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

美國著名女作家賽珍珠，生命中有40年的時光在中國度過，著譯過107部關于中國社會的著作，最終憑小說《大地》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被譽為中西文化的橋梁。

2010年6月至2011年1月間，為紀念賽珍珠，一本由英國傳記作家希拉里?斯波林所著的《埋骨：賽珍珠在中國的生活》一書，分別在英國、美國等多個國家出版。其中，首次揭秘了一段賽珍珠寓居南京時，曾與風流才子徐志摩邂逅，演繹了一段隱忍而痛苦的戀情……

隨泰戈爾偶遇

1924年4月，受孫中山先生邀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印度著名詩人、哲學家泰戈爾從印度乘船東來。他身邊始終活躍著一個高瘦，風流倜儻的中國學者，他是北京大學教授，著名詩人徐志摩。徐志摩精通英、法文，是泰戈爾的追隨者兼真誠的朋友，此次為泰戈爾充當翻譯并照顧他的起居。

4月20日，泰戈爾前往南京東南大學講學，徐志摩作的精妙翻譯讓臺下聽眾如癡如醉。其中有一個白人女子，只為聽徐志摩的翻譯，欣賞這位被稱作“中國雪萊”的詩人。

對于徐志摩，她是通過他的詩集了解他的。2年前，他愛上梁啟超的準兒媳，才女林徽因，轟轟烈烈地鬧了一場三角戀，寫了大量的詩結集出版，又毅然地離了婚，但不久前林徽因終于決計成為梁家媳婦，他悲傷落敗。

她非常佩服徐志摩的精準翻譯，傍晚的宴會上，她主動來到徐志摩跟前。談話從東南大學負責人對她調侃般的介紹開始：“布克夫人，我們的英國文學教師。因為喜歡妓女賽金花，現(xiàn)在她有一個讓我們聽起來心熱的中國名字，賽珍珠。”徐志摩凝望賽珍珠，見她身材高大，眉目幽深，談不上漂亮，卻有一種魔力。

賽珍珠說，她生于美國弗吉尼亞，4個月大時便被傳教士父親賽兆祥帶到中國鎮(zhèn)江。她被中國保姆養(yǎng)育，跟當?shù)嘏⒁黄鹱x書，從小聽《三國演繹》《水滸傳》的故事長大。有趣的是，她自小以中文為母語，母親私授的英語為第二語言。所以她將中國視為真正的祖國，“我認為鎮(zhèn)江就是我的故鄉(xiāng)，除了膚色，我跟中國人沒什么不同?！?/p>

當?shù)弥愓渲?年前，出于貼補家用的想法，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時，徐志摩說：“不要為金錢去寫作，只有真正發(fā)自內心的熱愛，才能像泰戈爾那樣，做夏夜榆林中的鵑鳥，吐出無雙的情曲?！贝藭r的徐志摩年僅28，比賽珍珠小3歲，已出版了兩本詩集，還翻譯了包括泰戈爾、葉芝在內等世界著名詩人的大量作品，這使賽珍珠很受鼓勵。

31歲的賽珍珠當時個人生活極端不順，中國人將她看做美國人，美國人將她看做中國人，1917年，她在選擇范圍極端有限的情況下，跟南京金陵大學的農學教授布克結婚，兩人沒有共同語言，隨后生下一個殘障女兒，經受著精神和經濟上的雙重壓力。跟徐志摩一席長談后，她感覺枯死的心被詩人身上的熱情和靈光喚醒，覺得他的話，好比療傷的神藥，敷好了她的痛苦。她尤其佩服徐志摩追求愛的勇氣，因為父母篤信宗教的緣故，賽珍珠始終不敢拋棄自己的家庭。

徐志摩做夢也沒想到這個有家室的美國女人會對自己動心，他相約和她書信來往，討論共同感興趣的翻譯問題，比如《水滸傳》的翻譯。1924年5月初，泰戈爾離開中國，徐志摩陪同他前往日本。此間賽珍珠一直在措辭怎么向徐志摩寫第一封信，最后她隱晦地表白：“我的心掩藏在語言的背后，但從你眼里頻頻擲來的刺激，使我痛苦不安……”

可是信還沒有發(fā)出，從日本回來的徐志摩，立即掀起又一場戀愛風暴，他宣布愛上了一個叫陸小曼的女人。賽珍珠怎么也沒想到，一個月前還沉浸在失戀痛苦中的徐志摩，怎么對另一個女性陡起炙熱的情感。她痛苦地將剛剛出軌的心藏起來，隨同信一起塵封。

借《水滸》談情

當賽珍珠在南京獨飲一廂情愿的苦澀時，徐志摩在北京的愛情可是轟轟烈烈。他不顧陸小曼是陸軍少將王庚的妻子，鋪天蓋地地給她奉上情書。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詩歌集《翡冷翠的夜》以及散文集《愛眉小札》由此誕生，但人們對他的行為一片口誅筆伐之聲。

賽珍珠眼看徐志摩卷入輿論旋渦，她雖然不用中國式的道德眼光，來看待他插足他人家庭的行為，但徐志摩追求陸小曼越猛烈，她心中失戀的刺便刺得越深，她也要抒發(fā)，也要歌吟，于是將苦痛融入小說創(chuàng)作，于1925年寫成了短篇小說《一個中國女子的話》，講一對異族青年男女的戀愛故事，影射她對徐志摩愛得無望而強烈。此后，從1925年到1928年，她創(chuàng)作了多部中國題材小說，幾乎每部小說中，都有徐志摩的影子。

當賽珍珠埋頭創(chuàng)作并收獲頗豐時，徐志摩的生活曲折而動蕩，他1926年在罵聲中和陸小曼舉行了婚禮，隨后搬到上海生活，但陸小曼很快迷失于十里洋場的燈紅酒綠，她愛上了鴉片和時裝，這些巨大的消費讓徐志摩有些招架不住，愛情也開始幻滅。

1928年，由于美國出版社對中國題材的小說越來越感興趣，賽珍珠正式著手翻譯《水滸傳》，動筆前，她想起4年前和徐志摩的約定，給當時在復旦大學任教的徐志摩去信，商量翻譯的細節(jié)問題。

她說最大的困難是小說名和書中人物名字的處理，而且書中人物大都一人有好幾個名字，這會將外國讀者弄糊涂。徐志摩給賽珍珠回說，用英語翻譯《水滸傳》是曠古未有之事，挑戰(zhàn)當然也會前所未有。最后，賽珍珠將《水滸傳》翻譯為《四海之內皆兄弟》，得到徐志摩的贊賞。

兩人就此頻繁通信，有一次，賽珍珠談到水滸里的女人和她們的愛情，說文中沒有一段英雄美人的生死纏綿。此時的徐志摩由對陸小曼失望，發(fā)展到對愛情的失望，他說這恰是看透世事的通達，好漢們知道世間只有“情”字最累人，所以戰(zhàn)場之下每日“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一旦上戰(zhàn)場就了無牽掛英勇殺敵。

賽珍珠既為徐志摩難過，也意識到這可能是她愛情重生的機會，她回信說他不應該做女人的信徒，而應該是愛情的信徒，她附上4年前沒有寄出的表白信，說：“我不想憑此得到你的愛，只希望你能從中找到力量……狂亂如你，沉靜如我，其實大家都一樣，在痛苦的婚姻中，更加期待真愛的到來?！边@封信寄出去后，賽珍珠翹首期待徐志摩的回應，但是同年7月，他只來了一封短信，說：“我跌倒在生命的荊棘里，只有康河的水能為我療傷?！彪S后他拋下陸小曼離開中國，前往英國劍橋大學。

8年前，徐志摩曾是劍橋的進修生，該大學也多次表達對他的聘用之意，賽珍珠將他這次出走，理解為逃避，以為他要拋卻一切是非，定居英國，不由十分痛苦。跟徐志摩的十多封書信往來，讓她沒辦法再平靜地面對丈夫，于是她借口為女兒做康復治療，也前往美國。

難忘最后一夜

1928年11月底，在美國康復中心陪女兒的賽珍珠，接到好友胡適來信，稱他準備再版《水滸傳》，這是120回的全本，可供她翻譯借鑒。信后，胡適順便提及徐志摩回國。

說者無意，聽著有心，賽珍珠從徐志摩歸國途中創(chuàng)作的《再別康橋》一詩中，讀出了他心境的復蘇，于是留下女兒急急奔赴中國。1929年9月，已經調任南京中央大學任教的賽珍珠，在校園里和徐志摩迎面相撞，原來，他竟然和她成了同事。徐志摩說為了滿足陸小曼每個月200大洋的開銷，他不得不同時在多所學校講課，此外還兼中華書局的編輯，為此他得在上海和南京兩地跑。

賽珍珠立即對徐志摩充滿同情，相處的機會多了以后，賽珍珠弄明白，徐志摩如此折磨自己，是想贖他當年將陸小曼從王庚手里搶走，又不能讓她過大富大貴生活的罪過。他對她的感覺已是痛惜多于愛情。

1929年12月的一個深夜，賽珍珠在自家的寓所里寫作，突然門鈴響了，開門見寒風中站著瘦得如薄紙片似的徐志摩，他飄進她的家里，一杯熱咖啡下肚后，眼淚涌了上來。說他大早乘車回上海，進門時見陸小曼和翁瑞午(陸小曼后來的第三任丈夫，昆曲演員)躺在床上肩并肩吸鴉片。“那小子會推拿，又會唱戲，小曼說她的感情世界里不能沒有我，但娛樂生活里不能沒有他。我頓覺斯文掃地，所以又倉皇回來。”

賽珍珠的丈夫當時在美國讀博士，兩人都知道婚姻走到了盡頭，只差最后一道手續(xù)，她很想勸說徐志摩掙脫羈絆，和她重組家庭，于是愛憐地拂去徐志摩的淚水，說感謝他在最脆弱的時候信任自己。徐志摩突然抱住她，說從收到她信的那天起，他就在心里認真檢索對她的感覺，覺得她是春日里的太陽，能夠照出他人的陰影，他在陰影里十分彷惶，因為以他的處境，斷不敢也不能接受她的情意。他們久久相擁，整晚傾情，想把安慰送到對方心的深處，但最終在越線的前一刻理智分開。

兩人在中央大學共事一年多，其間徐志摩對賽珍珠翻譯《水滸傳》提供多方幫助，賽珍珠表示說等長篇小說《大地》寫起來時，他將是她的第一個讀者。但由于雙方都未能果斷離婚，他們的關系只是止于精神戀愛。

1930年秋，應胡適之邀，徐志摩前往北京大學任教，同時兼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教授。而陸小曼拒絕離開上海的歡場，導致他不得不又在北京和上海兩地奔波。為了節(jié)省旅費，他經常坐便車或者搭載郵政飛機。

1931年11月，徐志摩回上海給陸小曼送生活費，其間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悲憤難耐的徐志摩一大早就乘車趕到南京，想去找賽珍珠，當時的賽珍珠跟兩年前完全不同，她于1931年2月出版的小說，獲普利策獎，歷時4年多翻譯的《水滸傳》，也成為暢銷書，她一夜之間變成中美的名人。相比之下，因為疲于賺錢，徐志摩再沒有什么知名作品問世，他感覺有點自卑。所以在前往賽珍珠家的路上突然改道，住到朋友何竟武家中。

晚飯后他一個人躑躅在街上，不知不覺又來到賽府門口，決計敲門。賽珍珠感到十分吃驚，對于這段感情，她幾近失望，既恨自己懦弱，也替徐志摩感到無奈。她和他面對面坐了近兩小時之久，始終不敢伸出手去觸碰對方，怕一發(fā)不可收拾。直到徐志摩臨走時，拿出自己新近出版的詩集《猛虎集》送給賽珍珠，賽珍珠也拿出英文版《大地》相贈，他們才從手指的相碰到臉對臉的相貼。賽珍珠問：“真的要走么？”徐志摩答：“郵政飛機約好在等我。”“可是天氣不太好，起飛怕不安全?！毙熘灸Σ换卦?，只搖搖手……

第二天，賽珍珠說不清楚地心慌氣短，第三天新聞報紙報道，徐志摩坐的飛機在濟南郊區(qū)墜落，機上三人無一幸免。賽珍珠大慟，她痛悔自己沒有果斷離婚，給予他幸福和快樂。此后，她在多部小說的主人公身上賦予徐志摩的精魂，其中《北京來鴻》中，男主角死于空難的情形，再現(xiàn)了徐志摩墜機之情。

1938年，賽珍珠憑小說《大地》獲諾貝爾文學獎，在這之前這部小說早已被改編為電影，在紐約上映，并奪得奧斯卡金獎。1939年，賽珍珠終于鼓足勇氣與持續(xù)了20年的痛苦婚姻告別，并和幫助自己著作出版的約翰?戴公司的老板查?沃爾什結婚，從此離開中國，回到美國定居。那一年她已經40歲。

隨后，她翻譯的《水滸》成為美國各大院校中國文學課的指定教科本。1951年，賽珍珠當選為美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此后，她一直從事著圖書編輯工作。晚年時光，賽珍珠非常想念在中國的時光，她將自己跟徐志摩的情事分享給最要好的朋友布頓夫人，回憶她跟徐志摩相擁那一晚，她說：“他死了，跟他相擁那一晚的時間，對于我來說永遠沒有死，我時常能走進去，在里面看到他鮮活如初。”

1973年，賽珍珠去世，她葬于賓夕法尼亞州普凱西的綠山農場，按其遺愿，墓碑上只鐫刻“賽珍珠”三個漢字。在她的墓碑旁，還有一座雕塑——笑逐顏開的賽珍珠與孩子們在一起，嬉戲玩耍，就像是天堂此刻。生前，賽珍珠一共捐獻了700多萬美元給專門扶助世界兒童的慈善機構，這一筆費用，可以幫助超過五千名無助的兒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