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荷西被邀請到一位有錢的沙哈拉威財主家去吃飯。我們吃烤肉串時,一個黑人小孩拎進(jìn)一個燒紅的炭爐子,原來是他為我們制作烤肉。
我移到這孩子旁邊去,幫他串肉。我問他:“這樣一塊肉,一塊駝峰,再一塊肝,穿在一起,再放鹽,對不對?”他低聲說:“哈克!”(對的、是的等意思。) “他是誰?”我悄悄問荷西。“他,是個奴隸。”荷西輕輕地說,生怕那個孩子聽見。我捂住嘴,不再說話了。
我們離開時,小黑奴追出來,躲在墻角看我。我從皮包里找出兩百塊錢,塞在他掌心里,對他說:“謝謝你!”
第二天傍晚,我聽到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個不認(rèn)識的中年黑人站在門口。他穿得很破,裹頭巾也沒有。他彎下了身,口內(nèi)發(fā)出沙啞的聲音,原來他不會說話。他從兜里掏出兩百塊錢,又比小孩的樣子。原來他就是那小孩子的爸爸。他要把錢還給我,我連忙打手勢說是送給小孩子的,因為他烤肉給我吃。
我們推了好久,他才合上手,又笑又謝。過了不到一星期,我清早起床,發(fā)現(xiàn)門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綠的生菜,上面還灑了水。我知道,這是啞奴送的。
我的后鄰要在天臺上加蓋一間房子。鄰居說要租一個奴隸,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主人要價好貴。過了幾天,泥水匠來了,居然是那個啞奴。他看見是我,笑開了花。我打手勢謝謝他送的生菜,他臉都漲紅了,又打手勢問我:“好吃嗎?” 我用力地點點頭,他再度歡喜地笑了。
那一陣是火熱的八月,到了正午,近五十五度的氣溫。我想到在天臺上工作的啞奴,就跑上去看,啞奴正在墻角邊坐著。我讓他去我家,他虛弱地站起來,蒼白的臉猶豫著。我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地跟我下去。
我叫他進(jìn)到客廳里,他怎么也不肯。我再打手勢:“你,我,都是一樣的,請進(jìn)去。”他依舊拘謹(jǐn)著,就是不動。
我只好在走廊上的陰涼處鋪了一塊草席,讓他坐在那里休息,又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冰凍的橘子水,一個新鮮的軟面包,一塊干乳酪,還有白水煮蛋。然后我就走掉了,去客廳關(guān)上門,我在旁邊,啞奴肯定不能坦然吃飯的。
到了下午三點半,啞奴要上去工作了。他只把桔子水喝了一點點,其他的東西都不動。他對我打手勢:“我想帶回去給我的女人和孩子吃?!蔽业男念澚艘幌拢R上找來一個口袋,把東西都替他裝進(jìn)去,又切了一大塊乳酪和半只西瓜,還再放了兩瓶可樂。
我將袋子塞在半空的冰箱里,對他指指太陽,說:“太陽下山了,你再來拿,現(xiàn)在先存在這里?!彼疵c頭,臉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
有一天,我和荷西又上天臺看他。旁邊電線上停了一串小鳥,我指著鳥叫啞奴看,又做出飛翔的樣子,再指指他,“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錢也沒有?!?/p>
“三毛,你何苦去激他?!焙晌髁R我?!拔揖褪且に?,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養(yǎng)活一家人不成問題?!?/p>
啞奴望了一會兒天空,嘆了口氣。過一會兒,他又笑了,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鳥,又做了飛翔的動作。我瞬間動容了。我知道,他說的是:“我的身體雖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