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 童道明
雖然是人藝演員的孩子,演員夢卻不是從小就有的。因為我曾經是個瘸子。兩歲時,我上托兒所,一個小女孩發(fā)燒了,大夫拿她當感冒治,結果患的是小兒麻痹癥,很快就癱瘓了。一個星期后厄運找上了我,開始的跡象也像感冒,老師就預感不那么簡單,趕緊送醫(yī)院檢查是不是小兒麻痹癥,因為發(fā)現(xiàn)及時治療還來得及。那會兒,還沒有普及這種病的疫苗,好在兒童醫(yī)院正在研究中西醫(yī)結合治療的方法,我算走運,治了四十天,病情算是給控制住了。我還作為成功案例,上了新聞電影制片廠拍的新聞紀錄片,就是我們小時候看電影,故事片上映前加演的那種《新聞簡報》。兩歲就上鏡頭了,是不是這輩子當演員的兆頭?可惜現(xiàn)在膠片找不到了。
沒就此癱瘓下去,但也不算全治好,留下一只后腳跟著不了地的缺陷。一般外號都是小學叫開的,我的外號叫“濮瘸子”。作為劇院孩子,我還不算最慘,有兩個孩子情況不如我,??吹轿腋赣H和他們交流情況,表情都很焦慮。我倒沒大人那么憂心,因為心思都在玩上了。但有時候,比如上體育課,人家就不帶你玩兒啊。我生氣,也傷心,還經常在意念中報復他們。小學三年級時我做了整形手術,拆完線,腳慢慢能放平了。打那以后我就拼命校正自己,走路時盡量把步子走穩(wěn),好讓別人看不出來。但一跑還是露餡兒,所以就更刻苦地練那條病腿,讓它變得有勁兒??梢哉f,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的注意力就在那條腿上,騎自行車也好,跳皮筋也好,還有打籃球、跑步……為了練腿,各種運動都參加。你不讓我加入,我就在邊上等著,總會缺人,逮著機會我就上。跳皮筋也是,男孩子一般不玩這個,可女生們歡迎我參加。我個兒高、腿長還軟,“大舉”時別人夠不著,我一蹺腿就夠著了,一叫我就去??傊褪窍攵鄥⑴c,因為不行,所以特別想顯自己行,這就是我那時的心態(tài)。
常騎車還撒野,就是想模仿《平原游擊隊》里的肖飛買藥,想象自己騎三槍牌單車、腰間別著二十響駁殼槍,還戴著禮帽,整個一孤膽英雄。我騎的是媽媽的女車,倒輪閘,閘靈極了,小孩子手小,捏不好手閘,只好倒腳蹬子來剎車,倍兒管用。如此的苦練車技,就是為了和胡同里的孩子比試比試。人騎在自行車上,腿瘸看不出來。你腿好,論騎車,你還未必比得過我。剛學會騎車那陣子,癮大,我都騎瘋了,后來還敢手撒把地騎,兜風的范圍也越來越廣,順著原來環(huán)行4路汽車線兜一圈北京城都沒問題!這樣瘋騎出事也就難免,有一次因為騎得太猛,人和車追尾,撞到卡車拉的腳手架上,險些送命。回來也不敢跟家里人說,暗自胸口疼了好幾天。
因為我的腿病,我能覺察出父母對我有歉疚之心??次耶斞輪T似乎無望,父親希望我能掌握些其他的藝術特長。我父親是國立藝專學中國畫出身,后來到學生劇團參加了革命,才演上話劇的,但是畫畫仍是他的終生愛好。他去探望自己老師時,會帶著我去。為了讓我學畫,父親還請了專門的老師。心里有希冀,就會給我創(chuàng)造條件,但并不像現(xiàn)在有的家長那樣,漠視孩子的好惡,按照自己意愿,逼著孩子一條道走到黑。只要我喜歡什么,父親看出點苗頭,就幫著我找老師。我學打快板,就是他領我去劇院,跟著李光復老師學會的。我現(xiàn)在演戲總是自己化妝,也跟小時候喜歡繪畫分不開。只不過這些,在小孩子階段,都是有一搭無一搭的。
1973年,許多人已厭倦知青生活,在動腦子想怎么回去。部隊子女靠走后門參軍,一些有志有心的青年暗自溫習功課,想靠考大學改變命運,什么都不是的,靠打架致殘回城也干。人心浮動,我的心也在動。
后來幾次回家,目的變得很明確,就是要準備考試,做一名專業(yè)演員。練小品、背詩詞,還要練聲。拜的聲樂老師是中央歌舞劇院的男高音王嘉祥。他在發(fā)聲上有獨特的訓練方法,許多京劇演員都找他學習,我也跟著一起練。為了學習,每天早上我都要騎著自行車去陶然亭或他家,路程不短,但那時也不覺得遠,因為勁兒憋得足著呢。
立志要當一名演員,在知青期間,也陸續(xù)有些機會,但都陰差陽錯給錯過了。比如,有一年中央樂團合唱團招生,著名男中音楊化堂老師來到我們團挑人,我那時人在27連割麥子,并沒被推薦為工農兵學員。但聽到信兒,還是充滿好奇心地來到團部。我亮開嗓子唱了一曲《我愛這藍色的海洋》,楊老師說:你去爭取一下吧,到醫(yī)院檢查一下嗓子。這下麻煩可來了,醫(yī)院說,沒有介紹信,不給檢查。招生辦公室的人對我說,一切得按招生程序辦。這事就算黃了。
另一次機會,正趕上毛主席逝世。中央戲劇學院盛毅、何治安兩位教授來招導演系學生。當時我們正好排了一個小話劇叫《熊熊烈火》,里面用的一個誤會法引起了他們興趣。還問這招兒是誰想出來的。第二天傳來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一切活動都停止了,我又失去了一次機會。
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國家撥亂反正,我也時來運轉。辦病退回到北京,正逢空政話劇團招生??荚囈菪∑?,我就選了“刷馬”這個題,眼前無實物的一匹馬,我要用動作表現(xiàn),再加點小噱頭,有點京劇《三岔口》的味道,考官就覺得我比較有生活情趣,特別滿意。空政招生時,第四屆全軍文藝匯演在即,參加演出的必須都是現(xiàn)役軍人。這使得我們正式入伍的節(jié)奏加快了,我也很快就穿上軍裝。這可是人生一大快事。我記得穿著軍裝回家,一路上特希望有熟人能看到我,可惜沒碰上一個??梢哉f,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沉浸在這種人生的大歡喜里。
一個人一生中總有一些時段特別值得記憶。也就是人生的大關口。對我來說,這樣的關口不會超過三個。第一個當然是從黑龍江回來。再就是當了兵,穿了軍裝進空政話劇團。第三個是進北京人藝。這之后再讓我想,真就沒了。因為那種關口突破了,就意味著你的追求、渴望,又向前躍進了一大步,不再猶豫也沒有別的愿望了,筆直的路好像可以一直走下去。那種人生的大歡喜使自己都懷疑——老天怎么可能這么隨便恩賜于你呢?
你能體味這種狀態(tài)嗎?就是干什么都是快樂的,四處充滿了陽光。真心誠意地肯干。那時我和李雪健作為學員住一屋,兩個比著早上誰先起床。眼一睜,嗬,他動了,趕緊起來,到樓道里爭笤帚、搶簸箕打掃院子里的衛(wèi)生。我倆還爭先做好事,吃飯都緊吃快咽,好搶先下手幫食堂洗碗筷。那個時候再苦的活兒也不覺得苦,再平凡的角色也想演好,每天都像笑著生活,不知道憂愁為何物。
為什么如此高興,當然是有比較才會這樣。這一切和近八年的知青生活比,好像一根火柴將灰暗的日子擦亮了。我考上空政,生活算是發(fā)生了改變,我的許多一起返城的知青朋友卻沒我這么幸運。其實在那會兒,論唱歌跳舞他們都比我強,回城后卻沒有我這樣的機遇。命運就是這樣不可思議!
(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我知道光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