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頭發(fā)原來是什么顏色已經(jīng)很費猜了,因為它現(xiàn)在是純粹珠銀白。
他的身材很瘦小,比一般中國人還要矮上一截。加上白色的頭發(fā),如果從后面看上去,恐怕沒有人會想到他是美國人。
他已經(jīng)很老了,聽說67歲。他身上所有的東西大概也都落伍20年,細(xì)邊的眼鏡,寬腿的褲子,帶著長鏈子的懷表,以及冬天里很古怪的西裝。
他頸上的皺褶很深很粗,臉上的皮膚顯然也有掛下來的趨勢。他有一個很尖峭的鼻子——那大概是他唯一不見皺紋的地方了。他的眼光很清澈,稍微有點嚴(yán)厲,長方帶尖的臉形襯著線條很分明的薄嘴唇,嘴角很倔強地向下攏著,向里陷著,使他整個容貌都顯露出一種罕見的貴族氣質(zhì)。
那年,我二年級,他就到學(xué)校來了。他是來接任系主任的??墒撬麆倎韼滋炀唾N出海報要招募合唱團員,他所征來的那批人馬,除了少數(shù)幾個,大部分連五線譜都認(rèn)不清楚。每天中午休息的時候,他們就在二樓靠邊的那間教室里練習(xí)。一首歌翻來覆去地唱了有個把月,把每個人的耳朵都聽膩了,他們還是唱不準(zhǔn)。后來記不清有一次怎樣的集會,他們居然正式登臺了。唱的就是那首人人已經(jīng)聽夠了的歌。老桑先生急得一面指揮一面用他以前學(xué)過的蘇州話幫腔,結(jié)果還是不理想。其實那次失敗并不意外——甚至我想連他自己也不會覺得有什么意外的。
意外的是4年后春天一個美麗的晚上,我被邀請坐在學(xué)校的大禮堂里。紫紅絨的帷幕緩緩拉開,燦爛的花籃在臺上和臺下微笑著,節(jié)目單很有分量地沉在我的手中,優(yōu)雅的管弦樂在臺上奏著,和諧的四重唱繚繞而彌漫。我不能不感到驚訝。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這些年來,他用的是怎樣的一根指揮棒。
我特別喜歡看他坐在書庫里的樣子。這兩年來,學(xué)校不斷地擴充,圖書館的工作不免繁復(fù)而艱巨,要把一個貧乏的,沒有組織、沒有系統(tǒng)的圖書館從頭建設(shè)起來,真需要不少的魄力呢。我真不曉得他為什么又和這種工作發(fā)生了關(guān)系。那年我被分到圖書館做工讀生,發(fā)現(xiàn)所有的書都需要重新編目,真讓我不勝驚駭。每次,當(dāng)編排書目的時候,他好像總在那里。安靜地,穿著一身很干凈的淺顏色衣服,坐在高高的書架下面,很仔細(xì)地指導(dǎo)工作。他的樣子很慎重,也很怡然。
我想他是很孤單的,雖然他那樣忙。桑夫人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學(xué)校里設(shè)有一個桑夫人紀(jì)念獎學(xué)金。我四年級的時候曾經(jīng)得到它。那天,他在辦公室見我,用最簡單的句子和我說話。他說得很慢,并且常常停下來,盡可能地思索一個簡單的詞匯——后來我漸漸知道這是他和中國人說話的習(xí)慣。其實他的蘇州話說得不錯,只是對大多數(shù)的學(xué)生而言,聽英文還比聽蘇州話容易一些!
“哦,是你嗎?”他和我握手,我忽然難受起來,我使他想起他的亡妻了。我覺得那樣內(nèi)疚。
“我要一張你的照片,”他很溫和地說,“那個捐款的人想看看你?!?/p>
“好,”我漸漸安定下來,“下禮拜我拿給你。”
“我可以付洗照片的錢?!彼苈收娴匦χ?。
“不,我要送給你!”
那次以后,我常常和他點點頭,說一句早安或是哈羅。后來我畢業(yè)了,仍舊留在學(xué)校里,接近他的機會更多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那清澈的雙目中有一只是瞎了的!那天我和他坐在一輛校車?yán)?,他在中山北路下車。他們系里的一個助教慌忙把頭伸出窗外。
“桑先生,”他叫著,“今天坐計程車回去吧,不要再坐巴士了?!?/p>
他回過頭來,像一個在犯錯的邊緣被抓到的孩子,帶著頑皮的笑容點了點頭。
“你看,他就是這樣。人病著,還不肯停?!蹦侵虒ξ艺f,“并且他有一只眼已經(jīng)失明了,還這樣在街上橫沖直撞的叫人擔(dān)心?!?/p>
我忽然覺得喉頭被什么哽咽住了,他瞎了一只眼!難怪他和人打招呼的時候總是那樣遲鈍,難怪他下樓梯的時候顯得那樣步履維艱。他必定忍受了很大的痛苦,什么都不為,什么都不貪圖,這是何苦呢!
“只有受傷者,才能安慰人”,或許這就是上帝準(zhǔn)許他盲目的唯一解釋。學(xué)生有了困難,很少不去麻煩他的。常常看他帶著一個學(xué)生走進辦公室來,慢慢地說:“這個男孩需要幫助?!彼f話的時候每每微佝著腰,一只手搭在那學(xué)生的肩膀上,他的眼光透過鏡片,透露出深切真摯的同情,以致讓我覺得他不可能瞎過,他總讓我不由想起一句話:“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屈身幫助一個孩子的人那樣直?!?/p>
他唯一幫不上忙的工作,恐怕就是為想放洋的人寫介紹信了。有一次,吳氣急敗壞地來找我。
“我托錯人了,人家都說我太糊涂?!彼f得很快,不容我插嘴,“你知道,人家說凡是請他寫介紹信的,就沒一個申請成功,我也沒希望了。我事前一點不曉得,只當(dāng)他是個大好佬呢!”
“你知道,他也寫得太老實了,唉,這種教徒真是沒辦法,一點謊都不撒?!彼又f,氣勢逐漸弱了,“你說,寫介紹信怎么能不吹噓呢?何必那么死心眼!你說,這年頭……”
她走后辦公室里剩下我一個人。想象中仿佛能看到他坐在對面的辦公室里,面對著打字機,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斟酌,要寫封誠實無訛的介紹信。但他也許不會知道,誠實并不被歡迎。
他的生活很簡單,除了星期天,他總是忙著。有時偶然碰到放假,我到辦公室去看他一眼,他竟然還在上班,打字機的聲音響在靜靜的走廊上,顯得很單調(diào)。
他愛寫詩,有幾首刊載出來的我曾經(jīng)看過,但我猜想那是多年以前寫的了,這些年來,他最喜歡的恐怕還是音樂。他有一架大鋼琴,聲音很好,也很漂亮,放在大禮堂里,從來不讓人碰。去年夏令會的時候,學(xué)音樂的徐徑自跑上去彈,工友急忙跑來阻止,“桑先生聽見要生氣的!”
“彈下去,孩子?!绷硪粋€聲音忽然溫和地響起,那雙流露著笑意的眼睛閃著,是桑先生自己來了,“你叫什么名字?你彈得真好?!蔽也挥上肫鹉枪爬系默幥俚墓适?。
后來有次在中山堂聽音樂,徐忽然跑過來,指著前面說:“瞧,那不是你們的老桑先生嗎?他很可愛。”
“是的,我們的老桑先生,”我不覺訥訥地重復(fù)著徐的話,“他很可愛?!蔽蚁耄煲呀?jīng)了解我說的是什么了。
節(jié)目即將開始,我卻不自禁地望著他的背影,那白亮的頭發(fā),多溝紋的后頸,瘦削的肩膀。我不由想起俄曼在《青春》一文中開頭的幾句話:“青春并不完全是人生的一段時光——它是一種心理的狀態(tài)。它并不完全指豐潤的雙頰、鮮紅的嘴唇,或是伸屈自如的腿脛,而是意志的韌度、理想的特質(zhì)、情感的蓬勃。在深遠(yuǎn)的人生之泉中,它是一股新鮮沁涼的清流?!蔽矣X得,他是那樣年輕。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我,回頭一笑。在那安靜自足的笑容里,我記起上次院長和我談他的話了。
“你看他說過話嗎?不,他不說話的,他只是埋著頭做事。有一次我問:‘桑先生,你這樣干下去,如果有一天窮得沒飯吃怎么辦?他很鄭重地用蘇州話說:‘我喝稀飯?!★堃矝]得喝呢?‘我喝開水!”
我忍不住捅了身旁的德一下。
“這是為什么呢,德?”我指了指前面的桑先生,“一個人孤零零地、顫巍巍地繞過半個地球,住在另外一個民族里面,聽另外一種語言,吃另外一種食物。沒有享受,只有操勞,沒有聚斂,只有付出。病著,累著,半瞎著,強撐著,做別人不在意的工作,人家只把道理掛在嘴上說說,筆下寫寫,他倒當(dāng)真拼著命去做了,這是何苦呢?”
“我常想,”德帶著沉思說,“他就像《馬太福音》里所說的那種光,點著了,放在高處。上面被燒著,下面被插著——卻照亮了一家的人,找著了許多失落的東西?!?/p>
燈忽然熄了,節(jié)目開始,會場立刻顯得空曠而安靜。臺上的光線很柔和,音樂如潮水,在大廳中回蕩著。而在這一切之中和這一切之外,我看到一點小小的燭光,溫柔而美麗,亮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余長生摘自《張曉風(fēng)經(jīng)典散文集》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