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夕顏
這些夜里,我總是聽見一陣陣低回纏綿的簫聲自院外清晰透進來,似帶著無限涼意與哀愁。沒來由地心尖一顫,繞著繡線的針便綿綿地刺進了手指。
而我卻并不覺得痛。聽自小照顧我的霜姨說,娘親本就身子孱弱,又因受驚而早產(chǎn),以至于我從出生便患上了一種怪病,即便刀切入膚亦感受不到絲毫疼痛,麻木得如同一尊人偶。所以平日里爹娘極少讓我出門,生怕我傷了碰了,自己還渾然不覺。我亦乖巧,便整日待在自己的別院里,二十年來視線里的所有景致,也不過是滿園春去秋來、花謝花開。
第十日夜里,我終是忍不住出了院門,循著簫聲而去。門外是一片落木蕭蕭的哀涼場景,月色凄迷,映出那人絕世獨立的背影。
良久,他的目光才轉(zhuǎn)到我面上,唇畔一挑便是絕世的風(fēng)華和清俊,落拓青衫映著皎皎的月華,更顯得風(fēng)姿綽約、不似凡塵。
一時間我竟看得癡了,直到簫聲已歇,仍久久無法回神。他的面容在視線里陡然清晰,唇邊笑痕如鉤,問我:“大好月色,姑娘可愿與我共賞?”
我本要拒絕,然而出口的卻是一句:“也好?!笔肿銦o措間他的笑意更深,彎身道:“姑娘請。”
夜色微醺,星光散落如銀,在他墨色的發(fā)間雀躍閃動,璀璨得連一天月輪都無法比擬。
我跟在他身后走出許久,直到夜風(fēng)寒涼,吹散了身體里最后一絲暖意,我才似倏然夢醒般頓住腳步?;厣硗?,燈火通明的宋家大宅竟然只剩下了一點細碎的微光,隱在斑駁的樹影里,越發(fā)顯得遙遠縹緲,如另一重天地。
我立時惶惶不安起來,他亦看出了我的不對勁,語氣殷切,神色擔憂,眸底的漣漪帶著醉人的溫柔,令我有些怔忡:“姑娘的臉色為何如此蒼白?”
心里的忐忑越發(fā)強烈,終是令我神志一清,急急道:“我突然有些身子不適,只怕不能陪公子共賞月色了……還望公子見諒。”
轉(zhuǎn)身的瞬間,他忽地一把握住我的袖口:“姑娘明日還會再來嗎?”他的手指帶著滾燙的熱力,火焰一般蔓延而上,幾乎灼傷了我的五臟六腑。
我卻遲疑著退縮:“夜深了……公子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天寒露重,莫要傷了身子。”
我拎著裙裾轉(zhuǎn)身,不知是不是幻覺,漫天星光仿佛在一瞬間徹底暗淡了下去,融進夜色里,恍如濃稠的墨。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從側(cè)門進了別院,沒有驚動任何人。幸好霜姨早早便歇下了,才沒發(fā)現(xiàn)我深夜外出的瘋狂舉動,否則傳到爹娘那去,免不得又是一陣心驚肉跳。
直到錦被間的凝神香清晰縈上鼻端,我才慢慢放松下來,半夢半醒間仍似有嗚咽般的簫聲,在院外久久不散。
第二日我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然醒轉(zhuǎn),感覺全身都像散架般疲憊無力。霜姨進來伺候我梳洗,卻在掀開帷幔、見到我的剎那低呼一聲,手中的盆便哐當一聲落了地,濺起無數(shù)水光。
我看向一旁的銅鏡,亦是一陣愕然:鏡中的人蒼白如紙,唯有眉心一顆紅痣鮮艷欲滴,隱隱透出詭異。我看著霜姨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停,問道:“為什么會這樣?”
她一把按住我的筋脈,神情凝重:“怎么會……明明昨天還安然無恙……如今竟然……”她的話聲驀地戛然而止,我卻順著她遲疑的表情猜測道:“難道是我的病……又嚴重了嗎?”
她嘆口氣:“青凝,你身上……染了一重邪氣?!?/p>
“邪氣?”我不明所以,看著她開始四下檢查所有門窗,并在東南西北方向分別祭上了四道黃符,興師動眾的模樣令我也越發(fā)緊張起來。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樣的魑魅魍魎,敢在我楚白霜的眼皮底下作祟?!彼讨苌淼恼鏆猥C獵鼓舞,指尖金光迸現(xiàn),耀眼璀璨,不容逼視。我這才想起爹娘說過,霜姨年輕時師從九嶷山無絕道人,曾是名震三界的一流天師。
昨夜……腦中頓時浮現(xiàn)出那人清俊絕世的背影,衣袂飄然,皓朗如風(fēng)。難道霜姨所說的邪氣……竟是指他?
思緒間霜姨已在我腕上系了一根紅繩,叮囑道:“青凝,你要記住,這根紅繩萬萬不能摘下。你天生體弱,最易被精怪鉆空子。”
之后一整天,我眼前全是那人最后的表情,他眼底的深邃,他指尖的灼熱,幾乎要將我逼入魔障,無路可退。眼看外面天色越暗,我索性熄了燭火寬衣上榻,想將一切拋諸腦后。
然而我輾轉(zhuǎn)反側(cè)許久,一直睡意全無,靜謐如死的夜色里,只能聽見我輕促的呼吸,和著低喃的風(fēng)聲微微起伏。
院外的簫聲卻始終不曾響起。
他竟沒有來。
說不清為何,我心里居然生出了一絲遺憾落寞,涼透了滿城月色。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不顧霜姨的擔憂警告,才會不顧自己的生死安危,再一次踏出了院門。
夜色深沉,我擁緊了身上的披風(fēng),卻還是有刀鋒般的寒氣一重重滲透進來,凍得我一陣瑟縮。果然,院外只有一片蒼涼光景,再沒有絕世的背影持簫而立,瀟灑宛如畫中人。
“我早知道,你一定會來?!本驮谖覝蕚涫氐臅r候,身后忽然傳來一道低魅的聲線。我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他斜倚著一株海棠而坐,盯住我的表情專注且篤定。
我斂下眼瞼慢慢走近,他溫爾一笑,聲音顯得有些疲憊:“抱歉……只怕今夜不能為姑娘吹奏一曲了?!?/p>
借著月色,我居然看見他身前的整片衣襟都已被血染透,暗紅的色澤觸目驚心。
我心下震驚,驚駭莫名,幾步撲倒在他身邊:“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怎會重傷至此?”
“沒什么……都是小傷而已……至少還能在死前見你一面……也便值了。”
我怔了一下,從袖子里抽出一方錦帕摁住他的傷口:“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這么處心積慮地接近我,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面色一頓,對上我懷疑的眼神,緩緩道:“只要我說,你就會相信嗎……宋青凝?”
我倏然睜大了眼眸。
“覺得驚訝嗎?我不僅知道你是宋家唯一的小姐青凝,我還知道你罹患奇癥,沒有痛感……其實你早就見過我,只是你忘記了而已?!彼鄣诐M是我看不懂的流轉(zhuǎn)神采,勾勒出一段被時光掩藏的過往,“你可記得七年之前,你們?nèi)疫h上歸碧山朝佛,途經(jīng)靈霄谷,還在谷中借宿一晚的事?”
記憶里似有什么一閃而逝,一張清雋的面容在腦海中漸漸清晰起來,使我不禁脫口道:“你是……谷里那個少年,靈霄真君的徒弟?”
他清淺而笑,如漣漪層層漫開:“好久不見了……青凝?!?/p>
我卻看著他身前縱橫交錯的傷口,思忖片刻道:“你傷得這樣重,若再不醫(yī)治的話……”瞥一眼寧靜無聲的別院,我咬了咬唇道,“你隨我進去吧……我房里有藥?!?/p>
悄無聲息地進門之后,他四下打量了一番道:“原來早有高人在你房內(nèi)布下了太乙天羅陣,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話聲戛然而止,我卻從他話中嗅出一絲玄機,挑眉問道:“你何必怎樣?”心念驟轉(zhuǎn),我正在替他上藥的手一頓,“難道……跟你身上的傷有關(guān)?”
短暫的沉默之后,他輕按住我的手道:“青凝,你放心……只要我活著一天,那些東西就沒法傷你分毫?!?/p>
“那些東西……居然如此厲害?竟能將你傷成這樣……難怪連霜姨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四目交錯的瞬間,我反握住他的手,喚出一個幾乎已經(jīng)被我遺忘了的名字,“夏君離……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哪怕你我早就認識,卻也不過是萍水相逢、泛泛之交而已……”
他笑,洇出一大口血來:“于你而言是萍水之交,對我來說,卻是一場無法忘懷的美夢。青凝……自你走后,我在谷中整整閉關(guān)了七年,卻還是無法潛心向道,師父體恤,準我出谷來見你一面,以償多年夙愿。”他頓了頓,繼續(xù)道,“我貿(mào)然前來已是莽撞,自是不敢直接去找你。只得日日守在你家院外,希望你能聽見簫聲,出來與我一見。但不知為何,今夜卻有大批陰界孤魂聚集在此,法力強大,極難對付……著實費了我一番心力……青凝,你以后定要萬分小心?!?/p>
我對夏君離的記憶很是模糊,隱約只記得靈霄谷中眉目如畫的少年,謙和有禮、溫潤如玉。
那時我們?nèi)疫h上歸碧山朝佛,途徑一處幽靜山谷時天色已暗,便在谷中歇息了一晚。偌大的山谷中屋宇連綿,卻只住了師徒二人,顯得很是空曠寂寞。
之后的事我便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而這么多年爹娘亦沒再提過,宛如一場瑰麗的夢境,須臾即散,再不復(fù)尋。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時隔這么久以后他竟會來找我,還為我受了這么重的傷,差點丟了性命。
盯著他起伏有致的側(cè)臉,我只覺得心亂如麻。
夏君離的傷還未痊愈,但他堅持每夜等在院外,簫聲也越發(fā)千回百轉(zhuǎn),仿如夾雜著三生三世的相思與等待,一點一點摧毀我最后的惶恐和抵抗。
心底似有一處慢慢灼熱發(fā)燙,我想我一直在等的那個人,終是跋山涉水、披星戴月,來到了我身邊。
思緒至此,我終于決心不再閃躲逃避,驀地起身,穿過高墻夜色,氣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他臉上并沒有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而是了然一笑,伸手將我擁入懷中:“青凝,如果你不來,我會一直等下去?!?/p>
“真傻……”我在他懷里低泣如雨,“夏君離……你這個傻瓜?!?/p>
“我愿意。”他的聲音宛如世上最刃的刀鋒,輕易洞穿我的耳膜和心臟,令我永生難忘,“為了你,就算讓我做天底下最傻最癲最癡最狂的人,又有何妨?青凝……我愿為你不顧一切,也能為你粉身碎骨?!?/p>
之后許久,我再也不復(fù)從前的郁郁寡歡,而是常常帶著明媚的笑意,話也漸漸多了起來。爹娘樂見于我的轉(zhuǎn)變,眼角眉梢俱是喜色,長久以來的心結(jié)亦隨之而解。
只有霜姨看我時的神色越發(fā)擔憂不安,仿佛藏著無限心事。只是我滿副心思全都遺落在了那個心心念念的人身上,全然聽不進霜姨的半分叮嚀勸告。
如同入了魔、噬了骨,我的眼里,從此再也容不得其他。
但畢竟是朝夕相處的家人,就算我百般遮掩、無比小心,霜姨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
那晚我仍是等到所有人都歇下后才踏著月色離開,然而視線里剛剛映出那道清逸如風(fēng)的身影時,身后卻響起了一道熟悉至極的聲音,將我整個人都生生定在原地:“青凝……你太令我失望了?!?/p>
我回身,清冷如銀的月光下,霜姨正死死盯著我身后,眼神凌厲,面容凝重,身側(cè)五指已然扣起,好似隨時便要揚手揮出!
她眸色一轉(zhuǎn),開口道:“好重的邪氣……難怪你的身體一天天虛弱下去……今夜,我定要替天行道!”聞言我大驚失色,連忙張開雙臂攔在霜姨身前哀求道:“不要……他與您一樣都是修道之人,絕非妖邪之輩……求您放過他吧……”
“青凝,你還要騙我……我一生斬妖除魔無數(shù),難道連邪氣都辨認不出嗎?你再執(zhí)迷不悟下去,遲早會被他害死的!”
“我還一直在想,能在青凝房中布下太乙天羅陣的人究竟是哪位世外高人……不想竟是大名鼎鼎的九嶷山楚前輩……真是失敬啊……”彈指間夏君離已到了我身后,單手攬住我的肩頭,神色挑釁,令我詫異。
看清他面容的一瞬,素來淡定如水的霜姨竟如遭雷擊、面色遽變,許久才一字一句冷笑道:“夏君離……竟然是你?”
在我尚未反應(yīng)過來時,霜姨已一把扯過我,繼而雙手齊齊揮出,數(shù)道金光璀璨如織,向他當空劈下!
“君離!”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掣肘得向一旁倒去,再抬眼時他們兩人已然纏斗于一處,風(fēng)聲獵獵,直貫長空。霜姨的每招每式都帶著凜冽的殺氣,雷霆萬鈞,幾乎用上了平生之所學(xué),誓要將他斬于手下。
而我心底卻有太多的疑問。七年前霜姨并沒有隨我們一同上歸碧山朝佛,她怎會認得君離?且還帶著如此深重的恨意?他們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深仇大恨,竟不惜以命相搏?
我被這些疑問驅(qū)使著發(fā)瘋般沖上前去,將兩人的殺招生生逼停,揚聲道:“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你們都是我在乎的人……為何非要拼個你死我活?”
霜姨眉心仍舊緊皺,伸在半空的手卻慢慢收了回去,望著我道:“青凝……若你肯發(fā)誓今生今世不再見他一面,今天我便饒他不死?!?/p>
我一時語塞。
霜姨重重嘆息一聲:“他身上邪氣太重,你若執(zhí)意跟他在一起,必然活不過十日?!?/p>
“楚前輩縱橫三界多年,早已有了通鬼徹神的本事,為何偏偏治不好青凝的病呢?”他在我身側(cè)淡然一笑,眼底卻依舊漆黑如墨,直直逼視著霜姨,“還是,你分明就藏著什么秘密……不便啟齒呢?青凝她……其實……”
“住口!”霜姨的聲音陡然涼了幾分,“不管你千方百計地來到青凝身邊究竟有什么目的……但你現(xiàn)在最好馬上消失……否則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我從沒有見過霜姨如此動怒,她陪在我身邊多年,一直都是慈眉善目的模樣,甚至比娘親待我還要細心周到幾分。
“目的?我的目的就是為了給青凝一個最好的歸宿。天上地下,我獨獨為她一人而來?!彼膶W⒑蜕钋橄袷强跍厝岬木?,幾乎要將我溺斃在其中。
怔忡間,他已持簫在手,蒼涼幽怨的曲聲隨之傾瀉而下。一剎那間,天地辟易,風(fēng)云變色, 我耳邊全是涌動的風(fēng)聲,帶著詭異的戾氣呼嘯而來。霜姨神情一頓,低呼道:“那是……不好……青凝,快跟我走?!彼焓謥砝?,卻抓了個空——我被君離攬在懷里急退數(shù)步,我只看見他唇邊的笑意一閃而逝,凜冽如刀的風(fēng)便已然逼近了身側(cè)!
半空里,無數(shù)尖厲的嘶吼和桀笑聲交織成一道墨色的巨網(wǎng),將霜姨團團圍在當中。
腐敗腥臭的氣息飄近了我的鼻端,使我一個激靈,頓時明白過來——那漫天涌動的黑色根本不是云,而是無數(shù)飛舞著的陰魂!密密匝匝,潮水般襲來,帶著濃烈的死亡氣息。
“霜姨……小心!”話剛出口,我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旋即失去了意識。
我竟夢見霜姨渾身是傷地躺在我面前。她的身體裂開許多血口,將身下整片地都染得鮮紅!
她緊緊地攥著我的手道:“青凝……原諒我……原諒我……”
我掙扎著醒來,冷汗早已浸透了層層衣襟,胸口劇烈起伏,宛如擂鼓。我轉(zhuǎn)頭四望,自己竟是置身在一張寬闊的石臺之上,寂寥空曠的黑夜中燃滿了數(shù)支火把,火舌吞吐,發(fā)出詭異而刺耳的噼啪聲。
萬點火光間,一張清逸出塵的面龐若隱若現(xiàn)。我失聲道:“君離?”
他自暗影中走出,停在石臺外十步的地方,臉上看不出表情,聲音也淡漠到?jīng)]有一絲溫度:“你醒了?那我們的儀式……便開始吧?!?/p>
我心底忽然一陣恐慌:“儀式?什么儀式……”
他凝視著我,嘴角微微一挑:“青凝……我曾承諾過,要給你一個最好的歸宿?,F(xiàn)在……我便要兌現(xiàn)我的承諾?!彼氖噶杩找晃?,便有四面無形的墻從天而降,阻斷了我所有的退路。我死命拍打掙扎,越發(fā)不安起來:“君離……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放我出去!你快放我出去!”他慢慢靠近,俯下身來無比憂傷地望著我,柔聲道:“青凝,你醒醒吧。你早就死了?!?/p>
他的話宛如天雷降落,在我耳旁轟然作響,帶出霍霍的回音。
“誰早就死了?夏君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我當然知道。我說你——宋家唯一的小姐宋青凝,早在三年前便已死了……若不是楚白霜一直拿術(shù)法鎮(zhèn)著你的生魂,你早已消弭在天地間了?!?/p>
我頓時亂了心神,“你胡說……我明明活得好好的……”
“難道你從未懷疑過,自己為何沒有半分痛覺嗎?因為你早已不是人了……自然不會有人的感受……還有我每夜吹奏的簫聲,是專門搜集生魂的鎖魂音,若你沒死,那么整個宋家上下,為何只有你一個人能聽到?這些年來你爹娘訪遍天下名醫(yī),就是為了讓你起死回生,可惜他們用盡了辦法,也只能堪堪保全你的尸身而已……”
我怔怔著,許久難以成言。竟是如此嗎?怪不得爹娘平日里不讓我出門,怪不得霜姨每日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怪不得即便刀切入膚,我也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可是現(xiàn)在,心底那似要將我撕裂洞穿的感覺……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滾燙的觸覺蔓延而下,幾乎灼傷了我冰涼的臉頰?!霸瓉怼阋恢痹隍_我?!笔裁瓷硎苤貍裁瓷矫撕J?,原來都是一出出已然亂真的戲碼。
他的眼神復(fù)又柔和下來,凝眸淺對,竟讓我生出幻覺,以為那是不舍和眷戀。他嘴角微動,輕聲道:“青凝……不要再留戀人世浮華了……你不是很想永遠跟我在一起嗎?那么從今以后……你便做我的鬼奴吧……”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見他眼底的邪氣,層層氤氳如霧,阻隔了我們之間最后一點牽絆?!鞍涯愕撵`魂交給我……從此天地三界,唯有我,才是你的主人。”
我卻幽幽地笑了:“為什么是我?”
“因為……你是天生的陰寅之命……早已超脫了六道之外,沒有輪回,亦沒有來世。青凝……你甘心嗎?一旦你生魂散了,你便會徹底消散于無形。但是,只要你肯為我所用,我便會給你無比強大的法力,以及永生不死的歲月……青凝,這才是你最好的歸宿?!?/p>
窒息般的沉默過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如煙花逸散:“夏君離,我只問你一句……你對我,可曾有半分真心?”
記得霜姨曾告訴過我,魔道之中,唯有馭鬼師最為血腥恐怖。他們抓取本該轉(zhuǎn)世的魂魄,鬼氣稍強的制成鬼奴,終生為其效命、助其修煉更為強大的邪術(shù),而鬼氣較弱的則直接生吞入腹,手段之殘忍,令人聞之變色。
而我萬萬沒有想到,當年那個超凡出塵、一心向道的少年,最后竟會步入歧途,成了天人共憤的馭鬼師。
當他手中的簫再次奏出勾魂攝魄的樂聲時,我竟看見漫天星辰倏然寂滅。黑色的光芒自他身上源源不斷地涌出,鋪天蓋地逼近了我的身前。光影明滅中,我看見他的表情有片刻的遲疑:“對不起?!?/p>
不愛就是不愛,在這場無關(guān)真心的陰謀里,他連騙我,都覺得費力。
那一刻我才終于明白,我傾盡一生等來的,不過是一場旖旎的驚世美夢。夢醒以后,便是永恒的幻滅。
萬千黑芒落下來的時候,我只覺得一陣撕心裂肺的痛。額心那顆紅痣迸然裂開,似有什么東西洶涌注入了我的體內(nèi)。
然而疼痛卻只有一瞬。明亮的紅光霍然而起,濺染九天,如同碎落的朝霞,竟將一天黑芒抵消得徹徹底底,再不復(fù)尋。我詫異至極,睜眼望去——卻是那根霜姨系在我腕間的紅繩。
石臺四壁無形的墻順勢而碎,夏君離指間的簫亦寸寸斷裂,他踉蹌幾步,嘔出一大口血來:“怎么會……怎么會……”他盯著我腕間熠熠璀璨的紅繩,不可置信道,“喀喀……這究竟是什么東西?居然……居然會有那么強大的力量……”
“那里面凝聚了我大半的修為……對付你這般的邪魔,已是綽綽有余?!币坏狼辶恋穆曇暨h遠而來,我循聲望去,竟是渾身浴血的霜姨!
“霜姨!”我低呼一聲,立刻飛奔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眼淚墜落如雨,“您怎么樣了?都怪我……都怪我沒有聽您的勸告……才將您害成這般模樣……”
霜姨神色復(fù)雜地看著我,唇邊泛起一抹苦澀:“罷了……青凝,或許這就是你的命?!彼囊暰€緩緩落在夏君離身上,深深嘆息,“三年前,你便是為他而死?!彼穆曇暨b遠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墜落在我耳邊,“是我在鎮(zhèn)住你的生魂時,一并封印了你大部分的記憶。然后告訴你,你是自小得了怪病,才會與常人有所不同……但如今看來,我竟還是錯了……”霜姨看定他,眼中火光明滅,似要將他撕成碎片,“我現(xiàn)在最后悔的事……便是三年前沒能親手殺了他……像他這般薄情寡義的人,就算死上千次萬次,亦難贖其罪!”
我詫異抬眸,與他目光交錯,卻發(fā)現(xiàn)他眼中亦滿是不解神色。
霜姨冷笑如刀:“夏君離……難道你也忘記了嗎?你面前的這個女子……是你曾許下諾言、永生不棄的人……可你看看你都對她做了些什么!是我當初瞎了眼,竟將青凝的終身托付于你……那些血一般的過去,你怎能忘記?!三年前你私自修煉馭鬼術(shù)走火入魔,被體內(nèi)的陰魂反噬。是青凝為你舍身,將那些陰魂渡進自己體內(nèi),任由那些陰魂吸盡了全身鮮血而亡。你害她身死,如今又想將她煉制為鬼奴,替你抓捕陰魂,永世不得解脫……難道你的心,也早已被那些陰魂啃噬干凈了嗎?!”
霜姨的聲音宛如一道驚雷在我耳邊轟然作響,帶出錚錚凜冽的回音。少年或微笑或?qū)庫o的面龐在我眼前漸次變幻,青衣如畫,宛如一曲雋永的簫音。他字字聲聲皆是情深無悔:“青凝……你定要等我。等我修道成為一流天師的時候,便去娶你。”前塵種種紛至沓來,我看見自己將他沉寂如死的身體抱在懷里,灰白的死氣在他面上迅速蔓延,片刻間便已凝聚成網(wǎng),徹底覆蓋了他緊閉的眉眼。幾乎不帶任何遲疑,我一口咬破自己的舌尖,然后俯下身去,貼上了他冰冷蒼白的嘴唇。
下一瞬,我的身體忽然劇烈顫抖起來。刻骨的疼痛覆蓋了我每一寸皮膚,恍惚里我竟看見漫天陰魂咆哮著穿透我的身體,直到再沒有一滴血流出。
此時此刻我才終于明白,為什么當年霜姨執(zhí)意要封印我的記憶——那般深切入骨的疼痛,
他帶著不可置信的神情望過來的時候,我已然輕喃出口:“我一定等你。今生今世……我只做你夏君離的妻?!?/p>
他的瞳孔驀然瑟縮了一下。
七年前靈霄谷一遇,并非如我記憶中那般,僅僅是擦身而過,萍水相逢而已。那時驚鴻一瞥的少年,只一眼便在我心底扎了根,從此成了我世界里唯一的風(fēng)景。
而那時他也信誓旦旦,說今后一定會來娶我。只可惜到頭來我等到的,竟是他昏迷瀕死的消息。
當我不遠千里趕到靈霄谷的時候,靈霄真君幾乎已經(jīng)耗盡了一身修為,卻還是沒能救回他。
“君離天資聰慧,生性純良……我萬萬沒有料到,他竟會背著我偷偷修煉如此陰邪殘忍的術(shù)法……”他眼底滿是痛心,勉力按住心口道,“那些陰魂的反噬力實在太過強大,除非有人能代替他以自身鮮血喂飼……否則……”
話聲未竟,我卻已經(jīng)俯下身去,將那些陰魂悉數(shù)渡進了我的體內(nèi)。君離,我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你死在我面前?你可知,我才是那個愿為你不顧一切。
雖死,無怨。
只是我沒想到,霜姨竟不惜逆天改命,將我強行留于人世。而他也因走火入魔而遺失了那段過往。從此天各一方,相逢陌路。但命運有時就是這般殘酷,無論再如何兜轉(zhuǎn),如何寰轉(zhuǎn),仍會回到相逢的起點。
那個瞬間,我居然有些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聽見他絮絮地念我的名字,如同隔絕了幾世輪回:“青凝……青凝……青凝……竟是如此嗎!我跋涉千里,居然是來要你的命?哈哈……真是可笑至極!”
漫天紛亂中,他眼底神色瞬息萬變,最后竟低低笑了起來,口中鮮血成串滴落,如雨飛揚:“是……我沒有心……我早就沒有心了……否則我怎會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我而死……青凝,就讓所有我欠你的,全都在這一刻終結(jié)吧……”他驀地扣起手指,深澀的咒語隨風(fēng)飄搖,無數(shù)灰色的影子自他體內(nèi)洶涌而出,發(fā)出陣陣刺耳的尖叫,掙扎著沖向半空。
霜姨看著他詭異的舉動,眉心一皺,脫口道:“難道他竟要和這些陰魂同歸于盡嗎……”
話未說完,他忽地向前幾步,伸出手來,想要靠近我的臉側(cè):“青凝……是我錯了……修道之路何其漫長,而馭鬼術(shù)便是最快的辦法……我以為,我很快就可以娶你了……”他微笑著,一如多年前靈霄谷中清雅脫俗的少年,綿綿地說著天長地久的情話,“你知道嗎……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便是遇見你,而最不幸的事,則是讓你遇見我……從此以后,這些陰魂再也無法傷你分毫了……”
下一刻,他的身體轟然碎裂,連同漫天掙扎呼嘯的陰魂一起,頃刻間消散為一片云煙。我怔怔著伸出手去,卻只接住了一滴灼熱又冰涼的淚。
遠處飄來的風(fēng)里,似乎傳來溫柔且殘酷的低語:“青凝……這一次,不要再等我了……”
縱然仰著頭,我的眼淚卻仍舊滂沱如雨。
君已離去,相見無期。