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我對我初戀的第一印象,覺得她像茉莉花。小小的,緊緊的,香香的,白白的,很少笑,一點都不鬧騰。后來,接觸多了,發(fā)現(xiàn)她的香氣不全是植物成分,有肉在,和茉莉花不完全一樣。后來,她去了上海,嫁了別人。后來,她回了北京,進出口茶葉。我說,送我些茶吧。她說,沒有茉莉花茶,出口沒人要,送你鐵觀音吧,里面不放茉莉花,上好的也香。
十幾年來,我初戀一直買賣茶葉,每年寄給我一小箱新茶,六小罐,每罐六小包?!昂貌瑁呐菀陨??!彼f。箱子上的地址是她手寫的,除此之外,沒有一個閑字,就像她曾經在某一年,每天一封信,信里沒有一句“想念”。
我偶爾問她,什么是好茶?她說,新,新茶就是好茶。我接著問,還有呢?她說,讓我同事和你說吧。電話那頭,一個渾厚的中年男聲開始背誦:“四個要素:水,火,茶,具。水要活,火要猛,茶要新,具要美。古時候,每值清明,快馬送新茶到皇宮,大家還穿皮大衣呢,喝一口,說,江南春色至矣?!蔽野央娫拻炝恕?/p>
香港擺花街的一個舊書鋪關張了,處理舊貨。挑了一大堆民國臟兮兮的閑書,老板問,有個茶壺要不要?有些老,多老不知道,不便宜,300文,我二十年前買的時候,也要200文。壺大,粗,泥色干澀。我付了錢,老板怕摔壞,用軟馬糞紙層層包著。
我把茶放進壺里,沖進滾開的水。第一泡,淺淡,不香,仿佛我最初遇見她,我的眼神滾燙,她含著胸,低著頭,我聞不見她的味道,我看見她剛剛到肩膀的直發(fā)左右分開,露出白白的頭皮。第二泡,我的目光如水,我的心稍定,她慢慢開始舒展,笑起來,我看到她臉上的顏色,我聞見比花更好聞的香氣。第三泡,風吹起來,她的衣服和頭發(fā)飄拂,她的眼皮時而是單時而是雙,我閉上眼,想得出她每一個細節(jié),想不清她的面容,我開始發(fā)呆。第四泡,我拉起她的手,她手上的掌紋清晰,她問:“我的感情線亂得一塌糊涂吧,你什么星座的?”我說:“世界上有十二分之一的人是我這個星座的啊。”香氣漸漸飄散了,聞見的基本屬于想象了。
我喜歡這壺身上的八個字:“風雨一爐,滿地江湖”,像花茶里的干枯的茉莉花一樣,像她某個時刻的眼神一樣。
(小民摘自《散文》2011年第2期圖/李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