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召政
春天一到,我雖沒有詠溪上落花的舊習,有時,卻也頗想胯下有一匹驢兒,走幾處幽谷,碰到牧童,就問問杏花村在哪里。只是這類雅事,如今之我輩哪里能做得?今年春上,又到了暖風十里麗人天,推窗一望,只見東湖的湖水湖煙,寸寸節(jié)節(jié),都浮在梨花的一白之中。
東湖邊上,緩坡環(huán)繞。東岸的坡地,廣植梨樹,怕有好幾千株的,稱為梨園。我的家,五十平方的也算齋,就挨著梨園。
算來在梨園邊上,也住了八年。由于離市區(qū)太遠,人嫌其幽僻。我喜歡的,正是這一點兒難得的清靜。東湖之澹泊,可寄襟抱:梨花之高潔,可托情懷。我之于梨花,與其說是清賞,倒不如說是君子之交。
我愛梨花者,有三。
一愛其白。牡丹芍藥,有春之艷;夭桃秾櫛李,有春之鬧:獨獨梨花,非紅非綠,本色天然。天上冷冷地響一聲雷,轉過臉,它就瘦瘦地白了。作為人,一生清白是最難的,作為花,白起來又談何容易。非有潔癖,是難達梨花這純白之境的。依我看,林黛玉葬花,葬梨花才是。
二愛其早。有時。東湖岸上,殘雪猶存,山石還蒼。慣爭暖谷的早鶯,遠沒有飛到柳枝兒上來。梨樹就開花了。白蒙蒙的,像是被人鋤碎的月色。零零雜雜的,掛在皮還霜著的樹丫上,使得一貫按節(jié)令辦事的東湖。冬也不是,春也不是。支吾一些日子,才肯放開留岸的游船,讓它們按梨花指引的路,游覽到三月去。
三愛其孤絕。說到孤絕,人們總想到只有皓月才去踱步的千仞峰上,生長著的一棵千年的虬皮老松。那種遠僻紅塵的孤絕,是神的孤絕。我說的梨花的孤絕,則是含著人性的。花一放出白來,為了防止塵灰的污染,它就動員老天一個勁兒地下雨。這樣,花姿雖不能綽約,花質(zhì)卻保住了純潔。而且,稍后,桃花一開,轟轟地紅。人們以它為春,把萬象更新的起點,定在了姓桃的身上。對此,梨花自有主張:你紅你的。我白我的。熱熱鬧鬧是你的福氣,自自然然則是我的追求。
鷺鷥之白,有漠漠水田襯托:鶴之白,浮在千頃月色之中:梅之白,愈見其澡雪精神;梨花之白,在乎其疏落飄逸的情性。我之愛梨花,便是因為在平常的日子中,我們的情性相投。
月有月色,梨有梨魂。梨園邊上的居民,近年越來越多,但深知梨魂的,究竟又有幾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