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鳴
當代中國是一個快速發(fā)展的社會,30余年平均9.8%的經濟增長率是世界500年來罕有的,經濟發(fā)展成果的琳瑯滿目遠遠超出了我們當年最大膽的想象。
當代中國又是一個強盛有為的社會,無論是抵御金融危機的高姿態(tài),還是奧運世博的大手筆,讓外邦人可羨慕可嫉妒,就是不能再小視。
但就是這樣一個社會,現(xiàn)在越來越被一種現(xiàn)象所困擾:不同社會群體之間隔閡日深。所謂“官二代”、“富二代”、“貧二代”之類的稱謂日漸風行的背后,不僅是階層固化現(xiàn)象的陳述,更是階層疏離情緒的表達。
對一個大國崛起與前行來說,這是“內憂”,亦是“隱疾”,較之于外部的風險與挑戰(zhàn)而言更具危險性。于是很多的人開始呼喚社會共識,期待社會和解。
但是,虛假拼湊的共識沒有意義,勉強達成的和解難成大勢。我們需要去尋找既具公平正義又有實踐基礎且能凝聚社會的真正共識、真誠共識、真實共識,以真共識求得大和解。共識的精義在于“和而不同”
有人講,思想亂了社會才亂,把思想統(tǒng)一起來搞“清一色”、“一刀切”不就沒那么多麻煩了嗎?這種想法在現(xiàn)代社會不僅是一廂情愿,簡直是天方夜譚。
社會的“不同”、“多元”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進步的標志。中國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之路,自然就會產生不同的利益主體,表現(xiàn)在社會結構中就是不同的利益群體和社會階層。不同的社會階層與利益群體自然會有其不同的階層群體意識、不同的價值觀念、不同的行為模式、不同的利益訴求等等。這諸種不同使得今日中國的社會主體更加活躍、社會動力更加強勁。中國古代有句話“和實生物,同則不濟”,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僵滯、寂寥、死氣沉沉與鴉雀無聲的社會是沒有活力、沒有前途、沒有希望的。所以,盡管現(xiàn)在似乎是多事之秋,是“矛盾凸顯期”,但我們又把它稱之為是“黃金發(fā)展期”,其道理也在這里。
可是,在肯定“不同”有益、分歧必然的同時,也要看到這些不同與分歧也會帶來階層的對立與隔閡。尤其是中國社會快速轉型客觀導致的制度的不完備與行為的不規(guī)范,讓不同社會階層與群體之間不是相互合作而是相互拆場子,不是相互尊重而是相互看不上。比如,中下層群體過上了過去過不上的日子,但由于預期的失落,抱怨聲卻隨生活水平的增長而增長。他們最具代表性的聲音就是,如果不是一些有錢有勢群體的貪得無厭、肆意妄為,我們的日子本來應該更好一些;而被認為是成功獲益的群體好像也不領情,因為欲望的膨脹,總認為社會對他們回報不夠、民眾對他們尊重不足。他們的潛臺詞是,如果不是我們提供發(fā)展的機會和打工的崗位,那些群體恐怕連飯都沒得吃。
這些情緒表現(xiàn)在行為上,就是你對我“仇富”與“報復”,我對你“歧視”與“排斥”,相互心里都憋著一肚子的氣,甚至一肚子的火,一有機會就會發(fā)泄乃至爆發(fā)出來。有些外國人很奇怪中國人為什么會就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在網絡上炒個不停,其實中國網民心里很清楚,炒的不是那些事件而是心中的情緒。“我爸是李剛”讓一起意外的車禍詮釋了權貴的驕橫張狂,局長的“色情日記”則成為了民眾丑化官員荒淫無恥的鮮活樣板。當社會對這種情形的恣肆渲染與過度解讀中不僅僅有當然的義憤,甚至還更多幸災樂禍的時候,階層分歧就不再僅僅是職業(yè)與身份的差別了,已經開始具有對抗性了。
分歧思共識,對抗求和解。沒有共識,怎能理解?不能理解,何來和解?一個社會如果不能在階層的分歧中尋得共識,輕則一盤散沙、沒有合力,重則滋生對抗、水火不容。
只是,共識的精義在于“共”,在于“和而不同”。所謂共識,是社會所有群體的價值、思想、意志、愿望求大同存小異后的結合體,它反映了每一個群體的意識又不單為任一群體驅使。一個群體的訴求、個別階層的認識是不能稱之為共識的。現(xiàn)在社會上有種態(tài)勢,一些社會群體想把他們自己的意識、他們自己的訴求包裝成為社會的共識、社會的訴求。他們更善于運用現(xiàn)代社會的制度體制,更熟練掌握現(xiàn)代社會的技術手段,更有力量讓社會發(fā)出有利于他們的聲音。對此,我們不必去壓制,但必須去牽制。
目前,我們正在弘揚“主旋律”。從形式上來看,“主旋律”確實是“一”,但這個“一”是“多”的集聚、是“眾”的共和?!爸餍伞笔歉鞣N聲音諧和的結果,不是一個音符單調的重復。一個聲音不經歷史的磨合與社會的選擇是不能也不會成為“主旋律”的。
一般來說,一個社會的“主旋律”是這個社會倡導的共識。但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主旋律”也有一個進一步共識化、更加共識化,從應然共識到實然共識的過程。
共識的基礎源自“共建共享”
共識是一種思想觀念,但共識絕不僅僅是思想觀念。思想觀念本身不是自己得以存在的理由。不同的生活方式產生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形成不同的思想觀念。
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很美好的期望,但沒有同一種生活,何來同一個夢想。
貓見到老鼠肯定要去吃的,老鼠見了貓當然要想方設法跑掉。你死我活的生存模式怎能心往一處想?
大觀園的林妹妹寶玉愛得不得了,可是賈府看門的焦大就不會有這種愛的感覺。整天病怏怏的,還不如找一個健壯的農婦又能干活又能帶孩子。不同的生活訴求自然會有不同的認識偏好。
為什么大家會相互不理解呢?為什么社會中不同群體已經很難對同一個問題有最起碼的共識了呢?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了共同的一種生活。沒有同一種生活,共識便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
當然,同一種生活絕對不是指大家都穿一模一樣的衣服、都住一模一樣的房子、都吃一模一樣的飯。絕對的平均主義不僅沒有現(xiàn)實性,也不具有理論上的合理性。我們講“同一種生活”是指政治權利之“同”,人格尊嚴之“同”。面對社會經濟運行,我們可能分屬不同階層與不同群體。但面對政治權利,我們只有一個身份:“公民”;面對大自然與宇宙,我們更是只有一個名字:“人類”。社會可分化不可排斥,可差別不可異化。所以,同一種生活至少包含以下兩層含義:
——同一種生活指向能共享。
所謂“共享”,就是指每一個社會群體都要能分享到經濟發(fā)展、社會進步所帶來的生活的改善與提升。這種分享可以有量的差別,但不能有質的不同。
經濟發(fā)展從來不能自己為自己辯護,必須用發(fā)展成果的實現(xiàn)與被享有來為自己找到合法性證明。通過發(fā)展做大蛋糕,好像是天經地義。但問題是對于分不到蛋糕的社會群體來說,蛋糕做得再大又有什么意義,畢竟分到的蛋糕才是真實的蛋糕。當房子被一些群體當作投資品乃至投機品來回倒騰大賺其財?shù)臅r候,更多的民眾面對非正常攀升的房價只能“蝸居”“蟻族”;當一些群體津津樂道擁有所謂財產性收入的時候,大量的勞動者因工資上漲跑不過CPI而開始節(jié)衣縮食;當世界驚呼中國成為了奢侈品消費大國,到海外的中國游客被商家眾星捧月的時候,數(shù)以億計的農民工
還在為區(qū)區(qū)1000多元的工資加班加點。鄧小平當年講“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時候,后面還有半句話,“先富帶后富,最終實現(xiàn)共同富?!?。這些年來我們很多的人往往把這后半句給忘掉了,甚至故意不說了。但是沒有了后半句,前半句就沒有了合法性。
——同一種生活要求能共建。
所謂“共建”是指各個社會階層與群體都能在社會發(fā)展中找到自己的應有位置和恰當位置,各盡其能、各得其所。一位革命家曾講過,政治,就是眾人之事。既然是眾人之事,眾人就都有權利為之貢獻自己的力量。
但我們不得不指出,在這些年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過程中,普通民眾的作為有時被忽視,社會目標的設定、發(fā)展方案的設計、改革措施的出臺要真正考慮最廣大群眾的眼前和長遠利益。
任何政治家都必須記住一點,一個社會的發(fā)展方式是可以選擇的,一個社會的民眾卻是不可以挑三揀四的。
共識的邏輯堅守“公平正義”
不管我們再如何要求共建共享,在當下的社會發(fā)展階段,階層與群體間的差距難以消除。那么問題就來了:判定不同階層與群體間的差距合理合法的標準該是什么呢?就共識而言,同樣存在這樣的問題:導致社會群體愿意放棄片面追求利益最大化而兼顧他者的邏輯又是什么?
答案很簡單,就四個字:“公平正義”。
也許世界上從來沒有過百分之百的公平正義,甚至也許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個明確的公平正義的定義,但這并不影響人們對公平正義的期待與認同,并不影響人們給予其最不吝嗇的贊美。胡錦濤總書記指出:“只有切實維護和實現(xiàn)社會公平和正義,人們的心情才能舒暢,各方面的社會關系才能協(xié)調,人們的積極性、主動性、創(chuàng)造性才能充分發(fā)揮出來?!睖丶覍毧偫砀菑娬{“公平正義比太陽還要有光輝”。
其實,公平正義并不是那么難以把握。無論是西方大哲羅爾斯要求人們在“無知之幕”背后做出選擇,還是中國圣賢孔子要求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是對公平正義的一種表述。你不知道自己未來處于什么樣的境況時,你的選擇就算想偏心也不知如何去偏;面對你自己都不愿意做的事情最好就別去要求別人、更不能去強迫別人做。當我們求解社會問題時,當我們與其他群體交往時,能做到了這兩點,也就做到了公平正義,也就會達成共識。
此外,針對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現(xiàn)實,對公平正義還應該特別突出以下兩個方面的內涵。
一是,公平正義一定要堅守弱者的立場,不在于錦上添花,而在于雪中送炭,不是“傍大款”而是濟貧窮?,F(xiàn)代社會不同群體的利益與權利,固然不必然是對立與沖突的,也不全然是一致和互補的。很多的時候某一群體的某種權利的實現(xiàn)是以其他群體的另一種權利的喪失為前提的。這個時候就不能抽象地去談什么所有權利一視同仁、不偏不倚。優(yōu)勢群體的發(fā)展權利與弱勢群體的生存權利不是同一層面的問題,公平正義的邏輯是允許你有發(fā)展的權利,但你的發(fā)展不能以剝奪我的生存為代價。“馬太效應”在西方可能理所當然,在中國絕對是逆天道而行不通。中國有句古話,“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天道尚且如此,更何況人世間的制度法律。
二是,公平正義不能下不為例。中國社會在轉型過程中由于制度的不完善導致相當一些群體的發(fā)達之路不規(guī)范。由于這些群體現(xiàn)在有勢力有地位了,自然不乏一些趨炎附勢的辯護之語,什么“功到成時就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應該赦免原罪,不要再提了,這一頁就算翻過去了。我們講,這一頁不是不可以翻過去。但是一個群體如果不能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有所擔當,如何讓其他群體服氣,如何讓其他群體可原諒。所以,“出來混遲早要還的”,香港電影中的這句話是有些糙,可它反映的正是對公平正義的信守。
當我們堅守這樣的邏輯去尋找共識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共識就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
共識的保障需要“力量均衡”
有人說社會和解最根本的是利益的協(xié)調。只要把社會各階層、各群體的利益協(xié)調好了,社會就安定和諧了。此語不錯,人所奮斗的一切都與他的利益有關,利益得到了保障,一切問題就都好說了。
但關鍵是利益如何得到保障?靠一些群體主動讓渡利益有效但也有限。我們一定要記住,施舍的利益是不保險的。今天心情好了多給一些,明天心情不好就沒有了;記起來的話給一些,記不起來也就算了。一個社會群體如果把自己的利益有無交給了別人的心情與記憶,這樣的利益就不能叫做利益,至少不能叫做可靠的利益。
呼吁公平正義,必要但不夠。如果一些群體厚顏無恥,假癡不癲,死豬不怕開水燙不也無濟于事,徒喚奈何?
依靠法律,很符合現(xiàn)代社會的理念,但也不夠。如果人家有法不依怎么辦,執(zhí)法不公又當如何?
所以,共識的保障,利益協(xié)調是表,力量均衡是本。要讓每一個社會群體都有途徑表達自己的聲音,都有力量維護自己的利益。我們不要動輒宣布什么是好的手段,什么不是好的手段。
強者有其文明的護身符,弱者亦有其天賦的求生訣。目前社會中出現(xiàn)的一些看似影響社會穩(wěn)定的群體性事件和非理性行為其實正是弱者用自己最后的手段在表達著自己底線的訴求。如果社會能給這些群體以過上更好生活的希望,沒有哪一個正常人愿意鋌而走險;如果社會能讓這些群體過上更有尊嚴的生活,同樣不會有人歇斯底里。一個文明進步的社會不是去壓制暴力不讓它出現(xiàn),而是通過進步所帶來的看得見的利益去贖買暴力,讓暴力不必要發(fā)生、讓暴力不愿意發(fā)生。最近大家可能正在看姜文拍的電影。只要有可能,連土匪都愿意做文明人,用文明的方法得到財富,更何況普普通通的社會民眾。所以,讓子彈飛正是為了不再用槍。
有人擔心鼓勵讓社會各階層用自己的優(yōu)勢維護力量均衡會不會導致“叢林現(xiàn)象”,讓社會更加的動蕩。我們說這大可放心。從社會運行來說,動態(tài)均衡比僵化穩(wěn)定更健康,“不敢”比“不想”更能避免社會沖突與混亂,更何況我們還處在現(xiàn)代社會的法治框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