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
這是小學堂成立三年以來,最緊張也最期待的日子,我們?yōu)樯倌甓嗟暮⒆樱瑴蕚淞艘粓鼋Y業(yè)儀式。他們是小學堂最高班的學生,上完這個季節(jié),也就無課可上了。這個班上還有八個孩子是九年級學生,要參加基礎測試的。
整個空間里,都是依依不舍的味道。
這一場結業(yè)儀式,也是一場成果發(fā)表會,小學堂的老師們制作了孩子的上課片段與他們的佳句欣賞,要與家長分享。
十一點鐘,小學堂的大門推開了,家長們陸續(xù)進場。阿寰突然跑到我身邊,說:“老師,這個給你?!蔽曳瓷湫缘刈『笸艘徊剑骸澳阌忠獓樜亦??”
上個星期,他交了一只手機給我,要我盯著屏幕畫面上的搖椅,看它搖晃幾次。
“沒動??!”我說?!耙獙P睦玻阋獙P目窗?,動啦動啦……”真的動了,我專心地數(shù)著,一次、兩次、三次,突然,猝不及防地,一張丑陋斑駁的鬼臉,占領了整個屏幕?!鞍 蔽殷@恐地大叫一聲。
“嚇到了!嚇到了!哇哈哈哈!”阿寰開心地大笑。
“可惡啊你!”我轉身要捶他。他跑開了,我拔腿去追,他只跑幾步,就停下來,讓我抓住,捶了幾下。“老師,你真的嚇到■?”“當然啦,我那么相信你,很專心地數(shù)搖椅動幾下嘛!”我一邊說著,一邊也忍不住好笑起來。
阿寰的手放在背后,說有東西要給我,我當然提高警覺。他似有若無地笑了笑,拿出一張紙遞給我,轉身離開了。
那是他寫給我、寫給小學堂的一首歌:
第一次來小學堂的那年秋天/興奮的感覺比睡蟲再多了一點/老師和同學第一次見面/在教室里到處書香蔓延/窗外的麻雀看著里邊認真的容顏/晴天出現(xiàn)過著充實的一天
雨天洗臉我向小學堂往前/坐著捷運外頭細雨綿綿/好希望 佳句可以再多寫一點/坐在同學旁邊筆記已布滿整面/雨滴輕輕地打在玻璃表面/伴奏跟著笑臉一起出現(xiàn)
阿寰會來小學堂,完全是受到弟弟阿宙的影響,阿宙的作文能力突飛猛進,在這里如魚得水,他喜歡老師和同學,大家也喜歡他。阿寰看弟弟那么開心,便主動要求,他也要來看看。這一看,就看了一年半,有時候他顯得無精打采,有時候刻意搞笑。他的作文沒太大進步,也看不出喜歡或不喜歡小學堂。到了少年二班,老師們努力在他的作文中挑出佳句來表揚,并且必須面對一個事實:阿寰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他的作文天馬行空,創(chuàng)意無窮,卻不見得符合正規(guī)作文的要求。然而,我常常在想,這世界若只有“規(guī)格化”的人,那該多么無趣啊。
那一次,我出了作文題目《XX,是最重要的》,給他們寫作。大家都寫得很認真,有人說,“樂觀”是最重要的;有人說,“自信”是最重要的;有人說,“快樂”是最重要的,有人說,“愛”是最重要的。而阿寰說,“馬桶”是最重要的。他寫下了人在什么時候最需要馬桶,需要馬桶時找不到馬桶,有多么痛苦。全篇都是笑點,老師們一邊狂笑,一邊搖頭,不知如何是好。笑完之后,我認同了阿寰的創(chuàng)意,也認同了他的論點,但是,我告訴他,這么好的點子不能浪費啊,你應該再多說一點,我們可以跟馬桶學到什么啟示呢?一篇文章的深度就會出現(xiàn)了啊。
不久之后,阿寰的媽媽告訴我,這一期課程結束,阿寰就要去美國念書了。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明白看起來吊兒郎當?shù)淖约?,常常會被誤會,仿佛是故意挑釁老師,故意和他人作對。他覺得到了美國,自己的特立獨行,也許會被當成獨特來欣賞。“到了那里,他也許才能有比較好的發(fā)展?!眿寢屵@樣說。
我點點頭,表示能夠理解,但我不能解釋心中何以那樣憂傷。
“阿寰的文章都有歌詞的味道,以后說不定會變成很棒的作詞人哩?!蔽耶斨鴭寢尩拿?,肯定阿寰。媽媽感到詫異:“老師也發(fā)現(xiàn)了???他很喜歡寫歌詞的。”“這樣???”我對阿寰說:“你要不要寫首歌送給我?送給小學堂?”他抬了抬下巴,很酷地朝我笑一下,未置可否。直到最后一堂課,他準備了這個禮物,送給小學堂的一首歌。
我在結業(yè)儀式開始時,念給全體家長與孩子聽:
我會想念想念在這里的一切/一切一切一切/下課播放的音樂會在我心中徘徊/當我再次回來已不是小孩/青春的雨下著一遍又一遍/就算感冒我卻盼望可以再淋一遍
離開小學堂這天/散發(fā)的不是離別的氣味/我有著信念會再見/說我很固執(zhí)無所謂/豪情不減嬉笑當年
名為青春的潮水淹沒了我/退潮后沙灘上坐著濕透的我/看著小時候向我揮舞著雙手/但我還在刻在心中的小學堂/還在永遠留在心中
這不只是對小學堂的惜別,也是他自己與童年的告別啊,與故鄉(xiāng)的告別——去那個遙遠的異鄉(xiāng),鑄造一個更好的自己。這一切豈是容易的事?走出小學堂的阿寰,是否已經(jīng)知道,他也將跨出人生的一大步?
在學生與家長的熱烈掌聲中,我請阿寰站起來打個招呼。他有些靦腆地站起身,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穿了件黑色T恤,胸前兩個白色大字:“放肆”。
成年人不認可孩子的放肆,怕他們冒犯長輩、冒犯他人。一直以來,放肆,都是被壓抑的,從來不值得鼓勵。但,如果我們深一層去體會“放肆”的內涵,或許就不那么戒慎恐懼了。這一次,阿寰向我們放肆了他的情感,讓我明白,原來,在他的嬉笑與不在乎之下,隱藏著這樣的深度。
少年二班有個女孩,乖乖巧巧,從第一屆在錢穆故居舉辦的夏令營起就來參加小學堂,停了一年之后,又重返小學堂。她上課時很專心,目不轉睛地盯著老師看,可是,卻令我感到微微的焦慮。她只是盯著老師看,卻不看課本,也不抄筆記,好像她是來看電影或舞臺劇演出,而不是來上課的。聽了我的描述,別的老師也在一旁觀察,得出結論:“真的耶!只差一桶爆米花,就完全是看電影的感覺了?!庇谑?,我們便昵稱她為“爆米花女孩”。
“爆米花女孩”的媽媽說,她很喜歡來小學堂,因為聽老師上課感覺很放松?!翱墒?,她也太松了吧?”讀著她的作文時,我們都好希望她可以稍稍調緊一點。下了課,我盯住她:“這次寫作文,至少要用一個修辭技巧,一個就可以了,行嗎?”她羞怯地笑著點點頭。就這樣,我們鼓勵著她的想象,讓她更大膽一些,更放肆一點。她的信心漸漸充滿,常常振筆疾書,欲罷不能,成了最遲交作文的那一個,因為,她想寫得更多,寫得更好。而她登上佳句榜的次數(shù)也愈來愈多。我們都看見在停機坪上的“爆米花女孩”號,已經(jīng)騰空飛起了。
習慣壓抑,而不放肆的孩子,連作文都寫不好,因為他不敢想象,不敢創(chuàng)造。
馳騁放肆著想象力,“爆米花女孩”在描述辣雞翅的味覺時,寫下這樣的句子:
“像是無數(shù)根針刮著你的全身,你的雙腳會開始奔跑,努力想逃離這一切……你在地獄的入口邊緣滾了大半天,你需要大量的時間再度活過來,這種苦恐怕連神仙看了都怕,它是魔鬼最害怕的魔鬼……”是的,這并不寫實,這是夸張加上放肆之后的結果。而她終于借由放肆,獲得了創(chuàng)作的神奇能力。
我也讓孩子寫過一些問答題,像是:“如果謀殺一個‘無辜的人,可以解除全世界的饑荒,你愿意這么做嗎?”絕大多數(shù)的孩子都認為“無辜”的那個人的生命也很珍貴,不應該謀殺,然而,其中有兩個孩子,說明了不應該謀殺無辜者的種種理由之后,筆鋒一轉,寫道:“全世界的饑荒,怎能坐視不管?謀殺一個‘無辜的人,便可以解救全世界的饑荒,那么,我希望被謀殺的那個人,是我?!薄叭绻俏?,那么,請動手吧。”我的紅筆停在空中,整顆心被緊緊揪住,這一個女孩與這一個男孩,不過十四五歲,他們都是安靜的孩子,很少發(fā)言或發(fā)笑,各方面的表現(xiàn)也不特別突出,并沒有引人注意的企圖,大概是在團體中挺容易被忽略的孩子。
可是,他們竟然愿意犧牲自己,為不認識的他人而犧牲,如此神圣偉大而誠摯篤定。在那沉靜的、循規(guī)蹈矩的身軀中,原來有著至高無上的放肆——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出去,哪怕是最貴重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這樣慷慨,無所畏懼。
(褚蘭選自臺灣《臺港文學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