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岸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地理決定文化。
人類古老的四大文明無不是其地理的贈禮,更簡單地說,是大河的贈禮。
印度次大陸的板塊擠上歐亞大陸,把世上最高聳雄偉的喜馬拉雅山脈朝著天穹越擠越高。從中原直上遼闊高蹈的青藏高原,越過雪域喜馬拉雅,山勢便陡然跌落。從高寒缺氧、朝萬米高努力的不毛高山到烈日炙烤、低濕悶熱得喘不上氣的南亞次大陸的平原,似乎只有一巴掌的距離。
消融的雪水從山頂流下,匯為河流,激蕩叫囂著沖下原野,灌溉著那里的土地,養(yǎng)育著那里的文化。這山河——迅疾降落的山勢和從極寒向酷熱里流淌的大河孕育了光輝燦爛的印度文明。
恒河是這些河流里最大最長的河流,它從喜馬拉雅的雪山頂冠上落下,匯總了無數(shù)支流,自西向東橫貫整個印度北方,最后從喜馬拉雅東部腳下的孟加拉鋪張著涌入大海。信仰世沃的人們懷著感恩之情,自古以來就把她當做神靈朝拜。
古老的神話和信仰里隱藏著歷史的蹤跡,看似荒謬的事物往往是真實的另一種表達。生長在炎熱的平原地區(qū)的人們喜愛象征清涼的月亮,所以古老的印度王族追溯到月亮,信奉著維世努神(傳統(tǒng)譯為“毗濕奴”),印度兩個偉大史詩之一的《摩訶婆羅多》里的維世努的化身之一黑天王的家族就屬月亮世系;生長在寒冷的高山雪域的人們崇拜光明溫暖的陽光,所以那邊的甘蔗王世系以太陽為祖先,崇拜著瑜伽苦行大神世沃(傳統(tǒng)譯為“濕婆”),另一史詩《羅摩衍那》的主角羅摩和佛教的創(chuàng)始人釋迦牟尼都是甘蔗王的后裔,而據(jù)傳說,恒河就是他們太陽世系的福車王求下凡間的。這兩位大神和韋陀(傳統(tǒng)譯為“吠陀”)文獻里世界本體大梵的人格化神梵天歸并為今天印度教生成(梵天)、護持(維世努)和收攝與再生(世沃)的三位一體的大神崇拜體系。
喜馬拉雅,雪的阿賴耶,雪的胎藏,雪的居所,是大地上最高最廣的山脈,它挺立在中國西藏境內的岡仁波切山被認為是大神世沃的化身。在它的南坡,恒河及其最大支流雅木那河的源頭以及商羯羅所建的山中大寺田主廟和棗主廟是印度教徒志在必達的四大圣地。而從棗主廟直上越海拔七千米左右的末那山口,就是神秘的古格王國故地。
佛陀悟道的地方:菩提伽耶寺 鄭國棟供圖
這條古老的朝圣之路至少歷經了一千四百年而不絕。玄奘西天取經時,在到達雅木那河中下游月亮世系維世努崇拜的圣地秣菟羅之后,不知為何,便向北折返,溯河而上,到達恒河上游,親睹那里崇拜“外道”天神的盛況。
不知是何種前生后世的因緣,一千四百年后,我也踏上了這條朝向圣河源頭的古道。
2006年夏的德里,炎炎如蒸,酷暑讓人昏沉無力到腦袋不轉的地步,氣溫高達46攝氏度,汗水不斷流下,把眼睛糊上,讓人對“清涼”生著絕望的向往。告別了莫臥兒帝國那昏昏欲睡的破敗的克什米爾門,我坐上到北域州首府德赫拉敦的汽車,但其實熱昏了的腦子里對于如何去圣河源、能否去圣河源頭毫無思考。
到達時已是晚上,上山的車沒有了,就住在風扇整夜轉個不停的嶄新的車站招待所里。我在車站門前的小飯館里吃了飯,是米飯和菜的塔利,但味道比德里的重,也許是這里清涼了一些,飯也鮮香起來。小老板與我攀談起來,和德里壓抑的人們相比,他顯得分外淳樸自在。
這是第一天。
翌晨,一早起床,坐車直上慕索里,海拔兩千米的、當年英國殖民者所建的避暑山城。城建在山頂上,和雪域州的首府西姆拉相似。旁邊坐著一個黑黑的胖胖的年輕人,他和另一個男人一起上山度假。他們帶著英國派頭預訂了酒店,拖著箱子,來這里避暑休閑。
天陰沉沉的,草木綠意欲滴,小城融在云氣里面,建筑陳舊而滋味悠長。房舍依山而建,錯落有致,墻面斑駁,卷著英式鐵紋飾的老街燈參差錯落,電線在簡陋的電線桿上肆無忌憚地橫來拐去,斜坡和山邊堤岸順著山勢和建筑曲曲折折出其不意地轉著彎,高高的石頭臺階從拱形門前蕩下,再從街岸邊奔上或奔下另一層街道。游蕩在這些空中街市,不時會從某個胡同里猛然走到面向云氣乳海的岸邊,于是,從云里冒出來的遠處山坡就會直躍眼前……一切都像洗舊了的衣物,或者被時間燜熟了的記憶。
路邊斑駁的山體上伸出一個頭顱碩大、用棚子遮著的大獅子浮雕,不遠處是一幅描繪著當?shù)厝烁栉琛腥硕际前滓屡宕飨柴R拉雅山區(qū)典型的卷邊帽,女人則不穿莎麗,著厚重的裙子和對襟上衣——的拙樸的街畫。一群白衣耆那教徒擦身而過。來到一個小攤吃飯。一個沉默的小伙子獨自經營著這個飯攤,鋪窗朝外,墻上掛著甜蜜地閉著眼睛的世沃若行畫,他的旁邊豎著三叉戟,背后是晴天和雪山。我要了一盤炒面——黃色的面條加醬油等料炒熟。前面的斜坡上,是一群藏服打扮的婦女在搭著攤位架。
打聽著到了去雅木那河源附近的哈努曼加蒂的車站。中午了,路邊擺小攤的老人脫了鞋,陷在路邊鐵欄桿上的沙發(fā)里打盹,三輪車夫們也仰著愁苦的臉在自己的車子上睡著了。許多人拖家?guī)Э?、大包小包地來到這山頂小廣場上等車。
據(jù)說車一點到,然而,一點半、兩點、兩點半,每次問車站的人,回答都是一點。天下起雨來,在車站棚子里和人們擠在一起避雨,下坡路的路口拱頂上那圣雄甘地喜愛的那“不聽不看不說”的三只猴子蹲在雨中各自捂著耳朵、眼睛和嘴,仿佛讓我不要著急。三點鐘,車來了,但終點是巴爾高德。車下山,又上山,在山路上爬行,中途停在一個小鎮(zhèn)吃東西。飯館的對面是一棟依山而建的樓,也有飯館茶攤,小伙計坐在嵌在樓體里的水龍小間里興高采烈地洗碗,而二層的小姑娘奔到陽臺沿上向遠處張望,這里的少男少女有著在山下極難遇到的羞澀,但他們卻不拒絕相機,一種內向的喜悅讓他們朝向鏡頭期待著,鼓勵著你把鏡頭轉向他們。
六點鐘的時候,車到了巴爾高德,所有去哈努曼加蒂的車都沒了。一個黑黑矮胖、表情滯重的老板把我引到他的旅館住下。在這發(fā)著異味但卻清靜、只收五十盧比的頂樓房間里,我先睡了一小覺,然后趁著暮色在小鎮(zhèn)里兜了一大圈。過了橋,沿著大河溝的岸邊小路向下走去。河溝向遠處匯入大河,一排排房子間的街道曲折著伸向河的方向,那應該就是流過德里、秣菟羅最后匯入恒河的雅木那河吧??諝饫飶浡稛煹奈兜溃瑫r而迸出犬吠。人們坐在房頂上絮絮地說著話,仿佛某個中國鄉(xiāng)村。
這是第二天。
六點半多出門,下著雨,街上已是熱鬧非凡,原來昨夜滯留在這里的人們不止我一個,來自各地的朝圣的人們擠在一輛一輛的吉普車上。我上了一輛斑駁的軍用吉普,坐在尾部,車上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們,都是穿著白布的老農打扮,但對面有一位六十歲上下,穿著舊化纖西褲和肥大襯衫的和善樸素的長者。
他是羅摩拉里·烏德巴禪依,一位瓦拉納西著名的祭司的兒子,后來我在瓦拉納西再次見到他時,發(fā)現(xiàn)當?shù)氐娜藗儫o論年齡多大,都稱他為班代吉,意為“師尊”。他見到我時,很印度地左右擺著頭,用本地化了的英語溫文爾雅地和我說話,似乎努力留意避免那些導游式的過分問題。我感到很親切,而且知道他也是從這里開始他的“雅德類”,即朝圣之旅的,就問能否和他同行,他高興地滿口答應。
羅摩拉里是政府職員,在瓦拉納西一個什么局里工作,這是他退休前一年獲得的一次政府休假,作為虔誠的世沃派婆羅門的他就跑來朝圣了。他說話做事極其和善,不斤斤計較,對信仰充滿熱情,待人誠懇單純,同時又有些也許是公務員工作帶給他的一點誠惶誠恐。他對我一直稱“sir”,讓把他當成叔叔的我頗感愧疚,但他拒不改口,而且在和我同舟共濟時,始終像老派英國人對待一個Sir那樣和氣恭敬。但這種態(tài)度卻是朝向所有人的,包括路上遇到的那些可以肯定來自低種姓的農民朝圣者。他的政治觀點保守,甚至認為英國統(tǒng)治時代比現(xiàn)在更好,因為那時候有秩序,而且如果誰“bargage”就坐監(jiān)獄。我想這bargage應該是指商業(yè)欺詐而不是討價還價吧。他的信仰態(tài)度卻并不是把外國人視為異教徒,加以憐憫蔑視;他也不像許多西式印度知識分子那樣對中國充滿怒氣和敵視;他絕對素食,連喝我瓶子里泡著丁香的水都會問一問是不是素的。他獨處的時候,會透出一種嚴肅深思的神情。其實他對外界不太關注,他的熱情有著自己的方向,那是他的虔信,他的大神世沃。他盼望已久的事情是弄一個中國的入境簽證去朝拜中國境內的岡仁波切,須彌盧神山在大地上的化身,偉大的世沃神圣的居所??墒潜M管他是公務員,辦個護照卻要一年的時間,這還不包括無數(shù)次地讓他“come tomorrow”。他其實是個非常膽小的人,但是在同行的朝圣路上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成功地心無旁騖,克服危險和內心的畏懼,走向他雅德類的目標。那真是一次充滿內心凈化和喜悅的朝圣。
擠滿人的吉普車顛顛簸簸上山,身體挨著身體,那些黝黑結實的老農軀體上發(fā)散著泥土和檳榔雜拌的味道,在身旁熱烘烘地擠著,仿佛回到某個童年時代的馬車上。車外開始透進冷潮的氣息,屁股下的潮乎乎的木板不時把人掀起來,空落落地在前面落空。不時有當?shù)啬贻p人掛到車上,過一會兒再敲車讓停下來,掛上別的人,沒有人收錢。車終于在哈努曼加蒂停下來,空氣涼爽,江南式的陡孤青山青翠欲滴,但我們隨即換上另一輛吉普繼續(xù)上山,到了堅基加蒂,前面的路就只能步行了。天色尚早,飽浸綠意的山體直聳進浩淼的云氣中間,一座鐵索橋橫跨過深而窄的雅木那河,橋是在印度喜馬拉雅山區(qū)以及中國新疆常見的那種,兩個堡壘一般的橋頭堡拉著鐵鎖,掛著搖搖晃晃的窄橋。正下著雨,人們穿著簡易雨衣、打著傘,配著女人們鮮艷的莎麗和長衣魚貫而過。我們把東西寄存在一個飯館兼旅館里,步行上山去六公里以外、海拔三千二百三十五米高的雅木那河源。
雨下下停停,山路曲曲折折,緊處臺階緩處路,回環(huán)纏繞。路兩邊郁郁蔥蔥,綠意和雨水一起向外滲出來,讓我想起那些泰山里、終南山里雨中的路,只是少了中國山路沿途或優(yōu)美或惡俗的書法石刻。
山上朝圣的人們絡繹不絕,上下山的人們互相喊著“jaya Matadi”或“jaya Mataji”致意。前者是后者的地方發(fā)音,Jaya在印度雅利安語里意為“勝利”,命令語氣,基本相當于“萬歲”或“烏拉”,通常用于歡呼王者和天神。Mata意為“母親”,ji是敬稱。朝圣者視雅木那河為神明,稱為母親。近代印度民族主義的“印度母親”崇拜喊的也是這句口號,常常被噴在裝飾繁瑣的汽車頂上。
我一路上也隨著羅摩拉里和人們這樣招呼著上山。路貼著左手的山坡,不時一抬頭就會和對面瀑布山景面面相覷。朝圣者大多是農民,各種年齡的人都有,但以體力尚好的老人和婦女為多,和后來在恒河源見的不同。這些貧苦而虔誠的人們通常把吃穿住用一股腦地裝在一個大尼龍編織袋里,頂在頭上,拄著棍子,主要靠雙腿去朝拜圣地,以期得到解脫,而朝圣也許是他們祖先的游牧習性的某種遺存。和他們同行的,是披一塊布、拎著食盒的印度教行僧,此外是城市來的中產階級家庭,就和爬中國名山的人們差不多,興奮雀躍。他們大多選擇騎馬,或者妻兒騎馬,男人步行。另外,還有雇人背上山的朝圣者,他們中多是很老的老人。我看到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小老太太蜷縮在背簍里,皮膚耷拉著,神情像是在夢中,這該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朝圣了吧。我也看見好幾個胖胖的中年人,穿著拖鞋,滿臉印度富人的英國式傲慢,帶著陰沉疲憊的目光,嘴角撇著煩惱、慍怒和不屑,一堆肉被四個人抬著,還有的不舍得花錢,竟然覆蓋在一個瘦小背夫的背上,顛著他欺人太甚的輕蔑,眼看就要從背簍里溢出來。
背夫基本是尼泊爾山民,稱為夏爾巴,一個藏語詞。他們身上都有著那種勞動者特有的質樸、挺拔和健旺,表情、眉宇、一舉一動間隱約浮現(xiàn)著兒時伙伴們的影子,他們猛然見到我時也會瞬間掠過族人相見時的驚奇,然后淡淡一笑。他們的工具是兩桿一椅四個人抬的轎子和一個人背的圈手椅背式背簍,抬轎子的人們?yōu)榱颂岣咝室话愣硷w奔上山,飛奔下山,協(xié)作得極好,而背背簍的則讓他的顧客仰在他背上,一晃一晃,步履維艱。他們以大約二三十元人民幣的價格把一個也許比他沉一倍的人沿著陡峭的山路背上或抬上六公里遠的山上。他們健康、羞澀,而且相當樂觀,但在他久違的兄弟眼里卻會點起切·格瓦拉的火焰。
路沿著山崖蜿蜒而上,對面的山巖間白瀑如練,夾在綠茸茸的草木間流淌。我們時而要踏著泥濘,穿過巖石上落下的臨時瀑布。每遇到美景,老羅摩拉里都會停下來拿他的簡易相機拍下風景或者請我為他拍風景里的自己,權作休息。忽然,或蹲或坐在路邊休息的一溜兒四個熟透了的老頭兒,面容淳樸莊嚴,笑著向我們招手。他們每個都須發(fā)如雪似銀,映襯著面孔上蜿蜒的皺紋和黝黑的禿頂。他們上身穿著被汗水浸濕了的白長衫,外罩一件薄塑料布做的雨衣,下身按照印度方式纏一塊白或黃的布,有人用一塊紅布纏在頭上。他們每人帶一個鐵桶食盒,拄一根棍,讓我們給他們照相。鏡頭里他們一個個都靦腆而憨厚。他們圣人的形象讓我覺得他們是苦行僧,但羅摩拉里說他們只是比哈爾的農民,并應承代我把照片寄給他們。
然后我們遇到了從山上下來的比利時人沙赫萊。因為都是外國人,便用英語交流,聊了半天印度哲學。他開始時帶著無奈的表情說他叫查爾斯,當我用法語發(fā)音把他名字還原為沙赫萊時,悒悒不樂的他就像所有在鄉(xiāng)愁里泡了很久的人一樣,突然興高采烈起來,仿佛遇到了故知。他熱心地介紹著上面的路途,當我突然發(fā)現(xiàn)羅摩拉里在旁邊悻悻地插不上嘴而且沙赫萊也很不情愿和他說話時,便告辭了。
一群男男女女的壯年朝圣者和我們打了聲招呼就匆匆超過了我們,其中許多人打著赤腳。后來在恒河邊我再次遇到了他們。終于,在山谷盡頭,一條白練從云間細細地灑落,在它的腳下和伸向我們腳下的溪流之間,一座神廟把兩條水流扭結于一處,或者可以說,把一條水流截為兩段。遠處的廟頂是喜馬拉雅風格的塔形,中部開始向上緩緩變細的四面塔身戴一個帽式塔頂。一路上沒有茶攤,帶的水也喝光了。我們開始走下一條緩坡,穿過一條由小飯館和茶攤棚子夾成的胡同,跨過一座石橋,來到神廟的臺階下,臺階旁是幾層石砌池子,池子里熱氣升騰,許多人在里面沐浴。
拾級而上,我們來到塔下右側的溫泉源頭,這就是人們認為的雅木那源頭了,盡管它上方還有那白練落下來。也許這就是當年商羯羅和弟子溯源而來,止于此而定下的源頭吧,傳說中的大仙阿私多曾經住在這里。以這里為這條母親河的源頭也許是因為溫泉。就像母親的胎藏,灼熱的生命之水從大地深處汩汩而出,千萬年不息,被石頭水池容納并滿溢而出,順著山勢伸展為一條水路,從喜馬拉雅奔流而下,一路總納支脈,養(yǎng)育了半個西北印度豐饒的土地,以及其上生長出來的偉大城池,然后在北印度中部和恒河合二為一,涌向孟加拉灣。也許這就是婆羅多母親的象征,一個源源不斷、滋潤了人類身心的古老文明的偉大母親。
長得像一個甘肅大叔的老祭祀,一臉好奇地問我從哪里來,我說“cinadesha”(中國),滿面虔誠的老羅摩拉里連忙說他是來印度學梵語的,憨厚的老祭司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像見了親人似的用印地語和我說了半天。一個氣度端正的小黑男孩不等老羅摩拉里翻譯,就紳士一般自告奮勇地告訴我:“老祭司說,他在這里待了大半生還是第一次看見來到這里的中國人。”一股受寵若驚里帶著心酸的味道涌起來。很多人把米包成包,往泉水里放,小紳士繼續(xù)用他稚氣的聲音熱心卻一本正經地跟我介紹,好像他是整個印度選出的代表:“這些米在這雅木那河源里煮熟,可以讓不生孩子的母親得到孩子。”他來自南方印度半島上的海德拉巴德,長著一副標準印度雅利安人的臉,和他的父母、姐姐們一塊兒來朝山。后來我又反復在各個朝圣點遇見他們一家。
我和羅摩拉里一起來到橋邊幽暗的茶攤里坐下,茶一概五個盧比一杯,也許是因為敬畏吧,沒有人哄抬物價。下山后,住在坡上的一家小旅館里,白天蒼蠅四處飛揚,晚上山風冷峭,直沁骨髓。旅館背后正對著奔騰的河流,在寂靜的夜間濤聲壯烈,浩氣如虹。
羅摩拉里給家里打過電話,向我說起他的兒女和孫子孫女們,最后在潮濕但極厚重的被子里各自酣然睡去——蓋厚被子睡覺可不是一般的印度經驗,想想此刻在酷暑中煎熬的德里吧。
這是第三天。
次日一早起來,跟羅摩拉里坐上他談好價錢的吉普去恒河源,說好到恒河源頭下的市鎮(zhèn)上迦尸,每人一百盧比(只相當二十元塊人民幣)。車上還有幾對古吉拉特來的老農夫婦。
車過哈努曼加蒂不久就停了,山洪把路沖斷了。人們等著,并不焦急,上方云氣蒸騰,山勢若神,層巒疊嶂,籠罩其上的云霧優(yōu)柔沉著地漂移著,好像冒著大汗的頭上騰起的水汽。雨后的空氣露出干爽的傾向,被沖過的地面沉靜而實在。我被人們的聽天由命深深感染,便學著凝神屏息,呼吸著這雨后的氣息。水有漸小之勢,一隊馱著袋子的馬隊涉過岸來,沿著水溝邊的小路上了山。我隨著人群跑到下游岸邊看水,沒有人注意也沒人在意我這個外國人,這在炎熱的平原印度的旅游點上是絕無可能的事。
有人在水上架起一塊木板,引著朝圣的人們過往。年輕人自告奮勇去扶掖著老人,而或纏著頭的,或穿著莎麗的老人們背著包,拄著棍,被兩岸的人手遞著手護過“橋”去。下面是咆哮恣肆的浪濤,獨木橋上串著一串手手相牽的人,遠遠看去,頗為動人,一個詞滑稽地涌到腦子里:助人為樂。水又少了,水流不那么急了,有人試著涉水,我隨大家涉了過去,水沒到大腿。
對面也停著一溜車,等著上山。身邊三個古吉拉特的老人,兩個老頭和一個老婦,長得都像四川人,或者毋寧說像京郊人。一個沒剩幾顆牙的拄棍老頭兒掏出一個陶煙管,填滿草料點著,兩手在根部弄成梨狀,狠勁吸著,于是,管里的火頭就忽悠忽悠地紅起來,煙氣妖嬈地升騰,卷曲成蘭草的形狀,潮濕的空氣里頓時飄起干燥濃郁的大麻香氣。
印度管大麻叫“呵誰是”,在任何地方抽大麻都是違法的,但以宗教為目的的除外。在浦那附近的一個用作印度教神廟的古代佛教石窟外,我遇到過一群青年用完全一樣的方式暈暈乎乎地傳著抽它,嘻嘻笑著。很多西方、以色列和日韓等地的人們跑到印度去買對他們來說便宜得嚇人的呵誰是,在瓦拉納西我遇到過許多抽得醉醺醺的以色列人。在加爾各答,一個中年日本男人神神秘秘對我驚嘆:“太便宜了!“但在漢皮,派出所里卻貼著兩個瑞士游客因為在旅館抽大麻而被判刑七年的布告。
終于下山了,又在巴爾高德出入一次,從一個路口盤山東去。路邊滿是杉樹,筆直入云。車在山梁的高處停下檢修,從這里穿行到杉樹林的崖邊,可以把穿插進山谷的泥黃色雅木那河盡收眼底,而山梁的另一邊下去,就是恒河河谷了,頗似喜馬拉雅那邊的三江并流。中午時,車從雅木那河流域翻過山梁,景致明顯干燥起來,叢林濃密,車至恒河邊一個破敗而塵土飛揚的小鎮(zhèn)而止,我們只得搭公共車到了上迦尸。
車上無座,只得站著,一位白發(fā)老婦人因為我擠著了她而使勁推我,正覺得她不通人情,羅摩拉里卻和他們攀談上了,并決定一同上山。上迦尸得名自迦尸城,就是瓦拉納西的另一個名字。在上迦尸再換了車到去恒河源,卻在一個好像叫帕達瓦利的小鎮(zhèn)上,因為落石斷路,滯留下來。整個下午過去了,天色漸晚,道路卻依然沒通,無奈只能和羅摩拉里、老夫婦,還有一位瑜伽師共同住在一個沿著路邊下坡修建的幽暗潮濕的小旅館里。
這里與其說是小鎮(zhèn),不如說是小驛,因為這里幾乎沒有什么居民,只是一些為朝圣者準備的簡陋小旅館和賣甜茶與簡單食物的館子。村莊在山下河谷里,河谷很深,對面半山腰的一個小小的村落背靠著從云氣里掛下瀑布的山體,身下橫著一道道的梯田,在傍晚和清晨的光里顯得分外神奇。
這條路上到處可以看見大大小小、有精有糙的世沃畫像和雕塑,恒河流域是他不容置疑的地盤。他是瑜伽苦行之神,最常見的形象是:眼睛半閉入定,頭發(fā)盤為頂角,一彎新月掛于其上,第三只眼長在額心,黑色脖頸一蛇盤繞,并掛一髑髏花環(huán),身青色,涂白灰,斜披虎皮、鹿皮或象皮衣,四臂四手,右手持斧(也常持弓、箭、劍或投槍、盾,以及細腰法鼓、斧、螺、髑髏杖、索等密教法器),左手擎鹿;另一右手前伸,施無畏印,左手略垂,作與愿印,常趺坐于虎皮上,騎公牛南丁,持或旁插一桿三叉戟。他最受廣泛崇拜的是其象征物林伽(本意為表征、性別,此指男根),置于象征其妻雪山神女,有些像中國農村的石磨盤的女陰之上,象征著世界的再造和人的生命力。
同屋的瑜伽師在中央邦有一個自己的靜修所,他按照苦行者的規(guī)矩絕對素食,每天往自己的頭上橫涂三道作為世沃派標志的白灰,朝圣是他的瑜伽修行的一部分。他大約五十歲左右,精神矍鑠,但很安靜。當我和他談及瑜伽的時候,他耐心地解釋著,但他的印度英語表達水平和我的聽力實在有限,許多時候要靠揣測,加上那些基督教神學式的拗口英語詞,聽起來非常別扭。
瑜伽今天在中國繼瓊瑤小說之后差不多成了大小資產階級的新玩具,照舊是西方小資玩膩之后扔到東方殖民地的新時尚,是“派對兒”上的新謠言和玩命賺來的錢的新去處。其實,瑜伽(Yoga)本義不僅是把身體弄軟,或者打打坐什么的。它的梵語本意是“上軛,束縛”,和英語等印歐語的“車軛”(yoke)是同源詞,但瑜伽的目的卻不是控制人,而是解脫——從這夢幻泡影的無窮輪回里擺脫出來。這對矛盾就像希臘的“一”與“多”,中國的“陰”與“陽”一樣,貫穿著整個印度文化。早在成書于一世紀(相當于東漢初年)的《薄伽梵歌》中有業(yè)瑜伽、信瑜伽和智瑜伽等方法,而八世紀的世沃派大瑜伽師商羯羅提出了十種瑜伽法。印度共和國的國父圣雄甘地終生奉行的是業(yè)瑜伽。他一生都在行世間的事情,作為達到解脫的方法,他搞的是政治,但他是個行者。
苦行是印度教的修行方法,世沃是瑜伽苦行的象征。但“苦行”的翻譯并不完全相應,它的本義和“苦”的概念來源不同,而是派生自詞根tap,發(fā)熱、炙烤。修行者通過克制自己,以太陽熱力炙烤等手段在體內積聚起創(chuàng)造之火,最終在和宇宙本體大梵或大我合一的極樂中脫掉生命的束縛,達到解脫。所以苦行只是一種瑜伽方式,而絕非西方式或耆那教的禁欲,而是靠放棄執(zhí)著——欲愛、貪著、激情;憤怒、嗔恨;癡迷、愚妄,包括被世沃第三只眼睛里噴出的火焰化為灰燼的愛欲之神所代表的那種被欲望控制,情不自禁、不由自主的愛情,從而堅定集聚,無欲則剛,擊破煩惱,從無窮輪回的苦海脫身而出。巨大苦行力可以在自由無我、天人合一的歡愛狂喜至于極樂之中和天地宇宙共振調和,智慧和慈悲合而為一。在印度傳統(tǒng)里,世沃他和妻子雪山神女烏瑪?shù)男詯鄞碇麄€宇宙的進程,而林伽矗立在女陰之上的形象是其表記,他們的兒子鳩摩羅或塞建陀的出世象征著這新宇宙的生起。
這是第四天。
我的盧比已經不多,道路修好不知到何時,于是我決定下山直奔著名的恒河圣城雷世蓋示。天已經放晴,大朵的白云在高天上飄游,陽光明媚。
九點到了上迦尸,剛下車,就遇見了我在去雅木那河源路上聊過天、背著巨大背包的沙赫萊,他說他要到恒河源過他的三十歲生日,聽了我關于斷路的消息,頗為泄氣。正猶豫間,一輛吉普車停在旁邊,維尼德出現(xiàn)了。維尼德的名字聽起來像是英語的“we need”(我們需要)。他是山下雷世蓋示恒河邊憫喜靜修所里的一個瑜伽行者,工科大學畢業(yè)后直接到了修道院里學梵語古代哲學,現(xiàn)在正趁學期中間脫了修道服出來“徒步”。他高高個子,身體健壯,神情朗潤,英語很好。他和我們打了招呼,弄清原委后,便以不容置疑的態(tài)度說,已經到這里了,怎么能錯過恒河源!而且他確知被阻斷的只是汽車路,人可以通過,可以租車到斷路下,到對面換一輛車上山,因為上面也有車下不了山,傍晚一定可以到達恒河源的。最后,他頗具鼓動性地說:Let’s go!I’ll be with you!
沒有任何理由不去了。我們于是擠在一輛吉普車的屁股里,討論著吠檀多哲學、符號的普世性、印度傳說里的世代的可信性和隱喻性,西方的傳說和印歐人的關系等等,不覺回到了帕達瓦利。再次耽擱了一兩個小時,搭上另一輛車,沿著在陡峭的山崖上鑿出來的路來到斷路的地方。
一塊巨石恰好端坐著塞滿整個道路,仿佛從那極高明的彼岸世界落在人神之間。周圍是散亂的石頭殘骸,路邊以下就是直落河谷的深淵,所幸巨石的中間有一個洞穴,可供一個人和他的背包通過。成群結隊的朝圣者陸續(xù)鉆來鉆去,大塊頭的沙赫萊和他沉重的背包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擠過去。
然而對面并沒有車在等著,我們只能繼續(xù)步行,轉過一個彎后,另一個巨石臥在路中,這次人們只能從它的外側爬過去。我再次遇見在雅木那河源遇到的那群朝圣者,和其中一位女士聊,才知道他們是從古吉拉特步行來的,已經走了四十五天,這次他們是穿森林小路從雅木那河源直接走過來的,比我們坐車也沒慢多少。他們多數(shù)是經營大米的商人。他們的走姿有些僵硬,能感覺他們腿腳的麻木和疲憊,但節(jié)奏分明,步履匆匆,過了巨石很快又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了。我心生向往,想起很多藏族人的走路姿勢,恍然明白其中的意味——多少的道路凝聚其中?。λ麄儊碚f,根本就沒有道路阻斷這回事,擋住汽車的地方,擋不住人的腿腳。
石頭邊過人的地方危險陡峭,我把自己的背包順過之后,接替了另一個人背靠著懸崖站在路的邊緣,扶那些年老的人越過石頭,但年輕的人們卻不相讓,大概因為我扶的老人太慢,一個穿著朝圣者橙色衣服的年輕人竟然推了我一把。我的那把從斯里蘭卡帶來的傘插在石縫里,不久就不翼而飛了。維尼德知道后非常生氣,去找也沒找到。
天從時晴時雨變?yōu)榫d綿不絕的陰雨,我們步行了大約十里地后,走下河谷,過一座軍綠色的鐵橋,從河西轉到河東,來到一個滯留著許多朝圣者的神廟下。這里叫做那尼,意思或許是“恒河奶奶”吧。據(jù)說離恒河源還有五十公里,是著名的朝圣打尖之所,其建立的原因或許是因為這里有一個溫泉,溫泉的上面是一個小廟,刻著“Parashara Ashram”幾個字,傳說是吠陀里著名的星象天文之祖脅生仙人最后三十年待的地方,廟里一塊被布遮起來的石頭據(jù)說是他的仙座,供香客朝拜。溫泉其實在也許比廟還高的高處,但巨大的露天石頭浴池(印度英語稱之為tank)卻座落在廟前方的下面,浴池的左側是一個政府開的旅館飯店,右側是賣茶和朝圣用品的商店等。浴池前陡峭的臺階向下通向大路,路的對面緊沿著陡峭的堤岸搭著各種棚子,是飯館和賣印度式甜奶茶和叫做撒摩挲的油炸土豆泥包的攤子,卻擠滿了無數(shù)前行的人們,馬路也人擠人像個集市。
我們擠在一個茶館里喝著熱茶避雨等車。車沒有像想象的那樣不能下山就索性在這邊拉客上山,因為油料供應不上。它們要么耗在這里,要么在山頂那邊待援。有人已經步行上山了,但來車的希望還是有的,大家就這么等著。茶館里沒有座位,我們就各自坐著自己的背包,疲勞、沉悶的天氣和等候的焦急讓大家興味索然,沙赫萊說這條路從古時候就常被洪水沖斷,他為能否在恒河源過三十歲生日擔憂。也是三十歲的維尼德向其他人問著信息,寬慰著他說今晚到山上問題不大。
茶攤三面開放,長得像藏族兄弟的當?shù)啬贻p攤主在前面沉默地燒著茶,把熱氣騰騰的茶湯來回倒得嘩嘩作響,和淅瀝的雨聲、路上的人聲以及背后遠處的濤聲遙相應和。幾個來自中央邦、留著小辮的鄉(xiāng)村婆羅門模樣的人高高低低地坐著,談著話,大家點上一根叫“比兒利”的印度草葉卷煙,手捂著猛吸,使嘴不挨煙蒂,輪著抽。香苦干燥的味道就在潮濕的空氣里彌漫開來,和著不知誰在嚼著的檳榔味道,以及隱隱的被水沖過的糞便的氣味。大家面色凝重,若有所思,有人把頭巾就橫搭在頭上,從我的角度看去,頗似畫像里的耶穌基督。
一個纏著橙色頭巾的中年人就在我眼前呼呼睡著了,他的半大的兒子百無聊賴,捻了一根線伸進父親的耳朵,父親夢中抹了幾下,被弄醒了,一巴掌把線給打掉又繼續(xù)睡去,兒子也不說話,挨打之后又找到一根線頭捻起來。我看著這一切,把它記在正寫著的本子上。
對面山坡上夯筑的路邊墻頂上也搭著一排鐵皮棚子,伸出的屋檐下晾著衣服,擺著桌子,旁邊放了一串簡易椅子,墻皮斑駁,前面一溜蹲著母親和兒女三個面孔黝黑的人,分別在黑影里披著紅色、白色和黃色的衣巾。穿廉價莎麗披長紅巾的母親站起來進屋去,抱出一個嬰兒,遞在披白巾的女兒手中,穿黃色汗衫的兒子逗弄著孩子。一雙雨靴在不遠處相對站著,仿佛在談情說愛。
維尼德出去看車去了,我趁機在記這幾天沒有記下的事情,沙赫萊沒事就端起他上山拄的棍子,當槍瞄著某個虛無的靶子。他湊過來看我的本子,就手指著一個地方問是否是他的名字,我說是,他于是拿過本子去在我錯誤的拼寫上面寫下了正確的。已經四點多了。整群穿著橙色運動短衫短褲的朝圣者喊著口號從山上下來,又繼續(xù)走下山去。這時維尼德沖進來說車來了,我們就跟著他出門上坡,來到一輛大客車前面,一大群人已經擠在車門前了,我們基本沒有可能擠上去,我于是急中生智就喊著他倆往車頂上爬,沙赫萊的大包可真叫沉,好容易搬到車頂,坐在雨中等著開車。但車最終不開了,不知誰誤解了誰,還是司機害怕危險,有人說坐在車頂上違法,盡管我不是第一次坐在印度的車頂。幾經周折我們還是悻悻地爬下車來,跟著維尼德找住的地方。
地方都滿了,我們上到水池周圍,維尼德找廟里祭司說情想轍,我們在賣東西的地方轉悠,在旅館胡亂吃了些大概是塔利一類的東西。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可買的東西,就是廉價薄雨衣,十五盧比一件,相當于三元人民幣,遮雨沒問題,就買了兩件。
天色開始暗下來,我們上山拜見了還是個孩子的祭司,一概應承了他所說的條件。半懂不懂地對廟門里簡單拜了拜,就被引到了廟右側的走廊下。此前維尼德告訴我們可以給點布施,十個二十盧比就行,他是吠檀多哲學信徒,信奉最終的梵或上帝,對形式的東西不以為然,或者說對那種靠儀式而斂財?shù)姆绞讲灰詾槿?。他大概以其婆羅門種姓和修道士身份,以及應當幫助外國人的習俗,說動了祭司而為我們爭得了一方躺臥之地。
閑將下來,就著最后的天光,大家又有了討論思想的興趣。大家都用英語,這種他人的語言,反倒更容易理解。每當討論到難解的問題時,維尼德都會說他自己說不好,請我去拜訪他修道院里的古魯(上師),他會解決我的一切疑惑。沙赫萊對西方人見萬字符號就當成的納粹,或者按正反方向去區(qū)分是否納粹的事兒頗為不忿,他認為十字和萬字這些符號是普世或宇宙的,但當聽我談到東方的八卦和太極在西方的闕如就沉默了。他把印度的四種姓,希臘金銀銅鐵四個時代說和社會進化論結合起來說,認為世界是按照種姓的統(tǒng)治先后而趨向衰落和毀滅的:最早是神圣至上的祭司——婆羅門統(tǒng)治、人天相應的黃金時代,其次是高貴至上的血親貴族——剎帝利統(tǒng)治的白銀時代,而后是利益至上、唯利是圖的商人——吠舍統(tǒng)治的青銅時代,最后是暴力至上的群氓——首陀羅統(tǒng)治的黑鐵時代,分別對應著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等層級遞進的社會演化。這種反其道而行的對應聽起來頗為新鮮。
是真的睡在屋檐下了。我們睡在石板的斜坡上,屋檐上滴下的水帶著冷氣吧嗒吧嗒地落在身邊兩個巴掌遠的石頭水溝里,細細的水花偶爾會濺到臉上,而石板灼熱,石板下水聲潺潺,流著溫泉里溢出的熱湯。沒有睡袋的沙赫萊燙得無法入睡,和我換了位置。我把睡袋鋪在地上,就像睡在姥姥家的熱炕頭上,睡了很久以來的第一個舒服覺。做了很多夢,發(fā)生的地方都是兒時住過的地方。早上起來時渾身的濕衣服竟然干得像是剛被太陽曝曬過。
這是第五天。
一早起來,照例沒有車,我們就決定先步行上山。感謝上蒼把我滯留一夜,否則這一路震蕩身心的景象會被走馬觀花地錯過。
先是被一路新鮮的糞臭搞得心情懊惱,沙赫萊走得很慢并說不用等他,但真要權當?shù)人允滦r,卻猛然發(fā)現(xiàn)要倚靠的路墩邊有一攤新屎,不覺怒火中燒,這就是對待神圣的態(tài)度嗎?
然而在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之后,山路拐彎,猛一抬頭之后,目瞪口呆將一切都一掃而光:河流轟響,云霧蒸騰,滿溢的大水在巨石間暴跳,激起的水沫化身云霧,托著仙境。翠綠的樹木在天云和水霧之間密集著隱現(xiàn),仿佛無量天軍行過。翠色欲滴,河流不情愿地繞過巨石向下跌落,巨石上疏疏落落的幾棵挺拔的野樹在上下左右叫囂的云氛里灑灑落落,怡然自得,仿佛在做著美夢。
意境。我腦子在久久的空白之后跳出這個詞來,在這雄渾廣闊的喜馬拉雅,在這里狂舞的恒河上游,一境中國意象把這施設的我熔化。
再次走下河谷,過橋,從江左再次攀到江右,恍惚間抄著一條礦山般的棄路上的主道,這時,一輛車從山上下來,隨后上來的維尼德攔住它,和司機談了幾句就把包塞給我們,邊跳上車,邊告訴我們他先占著位子,隨車下山了。
已沒有心情和任何人討論問題,完全沉浸在這股江河浩氣當中,比任何曾經的經驗都更淡定。我掏出相機,再放回又拿出來,不知該不該去用這機械去記下這會徒留其影的境界。身邊的山峰是一塊巍峨的巨石,巋然不動,依然有拄著棍子、橙衣橙巾的人闊步下山,身上掛著塑料小桶。
耆那教徒巴胡巴利 鄭國棟供圖
不知多久之后,剛才的吉普車上來了,多虧了維尼德急中生智,在坐了十個以上的人的小吉普車上為我們占了座位。車門打開,車中間一個熟悉的印度聲音自如地晃著腦袋,跟我打著親切的招呼:“Hello sir!”羅摩拉里老頭和藹可親的臉從暗影里浮現(xiàn)出來,讓我心里幸福涌動。
大概這就是緣分吧,你一生會在哪里遇到什么人,與之如何交道,時間、地點氛圍、心境都是決定了的。我注定了要和這個虔誠的老婆羅門去朝這圣河的源本、文明的起源,就像人注定會沿著哪條道路和誰結伴去回歸他自己的本真一樣。
車離開河道一路蜿蜒上山,群山在放晴的天空下像放歌的藏女。高坡上逐漸出現(xiàn)了掛著陡峭的小路兩邊的石片搭頂?shù)姆课莺统善墓麡?。維尼德和沙赫萊一路繼續(xù)著談話,我無心去分辨英語,心不在焉。但維尼德說的一個詞分外清晰地沁入我的意識。大概是沙赫萊問他喜馬拉雅的意思,維尼德告訴他是雪的居所?!熬铀薄猘bode,阿賴耶(alaya),胎藏,本真的所在,原始的住處,萬物蓄勢未發(fā)的狀態(tài),創(chuàng)造前的即刻。
車上到山頂,便看到前方山上的另一面一片大水交匯,那是這支恒河幾條支流在平緩的河道的匯流。車向下進入一個小驛停下,開始從油桶里高價加油,而小館子里坐著的當?shù)厝嗣黠@地帶上了藏族人沉默安詳?shù)拈L相和神情。而后車折向東,在陡峭的山路上緊盤向下,過兩次河,繞入一條極深極窄的峽谷,叢林密布,河水在極深的下方遙遙激蕩,前方越加接近云彩。良久,一個建筑很新的鎮(zhèn)子躍然眼前。
天空奇特地籠罩著一層白云,雪白的云氣,稀稀落落的松樹林托起的裸露石山伸在這奶一般的天空中不知其幾千萬丈高。一座橋從右岸伸向左岸。江濤夾著沙石浩蕩咆哮,猛烈擊打著河谷里巨大的石塊,水花泡沫動蕩著驚駭向前,被兩岸黑森森的松林夾緊。而岸邊就是寺廟和飯店館舍。
我們正沿著行走的這條恒河其實只是恒河在沖出喜馬拉雅涌向平原之前,從附近的喜馬拉雅高峰上匯流到一處的七條支流之一,叫做福車河。關于恒河的傳說是個沒有盡頭的故事海,但關于這段恒河上游,大史詩和往世書上卻都是這么講的:當初人主甘蔗族之王娑伽羅有六萬個兒子,曾經打敗一切阿修羅。為了揚威,他命他的兒子們施行馬祭,即放馬漫游一年,大軍隨后,征服一切所到國土。但神王因陀羅出于恐懼和嫉妒而偷走了祭馬,并把它拴在迦毗羅(釋迦牟尼的祖國叫做迦毗羅衛(wèi),就來自這個大仙的名字)大仙的隱修所里,六萬王子不知是計就引軍來攻,結果除了一個王子外,都被從深密禪定中被驚擾的大仙雙眼里放出的神光化為灰燼。后大仙在娑伽羅的孫子的百般哀求下應承:如果恒河從天而降,六萬王子即可復活。再后來娑伽羅四世孫福車嚴修苦行,被取悅的恒河女神一高興就向大地降落下來,大神世沃為了防止洪水泛濫,就用他的發(fā)結把恒河鎖住,后經福車王求情,就把恒河分為七股,從發(fā)梢流下,于是六萬王子復活,登天不朽。而福車王修苦行的地方被認為是恒河之源,而這一支恒河的水被認為有甘露在其中。然而,其真正的源頭卻是在一個叫“??凇钡牡胤健?/p>
我們隨著沙赫萊過河去找一家屬于一個英國“圣母”的靜修所,但不幸的是她已經搬到后山去了。羅摩拉里憑著他瓦拉納西婆羅門的身份請求一家黑天(音Krishna,意謂黑色,現(xiàn)代人多跟風美國音,譯作克里希那或奎師那)靜修所讓我們寄存東西,隨即準備直接步行十八公里上山,去???。我立即附議,但沙赫萊已經不能再走了,維尼德決定和他一起留下來。等我們下山時,他們已經走了。后來我去過維尼德的靜修所,但他還沒回,一年后他到浦那時找過我,但我早回中國了。從此再也沒見這兩個朝圣路上的伙伴。
我們兩人旋即就回頭過河,沿著河右黑森森的松林里的步行小路上山了。我著實喜歡這種雷厲風行,和印度政府那殖民地習氣完全相反。在一個關卡處,兩個神情陰郁的政府工作人員追上來收錢,盡管羅摩拉里為我力爭了半天,申明我是朝圣者,不是游客,但還是按印度的習慣,我作為外國人交了一百五十盧比,他交了四十盧比。
路很快伸出森林,兩面山嶺上的植被稀疏起來,植被的上面是巨大的光禿禿的巖石,海拔大概接近了四千米。天依然陰著,云氣更低更近了,仿佛是直接從天空的乳海里灑落。路比雅木那河的緩而直,幾乎沒有綠色,沒有盤山,順勢而上,在巨大的山崖下面和亂石間穿行,路面也不是黏土,而是灰色的沙土,就和涂灰苦行僧涂在身上頭上的骨灰一個顏色。河岸陡峭,岸下就是卷著泥沙,騰著水汽,沖撞而下的灰色恒河水流。
我們沿著小路上行,一路避讓著從山上呼嘯沖下來的年輕朝圣者,他們多數(shù)身穿著橙色,身上掛著裝滿河水的小塑料桶,累得根本顧不上你的安危,叫聲世沃圣號算是打了招呼了。這條路上的圣號也和雅木那河的不同,是世沃的各種簡潔的名號,其中有“bombom”,聽起來頗像是孩子們在玩著打仗游戲。
從恒河右手匯入的支流一個一個地出現(xiàn)了,白濤滾滾的河上,橋早已在滔滔洪流里不知去向,代替橋的是架在最窄也是最湍急的河流上的大木頭,有的忽大忽小地隱現(xiàn)在水中,有的接續(xù)著橫過寬闊的河水,而不太深的河道只能涉水而過。前面挽著半濕的褲腿的人們或蹬著弓步,或半蹲著身子,或叉腿伸手,仿佛戲臺上作勢或者史詩雕塑般互為接應。此情此景讓明顯是習慣于靜坐、行儀或安住辦公室的婆羅門羅摩拉里怔然色變,那樣子讓我想起初中時初次跳木馬前的情境,明顯是始料未及。爬了很久的山,腿腳戰(zhàn)戰(zhàn),已生功高蓋主之意,抱怨管理當局只收錢不搶修已毫無意義,無法指望更多的救助,選擇只有兩個:向前或者向后。他臉上褪著血色,顧不得和我客氣了,無助地按我的請求把他的包遞給我,讓我先過河,我能幫他做的也僅就這些了。過河之后,我簡直不敢去看他,背過臉等著,而不知多久之后,他顫顫巍巍過了河,面色鐵青,倚在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眼睛直愣愣看著前方,呼呼氣喘。但幾分鐘之后,他站起身來,努力從驚魂甫定、血色漸愈回轉里擠出一絲微笑,搖搖表示肯定的頭,說道:“Let’s go,sir?”于是我們就繼續(xù)前進了。路上他告訴我他有心臟病。
路邊的石塊越來越大,仿佛突然被使了定身法的某種蹲伏著的史前巨獸,灰漿的河水和河岸沒有了明顯的界限,很多地方的河床好像剛剛開辟,植物退在很遠的地方,河水狂暴,摔打著亂石,水中的大石頭骨碌碌作響,好像磨著牙床。陡峭處囂張的霧氣和河水連為一體,仿佛河流的骨頭上長出的血肉,仿佛戰(zhàn)斗中飛起的硝煙或血霧。
過第二條支流的時候,一大片巨石讓我十分興奮,就跳到石頭頂上。但隨后的滑稽卻如一盆冷水兜頭潑下:那大石頭的頂上是一堆堆新新舊舊的屎,而我穿著涼鞋,而且腳已經快磨破了。但這并不算完,上得坡來,在隱約的臭氣中轉過一塊大石頭,一個剛小解完的長著典型雅利安面孔的黑胖年輕人轉過身來,把檳榔嚼得滿嘴血紅、醉意醺醺的他得瑟著,張口問道:“Where are you from?”(“哪兒來的?”這是著名的印度三問之首,后兩問是“多大了”?“結婚了嗎”?我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把他和他的嘟囔撂在身后。路上我見過無數(shù)的朝圣者在他們開來的大卡車下休息,用高音喇叭放著寶萊塢那具備一切媚俗因素的歌曲,扭動著他們的肉身,而在古代,歌是用心來唱的,何況這是在朝圣。
能感到羅摩拉里頗覺沒面子,像所有有尊嚴的印度人一樣,他頗想給外國友人造成一種美好的印度印象,但總令他失望的祖國總是免不了使他尷尬。到了大石群上面的坡上,竟有一家政府開的茶棚子,羅摩拉里便用印地語向老板一本正經地數(shù)落當局的失職,然后翻譯給我聽,我勸他停止這無益的抱怨,他更來勁了,就好像瓦拉納西的政治清明似的,老實巴交的當?shù)乩习逡粋€勁地點頭,答應全數(shù)報告,好像自己犯了大錯。
遠處的支流從天云一色中冒著煙蜿蜒派生下來,天空開始露出些許藍色的底子,巍峨高聳的巨石山漸漸在層巒之上的乳海中向上拔出。山路進入了一片寬闊的河床,我們坐下休息,羅摩拉里竟然從河邊石縫里抱出一大塊雪白的冰塊!
薄暮時分我們進入一片寬廣的谷地,天黑前走到四公里以外的??谝讶徊豢赡芰?,于是就到谷底的一小片房舍里去了。這是羅摩拉里提前問好了的一個靜修所,名叫“巴巴的靜修所”(“巴巴”是對圣人的尊稱),到的時候修道士們正在做禮拜,接待我們的年輕人英語不太熟,說每人交一百五十盧比,這和羅摩拉里聽說的不符,就交涉起來,他強調我是從中國來學梵文的,我也順勢亮了所在大學的證件,并說可以用自己的帳篷,住在屋檐下,小伙子就報告去了。不一會兒一個中年修道士過來和我們和顏悅色地打招呼,說隨便給點布施就行了,房間沒有問題,聽說我是中國來的,就向遠處一指,說到中國邊境只有五十公里。當然,五十只是意味著很近,誰也沒算過,但突然讓我生出翻山就可回家的感覺。
在靜修所點著蠟燭的幽暗飯廳里吃了一頓手抓塔利后,也無心再去和修道士們聊天了,就回到小屋里的地鋪上蓋上厚被子酣然睡去,除了隱約覺得雨聲終夜未停外,一夜無夢。
這是第六天。
不到六點就醒來,旁邊響著老羅摩拉里的鼾聲,雨還下著,近山尚且沉睡在黎明的黑影里,而背后的遠山卻已挈著云氣籠罩在一片明媚的霞光之中。清晨新鮮的寒氣逼人,想到此刻的德里正處在酷暑之中,有恍如隔世之感,想起小時候姥爺常說的一句話:“人真是活寶,夜來還在那呢,這陣就到這了!”兩腿酸沉,就趴在床上把幾天的行程大致記下來。
門開著,形成風景的框子,遠山是一塊整石,頭掛著雪線,高高聳峙在云間,云朵仙氣從其身后向頂上的藍天波濤狀放射,好像萬丈光芒,向遙不可及的高天奔跑,似乎聽得見它們的高唱。接著,濃重的云氣仿佛萬千天軍從雪山崖前的山谷里涌出,圍擁著孤絕莊嚴的巨大山體。白云藍天,但遠山自己已在云霧的濕潤中模糊了。
拔腳出來,褲腿已經全干了,開始被冷意一激。朝圣路上的人們基本來自炎熱的山下,大多穿著拖鞋。我這雙設計簡潔的沙灘鞋跟著我在印度、斯里蘭卡大半年了,出發(fā)前在德里尼赫魯大學舊校區(qū)郵局門口找一修鞋老人加固,結果就被砸進去兩顆釘子,直到在雅木那河源把腳扎破了,才想起來拿石頭把釘子砸進去就行了。含了一粒丁香,神清氣爽,分一粒給老羅摩拉里,他則發(fā)現(xiàn)了文化共同點,高興地告訴我丁香的印度名字。昨天他曾分給我他的肉豆蔻和一把大概是草豆蔻的香草籽,讓我口中生津,疲憊中神氣一振。
頗盡地主之誼的靜修所送來熱氣騰騰的印度甜奶茶,帶著生姜、肉桂和丁香的香氣。便裝的小伙子拿來布施單,兩人被建議共布施了一百盧比。
茶畢出門,在靜修所中小駐,這里的房子都是搭成的簡易房,許多房頂是用石頭壓著的圓棱鐵皮,因陋就簡的門和柱子都刷成黃綠兩色,油漆寫的指示牌有英文的,以及天城體寫成的梵文或印地文,還有孟加拉文。這個世沃朝圣路邊的靜修所竟是個維世努派的,但和恒河源小鎮(zhèn)上的黑天靜修所略有不同,供著羅摩。
羅摩是大史詩羅摩衍那的主角,曾經在流放中漫游了大半個印度,并有類希臘人跨海攻打特洛伊,在神猴哈努曼幫助下渡海遠征斯里蘭卡,搶回了被掠走的王后悉多。他和黑天一樣被認為是維世努的十個化身之一,但羅摩與喜馬拉雅關系密切,他的王國在喜馬拉雅中部山腳下的阿逾陀,其王族世系屬于甘蔗族,和馬鳴菩薩為釋迦牟尼在家時的王族追認的世系出于同門,而恒河正是他們的祖先福車從世沃那里求下來的。
從靜修所出來,我們在山體巨大的陰影里上了巨大的亂石間的山路,在稍有綠意的山坡頂著的大團白云圈出來的明凈深湛的天空下面前行,腿腳酸疼了好一陣子,也不太聽使喚,但歇歇走走,目的地近了。
背后的太陽時而隱沒在云團背后,讓云團在影子般的山體上面通體透亮。植被好像消失得很突然,地上已經沒有草木的蹤影,而山谷盡頭,飄搖著白亮云彩的羽毛,雄健的雪山巍然挺立在群山之上。近處是善見山,遠處,就是須彌盧山在大地上的化身岡仁波切。
翻過一道亂石的山梁,在明亮的空氣里,河谷在前方被山嶺截斷。水流看似又窄又淺,但兇猛之勢不減。與山石一色的灰漿在水中骨碌碌地磨著巨大的冰塊,轟響著順流而下,河邊的亂石間積著冰塊兒,有人在把他們往岸上抱,有人正取著河水并往自己頭上抹或往自己身上撩,還有人已經洗完,腰上圍著布,把濕衣物搭在石頭上曬。遠處,一簇橙色的人和旗幟圍在一起,走近看去,一些橙色衣褲,如太平天國士兵那樣披扎著橙色頭巾的人們正在祭祀。一個留著稀疏的發(fā)髻、謝頂黑亮、胡子老長的老祭司在伺弄著祭火,人們在旗幟和花蔓間合掌禱告。
一對憨厚樸實的當?shù)胤驄D告訴我們這就是??诹?,疲憊不堪的老羅摩拉里晃著頭表示同意,他已經說話都困難了。這就是????難以置信。我執(zhí)意又上了一個坡,羅摩拉里走不動了,就面色憔悴地坐在一塊巨石的陰影里大口喘著氣,并示意讓我繼續(xù)走,他在這里等我。不遠處,一個白發(fā)蒼蒼的矮小白衣老人正坐在灼人的陽光里,叉著黝黑的胳膊打盹或沉思著。
小路在巨大的石塊中間穿行,突然覺得應該到河岸的崖邊看看,就從石頭上向那邊并去。對面一片淺綠的絕壁斜刺里豁然現(xiàn)在眼前:好大一塊玉!溫潤的一座玉山!我目瞪口呆。
我迅速從巨石縫里向崖下拐去,循河而進,也不管被涼鞋磨破了的腳在流著血。身邊是巨大的冰塊,我才恍然大悟:這是一座冰山!一整塊的巨冰,上方被高山上滾落的石塊、塵土覆蓋著,但河上的冰壁卻陡峭兀立,巨冰不斷脫落,咔嚓嚓響著跌落在河水里面,隨之一聲轟鳴震耳欲聾。我在冰塊中間向里跳進,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還可以這么敏捷,然后,人間最奇異的景觀就這樣撲面而來:
一條大河,從一個巨大的拱形冰洞里,奔涌而出!
這就是牛口,世沃的神牛南丁的神奇之口,恒河的真正源頭,一條在喜馬拉雅——雪的胎藏深處浩浩蕩蕩、破冰而出的河流,文明從此處噴發(fā),宇宙在此生起,還要回溯于此,就像我們這無窮繁復的大千情器世界從心的種子里發(fā)端生起,終歸于心一樣。
正呆愣間,身后骨碌碌巨響,成串的大石塊在我曾經經行的地方砸進了河里,而我由于站在冰洞的洞口之內,安然無恙。冰間縫隙上方,巨石裸露的山體在白云的背景下分外明亮,滴水的冰體上面是藍天,一朵淺云悠然自得。這時,對面一塊巨型冰劍從冰壁上揭落,轟然在河里跌得粉身碎骨,轟隆隆向下滾去。頓時,我覺得自己簡直是身輕如燕,從塊冰間穿梭竄躍而出。
河邊的巨大冰塊間的水流晶瑩碧透,清流靜謐,空氣湛藍。河水刺骨,然而清冽,我像一個印度人一樣,以手舀水,覆頭,飲下,清洗上身,心無雜念。
走出牛口,轉身向下,便聞見了彌漫在河邊的便溺味道,四散扔著朝圣者留下的丟棄的衣服、塑料袋、廉價雨衣、檳榔雜拌和香波小袋以及食品的塑料包裝等,這最神圣的地方留下的,是現(xiàn)代人造之物,里面附著的,是現(xiàn)代性的幽靈。
原路返回,老羅摩拉里還在巨石的影子里閉目養(yǎng)神。在這個人的臉上,我瞬間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樣子——也許是我某世以前或以后的樣子,或者這就是我的另一個可能。
十二點半,我們準備下山了。我的腳磨出血來,走久了涼鞋就會被血污染臟,然后會遇到一條水勢已經弱下來的支流,冰涼的水把血污沖走,精神隨之一振。為了防止太陽曬,羅摩拉里把圍巾在頭上纏成帽子,并教會了我。原來看起來如此復雜的東西竟是如此簡單。
四點半的時候,我們回到了那家靜修所。各自稍作休息之后,羅摩拉里就和我一起去了河對岸的建在恒河邊的福車之石廟。廟是十九世紀尼泊爾的一位塔壩族將軍重修的,帶著明顯的喜馬拉雅——尼泊爾風格,不知雕于何時的福車大胡子石像像一位中國老農,大概是照著尼泊爾人刻的吧。
這才有時間去打量一下這個小鎮(zhèn)。整個鎮(zhèn)子建在這夾河直上的峭壁落下的石頭沙礫向下衰減的坡度上,水急山高,各種屋宇在坡上色彩斑斕,石崖下黑森林掩映著巨石云霧繚繞,連著河上的霧氣輕帶緩飄,不覺就扭動身形。云和河流有著不同的時間。恒河更像是世沃大神,充滿男性氣概,濁流激蕩巨石,就在鐵橋下叫囂奔騰,飛潮揚波,狂濤洶涌,激情怒張,摧毀著這些耽擱他、阻擋他的巨石;但云卻睡意朦朧,對下面的怒吼漠不關心,撫著那些巋然不動的山崖和仿佛凍住了的松林,完全一副閑云野鶴的出世派頭。
這就是福車王修苦行的地方,剛猛之氣換來恒河母親在大地上的流淌,意志和克制的力量創(chuàng)造了美好深邃的文化和五谷豐登的美好大地。
晚上我們在這鎮(zhèn)子里住下,心里空空如也,一夜無夢。
這是第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