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又有一屆大學生村官即將期滿，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回到了3年前到處找工作的境況。求職簡歷的工作經驗一欄中雖然多了擔任村官的經歷，但是它能夠在多大程度上轉換為城市中所需的職業(yè)經驗，卻不得而知。與3年前相比，迷茫并無減少。

王波是2008屆的大學生村官，今年4月底，他開始在招聘網站上投簡歷，5月份便幸運地找到了工作，擔任北京一家大型餐飲公司的總經理助理。不過，他覺得這是自身素質和實力應得的回報，與村官的經歷無關。他直言，在農村的3年，對擇業(yè)毫無幫助。

與王波一樣面臨期滿的大學生村官今年有6萬多人，他們的出路不外乎那么幾條：在農村創(chuàng)業(yè)、另找工作、考公務員或者續(xù)聘繼續(xù)當村官，而后兩條路的空間顯然只是提供給少數(shù)人。當年如何尋找出路的困惑，現(xiàn)在又一次擺在他們面前。

挫折和迷茫

如果不是回到城里找工作，很多大學生村官已經習慣了在村里打雜的安靜生活，清閑的工作、面朝泥土背朝天的單調環(huán)境，讓他們早已忘掉了屬于城市的壓力。3年大限到來，他們重新清醒過來。

全國大學生村官的廣泛試驗是從2006年開始的，有10余省份開始啟動大學生村官計劃。2008年，這一計劃被正式提到了中央層面，根據(jù)中組部的數(shù)字，目前在崗大學生村官已經達到20.9萬名。2010年4月，中組部提出，5年內選聘大學生村官的數(shù)量將從原計劃10萬增加到20萬。

這無疑成為一個龐大的群體，他們到農村去的目的千差萬別，或是鍍金，或是鍛煉，或是暫時逃避就業(yè)壓力，而從農村出來之后走向何方，是他們要共同面對的問題。

在找工作之前，王波已經對將要面對的現(xiàn)實做好了心理準備。去年7月份，他所在的北京大興區(qū)禮賢鎮(zhèn)為期滿的村官辦了一次歡送會，一名女村官卻在會上放聲大哭，說村官3年幾乎毀掉了前途。被拒絕無數(shù)次后，終于有公司肯招聘她，進去之后，公司的管理層卻告訴她，“我只是可憐你們，公司根本就不需要村官?！甭牭竭@番訴苦，王波心里很不是滋味。雖然自己找到了一份滿意的工作，但是大學生村官為職場所不屑的現(xiàn)實，在他們的小圈子里流傳著。今年5月31日，北京為卸任大學生村官辦了專場招聘會，王波卻聽聞，不少去招聘的企業(yè)只是迫于上面的壓力?！稗r村3年，我們在專業(yè)上和應屆生相比完全沒有優(yōu)勢?！?/p>

2009年，中組部、教育部等部門聯(lián)合下發(fā)的《關于建立選聘高校畢業(yè)生到村任職工作長效機制的意見》，明確指出了大學生村官任職期滿后的五種出路：一是鼓勵擔任村干部，二是推薦參加公務員考試，三是扶持自主創(chuàng)業(yè)，四是引導另行擇業(yè)，五是支持繼續(xù)學習深造。中國農業(yè)大學教授胡躍高認為，國家機關和事業(yè)單位對大學生村官的吸納能力畢竟是有限的，公務人員趨于飽和，吸納比重將會逐漸下降。這對將村官作為跳板，意在考公務員的一部分人來說，無疑是讓人感到沮喪的消息。

其實，從離開大學、進入農村的那一天開始，挫折就隨之而來。

2008年，王波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yè)，他的專業(yè)是藝術設計。在大學就擔任學生干部的他覺得去農村發(fā)展會更有作為，于是選擇了做村官?！拔夷菚r懷著一腔熱情，覺得當村官就是蹲得低點，但可以跳得更高。”王波說。不過，農村的實際面貌還是讓他略有失望：北京的農村和城里相差太大、整個禮賢鎮(zhèn)最高的建筑不過是4層的鎮(zhèn)政府大樓。而真正讓他感到失落的是提出關于村子的發(fā)展意見后村干部們的反應。

到禮賢鎮(zhèn)孫家營村擔任村主任助理的第二天，王波就被分配去值班巡邏，協(xié)助村里的安保工作。當時，北京奧運會開幕在即，周邊農村正加強管理。王波被分到了書記的一組，時間一長，他覺得跟書記已經很熟了，可以談談自己的想法。有一天，正好沒有別的村干部在場，王波就提出了發(fā)展村里產業(yè)的建議，先做一個網站，將農產品的信息放到上面，拓展銷路。等點擊率提高之后，就可以借此招商引資。書記卻否定了這個提議，這讓他備感打擊?！按謇锂敃r欠著100多萬的外債，只有搞發(fā)展才可能還清，而書記覺得，只要在他的任內債務不增加就可以了，村里背著重債，根本沒有可能飛起來。”

曾在北京市昌平區(qū)南口鎮(zhèn)龍虎臺村當村官的付義華也有同樣的經歷。2006年，他從北京化工大學畢業(yè)選擇去當村官。付義華毫不掩飾他當初的目的就是為了北京戶口?！叭ブ拔揖拖?，要帶領農民致富，要讓當?shù)厝擞肋h記住我的名字，農村那么大點地方，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還不容易嗎？”付義華說。不過，他的勃勃雄心很快遭遇了現(xiàn)實的冷卻。

“開會的時候，村里領導熱情地說，你是大學生，好好給我們村設計設計啊?！备读x華說，當時他感覺受到了鼓勵，花了兩三個月時間開始在村里展開調查研究，據(jù)此寫出了一份發(fā)展規(guī)劃，交給了書記。“書記看了之后說寫得好寫得好，后來也就石沉大海了?！备读x華這才覺得，鼓勵提意見不過是客套話。不過，現(xiàn)在回看那份規(guī)劃書，他卻很釋然，當時的建議比較宏觀和空洞，缺乏具體操作性?！澳切〇|西是個人都知道。”他笑道。

一邊是并不樂觀的出路，一邊是夢想遭遇現(xiàn)實的挫折，上個世紀“農村天地、大有作為”的動員雖然仍極富感召力，而現(xiàn)實卻比口號復雜得多。

空間有限難施展

3年的村官經歷，總會有一些收獲。付義華的收獲就是：“要想在農村有所施展，首先要跟村里的領導成為兄弟，讓他能夠信任我、欣賞我。吃飯的時候，就要多敬領導幾杯酒，跟書記的關系比建議本身重要得多，在農村，干任何事情都離不開‘領導兩個字?！痹谔岢龅囊?guī)劃并沒有像他自己設想的那樣受到重視后，付義華開始學著放低姿態(tài)，融入當?shù)亍?/p>

第一年的生活是在打字、端茶倒水、打掃衛(wèi)生中度過的，與其他大學生村官無異?！胺彩瞧跐M后考核為優(yōu)秀的大學生村官，可以作為副處級后備干部培養(yǎng)，我當時就盯住這個了。”付義華說。因此，他比同鎮(zhèn)的任何村官都表現(xiàn)積極，常常加班到接近凌晨。在村里，陪人下棋，跟人聊天，都是他融入當?shù)厣畹姆绞健?/p>

一年過去之后，越來越多的鎮(zhèn)、村干部開始把活交給他干，接觸面越來越廣。付義華覺得，這時候再提自己的想法，會比剛來的時候成熟許多。

當他提出創(chuàng)辦村報的時候，書記馬上就同意了。辦電腦培訓班的主張雖然一開始并沒有得到支持，在他的爭取之下，也做成了?！拔覄偺徇@個想法的時候，村委會沒有一個人同意，他們說，如果耳機、鼠標被偷了，電腦被砸了怎么辦。我就跟書記擔保，出了任何事都由我負責?！备读x華說。開班儀式的時候，領導們都沒有去，到第二次培訓課上，他發(fā)現(xiàn)書記來了，在教室后面拍照?！案I導熟了之后，就可以干一些違背他們意愿的事情”，付義華覺得，唯唯諾諾是不行的，必須在被動中尋求主動，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安贿^，也不能搞太大的動作”，這是他的經驗之談。

在這3年中，付義華對農村問題的復雜性也有了了解。他覺得，處理村中事務最難的莫過于：村民要爭取自身的利益，而村委會滿足不了他們的需求。很多問題都是歷史延續(xù)下來的糾紛和矛盾，比如兩戶村民為一塊地的歸屬爭來爭去，但是村里的記錄顯示這塊地不屬于他們任何一方。對此，付義華的心得是拖延。“不解決也是解決的方式。”付義華說。他語氣老練，儼然一名經驗豐富的村干部。負責龍虎臺村民情懇談室的工作，從而使村民上訪率降低了63.6%，這是讓付義華頗為得意的工作成績之一，他還專門寫到了求職簡歷當中。

“村里其實需要的是來給村委會打工的人，而不是要大學生來指手畫腳。村民不需要大學生來改變，他們更需要的是國家的政策扶持?！备读x華說。而王波也逐漸發(fā)現(xiàn)，村委會并沒有太多的選擇權，通常是鎮(zhèn)里讓干什么就干什么，連村委會的公章都放在鎮(zhèn)里。

農村到底需不需要大學生村官呢？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賀雪峰認為，大學生村官并不比不脫產的村組干部有應對基層工作的知識和經驗，也不比他們有時間，甚至不及他們有耐心和長遠打算。在維持中國傳統(tǒng)農村基本秩序的過程中，他們能做什么，是極大的問題。在去農村調研時，他曾經很多次碰到過大學生村官。他的印象是：“真正待在村里的大學生確實很少，很多都是被鄉(xiāng)鎮(zhèn)借調去打雜。極少有人能夠真正融入鄉(xiāng)村?！庇写甯刹吭鴮R雪峰說：“大學生村官的工資比我高多了，但他們什么都不會做，更重要的是不愿意做?！?/p>

而根據(jù)2011年的《中國大學生村官發(fā)展報告》，2008～2010年的調查數(shù)據(jù)顯示，近35%的大學生村官每周在村工作時間在3天以下，而只有16.6%的大學生村官每周7天均在村里。其中，西部地區(qū)有1/3左右的大學生村官基本不在崗，中部地區(qū)有超過1/3的大學生村官每周到崗時間不到5天。2010年9月進行的調查再次顯示，有77%的村官有被鄉(xiāng)鎮(zhèn)借調的經歷，其中23%的人被長期借調到鄉(xiāng)鎮(zhèn)而不在村里工作。

村組織本身的作為空間狹小，這是很多大學生進入農村但并不能夠扎根鄉(xiāng)土的重要原因。而中國社科院農村發(fā)展研究所黨國英研究員則認為，大學生本來就不應該沖著“官”去，從事和推動現(xiàn)代農業(yè)才是他們的職責所在。

淡化“官”色彩

“大學生去農村做‘官的空間非常有限，村官通常是那些有復雜社會背景的人，比如家庭威望高、家里有某種勢力或者由于歷史原因而得到村民尊重，大學生并不具備這些。相反，從事農業(yè)經濟活動則需要專業(yè)知識，這恰好是大學生的相對優(yōu)勢。”黨國英說。而北京市大興區(qū)龐各莊鎮(zhèn)王家場村的大學生村官胡建黨正是以此作為在農村拓展事業(yè)的根本。記者探訪王家場村的時候，胡建黨正在村頭指揮合作社收購農民的西瓜，他的皮膚曬得黝黑，從外表看來，更像是讀過書的青年農民。

2007年，從北京體育大學畢業(yè)的胡建黨放棄了去海外做保鏢的高薪工作，成為一名村官。從開始到迷茫到很快就調整自己，挨家挨戶走訪，幫助村民解決困難，從而獲取了他們的信任?！按迕竦乃枷氡容^保守、產業(yè)鏈沒有升級，這是農民收入不能大幅增加的原因。”胡建黨說。

2008年8月，胡建黨和畢業(yè)于北京農學院的大學生村官陳墨結成了搭檔，創(chuàng)立了愛農星合作社?！皠?chuàng)業(yè)的第一步是最難的，要取得村民的信任非常難?！标惸f，光是勸服村民把地租給他們就花了一年時間。土地解決了之后，資金又成問題，雖然鎮(zhèn)里投資了一部分，但金額畢竟有限，胡建黨和陳墨向親戚朋友東借西挪湊夠了15萬元。他們先建起了兩個簡易大棚，開始了蘑菇養(yǎng)殖，初見收益后，進一步擴大規(guī)模，目前已經有16個大棚。村里的40多戶都加入了他們的合作社。

去年期滿，胡建黨被選為王家場村的村支部書記，他感覺比以前更忙了。龐各莊鎮(zhèn)的西瓜聞名北京，王家場村家家戶戶幾乎都種了西瓜，如何幫助他們賣個好價錢就成了這個夏天胡建黨的主要工作。談話間，不斷有村民開著三輪到合作社送西瓜，碼得整整齊齊，然后過秤、裝箱。雖然往年的銷路并不發(fā)愁，但是在村民看來，賣給合作社至少可以免除去批發(fā)市場的奔波之苦?，F(xiàn)在胡建黨和陳墨只能從朋友、同學和曾經就讀的學校那里找銷售的路子、在微博上宣傳，但他們并不急于擴大規(guī)模?！拔覀兊淖谥际潜ＷC品質，不圖量，不貪多求大，保證每一個客戶吃到的都是新鮮有機的蔬果?！标惸f。無論客戶的需求大小，他們都會派人開車送過去，人手不夠的時候，胡建黨和陳墨也會親自上陣。

去年冬天，合作社又投資200萬元新建了4個大棚，發(fā)展育苗或者新技術推廣，做生產型特色旅游采摘。他倆的個人貸款就有100多萬。對此，胡建黨說，農民的承受風險能力非常弱，總得有人來擔風險。而陳墨則很樂觀：“貸款最多兩年就能還上了?！薄白鼋o村民看、帶著村民干、形成產業(yè)之后，就可以幫著村民賺了?！焙h說，只有讓村民實實在在賺到錢，才會得到他們的信任。

“大學生搞現(xiàn)代農業(yè)的土地成本還是比較高，他們沒有土地，只能去租，而農村的產權關系沒有理順，合同具有不確定性，土地關系不穩(wěn)定、土地市場不健全，另外，農產品的流通渠道也是一個制約因素，流通成本高，流通商容易把風險轉嫁給生產者?！秉h國英說，他建議，大學生可以先到農產品流通企業(yè)去打工，有了一定的流通渠道之后，再到上游去從事生產。

“現(xiàn)代農業(yè)需要的不是簡單勞動力，未來的趨勢是更多的簡單勞動力到城市中尋找機會，更多的大學生到農村去從事現(xiàn)代農業(yè)?！秉h國英說。大學生村官必須首先摘掉“官”帽，才能真正有所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