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民”這個詞匯的使用頻率并不很低,我想看看辭書對“刁民”的解釋,令人遺憾的是中國的兩大辭書——《辭?!放c《辭源》居然都沒有關于這個詞匯的條目,這才想到為“刁民”作注。
對于一個“刁”字,辭書是有解釋的,其第一義項為“狡詐”和“故意與人為難”,以此解釋所謂“刁民”,當是“狡詐的小民”或“故意與人為難的小民”?!敖圃p”者,“故意與人為難”之謂也。只是這樣解釋,仍然未免抽象,例如“與人為難”的“人”字就顯得太泛。“故意”與什么人“為難”,怎樣“故意與人為難”,都缺乏明確的內涵。
于是想起西漢末年的一個歷史掌故:密縣有一位小民去找他們的縣令卓茂,說他們的亭長收受了他贈送的米肉。卓茂說:“是你要他收的嗎?是你有事要求他嗎?是因為他對你有恩你才送的嗎?”小民說:“反正是我送上門去的?!弊棵f:“既然如此,你還與我來說什么?”小民回答:“我聽說賢明之君,能使百姓不怕官吏,官吏不收受百姓送的東西。如今我怕官吏,所以才向亭長送禮,亭長到底還是收受了我送的米、肉,所以我才跑來對你說?!弊棵谑钦f:“你真是一個‘敝民”。
卓茂不是貪官污吏,此公治密,“數(shù)年教化大行,道不拾遺”,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精神文明的模范縣。然而,卓茂所謂的“敝民”其實就是“刁民”。順著這個掌故,或許倒是能為“刁民”理出一個頭緒,使“故意與人為難”這句話變得具體、確切起來。
人們很少聽到“刁民”這個詞匯出于尋常百姓之口,倒是常常從小說演義、電視、電影中看到那些清官、昏官、貪官、奸官在大堂之上把驚堂木一拍說:“大膽刁民”,于是拿著棍棒的小吏們便一起喝起堂威??芍暗竺瘛?、“故意為難”的“人”,十有八九乃是官吏。
驚堂木是官拍的,殺威棒是吏拿的,“刁民”憑什么竟然那么“大膽”,又憑什么竟然能使官與吏“為難”?與卓茂對話的“刁民”是言之成理的,他說的理也正是官吏們常掛在口頭上的,于是卓茂無言以對,只好以“歲時遺之,禮也”這種不能自圓其說的話去搪塞;聽了卓茂的這些話后,這位“刁民”又反問一句:“既然如此,法律何故又要禁止官吏收受百姓的東西?”對此,卓茂也根本無法正面回答,只好用“役設大法,禮順人情”這樣答非所問的廢話來嚇唬草民??梢?,使”刁民”們“大膽”的其實就是他們自己明理懂法,而使官吏們?yōu)殡y的也正是這一點。
鉆法律空子而“故意使人為難”自然也可稱之為“刁”,這樣的小民或也可稱之為“刁民”。然而,恕我直言,在中國歷史上,更多的倒是鉆法律空子,魚肉百姓、中飽私囊的官吏,卻鮮有“刁官”、“刁吏”之稱??梢?,所謂“刁民”,其實倒往往是官吏們對于那些敢于用理和法使他們?yōu)殡y的小民的誣稱。
中國歷來的官吏,都喜歡“順民”而不喜歡“刁民”?!绊樏瘛蹦鎭眄樖?,任人宰割,決不會以理和法去“為難”官吏。只有在“順民”的面前,官吏們才會成為理與法的化身,才會感到官和吏的威嚴。中國歷來的百姓,也總是喜歡當“順民”而不喜歡當“刁民”的,他們用以自慰的格言只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即使受了委屈,甚至在大堂之上被打得皮開肉綻,辯白的也只是自己不是“刁民”。自然,在“順民”與“刁民”之外,還有一種“暴民”,歷朝歷代都有。能忍受時不懂用法律來維護自己的權益,不能忍受時就會用鋤頭與鐵耙來維護自己的權益,因而,這“暴民”的出現(xiàn),其實倒正是“順民”太多而“刁民”太少的結果。
人治的根深蒂固,法治之難以立腳,就在這“刁民”二字之中,也就昭然若揭了。
【原載2011年第2期《浙江雜文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