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邪
一、
人生四喜,莫不過于久旱逢甘露,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新科狀元殷觀站在大紅綢布妝點的新房里,手里握著紅蓋頭的一角,瞧著燭光下笑得陰險燦爛的臉,在心里補了一句:他鄉(xiāng)遇故知。
“旗格格……”他張口,語氣里帶著幾分繾倦和無奈。
女子身形一閃,坐到了梨花木打造的圓桌上,雙腿交疊,一只腳微微蹺起,挑釁地抬起殷觀的下巴:“還記得我,嗯?”
他順著她的動作抬起頭,在盈盈燭火中四目相對:“你一點也沒有變?!?/p>
他們的初次相見是在陵南王墓前,當時殷觀才九歲,擠在人群里仰望著叔叔殷岐山在黃土坡上祭天祭祖祭牛鬼蛇神。
哀牢山殷家是風水世族,擅長定穴鎮(zhèn)墓,自古以來,但凡皇陵,將軍冢,萬人坑,要么靈氣逼人,要么煞氣沖天,極易妖變作祟,殷家人經(jīng)過千年歷練,自有一套方法化解。
墳冢的好壞往往關(guān)系到一方水土的風水兇吉,祖孫萬代的福祉禍害,因此無論殷家出價再高,達官顯赫都會心甘情愿一擲千金。拜他們所賜,殷觀的童年在金銀珠寶的包圍下過得極盡奢侈浮夸,性情不可一世,堪比陵南王的翻版。
陵南王是南方的藩王,獨霸一方,富可敵國,家軍千萬,連紫禁城也不放在眼里。他入葬的那日,天下百官與富商爭相前來悼念,上百個妻妾子女披麻戴孝跪成一排,哭啼不止,其中最為惹眼的,就是始終掛著笑,仿佛在看熱鬧的旗格格。
旗格格是她的名字,格格是瑤族姓氏,她的氏族和許許多多的異邦人一樣隱居深山當中,過著農(nóng)耕養(yǎng)田,與世無爭的生活。但連續(xù)三年的天災,終于讓貧瘠的山寨再也支撐不住,他們將族中最貌美的少女賣給了陵南王府,換取足以茍延殘喘的口糧。
陵南王爺嗜好收集美人,幾乎是見一個就娶一個,可惜他命太短,等不及婚禮就一命嗚呼。旗格格還未進門,就先做了寡婦。
她不同于嬌滴滴軟弱如水的江南女子,英姿颯爽,眉角飛揚,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妖艷的野性,仿佛是一團燒不盡的火焰,讓人看一眼就心頭發(fā)熱。
當時殷觀還處在情竅未開的年紀,不懂得相思情長,只是對美麗耀眼的事物有著天生的沉迷與向往。他覺得旗格格是那么特別,又那么神秘,就像睡前故事里的女妖怪,能七十二變,噴紅蓮火,用眼神把人變成石像。
他激動極了,扯著姆媽的袖子,指著旗格格喊我要她,雖說是童言稚語,卻惹得周遭一片流言飛語。
姆媽捂住他的嘴辯解稚兒不懂事,殷觀卻不知好歹咬了她的手,沖到旗格格面前抱住她的胳膊:“我就要她,多少錢,我買了?!?/p>
陵南王尸骨未寒,就有冒出來搶他的小妾,雖說在殷家人眼里殷觀不過是個孩子,但在外人看來,九歲是個不尷不尬的年齡。說小,已經(jīng)能熟讀四書五經(jīng),換作皇家子弟,甚至能進御書房參政。說大,過個兩年就能收個通房丫頭,學習人倫之禮。
殷岐山很清楚,若是在這里落下口舌,不僅殷家聲譽受損,甚至有可能攤上辱沒皇族的罪名,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他的內(nèi)心掙扎了一瞬,端著祭天的瓷碗,噔噔走過來,揚手將酒釀潑到旗格格的臉上。那酒水沾了她的皮膚,竟?jié)u漸變紅,如同濃烈的血漿。
旁觀者見到這場景,紛紛驚駭不已,唯獨殷觀看得出奇,伸出手指沾了沾她的臉頰,竟想放到嘴里嘗嘗味道。
姆媽趕緊沖過來把他拉走,殷岐山聲色俱厲地指著旗格格道:“妖孽,還不現(xiàn)形?!”
殷觀唯恐天下不亂道:“我就猜到她是女妖怪,叔叔你幫我收了她,我要把她帶回家養(yǎng)?!?/p>
陵南王的長子宋庭過來詢問,殷岐山義正詞嚴地解釋,真正的旗格格恐怕已經(jīng)死了,這妖怪是深山里的白骨精,專門挑好貌美的女子吸骨食肉,偷取她們的皮相,利用美色誘惑世人。
宋庭倒吸一口涼氣,朝家丁喊道:“來人,把這妖孽給我扔進油鍋里,炸熟了喂狗!”
殷岐山于心不忍,正想找個借口攬下降妖的職責,再弄具尸體充數(shù)交差,誰知旗格格忽然站了起來,像條無骨的蛇依附到他身上,重重地咬住他的嘴巴。
殷岐山怔住了,他自幼修身養(yǎng)性,不近女色,還是嬰兒時就連母乳都未曾嘗過。此時旗格格的雙唇像火鉗貼著他的嘴,舌尖微微舔抵著他的唇腔,仿佛炙熱的洪流沖破了他的血脈,直抵四肢百骸。他心臟狂跳,渾身酥麻,抬手想將人推開,卻動作遲疑,好似欲拒還迎。
這活色生香的一幕令眾人目瞪口呆,殷觀面紅耳赤躲到姆媽身后,既害羞,又有幾分好奇地透過姆媽的胳膊縫偷偷打量著。
終于,宋庭臉色鐵青地命人將他們拉開。
旗格格的雙手被人綁著,目光凄厲望著殷岐山:“我雖然嫁進陵南王府,但心一直在你身上,你要亂終棄也好,報復我不肯跟你私奔也好,都不至于做得這樣決絕吧?”
她這話一出,陵墓上頓時充滿了八婆之氣,眾人紛紛腹誹他們的關(guān)系。
殷岐山竭力鎮(zhèn)定:“小王爺無須聽這白骨精妖言惑眾,挑撥離間,她……”他渾身一震。
旗格格竟然哭了。
她笑的時候總帶著幾分輕佻,哭起來卻凄美動人,玲瓏的身體里仿佛壓抑著無盡的痛苦和委屈,脆弱得叫人于心不忍。
然而她說出來的話,讓殷岐山頭都快炸了。
“你弄死我沒關(guān)系,可孩子是無辜的。”她撫著小肚子,聲淚俱下,戲碼一波三折,好不精彩。
殷岐山擅長觀人面相,他敢拿項上頭顱擔保,這女人不僅沒有懷孕,甚至連守宮砂都還好生藏在某處皮膚里。
偏偏她信誓旦旦:“如果我是白骨精,又怎么會有孩子,小王爺要是不信,可以請穩(wěn)婆過來拿脈。”
宋庭招手喊來王府的奶娘,她摸了摸旗格格的手,皺著一臉褶子惶恐道:“真是喜脈?!?/p>
“哦,我有弟弟啰!”殷觀歡天喜地,姆媽捂著他的嘴都快哭出來了:“我的小祖宗,你就安靜點吧?!?/p>
殷岐山還要辯解,宋庭卻已經(jīng)不能容許這場鬧劇繼續(xù)下去:“來人,把這對狗男女押進墓里,給我爹殉葬!”
訓練有素的精兵立即呼喝而來,用麻繩纏住她們的四肢,將二人雙雙推入墓中,蓋緊石門。
幾百鍬黃土上去,墳坑立刻夷為平地,輕風拂過,只掀起幾粒塵埃。
二、
與皇家眷屬通奸,依照律法是要株連九族的,但陵南王爺孝期未過,不宜開殺戒,因此殷家十三口人全部被關(guān)入大牢里等候問斬。
七七四十九天未過,浸淫在安逸奢華的殷家人已經(jīng)受不住牢獄之苦病痛纏身,等到斬首的日子,牢車里只剩下一堆半死不活的皮包骨頭。
午時一到,刑場上忽然刮來一陣紅色妖風,風從幾個劊子手的身上卷過,他們的手里的大刀竟像沙粒一樣散開,在頃刻間化作烏有。
宋庭大驚失色,騎上快馬追著妖風來到陵南王的墓地,紅風在空中幻做了陵南王的臉,憤怒地嘶吼著,巨大的嗡鳴聲幾乎要沖破人的耳膜,根本分辨不清他在喊些什么。
宋庭扛不住那股壓迫感,面色蒼白地跪了下來,妖風這才逐漸平息,變成一縷紅煙沉入了墓碑當中。
當天夜里,十幾個方士聚集在陵南王府,沒有人說得清這場異變究竟是陵南王的魂魄在作祟,還是殷岐山根本沒死,躲在某處搗鬼。就在宋庭躊躇不定時,王府安插在紫禁城的密探傳來消息,皇帝正在預謀削藩。緊接著,王府后院又爆出丑聞,老王爺尸骨未寒,風韻猶存的未亡人們已經(jīng)耐不住寂寞開始勾搭外面的男人。
內(nèi)憂外患,宋庭被朝廷的明槍暗箭和后院的流言飛語弄得焦頭爛額,再沒有察覺到殷家人不動聲色從牢中消失。事后再下通緝令追捕,已經(jīng)于事無補。
老王爺?shù)乃溃蔀榱肆昴贤醺畼s辱興衰的分水嶺,仿佛是真的有人在他們祖墳下了咒,不過幾年的時間,陵南王府的部下們紛紛倒戈,王府貪贓枉法的證據(jù)被呈上朝廷,宋庭鋃鐺入獄,親眷們樹倒猢猻散,宅院被封,就連墓地也被掀開,殉葬品被洗劫一空。
殷氏終于不用忌憚追捕,恢復了正常生活,殷觀一改幼時的紈绔,十年寒窗苦讀,高中狀元,更得到皇上欽點,迎娶丞相之女吳若水。
沒想到,大婚當日,新娘子被掉了包。
新房里,旗格格仿佛餓了很久,大口啃著糕點瓜果,到最后連床底的蓮子紅棗也翻出來往嘴里送。
殷觀縱容地幫她端茶送水,拿喜帕擦她嘴角的西瓜汁,旗格格愣了愣,往后一縮,覺得他淡定殷勤得有些出奇:“你都不問問新娘子被我弄去哪兒了?”
他順著問:“弄去哪兒了?”
旗格格得意道:“被我吸干血,變成骷髏了?!?/p>
她等著他發(fā)怒、驚慌、恐懼,可殷觀只是云淡風輕笑了笑:“你不會那么做?!?/p>
旗格格越發(fā)迷惑,她對殷觀的印象還維持在十年前那個混世小魔頭,如今他已經(jīng)十九歲,玉樹臨風,遺傳了殷岐山英俊的面容,整個人脫胎換骨。
“我不怕我嗎?”
一個被送進王陵殉葬的人,十年后突然穿著鳳冠霞帔出現(xiàn)他面前,相貌完全沒有變老……換成其他人早就該被嚇跑了。
可殷觀不僅不怕,還體貼地問:“飽了嗎,如果還餓的話,我讓廚房送些菜過來?!?/p>
旗格格被他嚇到了。
她其實并不像外表所顯現(xiàn)的那樣刁鉆無畏,甚至可以說,只是個城府心機的孩子。
小時候,她父母雙亡,吃百家飯長大,在瑤寨里是眾人的開心果,披星戴月,快活得像個公主?,幾逦仔M之術(shù)比三苗更加神秘悠久,卻難以精通傳承,旗格格是這方面的奇才,光憑著幾塊上古遺留的龜甲字畫便通曉了養(yǎng)蠱的訣竅,靠賣蠱養(yǎng)活了半個山寨,家家戶戶都對她感激尊重。
天災頻頻的那段日子,她偷偷修行了上古瑤族的禁術(shù),用身體培養(yǎng)血蠱,試圖與天相爭??伤龥]有料到,在自己忍受蠱蟲侵蝕的痛楚時,那些曾經(jīng)疼她愛她的人會給她下迷藥,為了蠅頭小利把她賣給一個古稀老頭。
那時候,她被繩索捆著,躺在轎子里,雖然不能睜眼說話也不能動彈,卻把他們討價還價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她沒有哭,也自憐自哀,而是懷著滿腔的怒火,決心飛上枝頭變鳳凰,混得風生水起后再回寨子里顯擺炫耀,讓那些背叛她,不珍惜她好的人捶胸后悔到死。
然而旗格格的復仇大計只延續(xù)了一晚,翌日才上花轎,丈夫就沒了。她無奈地抓著來為父親接親的宋庭說,不如我嫁給你吧,你也夠讓我炫耀了。
宋庭聽了她的想法哭笑不得,回到王府就讓人打了她二十個板子。
夜里,旗格格趴在床上痛得直流眼淚,宋庭悄悄拿了瓶金瘡藥給她,說他其實并不想打她,但她當著迎親隊伍說了那樣的胡話,他不做懲戒就會落下話柄。
興許是看出她沒有心眼,一身孝衣的宋庭沖她紓解起心頭的苦悶。
陵南王府就像一樽金佛,老王爺在的時候眾人虔誠供奉,他一走,八面埋伏蠢蠢欲動,都想把這塊大金子四分五裂,搶作囊中之物。他很怕自己挑不起這擔子,卻又不能在心腹和家丁面前透露出一絲不安,好在旗格格是個好聽眾,只消幾盒糕點,就肯貢獻出自己的耳朵,并把他的話跟消化物一樣爛在肚子里。
宋庭答應旗格格,等孝期過了,就娶她做王妃,她滿心得意,等著回瑤寨飛揚跋扈。結(jié)果葬禮上殷岐山隨意一句污蔑,就毀了她的一切。
剛開始,旗格格恨極了殷岐山,所以她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辱他的名節(jié),又用血蠱改了自己的脈向,讓眾人相信她懷了骨肉。
可等被關(guān)進黑漆漆的墓地里,她才冷靜下來,慢慢想明白,宋庭的殘忍不在于他把她當做白骨精,而在于他根本從未把她放在心上。她是妖精也好,凡人也好,對他來說都是隨時可以丟掉的包袱。
是她太傻,總把別人的偽善和承諾信以為真。
盡管她還未愛上宋庭,卻止不住心底的絕望。
三、
囚禁在墓室的前半個月里,旗格格始終如同一具行尸,沒了信仰,沒了希望,只想破罐子破摔,一了百了。
可殷岐山從來沒有放棄過,找出口,找水,找食物,每尋到一點生的希望,就會分給她一半。
旗格格心里有氣,不答理他。殷岐山急了,就點她的穴,逼迫她進食。她用蠱蟲沖破穴道,跟他打架,殷岐山只抵擋,卻不還手,幾天下來兩個人都狼狽得像落難的山雞。
后來殷岐山病倒了,旗格格才開始害怕,以前哪怕是爭鋒相對,總有個人陪著她,可他這一躺下去,連呼吸聲都變得微薄,陰森的墓室里好像藏著無數(shù)具骷髏,在幽暗處蠢蠢欲動地覬覦著他們的性命。
旗格格怕得連想死都忘了,只求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至于殷岐山,活該留在這里。
她剛動了這念頭,就聽到昏迷中的人滿頭大汗地說起夢話,把祖宗親戚的名字叫了個遍,然后祈求小王爺不要株連他的家人。
旗格格在深山中長大,不懂朝廷律法,甚至連漢字也不識,所以她沒有想過自己一時的任性不只報復了殷岐山,也間接害了他的一家。
那一刻,她的腦袋亂哄哄的,一會兒是瑤民講價的聲音,一會兒是宋庭那句炸了喂狗,一會兒是殷岐山的照顧和隱忍。
種種片段在眼前交替,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法不恨他,但也沒法只恨他了。
殷岐山熬過了高燒,清醒后又默默去挖通道,這個王陵建得極深,為了防止盜墓上上下下堆滿了金剛石,但好在石頭和泥土間錯開了縫隙,不至于絕了空氣。
旗格格再沒有拖他的后腿,靜靜坐在旁邊,殷岐山見她不再充滿怨氣,能聽得進他的話了,誠誠懇懇跪地向她道了個歉。
他把家人看得比性命更重,又太自信即便使出那樣的歪招,也能游刃有余地掌控大局,事后只要給旗格格重金補償,也算得上兩全其美。但他忽略了她的感受,她的惶恐,因此才得了報應,落得殉葬的下場。
他們又一起熬過了數(shù)天,地下水逐漸因干旱枯竭,旗格格體內(nèi)喂著血蠱,一旦缺少養(yǎng)分,蠱蟲就會餓得在她血管里亂竄,疼痛難忍。后來殷岐山割開自己的手腕喂血給她喝,她的怨恨終于被他的血水沖得了無痕跡。
終于他們逃出升天,殷岐山趕著要去刑場,讓旗格格到一個破廟里等他,她現(xiàn)在無依無靠,他有責任陪她到天涯海角。
旗格格不想虧欠他,偷偷找了塊地方釋放血蠱,在刑場刮起妖風,唬得宋庭磕頭求饒。這一場戲耗盡了她的元氣,她緩了半天才有力氣走動,到破廟里等了一天一夜,殷岐山始終沒來。
她徹底傷了心,導致經(jīng)脈逆行,只有找個隱蔽的山洞躲起來,強迫血蠱跟她一起進入冬眠,以免蠱蟲騷動,侵蝕她的五臟六腑。誰知道這一睡,竟足足拖了十年。
旗格格喂飽了肚子,也不再耍弄殷觀,說出實話:“吳若水死了?!?/p>
她從長眠的山洞出來時,看到谷底有具女尸,四肢摔得七零八落,清秀的臉上布滿了傷痕。她把尸首埋了,做了個碑,回到城里,看到城門口貼著布告,問了人才知新科狀元郎殷觀和丞相千金即將大婚,奇的是,畫像中的吳若水竟跟她埋的那個女人長得一模一樣。
旗格格覺得蹊蹺,于是趁著送親的隊伍在城外休息的時候,偷偷溜進了吳若水的馬車,拉開紅蓋頭一看,竟對上一個等身大的人偶。
她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正要離開,卻聽到送親士兵的說笑聲,干脆把人偶丟到草叢里,自己穿上了嫁衣,想去嚇嚇殷觀,一報當年他多嘴惹事的仇,哪知道殷觀跟變了人似的,壓根沒在意。
旗格格掃興地推開窗,想散散屋內(nèi)曖昧的香爐味。
新房在主屋的頂樓,可以一覽全府,當她看清眼前的景致,驀然一怔:“這地方不是……”
殷觀說:“原來的陵南王府,現(xiàn)在賞給我了?!?/p>
旗格格是遮著頭進的門,先前并沒有留意自己被轎子送到了什么樣的地方。現(xiàn)在趁著夜色瞧著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府邸,只覺得處處都透著股詭譎,讓她想到那個昏天暗地、死氣沉沉的王陵。
她抖了抖肩膀,把窗戶又關(guān)上了,打了個哈欠,到床上躺了一會兒,問:“你叔叔呢?”
殷觀望著她:“你找他做什么?”
“我仇還報完,當然不能放過他?!逼旄窀癜腴]著眼睛,“再說我是你們家大恩人,他還沒感謝我?!?/p>
她用夢游的語氣講出十年前在刑場施妖風的壯舉,等著殷觀目瞪口呆,歌功頌德,結(jié)果他卻露出難過的表情,說:“讓你受苦了?!?/p>
旗格格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掉回頭繼續(xù)睡:“知道就好,你們家欠我人情欠大了,現(xiàn)在你飛黃騰達,是回報的時候了?!?/p>
殷觀問:“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說出來,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想辦法摘給你?!?/p>
她迷迷瞪瞪地回答:“我對那些看得見摸不著的東西不感興趣,只要好吃好喝,好穿好住?!?/p>
“我保你一生平安喜樂,富貴榮華……”
他沒有說完,旗格格已經(jīng)睡著了。
夢里,她見到殷岐山娶了嬌妻,兒女成群,臉上皺紋滿布。而她依舊年輕,被光陰遺忘。
四、
新婚翌日,按理說應該有老媽子來驗紅,還要給公公婆婆敬茶,可旗格格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都沒聽到雞叫,在床上揉了半天眼睛,也沒個丫鬟過來伺候她洗漱。
正發(fā)著呆,殷觀推門而入,聽她問怎么回事,道:“我留了字條在床頭,你沒看見?”
她說:“我又看不懂漢文?!?/p>
殷觀的臉色瞬間變得奇怪,良久,才恢復正常,跟她解釋:“丞相幾天前就知道女兒已經(jīng)遇害了,這個婚禮其實是陰親,你看的人偶身上寫了吳若水的生辰八字,是她的替身。”
旗格格愕然道:“那你豈不是早知道我是冒充的,那你還……”
“聽我說完?!彼驍嗨?,“其實我不是新郎官,吳若水要嫁的人是宋庭?!?/p>
“啊?”
當初朝廷抄宋庭的家,是吳丞相領的頭,他掘了陵南王墓,順走了不少陪葬品,當中有個造型精致的玉海螺,吳若水一眼看中,配了穗子系在脖子上,每天戴著。
吳若水是個才女,巾幗不讓須眉,喜歡扮著男裝參加詩集會,在京城文人墨客里名頭比她爹還要響亮??勺詮牡昧四莻€葫蘆,她漸漸地不愛出門了,終日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看些神神叨叨的志怪小說。
吳丞相起先沒有在意,他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兒子在海外游學,女兒乖巧懂事,自小到大極少讓他操心。況且那幾個月黃河泛濫,他忙于治水和安頓災民,東奔西走,跟大禹一樣,幾過家門而不入。等他忙完回家休浴,無意中聽到婢女在廚房里嚼舌根,說吳若水偷偷在房里養(yǎng)了個男人,常常半夜里聽到她和人說笑,語氣毛骨悚然。
丞相半信半疑,吃晚飯的時候,特意打量女兒有什么變化,可看來看去都瞧不出端倪,只發(fā)現(xiàn)她把玉海螺做成了墜子,戴在耳朵上,因為只有一邊,看起來不太平衡。
丞相說:“你要是喜歡這葫蘆,我到玉器店打一對小點的給你,這個大了些,戴在耳朵上很沉吧。”
吳若水卻說:“不用了,我就喜歡這個?!?/p>
女兒家對胭脂水粉,金銀首飾有多執(zhí)著,丞相也沒體會,但他想再喜歡,也不至于連睡覺洗澡都不摘吧。
夜里,他偷偷走到吳若水的閨房前,果然聽到她在里面說話,而且聽那語氣絕非自言自語。他忍不住推門一看,房里卻只有吳若水一個人,門窗緊閉,不像有賊逃跑的樣子。
丞相問她,到底是在跟誰說話,吳若水支支吾吾,稱自己在說夢話??伤┑谜R齊,表情清明,哪里有做白日夢的樣子。
丞相為此請教了御醫(yī),御醫(yī)們都說夢游的人輕易是叫不醒的,以吳若水的癥狀不像。他又找了幾個方士,各個都說得光怪陸離天花亂墜的,一聽就是胡編亂造。
后來他經(jīng)人推薦認識了殷觀,得知他叔叔是個風水師,還為陵南王修過墓,立即想到那個玉海螺是從王陵里帶出來了,就急急把他找來。
殷觀聽了他的描述,馬上就明白了原委。
世人總以為古墓陰邪,是僵尸在作祟,其實人死了就一了百了,根本沒有鬼魂僵尸之說,真正鬧事的,是尸骸身上的陪葬品。
任何器具都是有靈的,日久經(jīng)年就能修煉成精,而葬器在墓地里吸收尸氣,往往成精更快。所以殷家才會在墓中擺陣,將它們封住。把精怪戴在身邊,自然不得太平,所以世間才有那么多盜墓賊遭詛咒的傳說,其實哪里是亡靈作祟,都是他們身上的葬器在搗鬼。
那玉海螺本是一對,成精以后能夠相互傳音,時間久了就會寄宿到人的體內(nèi),永遠都分不開。
殷觀見到吳若水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過去雞蛋大的海螺已經(jīng)只剩豌豆大小,玉精融進她的骨血,成為了她身體的一部分。他只有將吳若水催眠,試著溝通玉海螺的另一個主人,沒想到,回話的人竟是身在天牢里的宋庭。
宋庭不知用了什么花言巧語,把吳若水迷得昏昏癲癲。她醒了以后,見事情敗露,非但沒有慌張,還有恃無恐請求吳丞相救宋庭出天牢,她非君不嫁。
吳丞相氣急敗壞,他不許女兒嫁給一個囚犯,可怎么規(guī)勸也沒有用,他們已經(jīng)因玉海螺惺惺相惜,就像月亮圍繞太陽,誰也阻止不了他們之間的引力。
丞相干脆找借口參了宋庭一本,讓皇帝將宋庭斬首。他以為只要宋庭死了,時間一久,吳若水的癡迷就能平息,沒想到她聽聞情郎的死訊,居然選擇了跳江殉情。
殷觀說:“宋庭死后,骨灰被葬回王陵,我們一直找不到吳若水的尸首,所以猜測她尋著骨灰飄到了江南。不管他們是真心相愛,還是受到玉精的影響,如果再不讓他們結(jié)合,玉精只會鬧得吳丞相家無寧日,甚至連他在外游學的兒子也不放過。”
“所以你打著迎娶吳若水的名義,在這里為他們辦陰親?”
“等婚事過了,吳丞相會對外宣布女兒的死訊,這也是為吳家的名譽著想。”
旗格格嗤之以鼻:“你倒是想得開,還沒成婚就當了鰥夫?!?/p>
“我也我的私心……”他說到一半,笑笑打住了,“昨晚錯過了佳期,今夜我會在廳堂布陣,等著他們來拜堂?!?/p>
殷觀在大堂四周貼滿符咒,到了夜里,兩個人一起躲在供臺下,透過紗簾打探外面的情景。
吉時一到,桌上的紅燭開始顫動,空氣里隱隱傳出海潮聲,旗格格不由得屏住呼吸。
不久,地板上忽然生出幾個潮濕的腳印,像是一男一女往這邊走來,可腳印上卻看不到人影。
緊接著,桌上的嫁衣飄到了半空,形成兩個透明的身形,殷觀敲了敲手里的鑼,他們彎腰擺了天地,再一敲,夫妻交拜。
旗格格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感動,她穿了兩次的嫁衣,卻始終是孤零零一個人,而他們只是玉精,卻能共結(jié)連理。
她羨慕地嘆了口氣。
穿著新郎裝的玉精忽然回頭,帽子下顯出宋庭的面容,皮膚跟玉一樣清脆堅硬。
殷觀道:“糟糕,這妖精身上還留著宋庭的執(zhí)念?!?/p>
宋庭飛快地沖過來,一把抓過旗格格,用口型道:你答應要嫁給我,為何要跟別的男人私通?
旗格格慌慌張張沒看明白,殷觀用腰間的匕首砍斷了他的手臂,玉臂落到地面化成了水,又很快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他猛地往前一刺,將殷觀的胸口戳穿。
旗格格嚇了一跳,可仔細一看,卻發(fā)現(xiàn)殷觀沒有流血。
他念了句咒語,大堂的紙符紛紛飛到兩個玉精身上,將他們牢牢束縛。符咒內(nèi)的身形越縮越小,最后變回了兩個海螺——騷動終于平息。
旗格格詫異地望著殷觀的傷口,發(fā)現(xiàn)他皮膚里面沒有血肉,只有空蕩蕩的白骨架子:“你,你是白骨精?”
他說:“我是殷岐山。”
旗格格瞠目結(jié)舌。
“我小時候在古墓里出了意外,身體變成空有皮囊的白骨,每隔二十年就要脫一次皮。十年前,殷觀死在陵南王府的大牢里,我占了他的身體,以他的名義照料家人?!?/p>
“你是殷岐山……”旗格格這才明白,為什么他精通法術(shù),為什么對著他總有種熟悉感,“那時候你為什么沒來破廟?”
“當時我剛換身體,不能動彈,所以托家人在廟里留了封信,讓你來找我?!?/p>
她想起當日供臺上確實有封信,說:“我看不懂字?!?/p>
“我不知道看不懂,我以為你不想要我了,這十年里到處找你卻找不到,只有辦場大婚把你引出來。”殷岐山笑了,“還好,你來了?!?/p>
旗格格面紅耳赤:“那昨天跟我拜堂的,豈不是……”
殷岐山拉著她的手,喊:“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