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
或許爸爸認(rèn)為男孩子都應(yīng)該獨(dú)立和冒險,我8歲那年的一個星期天早上,我剛起床刷牙,爸爸突然跟我說:“等一下你坐火車去宜蘭,到姨婆家,把祖母上次忘在那里的雨傘拿回來!”
我嘴里含著牙刷,什么話也來不及說,他轉(zhuǎn)身就走了。10分鐘后,8歲的我就在一家人的哭罵聲、左右鄰居的勸阻聲,以及爸爸堅(jiān)決的眼神中一個人出發(fā)去旅行。
爸爸說我身高還不夠,不必買車票,根本用不到錢,所以,我的口袋里只有了一盒已經(jīng)用掉一半的萬金油。爸爸說,如果想睡覺就拿萬金油出來涂一涂,不然睡過了站,被火車載到太平洋去……
我獨(dú)自一人步行前往火車站,那天8點(diǎn)50分開往蘇澳的普通車?yán)锶瞬皇呛芏唷N铱吹揭粋€老婆婆,從我一上車,她就一直朝我笑。
她好像比我祖母還老,凹癟的嘴一直嚼著什么。我坐在座位上,忽然聽見她出聲說:“囝仔!”我回過頭去,看見她伸手從空空的菜簍子底撿起兩三個小小的、有點(diǎn)過熟了的芭樂說:“來,這給你吃!”我慢慢走了過去,低著頭,接過芭樂。
她把我拉到她身旁坐下,“你一個人要去哪???”我說宜蘭。她似乎一點(diǎn)也不驚奇,笑笑的說:“這樣,阿嬤就有伴了!阿嬤要到羅東,你下車的時候剛好可以叫我一聲。”然后她輕輕的靠向椅子,閉起眼睛睡了。
我跪在座椅上,慢慢嚼著芭樂,開心地看車窗外的風(fēng)景。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好像有個人重重地倒在我跪著的腿上。我低頭一看,是老婆婆!她灰白加雜的頭發(fā)下的臉青白青白的,我叫她:“阿嬤!阿嬤!”阿嬤沒有反應(yīng)。我用力搖晃她,她還是一動也不動。我急得大叫,“救人!救人喔! ”
一堆人圍過來了,我說:“阿嬤好像死掉了!” 眾人一陣大亂,我聽到他們七嘴八舌的說:“可能中暑了!”我忍不住哭了出來。有人說:“喂,誰有萬金油?”我毫不遲疑地說:“我有!”立刻從口袋里掏出萬金油,遞給從人群里伸出來的一只手。
這時,有一個女人對我說:“不要哭,不要哭,阿嬤沒事,傻囝仔!”她拉我到阿嬤面前,阿嬤的眼睛睜開了,有人正用我的萬金油在幫她擦額頭和太陽穴。那女人跟她說:“阿婆,還好你帶孫子出來,不然,你昏死到蘇澳還沒人知道!” 我急著想跟他們說,我不是她的孫子……但是沒有機(jī)會,因?yàn)槲铱吹桨咭贿呅χl頻點(diǎn)頭,眼淚卻一邊從她眼角流了下來。
就要到宜蘭了,阿嬤突然拉起我的手,塞給我好幾塊銅板。我捏著那些錢下了車,看著火車離去,最后一眼的阿嬤是笑著的。
當(dāng)我走出火車站,才發(fā)現(xiàn),我忘了把萬金油拿回來了!當(dāng)姨婆驚訝地看到我一個人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罵起爸爸的時候,我還在想那半盒萬金油的事。想,它現(xiàn)在會在哪里呢……
周文燕摘自《臺灣真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