話的巨石上,舉起手里的槍刺,大聲地吼喊著:碎爺爺還怕你小鬼子不成!殺呀!是兒子娃,就殺他狗日的小鬼子!
周鐵錘吼喊著躍身跳下巨石,與撲上來的鬼子兵拼殺起來了。爺爺胡武功瞻前顧后的心疼著這些年紀尚小的新兵,他和鬼子兵拼殺著,還要分出一股眼神,照看新兵們的拼殺……他們都是好樣的,拼殺的動作雖然不很規(guī)范,但都拼殺得很勇猛。小名洪轉(zhuǎn)轉(zhuǎn),外號周門墩的兩個小伙兒,一和鬼子交上手,就用槍刺在鬼子身上兵捅出了窟窿眼兒,窟窿眼兒里血流如注……拼殺到交關(guān)處,槍刺軟了,槍桿折了,就撲上去,抱著鬼子挽蛋蛋。周鐵錘的牙咬在一個鬼子的脖子上,咬斷了鬼子的血管,血噴出來把他的臉糊成了一片血色……麻旗桿為了軍旗不倒,躲著鬼子不和他們蠻干,躲著就躲到了孤崖緊靠黃河的邊沿上,他太想殺鬼子了,就把扎綁著軍旗的谷叉往孤崖頂上一插,端起槍刺和鬼子搏殺在了一起,獵獵飄揚的軍旗,就是新兵們拼殺鬼子的膽魄,就是新兵們拼殺鬼子的勇氣……鬼子兵似乎也懂這個道理,他們幾個人圍著麻旗桿去了,為了不使麻旗桿太吃虧,也為了軍旗不倒,爺爺胡武功閃開和他纏斗的鬼子兵,迅速向麻旗桿靠攏過去,把一個就要刺殺上麻旗桿的鬼子,從他的身后刺了一刀,剛剛刺翻在地,就又和另一個鬼子拼殺了起來……爺爺胡武功不知道他是怎么被鬼子刺倒的,在他努力地睜不開眼睛,掙扎著從幾具壓著他的尸體里爬出來,他看見孤崖邊上,站滿了衣衫破爛,血跡斑斑的新兵戰(zhàn)士,日本鬼子就站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哇啦哇啦地喊著話。
爺爺胡武功聽得清楚,鬼子是要新兵戰(zhàn)士投降的。
密麻麻站在孤崖邊上的新兵戰(zhàn)士,也都聽懂了鬼子的喊話,但沒有一個舉手的人。大家怒目向著鬼子,不說話,也不哭泣,像是早就和排練過一樣,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向著黃河對岸的陜西,新兵戰(zhàn)士們跪了下來,對著黃河,對著黃河對面的八百里秦川,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有人躍身起來,飛一樣撲向了黃河!
躍身撲向黃河的新兵帶了頭,接下來,百新兵戰(zhàn)士一個跟著一個,前赴后繼地撲進了黃河的波濤里。
不只爺爺胡武功爬在尸體堆里看得驚呆了,就連喊話要新兵戰(zhàn)士投降的鬼子們也看驚呆了。
孤崖上靜下來了,靜得爺爺胡武功心里發(fā)慌,他的眼皮是那么沉重,像墜了鉛一樣,他堅持著沒有閉上,他怕自己的眼睛一閉,就永遠地閉著睜不開了……鬼子兵從驚愣中回過神來,他們向新兵戰(zhàn)士跳河的崖邊走來了,有個鬼子軍官模樣的家伙,眼盯著爺爺胡武功身邊的軍旗,爺爺胡武功睜眼謀劃,想著拉他做最后一個墊背者。鬼子軍官向軍旗走來了,就在他伸手把獨立四十六旅軍旗抓在手里時,爺爺胡武功從尸體堆里飛身而起,抓過原是他做務(wù)農(nóng)活的谷叉,通進了鬼子軍官的前胸,推著他一起躍下孤崖,像八百名新兵戰(zhàn)士一樣,躍進了黃河。
軍旗在谷叉把上扎綁得太結(jié)實了,在從孤崖往黃河墜落的時候,迎風(fēng)展開,是那樣的鮮艷!
十
我陪同奶奶席扶風(fēng)輾轉(zhuǎn)上了中條山,走遍了二十里嶺,在爺爺胡武功與八百勇士犧牲的孤崖上站了很久。
從黃河望不到盡頭的和道上刮來的風(fēng),還像六十年前奶奶來這里看望慰問爺爺胡武功時一樣,濕漉漉、潮潤潤的,撲到人的臉上,讓人有種想要痛哭流淚的感覺,迎風(fēng)站了一會兒,眼睛里便淚汪汪迷迷蒙蒙,我和奶奶席扶風(fēng)迷蒙的淚眼前,是生長在黃河淺灘里的一片荷花,生活在這里的中條山百姓,在我和奶奶席扶風(fēng)訪問他們時,聽他們說了,原來這里是沒有荷花的,八百抗日勇士集體跳河以后,就從河灘生出荷花了,一年一年,不斷的壯大著,就有了漫川漫河的荷花,開得連天接地,他們說了,這鮮艷欲滴的荷花,可是勇士們的靈魂轉(zhuǎn)世的呢!那是什么呢?漫川漫河的荷花叢中,撲棱棱四出翻飛跳躍的是什么呢?我先看見了,就指給奶奶看,奶奶也看見了。奶奶在嘴里呢喃著,是什么?是什么?就在我和奶奶不解荷花叢中翻飛跳躍的鳥兒是什么時,那一團一團白得像是云朵似的鳥兒飛騰起來了,一只追著一只,從荷花叢中飛起來,翩翩然然地飛上了聳立在黃河邊的孤崖上來了,我看不清它們都有多少?三百,五百,八百……我認得出這美麗的大鳥可就是讓人心跳的白天鵝呀!
一片云團似的天鵝,從荷花叢里飛上孤崖,就在我和奶奶席扶風(fēng)的身邊落下來了,美麗的天鵝咕咕、咕咕地啼叫著,相依相偎,把我和奶奶席扶風(fēng)緊緊的簇擁在她們中間,讓我和奶奶席扶風(fēng),在這一刻,淚流滿面,不由自主地向著黃河跪了下來。
此前,我從檔案資料中已經(jīng)知道,孔大洲旅長也在我和奶奶席扶風(fēng)跪倒的孤崖上跪倒過。爺爺胡武功他們八百名勇士跳了黃河三日后,孔旅長返身孤崖,為犧牲的勇士舉行公祭。這一日,飄了數(shù)天的飛雪停了下來,一輪紅日高懸天空,孔旅長和隨他一起來的耿禮泉等多名副官隨從,從孤崖上眺望黃河,發(fā)現(xiàn)孔旅長親手授與新兵營的那面獨立四十六旅的軍旗,卻沒有被黃河的洪流所沖走,依然插在黃河洪濤里,迎著強勁的河風(fēng),在獵獵地飄揚著……孔旅長摘下了軍帽,他的副官隨從都摘下了軍帽,向著黃河,向著在黃河上飄揚的軍旗,低下頭來,久久地默立著。
附近村莊識得水性的幾個村民,被孔旅長請了來,讓他們下到黃河里,欲把軍旗收回來。下到黃河水里的村民沒有想到,他們從渾黃的河水里拔出軍旗的時候,連帶著從旗桿上還拔出兩個人來。這兩個人,一個是穿胸插著谷叉旗桿的鬼子軍官,一個是把著谷叉旗桿的爺爺胡武功。
爺爺胡武功剛從黃河的浪濤里浮出水面,耿禮泉就認出他來了,他大叫了一聲武功兄弟,便如八百跳河的勇士一樣,雙膝跪在了孤崖上,悲哀地哭了起來。
耿禮泉跪下了,孔旅長也歸下了,和孔旅長一起來孤崖上公祭勇士來的人全都跪下了。
耿禮泉事后去了后死碑前,他摸出配帶在腰間的刺刀,把爺爺胡武功的名字,毅然鄭重地刻了上去。耿禮泉在爺爺胡武功的名字前,還用刺刀刻了一個鮮亮的五角星。
我和奶奶席扶風(fēng)一直地跪著,奶奶席扶風(fēng)不搖也不擺,她把自己都快跪成了一尊雕塑……不計其數(shù)的白天鵝,也安靜的蹲伏在我和奶奶席扶風(fēng)的身邊。奶奶席扶風(fēng)想起她看爺爺胡武功來時,炕好的一袋箕豆兒,她摸摸索索的從身上取過來,解開盛裝箕豆兒的布袋口,抓出一把,撒向白天鵝,再抓出一把,撒向白天鵝……奶奶席扶風(fēng)把她壓在箱底里的那件和爺爺胡武功新婚時穿的紅衣裳也帶了來,他向白天鵝撒食棋豆兒時,還不忘抖開紅衣裳,穿上身子,仔細的扣著紐扣。
奶奶席扶風(fēng)說了:武功,我看你來了!
美麗的白天鵝,咕咕,咕咕,應(yīng)著奶奶席扶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